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很多人在回憶夏天時,會浮現(xiàn)出光著膀子掄蒲扇的場景;而有些人回憶夏天,卻是長袖綸巾折扇搖。前者,是販夫走卒的世情;后者,是文人雅士的風雅。然而,有那么一個時期,世情和風雅的界限泯滅了。屬于文人雅士專屬的折扇開始下沉:本應題沈周的字,繪唐伯虎畫的折扇扇面,被地攤小廣告代替。于是,被豐子愷先生在稱為“在中國是特別發(fā)達的一種書畫形式”,專門用來秀才情,說風雅的折扇,就變成了“中國特別發(fā)達的一種宣傳方式”。年長日久,以至于很多人認為那就是折扇本來的面貌。
尋覓王健扇莊
工作室開在蘇州車水馬龍的西北街。西北街與赫赫有名的桃花塢大街一脈相通,這兒是蘇州傳統(tǒng)的工藝品集散地,蘇繡、緙絲的店鋪談不上鱗次櫛比,卻會不時地躍入眼簾;隨處可見紅木、竹雕作坊,甚至還有桃花塢年畫博物館,每一家店面都氣派張揚,扇莊一路走來,也出現(xiàn)過不下四五家,但來回走了幾趟硬是沒找著傳說中的“王健扇莊”。最終,在動用GPS這樣的高科技手段后,“王健扇莊”才浮出水面——四個清雅的漢字隱藏在花花綠綠的廣告招牌間,仔細看都不一定能察覺出來。
已經(jīng)是早上九點,但扇莊大門卻依然緊閉,還拉上了竹簾。敲門再三,無人應答,于是不得不動用手機,這時門才從內緩緩拉開——主人王健迎出門來:“抱歉,剛才在喝茶、看花、發(fā)呆,沒聽見!”
工作室不大,只有兩個房間,前面房間是茶室,擺放著形狀各異的紫砂壺——這兒是王健招攬顧客的空間;后面房間里塞進了一個碩大的木桌,桌面被長短不一的竹條擠得水泄不通——這兒便是王健和折扇交談的地方。工作室維持著前店后廠的格局,這是蘇州手藝人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的模式。
每天,王健到工作室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下竹簾,選一只紫砂壺,泡一壺碧螺春,然后連壺帶杯一起拎到工作臺邊,靜坐在椅子上,邊品茶邊發(fā)呆。視線時而在桌面上的竹片堆里拂過,時而落在窗臺上的綠蘿上,有時還會越過窗臺,凝聚在鄰居家小院里的那幾顆芭蕉樹上。這兒,與其說是一個工作室,不如說是王健修身養(yǎng)性的地方。
工作室雖然身在鬧市卻無人問,他有足夠多的空閑時間來打磨他的作品。王健個人一年只做十把折扇,但是他的折扇每一把都匠心獨具,從創(chuàng)意、設計到工藝,每一把都不重樣,對他來說,做一把折扇就好比畫一幅寫意水墨,因而他必須給自己留出足夠多的時間來醞釀意境。
一不小心玩出名堂
在扇莊,王健為我們現(xiàn)身說法,講解蘇州折扇工藝為何博得“雅名”。但是,他在拿起工作臺上的幾根竹片后,想了想說:“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這兒不是秀工藝的地方!”
在小巷中穿村過巷后,他把我們領進一家不知年月的老宅中。這兒是他的折扇作坊。才進作坊,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斑@是煮明礬的味道,最近是梅雨季節(jié),如果不用明礬熏蒸,做扇骨的竹片、做扇面的宣紙都很容易上霉。對我們竹人來說,竹子就是我們的寶貝,竹子之于竹人,比竹子之于熊貓還珍貴。如果竹子發(fā)霉了,竹人再心靈手巧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王健把竹人分為兩種:一是竹工,做竹蒸籠、竹簸箕、竹籃之流,為了使生活更方便而加工竹子;二是竹藝,做扇骨、筆筒、竹刻之類,為了提高生活品味而把竹子制成藝術品。前者把竹作為一種工,利用是竹的自然屬性;后者,把竹作為一種藝,把竹虛心、有節(jié)、挺拔、常青的屬性人格化,因而讓竹變成了風雅的代名。在王健眼中,所有拜為祖師爺?shù)闹袢?,都是藝術家。制作“袖懷雅物”的蘇州折扇的他,藝術家的身份毫無疑問。
1981年,剛剛初中畢業(yè)的王健開始步入社會,喜歡寫寫刻刻的他一門心思想進蘇州紅木雕刻廠,因為在他看來,打著深厚文人烙印的蘇作紅木家具,是真正的藝術。但紅木雕刻廠以他個子太矮這個無厘頭的理由把他拒之門外。正好那時蘇州折扇廠在招工。王健去折扇廠面試時,路過一個車間,有位正在做扇骨的師傅向一臉稚氣的王健揮手:“進來看看!”王健想反正看看也不吃虧,于是就一腳跨了進去。
“當時感覺制扇骨很神奇,幾片簡單的竹片下去,就會變戲法一般變出復雜的扇骨。在扇骨上可以刀刻花鳥蟲魚,在扇面上可以筆繪水墨山水,藝術一點不輸紅木雕刻!而且紙扇看起來很復雜,干這行一時半會兒鉆不透,可以玩得很盡興,所以就當了徐老師的徒弟?!?/p>
王健想不到,向他揮手的就是制扇名家徐義林;而徐義林也想不到,自己偶然的一次揮手,竟然會造就一個日后成為蘇州折扇標桿性的人物。
復古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
“要制成水磨玉竹折扇,首先要選用水煮后放置8年的玉竹為原料,再用木賊草蘸水后細細打磨,用砂紙打磨雖然方便快捷,但是打磨出來的竹骨缺乏細致溫潤感,而水磨玉竹折扇之所以為文人雅士喜愛,正是因為用水磨打磨出來的竹骨如玉一般溫潤光澤,符合古人‘君子比德如玉的寓意?!痹诶险?,師傅正在把自己最新復原的水磨玉竹工藝傳授給年輕的徒弟。老宅子通風效果不好,師傅拿著玉竹打磨時蘸水,手上的汗水就能濕透竹片,徒弟看師傅演示,不動聲色就已經(jīng)汗流浹背——折扇是看起來風雅又清涼,但是制扇可和二者不沾邊。
老宅有七八個房間,但其中的三四個已擺滿了材料,制扇的十幾道工序就被塞進了有限的幾個房間。制扇時,多個工序是同時進行的,但不同的工序對氣候的要求各不相同。譬如竹料需要干燥,但扇面要求濕潤,因此作坊不能采取人工降溫措施,全憑房間自己調節(jié)氣候。當磨好竹片后,王健讓徒弟把竹片編成一個個的竹蜻蜓在天井中的石凳上晾曬,他自己打開倉庫門,抽出一根根竹子細心查看,就如同歐洲古堡中的公爵在檢查貯藏的紅酒。由于近期天氣濕熱,很多竹子都已經(jīng)開裂發(fā)霉。霉菌爬上斑竹,在竹子表面上撒了一層白點,讓斑竹上的花紋顯得分外斑駁。
“一寸斑竹四兩金??!”徒弟趕過來后,看到報廢的斑竹后發(fā)出一聲嘆息。
“這次還不錯,只是一小部分報廢,我第一次存材料時,8年后,開始制扇時,發(fā)現(xiàn)能用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王健一個勁地安慰徒弟:“現(xiàn)在是在做基因篩選,如果現(xiàn)在沒報廢,在扇子制成后再發(fā)霉開裂,那我們的招牌就毀了!經(jīng)過整整8年篩選后,還幸存下來的,制成折扇的,存世至少100年沒問題!”
王健從桌底下拎起一個竹提箱放在桌上。輕輕推開箱蓋,箱子里露出一排古樸的折扇。這是泥金、這是素面、這是冷金灑金面……一個小小的竹提箱中,竟然有幾十把明朝古扇。這些扇子雖然外觀雅致,但是或扇骨折斷、或竹刻磨損、或扇不全——原來,這些古扇是全國各地的折扇藏家委托王健修復的。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摸索,王健已經(jīng)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一眼能識別古扇真?zhèn)危毦土艘皇帧靶夼f如舊”的絕活。
修舊越多,請他修的藏家就越多,這讓他眼界越來越開闊,他對于風雅無邊的古扇的愛也愈演愈烈。終于,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復原古扇的工作中來。從2010年8月份修復漢朝合歡扇開始,唐宋腰扇、明朝的三開扇等慢慢地都被他一起復原出來。
“目前沒有創(chuàng)新計劃,因為我們經(jīng)歷了多年的文化斷層后,已經(jīng)丟失了太多好東西,對于蘇扇來說,復古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痹诓稍L最后,王健拿出兩把烏骨泥金扇,讓我體會一下明朝風韻。
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都是創(chuàng)新
熱得冒煙的我迫不及待地搖扇納明朝清涼,但扇動后而風不至。王健見后哈哈大笑:“看來您還沒來得及學習明式風雅,明式烏骨泥金扇只需指尖抓住扇骨,輕輕擺動,涼風自達臉頰,這樣扇扇子,風最大,最省力,也最優(yōu)雅!”
在我們感受古風雅意時,徒弟們正趕著把這股風雅發(fā)往各地。如今,他這僅有五個人的小作坊,年產扇骨三千把,扇面一萬片——折扇扇骨和扇面是蘇扇的傳統(tǒng)。如今王健正把這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扇骨主要被各地的收藏家壟斷,而扇面則是畫家的搶手貨。
而王健個人一年只產扇骨十把,據(jù)說他需做的扇骨已排到了十年之后。從王健的折扇作坊小巷中出來后,行不過百步,就是桃花塢大街。還未提步,發(fā)現(xiàn)已到折扇作坊門前,折扇作坊名為“憶江南”。
作坊內,八零后的店主在招徠顧客,零零后的兒子拿著折扇在給貓咪扇風,瞅了一眼折扇上的圖案,啞然失笑——上面畫的是一只加菲貓。
和店主閑聊得知,他也是前店后廠模式——樓下是店鋪,樓上是工廠。他每年的折扇銷量是一百萬只。因為是機械化生產,這里賣出的折扇很便宜。買了一把唐伯虎《仕女圖》絹宮扇,價格只有15元。問及加菲貓折扇,說淘寶店上可以買得到,價格更低,10塊錢都不到。甚至不到王健折扇價格的萬分之一。一邊是王健陽春白雪的雅扇,一邊是“憶江南”下里巴人的路邊攤。折扇創(chuàng)新,朝著兩個方向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