⊙徐利英 黃南南[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文學院,南昌330038]
宋詞“花外”意象營造的審美空間
⊙徐利英 黃南南[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文學院,南昌330038]
在宋詞中,“花外”意象著重于呈現(xiàn)外在環(huán)境與內(nèi)在心理的張力關系,“外”成為詞人的動態(tài)視點,主體與被知覺的現(xiàn)實世界相互牽扯、碰撞,在主客體的矛盾中產(chǎn)生一種張力效應,營造出情感、閑適和自由等不同意義的審美空間。
宋詞“花外”心物場張力審美空間
自第一部詞集《花間集》始,花與詞結下了不解之緣,成為宋詞中最常見的意象之一。在花與詞人共同組成的時空環(huán)境中,花與詞人相互交流、對話,花已經(jīng)不是自然界之花,而成為詞人內(nèi)在心理的對應物,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所說:“寫氣圖貌,即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雹倏挤蚩ㄔ凇陡袷剿睦韺W原理》中認為,世界是心物的,經(jīng)驗世界與物理世界不一樣,觀察者知覺現(xiàn)實的觀念為“心理場”,被知覺的現(xiàn)實為“物理場”,人類的心理活動就是兩者之間結合而形成的“心物場”。②宋詞中,花與詞人結合而形成的“心物場”主要有花間、花前、花下、花上、花陰、花影、花外等。相較于前幾者而言,在“花外”這個心物場中“外”成為詞人的動態(tài)視點,主體與被知覺的現(xiàn)實世界相互牽扯、碰撞,在主客體的矛盾中產(chǎn)生一種張力效應,營造出富有意義的審美空間。搜索唐圭璋主編的《全宋詞》,涉及“花外”的詞共有六十二首。其中“花”語象大多虛指,“花外”意象著重于呈現(xiàn)文本中外在環(huán)境與內(nèi)在心理的張力關系,營造了以下幾種不同意義的審美空間維度。
自《詩經(jīng)》開始,以花比喻女子已經(jīng)成為文學的慣例,中國第一部詞集《花間集》更是以閨中女性的日常生活及內(nèi)心情感為描繪中心。中國古代女性生活范圍狹窄而封閉,溫柔繾綣之情愛是她們生命的主要追求,花前月下的情事是她們經(jīng)驗世界的中心。以她們?yōu)榇匀说脑~篇也必然以此為主要內(nèi)容,正如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認為:“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需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③在閨中佳人的心理場中,“花外”是相對于其細膩單純、狹窄瑣細的情感世界而言的外在環(huán)境,如柳永《少年游》(十之七):
簾垂深院冷蕭蕭,花外漏聲遙。青燈未滅,紅窗閑臥,魂去迢迢。//薄情漫有歸消息,鴛鴦被、半香消。試問伊家,阿誰心緒,禁得恁無。④
寂寞深院外,遙遠的更漏聲打破了寧靜,抒情主人公無心睡眠,以抱怨的口吻將對薄情人綿綿的相思之情及百無聊賴的寂寞情緒顯露無遺。本詞“花外”中的花,可以理解為曾經(jīng)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私人化的情感空間,在這里真摯熱情情感的自由表達是一種合理化的存在,無需遮掩。然而“花外”世界傳來的計時的更漏聲卻帶來一種信息:這個情感空間不可能是完全封閉和與世隔絕的,現(xiàn)實生活的規(guī)范必然如同漏聲一樣給這個情感空間帶來改變。這種以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回避的更漏聲來驚醒花間佳人并非柳永首創(chuàng),最早見于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ㄍ饴┞曁鲞f。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便皭澋拇禾煲雇恚晃粷M懷相思的佳人夜不能寐,隱約聽見花外漏聲驚起遠處的塞雁、城烏,而眼前畫屏上的金鷓鴣依然如故,于一動一靜間寓意著有情與無情。
花外,作為一個與花內(nèi)、花間相對的維度,在抒情女主人公的心中,屬于無從選擇的外在環(huán)境,往往是一種否定性的存在。除漏聲外,花外世界的其他象征物如鳥啼、東風等同樣會驚醒花間佳人的美夢,給她們帶來或多或少的傷害,引發(fā)惆悵、寂寞、無奈等愁緒,如“殘繡沒心情,鳥啼花外聲”(黃庭堅《菩薩蠻》),“繡屏驚斷瀟湘夢,花外一聲鶯”(陸游《烏夜啼》),“綠皺小池紅疊砌,花外東風起”(張先《百媚娘》)等。事實上,這些以女性身份抒發(fā)的情感中無法避免地體現(xiàn)了男性詞人自身的內(nèi)心欲求,這些多情寂寞的無名佳人存在于詞人的經(jīng)驗世界中,成為詞人豐富情感體驗的表象及顯現(xiàn)?!盎ㄍ狻斌w現(xiàn)出詞人內(nèi)心矛盾的緊張狀態(tài),希望置身于外卻不得不受干擾,花外的種種聲響驚醒詞人:沉浸于男歡女愛的兒女情長并不符合文人的理性價值追求。盡管由于“詩莊詞媚”的文體分工使得詞的社會文化理性因素顯得含糊,但是在詞人的情感困境中我們不難體會詞人內(nèi)心情感與理性的矛盾狀態(tài)。
花外是一個相對的動態(tài)維度,如果對于花間佳人來說是一個否定多情浪漫的理性存在,那么對于失意才子而言,花外的空間則是一種全新的存在維度——一個消遣娛樂的閑適空間,詞人超越了因循守舊和社會責任的本真性在這里展露無遺。失意才子受挫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常常借美酒及風流之事以消解功名之心,正如李白《江上吟》云:“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因此,詞人心中的花外維度首先是華美熱鬧的舞榭歌臺,那里美麗多情的佳人給予這些失意文人溫柔的安慰。如黃庭堅《定風波》(其三):
上客休辭酒淺深。素兒歌里細聽沉。粉面不須歌扇掩,閑靜,一聲一字總關心。//花外黃鸝能密語。休訴。有花能得幾時斟。畫作遠山臨碧水。明媚。夢為胡蝶去登臨。
這首《定風波》的第一首中“名利往來人盡老”抒寫出詞人在現(xiàn)實中的處境,而“情似長溪長不斷”則可以看作是詞人的內(nèi)心情感訴求。本首詞充滿了溫柔的情愫,詞人靜心欣賞歌妓的歌舞,在酒與歌中忘卻現(xiàn)實,在佳人溫柔細語中放松心情,得到補償性的柔情撫慰。在與青樓佳人的輕柔低語中,詞人擺脫了外來干擾,放任自己的天性與情感自然流露,進入到“莊周夢蝶”狀態(tài),從喧囂的人生走向逍遙之境。正如辛棄疾《臨江仙》“畫樓人把玉西東。舞低花外月,唱澈柳邊風”,侯《朝中措》“花外香隨金勒,酒邊人倚紅樓”,吳泳《祝英臺》“有時低按秦箏,高歌水調(diào),落花外、紛紛人境”等,詞人從醉吟風月中來尋找內(nèi)心復雜情感的突破口,花外的佳人渲染了詞人強烈的感情色彩,詞人沉浸在這溫柔鄉(xiāng)中,仿佛同社會生活分隔開來,置身于另一個想象的閑適世界中。
宋代享樂之風盛行,文人講究生活享受、縱情享樂已經(jīng)成為社會風氣,在舞榭歌臺等消遣娛樂場所中,詞人征歌逐舞、嬉戲玩樂,展現(xiàn)了盡情享受人生的灑脫姿態(tài)。事實上,文人張揚的個性、不受傳統(tǒng)觀念約束的行事作風與言出有束、行止有規(guī)的政治生活往往格格不入,他們的才華不可能在社會政治中完全得以施展。因此在實現(xiàn)社會價值受挫而進入消遣娛樂場所時,詞人往往能夠暫時卸下報國利民的責任感,其內(nèi)心自由自在的生命欲求自然真誠地流露出來。在責任與閑適的矛盾張力中,花外空間的各種娛樂行為被賦予了詞人獨特的生命體驗,從而在實質境界方面離開單純的感官享受,而指向對于自由生命價值的體悟。
花外的消遣娛樂空間溫柔華麗但相對狹窄,詞人常常被一種向往更樸素世界的情懷所纏繞,花外維度從秦樓楚館走向更廣闊的清幽自然,從中實現(xiàn)對功名利祿的超越。如周密《少年游·賦涇云軒》:
松風蘭露滴崖陰?,幉萑牒熐唷S聒P驚飛,翠蛟時舞,噴薄濺春云。//冰壺不受人間暑,幽碧口弄珍禽。花外琴臺,竹邊棋墅,處處是閑情。
周密,字公謹,號草窗,南宋末年詞人,詞風與吳文英(號夢窗)齊名,時人并稱“二窗”。此詞為對一座書齋的描繪,軒大體指以敞朗為特點的亭閣臺榭一類建筑物。在詞人審美心態(tài)的觀照下,擁有松風、蘭露、瑤草、玉鳳、翠蛟、冰壺、珍禽等景致的涇云軒處處呈現(xiàn)出超越塵世喧囂的“閑靜”。花外琴臺,竹邊棋墅,是詞人充滿詩意的享受人生的寧靜空間,符合傳統(tǒng)文人向往自然和追求心性自由的文化價值取向,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心靈的超功利性。
與竹的并舉,花外維度具有了隱逸的屬性,如“花外軒窗排遠岫,竹間門巷帶長流,風物更清幽”(韓琦《安陽好》),“蠟炬紅搖花外竹,寶香清透梅邊石”(劉鑒《滿江紅》),“江山影里,泰階星聚,重尋古意。曲水流觴,晚林張宴,竹邊花外”(李彌遜《水龍吟》)等,無不體現(xiàn)出詞人對“竹邊花外”這種雅致生活方式的向往。此外,詞人走出雅致的庭園,走向大自然的山水田園間,心與物游,怡情其中?!盎腥幻蕴幩?,疑入武陵源。花外飛來寒食雨,一時留住游人”(秦觀《臨江仙·看花》),“花外青簾迷酒思,陌上晴光收翠嵐。佳辰三月三”(趙善扛《十拍子》),“人依溪岸住,酒美忘歸去。巢燕墮芹泥,幽禽花外啼”(劉學箕《菩薩蠻》)等花外場景中,詞人沉浸于眼前充滿蓬勃生機的大自然中,內(nèi)心充滿了寧靜閑適的愉悅之情。詞中均有酒,以酒助興,詞人進入回歸自我、無思無慮的審美心境中,“花外”指向澄明自由的心靈維度,周圍的時空環(huán)境與詞人的體驗世界在這個心物場中完美融合。
總之,相較于《花間集》中公子佳人綺靡輕艷的“花間”世俗生活,宋代詞人筆下的“花外”展現(xiàn)了一種審美的想象空間。在時代精神的影響下,宋代詞人有著自覺的士大夫意識,在社會責任的自覺性與仕途失意的現(xiàn)實矛盾中,在個性覺醒的主體意識與不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之間,詞人的內(nèi)心常常處于理性與情感、責任與閑適、現(xiàn)實與超越的緊張狀態(tài)中?!盎ㄍ狻币庀鬆I造的審美空間,是詞人表達矛盾的內(nèi)心欲求所設定的獨特維度。而酒和夢是詞人“超然花外”的主要方式,詞人借助酒和夢等媒介超越了眼前的時空環(huán)境,外在世界與主體內(nèi)心的矛盾張力得到了克制,內(nèi)心的緊張狀態(tài)在本真自由的情境中得到緩和,花外空間的張力在超然物外的心境中獲得平衡,呈現(xiàn)出蘊蓄、隱微的審美格調(diào)。
①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693.
②金元浦.當代文藝心理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220.
③唐圭璋.詞話叢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6:281.
④本文所引詞作,均見唐圭璋.全宋詞[C].北京:中華書局,1999.
作者:徐利英,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藝學;黃南南,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美學。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項目:宋代庭院詞與文人閑適生活研究(ZGW1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