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酗酒者

普玄

一個人可以幾十年無所事事卻生活得心安理得，因為不是他一個人在這么生活。

尹變化很晚才起床，拎著小半瓶白酒朝過早的熱干面攤上走，一天的生活正式開始。過完早，尹變化離開熱干面攤，帶著酒氣，沿著城中村的狹窄過道，看那些租房戶們忙碌的生活。他一家家看著菜攤，卻并不買菜，看完菜場，快中午了，他一天的生活在繼續(xù)。接著他開始看外來工焊接鋼架結(jié)構(gòu)，看完幾家鋼架結(jié)構(gòu)，又往前走，他一天的生活仍在繼續(xù)。下午發(fā)廊、按摩店、成人用品店陸續(xù)開門，這些夜生活者和街頭的象棋攤、麻將房和平共處。尹變化在麻將房看了一氣，在象棋攤的殘局邊站著研究了一氣，一天的生活仍在繼續(xù)。尹變化聽到一陣音樂，村街頭槐樹下面很多人在看一場促銷表演。這么熱鬧的事尹變化當(dāng)然不會錯過，他趕到促銷表演舞臺邊上，看到他原來搞過的女人朱雀在舞臺邊幫忙。他一天的生活暫時停止下來。

促銷活動主題是品酒，主持人讓觀眾上臺品酒，說出是哪個廠家生產(chǎn)的就獎一瓶酒，說出多少度數(shù)的就獎兩瓶酒，能說出窖藏幾年的獎三瓶酒。中間穿插幾個民間藝人表演絕活，噴火、口技一類，吸引了很多人。尹變化對白酒促銷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朱雀，這個女人正撅著圓屁股在舞臺側(cè)邊上整理電線。

朱雀！尹變化走過去拍一下朱雀的屁股。

朱雀直起身子，說，怎么是你？

尹變化還想再說話，他和朱雀之間突然站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說，尹變化，你想干什么？

尹變化最討厭的人出現(xiàn)了。這個人長著讓人討厭的尖臉和尖屁股，因為他是白酒推銷員，這里人都叫他張酒推。

尹變化說，張酒推，我和朱雀說話，你干什么你！

張酒推說，你還不知道嗎？朱雀現(xiàn)在是我的員工，我的人。

活動結(jié)束了，人群哄一下散開。

尹變化接下來的行程是跟隨著朱雀，看這個圓屁股女人和那個尖屁股白酒推銷員到底怎么一回事。盡管傻瓜都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是怎么一回事。

尹變化跟在張酒推和朱雀后面，繞過一條狹巷，又繞過一條更狹的巷。張酒推在一個十字路口和朱雀分手。尹變化看見他親昵地摸了一下朱雀的臉蛋。這個動作刺激了他，因為曾經(jīng)做這個動作的男人是他。更深層的原因只有他和張酒推明白，那就是朱雀的屁股和臉蛋一樣，都圓，都有酒窩，都有令人迷醉的內(nèi)容。他的身體忽然起了變化，眼睛一下子像注入了雞血。他眼睛紅紅的，繼續(xù)跟著朱雀往前走。在另一個小狹巷的一棵大樹下面，朱雀忽然回過頭來。

你跟著我想干什么？朱雀問他。

我想看看你。尹變化慌忙止步說。

你看我干什么？我現(xiàn)在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朱雀說。

你怎么和張酒推搞在一起？尹變化痛心疾首地說。

我和他搞在一起怎么不好，歸你管嗎？朱雀說。

你不知道嗎？他原來租我家的房子搞女人，帶外面的女人回來住。尹變化說。

他賣酒，他搞女人;你喝酒，你搞女人。朱雀偏著腦殼，像一個哲學(xué)家一樣說，一個男人，和酒和女人有關(guān)，沒事。只要他敢承認(rèn)，那他就是一個男人。你呢？尹變化，你喝了一輩子酒，酒卻沒給你膽氣，你搞了女人不敢擔(dān)當(dāng)，你只是半個男人，你只是個爛喝酒，喝爛酒的半個男人！

酗酒者突然間矮了一截，脖子仿佛被下面的肚子吸住，漸漸往里縮。他突然間明白，他現(xiàn)在生活發(fā)生的一切變化，都和眼前的這個女人有關(guān)。

平靜地忍受著每況愈下的生活，對于尹變化來說，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在尹變化看來，他和朱雀的事是他生活每況愈下的源頭。

每況愈下的標(biāo)志是什么？有的人是官越來越小，有的人是錢越來越少，對尹變化來說，是請他喝酒的人越來越少。每天喝酒，每天有人請，要怎樣才能做到呢？在這個叫紅石橋的城中村，只有三個人能做到，一個是村長，他可以批準(zhǔn)別人“種房子”能“種”幾層;一個是黑道老大熊大，他專管向外來戶收保護費;另一個人就是他尹變化。

有人說，尹變化從青年到中年，沒掏一分錢喝了二十幾年酒。尹變化當(dāng)然不承認(rèn)。但你要他擺在桌面上說哪一次喝酒是他掏的錢，他請的客，他卻搜腸刮肚想不出來。有一件事，尹變化記得很清楚，二十幾年前某一天，他和一個朋友晚上在街上閑逛，喝了一頓酒。從那天開始到現(xiàn)在，二十幾年來一直沒有停過。

那天晚上，當(dāng)時還是青年小伙子的尹變化帶著一個朋友逛夜市，他在夜市的攤位上看見一個豪氣的熟人正在那里獨自吃燒烤喝啤酒。他心生一計，對身邊的朋友說，我今晚請你喝酒，你明晚請我喝酒怎樣？

朋友同意了。

青年尹變化走到豪氣的熟人那里，豪氣的熟人說，來，坐下來喝一杯！

青年尹變化說，我還有一個朋友怎么辦？

豪氣的熟人說，喊來，一起喝！

第二天，朋友兌現(xiàn)諾言，請尹變化喝酒，但是尹變化卻同時帶去五個人。尹變化給五個人講好，他今天請一頓，改天輪到對方請。這頓飯之后，五個人欠他酒;五頓飯之后，大概有二十幾個人欠他酒。

現(xiàn)在我們明白了，尹變化一沒當(dāng)官，沒有權(quán)力;二不是黑道，沒有拳頭，但是他能喝幾十年酒。我們能看出，他聰明，有智慧，有辦法，有套路。每天有人請喝酒，坐在酒桌上，幾兩酒一下肚，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談見聞，談?wù)乒?，談美國奧巴馬和某某省某某街的趣聞，那是尹變化的一大特長。在這個原來能住三千人，現(xiàn)在卻住了三萬人的城中村里，他是知識豐富的人。他能掌控酒局，抓住請酒人的特征，夸他們的長處優(yōu)點，讓大家高興。就這樣，循循環(huán)環(huán)，尹變化從青年尹變化喝成了中年酗酒者。

有什么事干呢？尹變化在很多次酒醒之后的空虛中為自己辯解。如果你生活在城中村，你有一幢房子，你可以每月收房租，你不喝酒你有什么事干呢？大家不都在這樣生活嗎？

現(xiàn)在，這種美妙的生活有可能結(jié)束，生活正在每況愈下。原因就是幾個月前村里的混混熊大把他踢倒在地，肚皮上踏上一只腳，罵他百無一用。熊大踢倒他，掃了他的面子，請他喝酒的人馬上就少了一圈，立竿見影。誰還愿意請一個平時牛皮哄哄、關(guān)鍵時卻沒用的人喝酒呢？

混混熊大打他，是他老婆請的。他老婆請熊大打他，是他搞了一個在他們家租房的賣菜女。那個賣菜女，正是眼前的朱雀。

尹變化跟蹤朱雀有了效果。他看出了張酒推和朱雀他們白酒促銷的問題。張酒推朱雀他們每搞一場活動，尹變化就參加一場。尹變化看了幾場之后跟著品嘗。第一次品酒之后，他就感覺到酒不對勁。尹變化買了一瓶酒，回家坐在床頭上細(xì)品。他在床頭坐著睡著了，醒來之后眼角還掛著幾滴淚水。這是少有的情況。

他品出了這是一瓶假酒。不過這種假酒并不是用酒精勾兌出的那種害人的假酒，它只是混淆了年份，三年陳釀?wù)f成五年，五年說成七年，七年說成九年，以次充好。

此后張酒推和朱雀搞的每一場促銷他都參加，每一種類型的白酒他都買一瓶。買了一堆白酒之后，他發(fā)現(xiàn)一個新問題。這個令他討厭的尖臉尖屁股的張酒推，他是哪一家白酒廠的推銷員呢？全省有名的幾家白酒廠互相是對手，怎么每一家白酒促銷都有他張酒推呢？

很多瓶白酒擺在尹變化床邊的地上，尹變化有的是時間，他在細(xì)細(xì)地品這些酒的年份，也在追憶過去的歷史。他品出哪一年的窖藏酒，就回憶起那一年春天。春天是一年的開始，萬物都在生長，那一年，城市如何在一步一步擴大，那一年擴展到了哪里，村子如何一步一步變小，那一年村子縮小到了哪里。他品出了一瓶酒，那瓶酒窖藏的時候，附近的兒童醫(yī)院剛剛動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人群熙攘的著名醫(yī)院。他品出了另一瓶酒，這瓶酒窖藏的時候村委會改制，村民沒有土地了，土地上蓋成了高樓，村委會變成大房東，村民變成了股民。他還品出了一瓶酒，這瓶酒和外國美食進(jìn)駐他們這里的時間相當(dāng)，麥當(dāng)勞、肯德基就是那一年進(jìn)來的。

他又多次進(jìn)入夢境，每次眼角都掛著淚，他才明白第一次品酒時眼角掛淚并不是莫明其妙。他從一瓶瓶酒里面品出了自己虛度的時光。每年的春天，萬物生長，城市生長，村子生長，自己卻沒有生長。身邊的一切都在變，自己叫尹變化，卻沒變。幾十年來，月月收房租，天天喝酒，他喝成了一個離不開酒的人，喝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喝成了一個眾人眼中的酗酒者。

你們搞假酒！酗酒者說。

你胡說！回答的人是朱雀。

你們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酗酒者言之鑿鑿。

你胡說！朱雀說，你除了每天喝酒，還會干什么？

朱雀說過這話之后，自己愣住了。這個尹變化，他每天喝酒，不就是在品酒嗎？萬一他真的明白了怎么辦？

到目前為止，酗酒者并不知道張酒推在操作一條巨大的產(chǎn)業(yè)鏈。他同時給省內(nèi)幾家著名的白酒廠當(dāng)推銷員，又利用黑道混混熊大的關(guān)系，封鎖了這個城中村三萬人的市場。第一步，他們封鎖了這片區(qū)域市場，任何其他品牌的白酒都無法進(jìn)入;第二步，張酒推利用幾家酒廠的競爭關(guān)系，分別向幾家酒廠索要政策折扣和促銷費用;第三步，他們請來一個曾在四川某著名酒廠工作過的釀酒師，灌裝白酒，然后印刷這幾家酒廠的商標(biāo)，自己假冒自己的品牌進(jìn)行營銷。

他們的倉庫和貼標(biāo)中心，就在朱雀租房的那棵大樹后面的一排廢舊爛尾樓里。

朱雀立即給張酒推說了。

他想干什么？張酒推尖著一張臉，表現(xiàn)得很警惕。

我不知道。朱雀說，我又不懂酒，他說的那些分析我都聽不懂。我只是直覺，他可能真喝出來了。

張酒推用復(fù)雜的眼光看了朱雀一眼，說，看來你對他還真了解。那么，你去問一下，他想干什么？

朱雀不愿意去。這個圓屁股女人起初是一名軍人的老婆，法律管住她在家鄉(xiāng)不敢和男人胡搞，卻沒管住她男人在部隊胡搞。離婚之后，她只身來到省城，先租房賣菜，和尹變化搞，后來當(dāng)白酒推銷員，跟張酒推搞。

我不去。朱雀說。

為什么不去？你不是和他搞過嗎？張酒推說。

你說的是人話嗎？朱雀說。

去，去。張酒推說，他搞過你，他會說實話，他會說到底他想干什么。

朱雀沒想到，酗酒者提出的條件真的是跟她搞一次。

酗酒者的要求讓幾個人哈哈大笑。這幾個人分別是張酒推、黑道混混熊大，還有他們請來的品酒師。

你們笑什么？朱雀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催@么笑。

看來他還對你念念不忘。張酒推說。

看來他真是個酒色之徒。品酒師說。

看來還欠打。黑道混混熊大說。

搞一次，我就當(dāng)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酗酒者說。

我寧可和討飯的叫化子搞，也不和你搞。朱雀說。

那我就去告你們，讓你們坐牢。酗酒者說。

尹變化拎著一大堆酒瓶到村街上，那里遍地都是他的知音。酗酒者走了不到十分鐘，至少看到了一百種職業(yè)。開飯店的、開小賣鋪的、賣炒飯的，集中了四川風(fēng)味、湖南風(fēng)味、山野風(fēng)味、江邊風(fēng)味、湖鮮海鮮風(fēng)味;開足浴、發(fā)廊、按摩店的，各種妖冶的女人和妖冶的店名招攬行人;修鞋的、修拉鏈的、修面的、紋身的、做假文憑的，都隨手在路邊擺攤。那些本地的房東則在路邊打牌、下棋，或者和酗酒者一樣，什么都不干。

酗酒者在麻將房里、象棋攤上找到幾個熟人。這幾個熟人都和他一樣，從小到大一直玩到現(xiàn)在，基本上是發(fā)小，都吃房租，都什么事不干。

尹變化像玩游戲一樣，把一堆酒瓶子倒來倒去，給這群人講解假酒。幾個腦殼湊在一起，聞，嘗，還有一個假裝內(nèi)行，把酒瓶晃來晃去，放在耳邊聽。

當(dāng)然也都相信了。

但是，你想干什么呢？他們問。

你為什么不去舉報？他們又問。

這句話剛好說到了要害。酗酒者不想去舉報，因為有朱雀在里面。這個圓屁股的女人原先就租在他家一樓靠角落的房間，他曾經(jīng)在一筐一筐的青菜中間搞過這個女人。青菜的氣息、泥土的氣息、青菜上水珠的氣息讓他一次一次聞到田野的芬芳。但是他又不想放過張酒推。這個尖屁股男人曾經(jīng)租在四樓靠墻角的位置，剛好和他住的五樓窗戶上下相連。張酒推經(jīng)常帶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回來，弄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折磨上面的酗酒者。

想干什么？酗酒者還沒想明白。但酗酒者有的是時間。在下班收工的時候，他站在門前場坪給租房戶講;上午下午他給早餐攤講，給象棋攤講，給麻將攤講;喝酒吃飯的時候，他給酒店老板講。

張酒推、熊大他們一伙，當(dāng)然都知道了。

黑道混混熊大要揍酗酒者。這個坐過八年牢的人最看不起酗酒者。他有什么用呢？百無一用。這是他評價酗酒者的時候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熊大現(xiàn)在和村長兩個人并列成為村里首富，他所擁有的房子套數(shù)就是實力的證明。他過去靠拆遷致富，村里、鄉(xiāng)里，甚至區(qū)里拆不了的房子，都交給他那幫兄弟?，F(xiàn)在房子拆完了，他就管理這三萬多的外來租房人，向他們收保護費。

張酒推和品酒師阻止了黑道混混熊大。我們一打他，不剛好說明我們賣的是假酒嗎？他們說。

他說我們是假酒，我們就是假酒嗎？品酒師說。

品酒師決定和酗酒者切磋技藝。

酗酒者和張酒推請來的品酒師要賭品酒，地點在長江邊的一個酒店里，時間是在傍晚。酗酒者坐在窗邊，從窗戶望出去，江面被夕陽染得一片血紅。張酒推準(zhǔn)備了二十種酒，香型、度數(shù)、窖藏，品酒師和酗酒者都品對了，算是打了個平手。正準(zhǔn)備試驗第二十一種酒，熊大來了。

直到黑道混混熊大出現(xiàn)，酗酒者才知道張酒推現(xiàn)在和他搞在了一起，也才明白張酒推為什么變得這么囂張大膽。

兩輛車從江邊酒店往城中村返回，坐在后面的熊大望著前面尹變化上車的背影，問，怎么樣？

品酒師心里充滿恐懼，說，這個人太厲害了。

熊大哈哈大笑，說，他有什么厲害呢？一腳踢倒，百無一用。

品酒師說，一般喝了幾十年酒的人，味覺都不靈敏了，但是他不，他的味覺沾上了年代的印跡，如刀刻一般。

熊大聽不明白品酒師在說什么，直接問，他搞得過你嗎？

品酒師擺脫不了恐懼，似乎在回答熊大，又似乎在喃喃自語，你看他整個品酒過程，閉著眼睛，既像睡著，又像醉了，簡直進(jìn)入了道的程度。我們品酒經(jīng)過了多少年訓(xùn)練啊，如果我們是品酒的人才，那他是什么呢？

品酒師對酗酒者的贊美讓熊大心煩。車子開到倉庫，工人們正搶著加夜班，一片燈火輝煌。馬上春節(jié)要到了，正是銷售白酒的旺季，熊大賭了一把，投了很多錢做假酒，來搶這個旺季?，F(xiàn)在村街上都在傳，說這個城中村所有的酒都是假酒，很多人寧愿從很遠(yuǎn)的大街上的超市里買酒，也不在城中村買，嚴(yán)重地影響了他們的銷路。

怎么辦？你們說，怎么辦？熊大問張酒推和品酒師。

給他送點好酒，要他閉嘴。品酒師說。

給他送酒？熊大說，我熊大怎么會給他送酒？

我有一個主意。張酒推說，酒還是給他送，但是有一個條件。我們搞一個春節(jié)盛大促銷會，讓他過來賭品酒。讓他輸，讓他在大賽上當(dāng)眾輸，拆他的面子。他一輸，他原來傳的那些話，還有誰相信呢？

好，太好了！真是一個好主意！熊大興奮起來。

整個紅石橋村街坊鄰里都在談?wù)摷磳⒌絹淼囊粓銎肪拼髴?zhàn)。有人說，品酒得勝者的獎金是一百萬;有人說，張酒推花重金請來一位品酒師，這位品酒師來自酒國四川，曾是國窖什么酒廠的品酒師，在全國的大賽拿過金獎;也有人說，紅石橋村的尹變化原來并不是一個人，他是什么呢？原來他是酒仙鐵拐李身邊的一只狐貍，因為偷喝了仙酒，被打下凡來，所以他每天要喝一斤酒，喝了幾十年。

但是，怎么比呢？尹變化房間里堆著幾十箱酒，一共是三百六十五瓶。還有一把刀。這三百六十五瓶酒是張酒推送來的，讓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有一瓶酒喝。送刀的是黑道混混熊大。品酒大戰(zhàn)，他有兩種選擇，也有兩種結(jié)果。

品酒大戰(zhàn)還沒開始，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

你一定要戰(zhàn)勝那個品酒師，證明他們的確在搞假酒。一起喝了多年酒的朋友們、發(fā)小們說。

不要怕，什么都別怕，當(dāng)眾揭穿他們，讓他們坐牢！說這話的是尹變化的老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她痛恨的騷貨朱雀正在和張酒推、熊大他們一起搞假酒。

尹變化夜里睡不著。這么多年來，他夜里總是晚睡，早上總是晚起。每到夜晚，城中村的夜生活格外豐富，社區(qū)的麻將房每天開到凌晨。尹變化多年來夜里都在麻將房度過，要么去打小麻將，要么站在別人后面看，隨著眾人的情緒起伏，為一盤絕妙的麻將牌驚嘆或后悔。但是今天，他沒有喝酒，很早就上床睡了。他躺在床上，看天空上高遠(yuǎn)而寒冷的月亮。月亮像一枚銀元，冷冷地照進(jìn)來。照在那一箱箱酒上，照在那一把刀上。

朋友的話、老婆的話，一起涌來。好人的話充滿光芒，他借著光芒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幾十年。每一年的春天，萬物生長，城市在生長，村子在生長，只有自己沒生長。

尹變化去找朱雀，他想給自己找一個理由。朱雀剛從附近的診所回來，正坐在大樹下發(fā)呆。她得了性病，是張酒推傳染給她的。這幾天她每天去診所，每天在大樹下發(fā)呆。午后的城中村相對安靜，朱雀耐著性子聽完尹變化的話。

這么說，你要輸這場比賽，是為了我，為了一個女人？朱雀說。

我真的是這么想。尹變化說。

你會為一個女人去干事嗎？朱雀說。

我真的是這么想。尹變化說。

那么，我讓你去比賽，我讓你在比賽中贏，你會干嗎？朱雀說。

怎么可能呢？尹變化說。

滾！朱雀說，你不要給自己找任何理由，你百無一用，你想喝酒，你承認(rèn)就是了，你會為一個女人干什么事呢？

尹變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為自己的智慧叫好而自鳴得意。他給遠(yuǎn)在外地上大學(xué)的兒子打電話，說準(zhǔn)備去看他。他計劃在比賽的當(dāng)天離開，他認(rèn)為這可以讓比賽變成品酒師一個人的獨角戲，可以讓張酒推他們難堪，并且自己也不得罪人，同時給所有的人一個說法。他興奮地計算著日子，得意著自己的計謀，并且收拾好了衣物。

離比賽還有三天的時候，熊大的到來宣布了他美夢的破裂。熊大把他請到一個賓館里住下來，外面有專人把守，等待即將開始的品酒大賽。

負(fù)責(zé)給他送飯的居然是朱雀。

四菜一湯，兩葷兩素，一瓶酒，一個酒壺，一只酒杯，什么都考慮到了。第一天，中午朱雀用托盤送酒菜過來，不說話，晚上又用托盤送酒菜過來，不說話。吃完晚飯，朱雀過來收碗盤，尹變化忍不住了。

朱雀！他喊。

干什么？朱雀說。

尹變化張張口，半天才說，沒什么，我就想和你說說話。

朱雀說，你有什么想法？還想搞一次？實話跟你說，我得性病了。

什么？尹變化說，你怎么……

張酒推傳染給我的。朱雀說。

尹變化仿佛被打了一記悶棍，很久不能清醒過來。除了配合，他還能干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干。眼前有個女人，有什么用呢？他敢干嗎？

第二天，尹變化想了一天，晚上等朱雀送飯時又拉住她說話。朱雀對他的態(tài)度比前一天緩和了一點。

朱雀說，你知道我當(dāng)初為什么愿意和你搞嗎？

尹變化說，我一直不明白，我開始以為你是為了錢，為了不給我房租，但是你每月最早交房租，比所有的租戶都早。

朱雀說，因為在我心里，你是英雄一般的人物。

尹變化打了一個激靈。

朱雀說，我從小崇拜英雄。我找你租房那天，你在門口給大家講典故，講新聞，那么多人，都聽你的，你最有知識，我一下子就崇拜你了。我當(dāng)初嫁給那個軍人，也是因為我喜歡英雄。他長得很矮，但是他穿一身軍裝回鄉(xiāng)探親，我一下子就著迷了。

我是英雄嗎？尹變化的筷子停在空中。

你只要打敗品酒師，就是英雄！朱雀說。

第三天早上，尹變化起得很早，他借著五樓的陽臺，像青蛙一樣呼吸吐納，迎接太陽。他在報紙上看到臺灣的一位領(lǐng)導(dǎo)人，大選的時候為了得勝，在大師的指點下，每天早上對著太陽呼吸吐納，向太陽借力。酗酒者也要向太陽借力。他想喝那三百六十五瓶酒，每天一瓶，可以喝一年。他怕那把刀，他對熊大踏在他肚皮上的那只腳記憶猶新。

中午吃飯，朱雀給尹變化斟酒，一杯又一杯。

你搞得過那個品酒師嗎？朱雀問。

沒問題，尹變化說，他搞不過我。

你吹什么呢？朱雀說，他是熊大花重金從四川一個酒廠請來的啊。

沒用。尹變化伸出舌頭，他的舌頭長得驚人，這是朱雀早就知道的。他在離酒杯幾寸遠(yuǎn)的地方，把舌頭探入酒杯內(nèi)，吸一口酒，得意地說，我這是天賦！

到了晚上，朱雀再次給尹變化送來酒菜，這次變成了六菜一湯，四葷兩素，因為明天品酒大賽就要開始了。

我要你打敗那個品酒師，打敗他們，行不行？

尹變化伸出長長的舌頭，再次探到酒杯內(nèi)，他把酒吸進(jìn)口內(nèi)，又徐徐吐出來。

尹變化的舌頭如一只靈巧的蜈蚣，在半空中游耍了一番。他正準(zhǔn)備收回的時候，卻來不及了。朱雀的筷子猛地一下夾住他的半條舌頭。尹變化大叫。

他叫著，叫著，聲音由大到小。朱雀的聲音卻大起來。她夾住這條舌頭，像牽狗一樣邊牽邊罵：你這個百無一用的人，你長這個舌頭，要這個天賦干什么？你要它，要這樣的天賦干什么？她手抖抖，聲音有點歇斯底里。

眾人傳說已久、期待已久的春節(jié)促銷品酒大賽開始了。原來老村莊社員們歇工的場坪，現(xiàn)在成了城中村最開闊的地方。舞臺，大背景板，空飄球，彩虹門，音響，電聲樂隊。一排排美女在做禮儀接待，還有幾個妖冶的美女在打一種奇怪的鼓，用于熱場。有一個油頭粉面的小生在那里主持。舞臺前面有人看，舞臺對面、四周的房頂上、窗戶上，都有人在看。凡是能擠人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擠滿了人。

熊大在后臺，張酒推在后臺，酗酒者在后臺，品酒師也在后臺。做促銷準(zhǔn)備的人都在后臺。

最先緊張的是品酒師，品酒師癱坐在地上。熊大和張酒推去扶他。你怎么了？他們問。

我害怕。品酒師嘴唇抖抖地說。

熊大一拳打在品酒師后腰上，王八蛋，沒用的東西，結(jié)果早就定好了，你害怕什么？

品酒師不抖了。

好了沒，還怕不怕？張酒推問他。

不怕了。品酒師說。

比賽共分九輪，每輪品三種酒。由張酒推和自由選出的群眾代表做裁判，以顯示比賽的公正性。品酒師穿布扣裝，尹變化穿唐裝。他的舌頭很疼，但是疼痛讓他清醒。

一局平。

又一局平。

平。

平。

十平。

十一平。

熊大安排中場休息。

尹變化被叫到后臺，熊大一拳擂在他腰眼上，輸！聽見沒？

尹變化整一整衣服，再次上臺。

尹變化閉上眼睛，一直沒有睜開。但是他看見了。他仿佛像楊二郎一樣，開了天眼，第三只眼就在兩眉中間。他看見一顆顆的腦殼在臺下。他看見了長江、城市、村莊。他看見了朱雀，在遠(yuǎn)處的春天里飛翔。尹變化看見有一塊東西，在地上跳動。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假酒！他突然咂咂舌頭，對著面前的麥克風(fēng)大聲說。

春天來了。

長江邊的春天來得早。春天一來，城中村擁擠的房屋中間，枝枝丫丫冒出了綠色。看起來，村莊的成分多了一點，城市的意味少了一點。春天如同長江邊上多年來辛苦勞作的人，炎帝神農(nóng)的后代，火神祝融的后代，各種姓氏祖先的后代。

酗酒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名不符實，因為他滴酒不沾。他已經(jīng)無法再酗酒，因為他失去了舌頭。

那天的比賽成了一個記憶和符號，因為它震動了工商局和公安經(jīng)偵大隊，他們過來查處了一個特大假酒案。這個案子上了報紙、電視、網(wǎng)絡(luò)，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一批人被抓，一批人被審。酗酒者一段時間成了英雄。

酗酒者一反常態(tài)，成了全村最勤快的人。他開始工作，每天給外來租房戶打小工，什么活都干，比誰都賣力。工作之余，他搬一張靠椅，坐在門前的場坪上，或遠(yuǎn)或近地看城中村。

沒有人知道他的舌頭是怎么回事。

酗酒者在靠椅上坐時間長了，會出現(xiàn)幻覺，會看清他比賽時在臺上沒看清的，在地上跳動的那塊東西。

那是半只舌頭。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