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鄧 里 許智范
明朝益藩王墓探秘
文 圖/鄧 里 許智范
公元1368年大明王朝建立,朱元璋登上皇帝寶座。為了加強對地方政權的監(jiān)督,鞏固朱家王朝的統(tǒng)治,實行了封藩制度,將皇子皇孫分封到各地為藩王。前后分封在江西境內(nèi)的有三藩:分封在南昌地區(qū)的寧王系,分封在鄱陽地區(qū)的淮王系,分封在建昌(今南城)地區(qū)的以明憲宗朱見深第四子朱祐檳為首的益王系。這三藩中,以益王一系歷時最久,自益端王朱祐檳在明弘治八年(1495年)就藩建昌府起,一直延續(xù)到清朝初年才告覆滅,統(tǒng)治南城地區(qū)長達150多年。1949年以來,江西文物考古工作者陸續(xù)發(fā)掘清理了一批明代益藩王墓或其家族墓。這里是奢華的地下金玉王國,墓志上記載著墓主人的生平,每件器物都在訴說著墓主人的故事?;叵肫甬斈甑陌l(fā)掘清理,很多軼聞、經(jīng)歷和收獲都歷歷在目……
“突然,棺材里傳出 ‘噼里啪啦’的一陣聲響,猶如有人要從棺材中爬出來?!?江西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農(nóng)業(yè)考古》創(chuàng)刊主編陳文華先生在回憶40多年前參與發(fā)掘益端王朱祐檳與王妃彭氏的合葬墓時,思緒不斷涌上心頭。
他回憶著:“時值隆冬時節(jié),朔風呼嘯,天寒地凍,但當墓室被打開,考古工作者開始清理后,還是因緊張和操勞渾身冒熱氣。由于當天白天沒能完成清理工作,為了防止剩余的文物失盜,考古隊決定讓我與其他兩位同事留下來看守墓地。夜晚突然有幾個人氣喘吁吁地沖進墓室,我忐忑不安地喝道:‘你們是什么人,來這里干嘛?’一男子答道:‘我們明天就外出了,聽說家旁邊發(fā)現(xiàn)一座古墓,所以過來看看,怕明天走了就看不到了?!牭竭@里,我放下心來,耐心勸說他們離開了墓地。然后我們將稻草鋪在考古現(xiàn)場的棺材旁邊準備休息,突然棺材里傳出‘噼里啪啦’的一陣聲響,猶如有人要從棺材中爬出來,伴隨深夜寒風吹動樹枝發(fā)出的‘嘩……嘩’聲,氣氛格外嚇人。還好這只是虛驚一場,原來是墓室被打開后,進入墓地的干燥空氣影響了長年處在潮濕環(huán)境中的棺木,棺木在脹縮過程中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并不是鬧鬼所致。我們陪伴著400多年前的亡靈,度過了恐怖而漫長的難眠之夜。幸虧那個年代香港的僵尸電影還沒有傳過來,否則膽子小點的人在那樣的場合會被嚇破膽的。”
1972年1月下旬,江西省博物館考古隊為充實陳列展覽內(nèi)容和豐富明代藩王研究史料,在報請上級主管部門批準后,決定發(fā)掘益端王與王妃的合葬墓。
合葬墓建于鑿開的石山穴洞中,墓室以素面青磚結(jié)砌,二門二室,券棚式結(jié)構(gòu),全長8.20米,室壁經(jīng)過磨洗,石門與棺臺皆精雕細刻。朱祐檳和彭妃的紅漆棺木置于紅石棺臺上,棺臺四面有雕刻蓮瓣圖案的須彌座,臺面鋪以方磚,磚上又置三行墊石。兩棺俱已朽腐,彭妃棺蓋已坍,蓋上原放有素面銅鏡;朱祐檳棺蓋上寫有“大明益端王”五個白色大字。棺臺東側(cè)石座上有一紅漆木匣,匣內(nèi)置有木質(zhì)燙金謚冊。棺臺前放置有六行共110個儀仗陶俑,按其身份大致可分為騎馬樂俑、儀仗俑、吏俑、男女樂隊俑、男女侍俑、轎夫俑等,形象地再現(xiàn)了朱祐檳生前前呼后擁的顯赫權勢。朱祐檳棺內(nèi)隨葬品僅有一對金簪和一副玉帶,彭妃棺內(nèi)隨葬品有40余件金器、20余件玉器、1面銅鏡和30枚銅錢。墓中還出土有“大明益端王壙志”和“大明益王妃彭氏壙志”各一方,據(jù)壙志記載朱祐檳為憲宗皇帝第四子,這就糾正了《明史》把朱祐檳當作“憲宗庶六子”或“憲宗第六子”的謬誤。《明史》記載益端王冊封、立國、病卒等的時間,僅見記年而不記日月,志文則較史傳更為詳細。壙志文還記載朱祐檳“生于成化十五年正月初四日”,這是史傳所未曾記載的。
明朝益藩王世襲年表
1979年冬天,南城縣化肥廠工人朱應鋒勾結(jié)游家巷村的幾個村民,擅自用炸藥炸開益宣王朱翊鈏墓的頂蓋,劈開棺木,掠取隨葬器物。直到他們看見棺內(nèi)尚保存著完整的古尸后,這才稍有膽怯,但在無奈向文物部門報告的同時,已經(jīng)私藏了部分文物。江西省考古隊聞訊后即刻派員前往處置,從壙志得知這是益宣王與兩位妃子的合葬墓,但當時只清理了已被盜挖的益宣王的棺室,李妃、孫妃的棺室因封閉仍好尚未顯露而暫時沒有清理。
金鳳簪益端王朱祐檳彭妃合葬墓出土
1980年3月16日考古隊同仁在南城縣城吃過早飯,便乘坐卡車一路顛簸,趕到南城岳口游家巷益王家族陵園,仔細察看了被盜墓葬的現(xiàn)狀,決定發(fā)掘清理李妃、孫妃的棺室。那天天氣陰沉沉的,一度還陰云密布,下了一場陣雨。雨過天晴后,我們在民工的幫助下首先清除了墓頂堅硬的石灰糯米漿層及碎石塊,然后開棺清理。由于我們?nèi)耸植粔?,還得靠民工協(xié)助清理,但事后才知道,當時有參與盜墓的家伙混入了民工隊伍。現(xiàn)場有那么多人圍觀,他們竟然還偷偷地將小件金器私藏在手套或褲袋里,旋即轉(zhuǎn)手倒賣獲取贓款。
這幫盜墓賊利欲熏心,翌年4月下旬,朱應鋒等人不顧有關部門的嚴肅批評和一再制止,利令智昏,又擅自挖開益昭王朱載增墓,盜得金鳳簪、金錢、金扣花、瓷盤、銅鏡、玉佩飾等大量文物,盜墓以后他們在荒郊野嶺里開會議定攻守同盟,策劃販賣銷贓。同年10月間,朱應鋒等人邀來銀匠,將一批具有極高工藝價值的金飾品熔化成金塊出售,給國家文物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損失,他們的罪惡行徑也將自己送進了監(jiān)獄,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
在清理發(fā)掘李妃、孫妃的棺室時,我們既興奮又緊張。因為棺木中隨葬品很多,一時難以仔細地觀察,我們一邊清理,一邊測量,一邊登記,往往是匆匆寫張文物標簽后便與文物一起包扎起來。圍觀的群眾又好奇又熱情,當看到我們在零距離觸摸死者的枯骨時,他們會驚嘆“考古的人膽子真大!”當看到我們清理出一件件珍貴的文物,特別是打開棺內(nèi)一包包金光耀眼的飾品時,他們更會驚嘆“考古的人要發(fā)大財啦! ”殊不知我們這些文雅的書生并沒有多大的膽量,更沒有什么貪欲,有的只是對祖國優(yōu)秀文化的摯愛,是強烈的事業(yè)心和責任感促使我們不怕臟、不怕累,認真細致地清理古墓,唯恐有什么閃失。當看到這些凝聚著古代能工巧匠的智慧和心血的藝術珍品在我們手中得到妥善保護時,什么惡臭、疲勞便統(tǒng)統(tǒng)都拋置在一邊了,剩下的只有發(fā)現(xiàn)的喜悅和欣慰的微笑。
當時宣王朱翊鈏和兩位妃子的尸體正處于潰爛階段,包括棺中的隨葬器物都沾滿了腐敗惡臭的油膩氣味,直熏得人要惡心嘔吐。有些同事平日雖對香煙從無嗜好,此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拼命多抽幾支煙來“調(diào)味”。中午開飯時,聞到那蒸米飯的木桶味似乎同棺材板的怪味也差不多,面對噴香的飯菜頓時索然無味,難以下咽了。
益宣王墓出土的金玉寶器甚多,我們生怕在運輸過程中發(fā)生意外,絲毫不敢懈怠,但鄉(xiāng)村領導強烈要求“飽飽眼?!保虼水斕煺茻魰r分在鄉(xiāng)政府展示了部分文物,隨后連夜回到縣城將文物放在招待所房間里,盡管空氣中迷漫著尸臭,但勞累了一天后我們都睡得很香。第二天又在縣文化館里舉辦了一個小型匯報展覽,接待縣里領導參觀,之后便匆匆趕回南昌了。
益宣王朱翊鈏是朱祐檳的曾孫,萬歷五年(1577年)嗣位益王,他與李妃、孫妃的合葬墓坐落在南城縣岳口鄉(xiāng)游家巷的女冠山麓。據(jù)《南城縣志》記載:“益昭王朱載增、益宣王朱翊鈏、益敬王朱常氵遷 、益定王朱由木墓俱在十都女冠山?!蹦骨霸缺4嬗兄A、翁仲等石雕,建有享殿建筑,現(xiàn)在地面尚散存有綠色琉璃瓦殘片。該墓室平面呈橫長方形,用青磚砌成一壙三槨室,朱翊鈏及李妃、孫妃的三具朱漆棺木即安置在磚槨內(nèi),棺外填塞石灰,上蓋三方數(shù)千斤重的石板,石板上再用厚厚一層石灰糯米汁澆漿封固。開棺時朱翊鈏的尸體尚未腐爛,他身著龍袍,腰系玉帶,頸掛琥珀念珠,足穿黃色織錦高筒靴,背墊七星金錢、銀錢,頭部還放置有九旒冕、瑪瑙七梁冠、木梳、銅鏡、瓷盤、玉佩和折扇等等。妃子棺內(nèi)出土的金器有鳳簪、鬢花、帽檐、珠翠金耳環(huán)等,尤其是觀音乘鳳金簪和鑲寶嵌玉八仙金鈿更是讓人嘆為觀止。它們大多是用纖細的金絲編縷或以金葉鏨刻而成,還鑲嵌有各色珠寶翠玉,交相輝映,互爭綺麗。玉器有玉帶、玉佩、玉雕、玉戒指和玉扣花等,大多選用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質(zhì)潔白無瑕、晶瑩透亮。
鑲寶嵌玉八仙金鈿
該墓出土壙志三方,為“大明益國宣王壙志”、“大明冊封益王妃李氏壙志”和“大明冊封宣王妃孫氏壙志”,對《明史》有所補正。如《明史》記載朱由木為“敬庶三子”,而壙志在按序記載益敬王的兒子時,卻把朱由木(壙志為“由?!保┝性诘谝?;把壙志文與《建昌府志》結(jié)合分析,可知益定王朱由木死后由他的兒子朱慈炱繼位,是為益末王,而《明史》的記載甚簡略且有訛誤:“……子敬王常氵遷 嗣,四十三年薨。子由本嗣,國亡竄閩中?!?/p>
墓內(nèi)出土的冠服飾物俱為益王夫婦生前所穿朝服、禮服和燕居常服,其式樣和裝飾圖案均符合《明史》的記載,起了印證史料的作用。有的金器上鑄有“益國內(nèi)典寶所”,銅器上鑄有“益國主命內(nèi)典寶所”以及“典服所”等字樣,可知益王府內(nèi)有一支專業(yè)工匠隊伍,專門生產(chǎn)益府統(tǒng)治者豪華生活所需的各種日用品和奢侈品。
1982年3月初,江西省文物部門獲悉,南城縣岳門鄉(xiāng)的益定王朱由木墓又被盜。3月12日待我們趕到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盜墓賊從墓前方在益定王和元妃黃氏棺中間鑿穿了一個大洞,使兩方墓志都損毀了一大塊,諸多文字便再也無從查考;墓中的隨葬器物則是從盜洞中被鉤拖出來的,至于是否已經(jīng)“劫掠一空”,我們心中也沒底,于是便請民工幫忙,先從上部清除堅固的石灰糯米漿頂蓋,再幾十人合力用竹杠掀開厚重的石板。這座益定王與妃子的合葬墓雖然結(jié)構(gòu)形式與益宣王墓相似,也是石灰槨墓,但可能密封的程度要差些,沒有形成恒溫恒濕的良好環(huán)境,因此不但尸體、衣物均已朽腐,就連棺木也已經(jīng)變成爛木板了,當然也就少了那份濃烈的惡臭味,不用戴口罩就可以直接操作了。我們分成三組進入三個棺室開始清理。謝天謝地,盜墓賊總算還沒有完全徹底地掃蕩,我們彎腰躬背幾個小時清理出了一批劫后殘存的文物。
觀音乘鳳金簪
益定王墓的被盜和搶救性發(fā)掘清理,引起了各級領導的重視,時任南城縣委副書記的曾德彥親臨考古現(xiàn)場,公安局派警員前來維持秩序,協(xié)助做好安全保衛(wèi)工作,新華社記者游云谷進行了攝影報道,這些都比上次清理益宣王墓時做得好。這次清理殘墓,雖懷著痛惜之情,但看到鏤雕玉香籠等數(shù)十件珍貴文物總算在我們手中得以保護下來,內(nèi)心還是挺愉快的。離開南城前,又在縣文化館將全部文物開包擺開,向前來鑒賞的領導同志作匯報展出。
三層樓閣鬢發(fā)釵
圓亭樓閣鳳釵
益定王朱由木是益宣王朱翊鈏的孫子,益王系統(tǒng)的第七代王,他的墓也座落在女冠山麓,東距益宣王墓200余米,墓區(qū)原先也有石人、石馬等大型石雕和享殿建筑,現(xiàn)殘存有石碑龜座和部分石礎,地上散見有琉璃瓦片。益定王墓的墓室結(jié)構(gòu)同益宣王墓基本相似,系用青磚砌成一壙三槨室,每室置放朱漆棺木一副,棺上各蓋一塊數(shù)噸重的石板。石蓋板上方和墓壙四周全部用石灰糯米漿澆實封固。從壙志得知,中棺為益定王朱由木,左棺為元妃黃氏,右棺為次妃王氏。元妃黃氏棺內(nèi)的隨葬器物幾乎已被盜一空,益定王朱由木棺也已嚴重被盜,僅次妃王氏棺保存尚完好。
該墓盜后殘存的器物有金、銀、玉、銅、瓷器等80余件,其中還有不少精品,除鳳冠、發(fā)簪等金銀飾品具有較高的工藝價值外,還有玉香籠、玉帶、玉圭、玉佩飾等玉雕制品以及青花瓷瓶、豆青釉龍泉瓷盤等也都很珍貴,精雕細刻而成的玉香籠,鏤空雕有纏枝梅花、怪鳥奇獸,晶瑩剔透,玲瓏別致;籠蓋上也浮雕有刻劃逼真的螭虎形象。豆青釉龍泉瓷盤形制古樸大方,盤心印有牡丹圖案,釉色瑩潤,光亮美觀。崇禎年間的青花瓷瓶,繪有彩蝶、花卉和青松、奔鹿、翔鶴三友圖案,構(gòu)圖用筆簡潔,燒制工藝甚精。次妃王氏腰部的白玉帶由17塊玉帶板組成,除長條形的3塊透雕花卉圖案外,其余均透雕帶翼麒麟、山石、松枝,雕工十分精細。
該墓出土壙志三方,為“大明益王壙志”、“益王元妃黃氏壙志”和“益王次妃王氏壙志”,雖然朱由木壙志與元妃黃氏壙志由于盜掘破壞而造成志文殘缺,但仍具有史料價值。例如關于益定王之名,《明史》作“由本”,《建昌府志》則作“由木”,今墓志記明是“由木”。
“大明益國宣王壙志”記朱翊鈏元孫名“由?!保劣诤螘r、何因改名為“由木”,尚待細考,很可能是由于避諱所致。崇禎七年(1634年)益定王朱由木死后,其長子朱慈炱襲,世稱益末王?!督ú尽酚涊d頗詳:“益末王朱慈炱墓在二仙山。末王死難廣州,閹人李翱盱歸櫬葬莊王寢園?!薄睹魇贰返暮喡杂涊d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缺漏了益王的謚號、子嗣及益末王的名氏史跡,現(xiàn)出土的益定王墓志可予以訂正、補遺。益定王朱由木作為益藩一系的第七個王,為光宗耀祖,在其墓志上羅列祖輩的業(yè)績,端、莊、恭、昭、宣、敬六王皆有提及,故此墓志可稱是一份簡明而完整的益藩系王族史稿,值得明史研究者認真一讀。
(作者鄧里為萍鄉(xiāng)市博物館副館長;許智范為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