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小區(qū)時,我感到了陌生,陌生的讓我感到了孤獨。幸好馬路旁的那棵柳樹,讓我感到親切與熟悉,故而時常忍受著馬路的喧囂與躁雜,或早晨,或晚間,踱到它不大的影子下,看各色行人的熙攘,聽汽車引擎的轟鳴。
但是,好景不長,一個衣衫爛褸的人,滑動著一輛我叫它“板車”的車,“霸占”了我時常坐立的地方。
那天,我吃過晚飯,折身踱到了馬路上。還沒有走近那棵柳樹,老遠就看到樹下圍著一群人,老遠就聽到人群里傳出張明敏的《夢駝鈴》。我以為是哪個好事的人,從家里搬來錄音機,要給初夏的夜晚,增添一點兒情趣。不曾想,走進人群我發(fā)現(xiàn),歌聲來自于“車”上坐著的那個人。
他手拿著麥克風,背靠著破舊的木箱子,合著錄音機里的伴奏,神情專注地唱著《夢駝鈴》。我心中有些不悅,但柔美而又輕巧的歌聲又讓我仔細打量他,發(fā)現(xiàn)這人四十出頭,穿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短袖襯衫,短袖襯衫上還摞著同樣看不出顏色的補丁。再仔細看,發(fā)現(xiàn)他伸出的雙腿,一只扭曲,一只干癟,而那只干癟的腿,明顯看出少了一截。
一曲《夢駝鈴》還沒有唱完,人群里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還有高高低低的叫好聲。有人開始向他身旁的破缸子里投錢。別人向破缸子里投錢時,他總是艱難地欠起身子,把麥克風從嘴邊移開,一邊鞠著躬,一邊不卑不亢地說上一聲“謝謝”。
“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人群里又響起了費玉清的《一剪梅》,人群里也爆出了熱烈的掌聲。我無心聽他“雪花飄飄北風嘯嘯,天地一片蒼?!保救坏財D出了人群。
擠出人群時,我感受到了人們投來的奇怪目光。那目光,分明帶著一種責備。似乎責備我沒有愛心,責備我不懂欣賞。塾不知,我不是沒有愛心,也不是不懂欣賞,只是不想用自己的愛心,兌現(xiàn)別人精心編造的慌言。因為我曾為拖兒帶女的女人奉獻過回家的路費;為西裝革履的男人奉獻過兩元錢的電話費;為身著校服的學生奉獻過學費;也為救父救母、救妻救子的人奉獻過救命錢……但著急回家的女人沒有回家,討要電話費的男人手機永遠欠費,而上學的學生到現(xiàn)在也沒有湊齊學費,那些救父救母、救妻救子的人,又開始為救子救妻、救母救父繼續(xù)討要救命錢。
從那以后,我很少再踱到柳樹下,直到有一天的晚間,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我與他近距離地接觸,讓我開始了對他的關(guān)注。
那天晚上,天異常的悶熱,樹下散坐著乘涼的人們。他依然坐在“車”上,背靠著破舊的木箱子,手持麥克風,如癡如醉地唱著他的《夢駝鈴》。突然,天上掠過一道閃電,豆粒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向了毫無防備的人們。頓時,人們驚喜地呼喊著,或跑到了還沒關(guān)門的商店,或擠到了關(guān)了門的商店門前。我剛剛跑進一個門洞,就遠遠地見他揮動著鐵釬,吃力地把鐵釬戳到地上,滑動著他的“車”向我“走”來,我沒加任何的考慮,沖進了雨中,把他連人帶“車”推進了已經(jīng)擠滿人的門洞里。
也許人們嫌棄他是乞丐,或者厭惡他身上的怪味,擁擠的門洞因為他的到來而更加“擁擠”,“擁擠”得好幾個人冒雨跑到了別處。他似乎感覺到冷漠,默默地從破舊的木箱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書,借著微弱的燈光,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他看的什么書,只是從他臉上不時露出的笑容中,感覺到了他的心領(lǐng)神會,感受到了他的怡然自得。這讓我倍感奇怪:這種讀書讀到精華才會有的會心笑意,只有整個身心融入到書中才有的怡然自得,居然蕩漾在一個殘疾乞丐的臉上。出于好奇,我偷偷地瞟了他幾眼,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不敢相信,這個衣衫爛褸的殘疾乞丐,讀得竟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
從那以后,每天的傍晚,我都隨他的滑“車”而發(fā)出的刺耳聲而來,又隨他滑“車”而發(fā)出的刺耳聲而去。至于為什么而來,又為什么而去?我不知道。只是早早地來,晚晚地去,看他旁若無人地讀著世界名著,看他吃力地滑行,看他撿拾聽歌人隨手丟棄的垃圾,聽他一首接著一首地唱著張明敏的歌、費玉清的歌,還有楊洪基的歌,聽他滑“車”行“走”時發(fā)的剌耳聲……
直到有一天,他那悠揚歌聲因為天氣的寒冷而沒能留住人們腳步,樹下的冷清使得他又捧起了書。
我扯來一只馬扎,坐在他的對面,又遞給他一只香煙,無話找話地問:“你在看書?”
他笑了笑,點了點頭。
“看的什么書?”
他點燃香煙,美美地吸上一口,淡淡地回答:“《安娜?卡列尼娜》?!?/p>
“你看完了《復活》?”我問道。
他不帶一點的驚訝,點點頭,肯定地說“已經(jīng)看完了!”接著把話鋒一轉(zhuǎn),說:“我知道你早就注意到了我。從那天下雨你把我推到了屋檐下之后,幾乎天天都來聽我唱歌?!辈贿^,他又半開著玩笑地接著說:“不過,你是唯一沒有施舍過我的人!”
聽了這話,我窘得滿臉通紅,下意識地掏出了錢包。沒想到他沖著我擺了擺手,說了一句“你不感到太俗嗎?”卻更讓我難堪。
我不免有些惱怒:“你不就是想多要點錢嗎?”
不曾想,他又沖我微微一笑,半開著玩笑半認真地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今晚我沒唱歌,就不會接受你的施舍。”
“但你言外之意,不是在抱怨我嗎?”我把語氣放的平淡些,措詞中沒有用上“施舍”。
“那是你領(lǐng)會錯了?!?/p>
他理了理頭發(fā),鄭重地說“我雖是殘疾人,沒有工作能力,需要別人的施舍,但我知道‘接受別人的施舍能使人變得卑微這句話的涵義。所以,為了不讓自己變得卑微,我用我的歌聲來換取別人的憐憫。”
“那你讀書是為了什么?”
我的言外之意很不友好:你一個身殘的乞丐,還讀什么世界名著?不曾想,他的回答讓我有些汗顏。
“我是在別人的施舍下活著,但我知道人活著還需要用文化滋養(yǎng)自己的心靈。所以,我用別人施舍來的錢,花幾毛錢買別人當廢品賣的書,包括世界名著,來笑對我的艱難與困苦!”
……
我無言以對,無言以對這個別樣的乞丐。
作者簡介:郭光明,現(xiàn)任職于山東省濟南市歷城區(qū)教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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