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生
電焊班
化工廠的英雄好漢榜上奇人異士眾多,像眾所周知的四大美人、三條半好漢之流應該算是官方、至少也是半官方的排名,有一股很強烈的正史的味兒;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真正的高手都深藏在民間,潛龍于淵。流行的野史版本倒有好幾個,最有名的有九牛二虎十八條蛇,七十二個壁虎往外爬,另外還有三強四杰外加十二條羅漢子(羅漢子,本地一種小魚,味極美,在這里有類似蝦兵蟹將的意思),其中三強之一即為電焊班的強哥。
電焊工在化工廠是最牛的工種,沒有之一,就是最牛。強哥上身長下身短,老輩人講這種體型名為矮腳虎,下盤扎得穩(wěn),天生是打架的好手。強哥人長得儒雅文靜,膚色較白,說話很輕,就算吵架也不大聲,可是一旦出手絕不留半點余地,辛辣無比。一次人家在他那修車,為了幾毛錢跟他吵架,那人自恃口齒伶俐,跟他胡攪蠻纏。強哥吵了幾句發(fā)現(xiàn)幾乎沒道理可講,也不啰嗦,直接拿焊鉗把人家修好的腳踏車割成兩截后揚長而去,那人瞠目結舌,從此見了他后連屁也不敢響亮地放了。
電焊班肯定不可能是化工廠的一級部門,事實上哪個單位會有電焊班這樣專門的怪怪的建制呢。理論上電焊班應該屬于機修車間,但強哥名頭太響,到哪都是一副做老人的料,也沒哪個不長眼的敢真的對他吆三喝四的,時間一久,他孤家寡人獨木成林,電焊班儼然成了一級機構,類似于獨立團那樣的戰(zhàn)斗群體。
生活中用到電焊的地方很多,機修車間人常說,死車工活鉗工吊兒郎當是電工,其實不管是死是活,都離不開電焊工,電焊工能讓死的妙手回春變成活的,活的也能立馬讓它死翹翹。另外諸如車間主任家的葡萄架、廠長老婆的晾衣架,即使連最簡單的燒火丫頭楊排風用的火叉也得巴巴地來求師傅幫幫忙。
強哥手下無弱兵,他帶了好幾個徒弟,等那些徒弟翅膀毛一硬便打發(fā)了出去。強哥在化工廠外自己搞了一個修車行,兼營專業(yè)氧焊電焊,大徒弟帶領一幫師兄弟照應門面,強哥每天下了班過去看看。廠里有啥臨時突擊性的任務,強哥一聲吆喝,眾徒弟應聲而至,強哥很早之前就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承包這樣的經濟學原理,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強哥這人確實還是蠻有一套的。
強哥本人氣場很足,于是他的徒弟大家一律稱為小強,要是幾個徒弟在一起就以小強幾號相區(qū)別,現(xiàn)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小學徒,也不清楚到了小強幾世了。小學徒年齡不大,學手藝還沒開竅,來電焊班已經半年多了,至今還不能獨立作業(yè),強哥雖然手藝精湛,但打小沒念過幾年書,講不出許多大道理來,只信奉打是嚴罵是愛的道理,平日里言語之間對他很兇。小強打小沒了母親,跟著酒鬼父親饑一頓飽一頓的也沒一天好日子過,總以為到廠里來學個手藝自立門戶,看現(xiàn)在這樣也不曉得哪天才能學出頭。小強脾氣懦弱,每次被師父罵了就暗自躲到車間一角掐著手指計算自己學徒的日子,越算越感到前途迷茫,忍不住啜泣不已。
小強原本不是個愛哭的孩子,父親在家喝醉酒就毒打他,每次他都咬著牙不求饒,但自打他來電焊班后好像就沒止住過眼淚。電焊工接觸最多的當然是電焊光,電焊光很強,唰的一下像閃電一樣,別說是小學徒,就算強哥那樣的老師傅稍不注意也會被電焊光打到眼。每次電焊光一閃,小強覺得那亮光就像一塊磚頭樣結結實實砸到他腦袋上,最直接的反應是兩只眼球一下子漲開來,漲得像牛眼睛似的,似乎要奪眶而出;小強很害怕眼睛掉出來,忙緊緊用手捂著,再把手挪開時,眼前便是一片有形狀的黑,像膏藥似的牢牢地粘在他眼睛上。他想睜開眼,可一睜就像撕扯膏藥那樣疼。他摸索著用涼水沖沖眼,感覺舒服了一點點,可一回身,疼又馬上追過來了,眼球腫脹,整個頭都像大了好幾圈。強哥看著他那 樣,哈哈大笑道:“狗日的,快去車間里弄點奶水搽搽?!?/p>
化工廠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旦有人被電焊光打了眼,任何一個處于哺乳期的女工都應該毫無條件的慷慨解懷,奉獻出自己潔白馥郁的乳汁給傷者搽眼。一方面是生活中用到電焊的地方很多,投桃報李,你今天奉獻了最寶貴的奶源,下次再去求人家辦事自然底氣十足;另外那個時代的人還是蠻講革命同志的階級友情的,大家都是同志加兄弟姐妹,當然不好意思拒絕的。也有故意刁難的情況,譬如逼著叫幾聲姑奶奶或者阿姨什么的,但似乎沒有哪個會真的不給,最主要的是傳言被電焊光打了眼后,假如不及時用奶水搽眼,輕者會變成紅眼,重者說不定會瞎的,而人奶對癥下藥,為最佳解藥。
小強像一只弱小而孤獨的螞蟻在化工廠里爬來爬去,但他也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水劑車間的呂丁兒跟小強年齡相仿,又有共同語言。呂丁兒個子不高,人胖乎乎的,有點嬰兒肥,每次看到小強被師父罵了在那哭,呂丁兒都會情不自禁地偷偷跑過去安慰一番,有時候還會拿一點女孩子吃的零食,逗逗他。
小強捂著眼,磕磕絆絆地到車間里去找奶,他也不知道在哪才可以找到。剛好呂丁兒出來上廁所,見他在那閉著眼瞎轉,便悄悄走過去嚇了他一下,“嗨,哭寶寶,今天肯定又被師父罵啦?!”小強又是涼水沖,又是淌眼淚的,眼睛已比剛才舒緩了一點,見到小伙伴,像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拉住,說:“我要找點奶搽搽眼,你知道哪兒有奶嗎?”雖然呂丁兒跟小強玩得挺好,但她畢竟還是個沒出嫁的大姑娘,聞言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氣恨恨道:“我哪曉得哪兒有,切!”說完轉身欲走。小強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相熟的,哪肯輕易放棄,加之也是平時玩慣了的人,死纏著不放。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者也就是碰巧話趕話,纏到最后小強居然對呂丁兒道:“要不,你給我點奶讓我搽下眼唄?!边@話有點輕薄了,人家呂丁兒還是大姑娘呢,哪來的奶水噻。不過青年男女之間開點玩笑也是可以理解的,呂丁兒緋紅了臉,罵道:“你個死沒良心的,你瞎嚼什么舌頭呢?!笔虑橐堑竭@兒打住就好了,一句戲言而已,盡管有點過分,但彼此說過也就說過,不深究的話一切都將隨風而去,倆人今后還會是好朋友。小強被師父罵了,呂丁兒還會跑來安慰安慰他。但小強的話不巧被呂丁兒的嬸娘聽見了,這女人平日早就對他倆這么黏黏糊糊的看不過眼,現(xiàn)在逮著機會立馬大驚小怪起來,叫嚷道,“沒得命哦,你個細殺頭,你想死啦,平白無故占便宜來啦,我家丁兒還是大姑娘呢,你讓我們今后怎么嫁人?。 币幌伦訃蟻砗芏嗳?,呂丁兒終究是個女孩子,臉皮薄,當眾一時也下不來臺,信手就給了小強一記耳光。
女工們不吝于提供自己的乳汁,但前提條件是供者必須是處于哺乳期的少婦,你要是向除此之外的對象提出這種要求,那就麻煩了,你就是居心不良。小強這個舉動不可解釋,惟一的解釋就是狗日的耍流氓了。強哥怒不可遏,恨鐵不成鋼,掄起電焊條就抽了過去,單衣薄裳的,每一下都是一道血印,小強身上被抽成了花蛇,強哥此舉雖嫌狠了點,事實上卻是在變相地保護小強,那時離“嚴打”還沒過去多少年,說不定就會因為這點事被派出所作為流氓犯當場銬走的。
從此化工廠的女工們都曉得小強是個細流氓,這么小的年紀就跟人家小姑娘要奶,長大后怎么得了。后來甭管小強的眼睛被電焊光打得咋樣,也再沒哪一個人愿意袒開胸懷給他哪怕一滴乳汁,甚至走路也躲得遠遠的,連乳香味也不屑給他聞到一絲,可憐的孩子就這樣一年到頭爛著一雙紅眼,像只小兔子似的在廠里懵里懵懂地晃來晃去。
一晃幾年過去了,這幾年化工廠有了太多的變故,而在大家眼里,那個叫小強的孩子似乎還是那樣,瘦瘦的小小的,甚至比起剛來廠里越發(fā)形單影只。剛來那陣好歹還有呂丁兒那樣一個小伙伴,旁人沒事的時候也會逗逗他,講兩句話,但現(xiàn)在他連惟一的小伙伴也失去了,他變得更加沉默。好在他的手藝終于有了一點長進,雖然離強哥的心里預期目標還有很大的距離,但畢竟還是勉強能單獨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了。
那次事故的發(fā)生事先沒有一點征兆,化工廠爆炸事故并不新鮮,但死人的現(xiàn)象不常見,死了人,事故就會變成故事了,而小強就很不幸地成了故事里的一個主角。
化工廠有很多儲罐,儲存各種氣體液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儲罐因為廠里產品更新?lián)Q代而被人逐漸遺忘。強哥很有經濟頭腦,他瞄上了那些被遺棄的罐子里面蘊藏的商機,主動跟廠里反映,因為有些罐子以前儲藏的是易燃易爆品,擱在那兒占地不說,對于生產生活也是隱患。廠里也有這方面的擔心,雙方一拍即合,強哥負責帶人清理那些儲罐,處理下來的罐體作為報酬。
開始下來幾天一切平安無事,強哥親自帶著一幫小強們干得熱火朝天,中間雖碰到幾次小爆炸,但罐體年代久遠,即使有什么殘余氣體啥的也翻不起什么大浪。還剩最后幾個銹跡斑斑的小儲罐,上面已看不出日期了,強哥手一揮,把大部隊撤了下來,留下小強一個人慢慢練手。
那是個儲存乙醇的罐子,小強之前還小心地把閥門打開,讓里面殘存的氣體漏盡,可是焊槍剛一接觸,只聽得悶悶的一聲,接著一大團火球猛地冒了出來,把他連頭帶腳全部包裹住了?;S不怕爆炸,也不怕燃燒,最怕的就是這種既炸又燒的情況,譬如這次,雖然看上去威勢不是十分大,但破壞力十足,連炸帶燒,全方位、立體式、360度無死角,小強眼前無比明亮,他感到自己從內到外都被那亮戳得稀里嘩啦的……
強哥很快帶著醫(yī)生趕過來,看了看,醫(yī)生說燒得太厲害,沒必要再去衛(wèi)生院了,看他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盡量滿足吧。
小強像個黑球樣蜷縮在地上,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塊完整的地方,但他的眼睛還沒瞎,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強哥俯身在他頭部那兒問道:“小強,你還有啥心思你跟師父說說,師父一定滿足你?!?/p>
小強的父親去年因為喝酒跌進茅坑淹死了,家里也沒什么親人,也沒聽說他談過什么朋友,在廠里又沒哪個愛搭理他,確實他已經是孤家寡人,那他還有什么心愿呢。大伙兒都面面相覷,眼睜睜看著這個孩子兀自睜著一雙眼睛轉來轉去。終于有聰明人想起了什么,說:“要不把呂丁兒叫來試試,他們以前處得那么好,要不是因為那事說不定倆人會成一對呢?!?/p>
這些年過去了,當年羞澀的小丫頭也已嫁為人妻,而且還剛做了小母親,呂丁兒下意識地解開衣襟,毫無顧忌地露出自己潔白豐腴的胸脯,強哥猶豫道:“別費勁了,他這不是被電焊光打的,奶水沒用的。”
“不要你管……”呂丁兒像一只憤怒的小母豹,她小心翼翼地把小強抱在懷里,用手端著乳房,把乳汁慢慢擠到他臉上,嘴里輕輕道:“哦,不怕啊,馬上就好了,馬上就不疼了啊。”乳汁一滴一滴的,像天上的甘露……
籃球隊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容易集合很多人觀賞的活動有好多,譬如看宣傳隊的文娛表演、或者到大會堂看電影,還有就是看籃球比賽。
每年鄉(xiāng)里都會組織多場籃球比賽,打得好的隊伍就能代表鄉(xiāng)里去縣城比賽,正常情況下,代表我們鄉(xiāng)的往往都是化工廠籃球隊。除了在縣里斬金奪銀外,他們一度還打到地區(qū)去了,披紅戴綠敲鑼打鼓,還有領導講話,開會歡送,總之那個年代化工廠籃球隊絕對非常非常的牛屄。
當時化工廠籃球隊的先發(fā)五虎威風八面,在全縣都赫赫有名,幾條好漢成名后都擁有了闖蕩江湖揚名顯能的外號,外號大都來源于我們鄰縣興化大才子施耐庵寫的《水滸傳》,譬如中鋒郭國平就被叫做“摸著天”,大前鋒何平叫“兩頭蛇”,小前鋒呂春江投籃很準,呼為“沒羽箭”,得分后衛(wèi)一開始是“拼命三郎”杜其俊,后來杜其俊腳踝受傷,換成“黑旋風”楊國兵,還有籃球隊隊長、組織后衛(wèi)“沒遮攔”王保強。
王保強身高1米83,在常人看來已屬大高個了,但在高人林立的籃球場上就不那么出類拔萃了;當時籃球隊個子最高的是中鋒郭國平,將近兩米。他是作為特殊人才被化工廠招納進來的,除了打球,平日里也沒生產任務,專門負責升旗,所以先天條件一般的王保強要想在球場上生存肯定得有自己的絕技。
王保強的武功秘笈之一就是傳球,籃球場上的隊長一般都由控衛(wèi)擔任,有得后衛(wèi)者得天下的說法,可見組織助攻有時比一味得分更重要。王保強對戰(zhàn)術有著天生的領悟能力,無論跟哪個隊員組合,幾乎都能立即產生化學反應,成為黃金搭檔;加之速度奇快,傳出的球一般都能讓隊友舒舒服服地或定點投進、或上籃得分,讓對手抓頭撓耳、防不勝防。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他天生有點怯懦,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進取心不夠,對投籃得分沒有強烈欲望,他可以每場助攻十幾、二十個,搶斷也有不少,但得分確實少得可憐,幸好他干的就是組織后衛(wèi)的活,得分啥的大家真的也不勉強。
籃球隊有正常的活動經費,隊員們除了基本工資那塊外還有一些補助,平時有三角錢一天的伙食補助,訓練有訓練補助,比賽得了名次甚至還有一筆獎金,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當年籃球隊的那些人享受的待遇跟現(xiàn)在明星已基本差不多了。
王保強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六七年幾乎是半專業(yè)的球,一直打到將近三十歲,這在沒有什么專業(yè)性保護的業(yè)余選手里面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跟他一起打球的高中鋒“摸著天”郭國平只打了不到三年就因為腿骨粉碎性骨折而早早告別球場,“拼命三郎”杜其俊甚至一年還沒打完就宣告報銷了。王保強也沒有徹底退出,他成了那種垃圾時間偶爾上場鍛煉一下子的超級替補。
廠里沒有虧待王保強,把他分配在還算比較輕松悠閑的大爐間,大爐間其實也是有一定資源的,但都有即時性。一是蒸汽,這個對于大多數(shù)平常百姓沒啥用處;二是熱水和熱量,這個很好,特別是冬天的時候,許多勤勞賢惠的女工就把衣服帶到廠里來洗,軟聲央求強哥哥放一桶熱水,即可洗刷刷洗刷刷起來。大爐間溫度高,有熱量,洗好的衣服晾在鍋爐一角,一會兒便被烘干了。女工們洗完衣服也不會馬上離開,拿出毛衣,躲在角落里一邊取暖一邊打毛衣,也有女工暗送秋波給王保強,無奈王保強確實不是這塊料,有時心里就會撲通撲通亂跳一陣。
王保強在球場呼風喚雨,到了生活中卻是一個有點猥瑣的人,他在大爐間是負責燒鍋爐的,成天灰撲撲的;幾年打球留給他的除了滿身的傷痛外,別的后遺癥就是他即使穿長褲也愛把褲腿挽得高高的,像是穿了一條運動短褲,顯得又滑稽又可笑。所以說離了球場,王保強就跟一只泄了氣的籃球一樣,馬上癟了下去,疲沓沓的,怎么惹他弄他,也是蹦也不會蹦了。
王保強的女人很美,眉壓著眼,鼻翼兩旁有幾顆白麻子,看上去一點不張揚。女人特別能干,在生活上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兩頓酒和下酒小菜也能應時端上桌,興致好的時候還幫他搓搓背。后來王保強退下來,無論從聲譽還是收入較之過往都差了一大塊,她一下子感到了巨大的落差,變得不省心了,她開始瞧他不起,常常背著他偷人。起初還算克制,那綠帽子只是偶爾給他戴戴,后來褲帶子也松了,心也不安分起來,綠帽子一戴就是好幾頂,分大中小號,輪流戴,最后就發(fā)展到公然跟旁的男人在一起同進同出。王保強這一強的名頭是在球場上打拼下來的,到了生活里屁都不頂用。
女人瞧他不起的另一個原因是嫌王保強不夠男人,不光是工作不體面,他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愛好,就是喜歡打毛衣。那個年代大家不忙時都不會讓自己的手閑下來,有的人像個母雞一樣到處扒扒索索的,有的人納鞋底,那種很厚的千層底,更多的人是打毛衣。要說當年男人打毛衣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但像王保強這樣莽張飛一樣的人物打毛衣,并且還打出一定水準來的就不多了。一段時期,王保強離了籃球后覺得空落落的,就迷戀上了打毛衣,他把當年在籃球場上的所有靈氣都帶到這兒來了,有點大廚烹小鮮的意味。他外表粗獷豪放,實則很有一點內秀,心靈手巧,他打毛衣會很多針法,什么阿爾巴尼亞針法、滿天星、銅錢花,抑或是更復雜點的菠蘿花、魚骨刺針、漁網針、水草花等等,只要有哪一種針法面世,他很快就能學會。他學會了還不算,還要義務教給廠里的其他女工們。好幾個笨手笨腳的女工往往打了好幾年毛衣了,逢到收邊和分袖子這樣交關過節(jié)的地方,還得巴巴地來求王保強。
王保強工作的環(huán)境注定是一個灰塵彌漫的地方,但他偏偏喜歡打淺色的毛衣,特別是白色的,工作閑暇,便把毛衣拿出來打,雖然大爐間灰很多,但王保強打的毛衣上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竟然連一絲污漬也沒有,這就不由得讓人嘖嘖稱奇了。
但稱奇有什么用呢,還是不由分說給戴上了綠帽子。
王保強窩囊,昔日的隊友們看不過眼,吵吵著要替他出頭。王保強的女人知道了,鄙夷道:“切,你不是號稱化工廠三強嘛,有本事你去自己搞定,找?guī)褪謥砦疫€是一樣看不起你,你真男人一把我就收心,從此踏踏實實跟你過日子!”嘖嘖,瞧這話說的,這女人還真有點丈夫氣。
暗地里他還真的鼓足勇氣跟蹤過幾次,那女人如今搭上了東街口子一個賣肉的。那人高倒不算高,壯也不甚壯,但滿臉橫肉、渾身殺氣,儼然兇神一般,還沒走近,他的腿肚子就禁不住打顫了。王保強的女人平時有點小潔癖,但如今居然肯委身于這個粗俗不堪的屠戶,可見她心里已經把他小瞧到什么地步了。那天王保強心喪若死,面如死灰,垂著頭數(shù)著步子,暗藏的一根鐵棒在心里早已被磨成了繡花針。
王保強悲憤莫名,卻又沒啥辦法,后來聽一位高人講,每天早起對著空井口打拳,練到功成,拳風會把井水吸上井口,謂之:“空明拳”。于是每天聞雞即起,對著家門口的那口老井練功。
每次練完功,他都會默默地對著空氣打一會兒拳,對著想象中的那些綠帽子提供者拳打腳踢一番。也許是因為剛練完功,他覺得自己威猛無比,拳風把空氣割裂得一縷一縷的,敵者被打得屁滾尿流,尸橫遍野,他打得呼天搶地、面目猙獰。好大一會兒,他緩緩收功,面部表情也恢復了往日的謙卑與猥瑣,將剛剛的殺戮一點一點納入心底。
籃球隊除了正常的比賽外,也打野球。那時全民健身,每個學校、每個單位每年都積極組織各種比賽,一時湊不到人手,就會來求救。王保強名氣不算最大,但他助攻很厲害,雖說現(xiàn)如今已半退,但打這種業(yè)余又業(yè)余的比賽像是高射炮打蚊子,自然不在話下,所以隔三差五就會有人上門找他當外援。
那天他代表東街居委會打比賽,業(yè)余比賽條件很艱苦,就在學校操場上打,外面圍了很多人觀看,有學生,也有居民。習慣了大場面,打這種比賽對于王保強來說自是小菜一碟,半場過去,他雖然一分未得,但已助攻十好幾個,在他的調度下,東街居委會隊很快就以大比分遙遙領先,居委會干部來請他時提了兩斤桃酥,他盤算著再打一會兒就可以對得起那些桃酥了。
他看到自己女人跟屠戶也擠在人群中看球,好幾次自己就從他們眼前運球過去,但倆男女目中無人,依然膩在一塊兒。
這時,隊友斷了一個球,嗖的一下傳到王保強手中,他本想馬上傳出去,可隊友還沒跟上來,對方籃下空無一人,許多觀眾大聲加油道:“進一個,進一個?!彼毖垡豢矗缿舾约号司尤灰苍诔吨ぷ訁群?。他覺得自己的血一下子沖上頭頂,助跑、起跳、扣籃,那股力道帶著自己往上飛起來,手中的球便惡狠狠地砸進籃筐,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他居然完成了一記完美的扣籃。這一球引爆全場,雖然現(xiàn)在我們看NBA扣籃畫面比比皆是,但那個年代、那種場合的扣籃比現(xiàn)在所謂的大片效果還要震撼。
落下來后他雙手將背心一把扯為兩半,仰天長嘯,他用充血的眼睛瞪著那對男女,接著他猛地向那屠戶沖去,屠戶一時反應不及,只是下意識地拔腿就逃。于是一個溜,一個追,王保強像發(fā)了瘋似的窮追不舍,倆人都沒什么方向感,只是沒頭蒼蠅似的圍繞操場循環(huán),一開始還有追趕的意思,但王保強很快就追到了他,追到了干嘛呢?!王保強其實也不知道,不知道只好繼續(xù)跑,風在耳邊刀子一樣的刮過,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他覺得自己終于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了。觀眾們還沒從剛才那記扣籃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居然馬上看到續(xù)集,而且是比扣籃更好看的戲劇,他們更開心了,開始整齊劃一地喊起口號來,“加油,加油!”追到最后就純粹變成王保強一個人的表演了,他其實已追上那屠戶了,但王保強現(xiàn)在已經顧不上追趕這事,他很快就超了過去,開始套圈,一圈一圈,整整套了屠戶好幾圈。屠戶雖然看上去很兇悍,但身體虛胖,跑了幾圈就不行了,其實已經不想再跑了,但他已經被王保強的速度帶了起來,不跑也是不行了,只好狼狽不堪地跟著跑,跑到最后鼻血都流了出來……
那屠戶回家之后元氣大傷,生了很大的一場病,家人找來一位醫(yī)術高明的江湖郎中。那郎中一見屠戶大驚失色,“呀呀呀,你這是受了內傷咧,傷你這人武功深不可測,飛花摘葉傷人于無形??!”此話不脛而走,從此,王保強遂成空明拳一代大宗師。
民兵連
民兵連長名喚程文祥,人稱化工廠三強之一。前面文中提到的強哥和王保強名字里都帶有一個“強”字,程文祥的是“祥”,不是“強”,但“祥”跟“強”在我們三泰方言中兩個字同音。我們這地方的方言里平舌音與翹舌音,以及前鼻音與后鼻音等等都是分不太清的,譬如程文祥的“程”跟“陳”、“成”就區(qū)分不開,只好以“耳東陳”、“翹腳成”、“禾木程”或“程咬金的程”相區(qū)分。程文祥介紹自己時都會強調自己乃“耳東陳”,從不肯承認是“程咬金的程”,原因無他,一來陳為地方大姓,附庸姓陳自然不吃虧;二來鄉(xiāng)人認為程咬金此人蠻不講理,不上路數(shù),本地流傳了很多關于程咬金的歇后語,像程咬金上陣——就那三板斧,程咬金的三斧頭——虎頭蛇尾,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出了岔,程咬金當皇帝——當不得真,貶義之味甚濃,言語間甚是鄙薄其為人。綜上所述,從一開始,這一“強”就顯得底氣不足,很有點山寨的意味,但世界上的規(guī)律都是山寨的肯定要比正版的氣勢更足。
程文祥在化工廠的職務是民兵連長,上個世紀從六十年代開始到七八十年代,我國各地各單位、特別是農村,基層民兵組織活動相當活躍。當時,黨中央和國家領導人都對民兵工作相當重視,作出了一系列指示。毛主席在“五七指示”中要求,“農民以農為主,也要學軍事、政治、文化”。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中號召,“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全黨抓軍事,實行全民皆兵”。毛主席還指示,要“大辦民兵師”、要搞好民兵的組織、政治、軍事“三落實”。那時,農村、工廠、單位的墻頭上到處寫著:全民皆兵,提高警惕,準備打仗。
所謂的民兵,也就是既是民,又是兵。說其是“民”,就是平時和一般的工人農民老百姓一個樣,該在生產隊種地掙工分的照樣扛著扁擔鋤頭勞動去,該到廠里生產賺工資的也得流大汗出大力的干活去。他們一般利用農閑或休息天進行軍事化訓練,立正稍息正步走,打靶投彈打背包。
民兵組織的主要負責人一般都是大隊支部書記,或各單位的一把手掛名,具體負責的稱為民兵連長。民兵連長屬于預備役編制,不脫離生產,一般每年完成30天訓練任務,其余時間正常在大隊或廠里工作,訓練期間人武部門有補貼,主要收入依靠日常工作。在廠里掛號閑職一個,基本屬于打醬油的角色,但名義上還是黨委委員,用程文祥安慰自己的話就是好歹也算是中層干部吧。
程文祥此人自認是天生當兵的料,初中一畢業(yè)就磨著老爹去找人家?guī)П母刹?。老程是大隊支書,他一出面自然好說話;但小程天生平足,說話口吃??诔赃@事好辦,但平足在征兵里屬于絕對一票否決的。第二年招的是海軍,小程以為可能陸上不行水上能不能放寬條件限制,哪知海軍的要求比陸軍還嚴格,一樣遭遇拒絕。小程同志是個具有執(zhí)著精神的好孩子,他從十六歲開始一直磨到二十一歲,每次征兵季節(jié),他都會積極地跟在人家后面幫忙,初驗初審,體檢政審,他跟著忙得不亦樂乎,連人家?guī)П母刹恳残纳鷲烹[,無奈部隊紀律很嚴,徒喚奈何;當然他也不是沒有收獲,他的收獲是經帶兵干部強烈建議,他當上了大隊民兵連長,期間帶兵干部還分別送給他三至五套服裝,之所以不確定是幾套,因為有的人只是送了單件的,是他自己配全的。
自從斷了當兵的夢之后,程文祥每天按照一個真正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標準要求自己,甚至比那標準還要嚴格幾分。他每天雞鳴即起,不論寒暑只穿著一條軍用短褲和一件背心跑步,每天五公里,跑步回家洗一個涼水澡,把小身板鍛煉得活像變形金剛。
后來程文祥進了化工廠,在填特長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填上“軍事訓練”,廠長一見樂了,正好化工廠里缺一個懂軍事會訓練的人,莫三兒復員回來時廠長打過他的主意,但莫三兒不干,既然程文祥這么熱心,在大隊也干過,熟門熟路,那么這民兵連長也就非他莫屬了。
程文祥長年累月穿著那身軍裝,時間一長,已經洗得發(fā)了白,相親時媒人好心勸他換身衣服,他搖搖手。姑娘的父親是個老兵,打眼看到程文祥的穿著,頓生好感,再定睛細看,還是四個兜的干部服,更高興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四個兜,啥干部啊?”原先的65式軍服沒有軍銜等級標志,干部、戰(zhàn)士的區(qū)別僅在于兜的多少,干部四個兜,戰(zhàn)士兩個兜?!八膫€兜”是軍隊干部的代名詞。
程文祥大言不慚道:“(民兵)連、連長??!”
老頭一聽高興了,“啊,已經連長啦,那再混混就可以帶她去的吧(隨軍)?!”
程文祥想,剛一見面就讓我把他女兒帶走,這個老頭豪爽,“沒、問題啊?!?/p>
姑娘見父親跟他聊得火熱,程文祥也有點官相,那時的姑娘,假如能夠攀上一位穿四個兜的軍官,如果這位穿四個兜的姑爺再爭氣一點,能混到營級或更高一些,就能夠讓家屬隨軍,甚至連家屬的工作都可以安排了,所以那時誰家姑娘能夠找到一個四個兜的姑爺,實在是再也榮耀不過的事情了,于是便點了頭,等到入了洞房才曉得這個連長原來是個山寨的,切。
婚后,程文祥的媳婦一連給他生了五個男孩,他分別取名叫建軍、愛軍、擁軍、紅軍、海軍,他想再生一個,加上自己湊夠半個班。他甚至連名字都想好了,最小的那個就叫鐵軍??上ё詈笠粋€生下來居然是個丫頭,他也不管,依然還是叫鐵軍(后來那丫頭蠻爭氣,考上了北京的一個大學,自己做主改了名叫帖郡,搞得像個少數(shù)民族似的)。
每天清晨,天還沒大亮,程家軍已經氣宇軒昂地早練去了,那家伙,“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整齊地喊著口號,打頭的永遠是程文祥,雄赳赳氣昂昂啊,后面依次跟著建軍、愛軍、擁軍、紅軍、海軍,就連最小的鐵軍也被媽媽抱著在一邊看著,程家孩子的童年是隨著軍歌軍訓一起成長的。
程文祥是一個非常牛屄的人,當然也有人喜歡說成牛××,我的朋友吳磊十分有文化,他說得很雅,說是介于牛A和牛C之間。他很看重自己這個民兵連長的職務,除了每年鄉(xiāng)里組織的民兵集訓外,他還自己鼓搗出很多玩意兒,時不時地弄一些戰(zhàn)備執(zhí)勤之類的任務。他不光組織男工集訓,還組織了十來個女工,成立了一個女子民兵連。
除了正常的瞄準、刺殺、投彈、匍匐前進、小組突擊等等軍事集訓,每年還會定期組織民兵參加打靶,這是大伙兒最興奮的時候,“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的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那時候這首《打靶歸來》幾乎每個民兵都會唱,都唱得臉紅脖子粗,青筋畢露。我們鄉(xiāng)里的靶場在大焦莊村外,那兒有一個很高的土堆,當?shù)厝私心莾骸按虬卸兆印薄C磕甏虬械募竟?jié),許多半大的孩子都擠到那兒去撿彈殼,運氣好的甚至能撿到機槍彈殼,撿回來的彈殼最主要的用途是做火藥槍。
打靶的時候,在土堆前立上人形靶,距人形靶一百米左右的位置設靶位,每個人3發(fā)子彈,無依托臥射,兩名報靶人躲在一旁。打靶的人趴在地上,先把子彈上膛,雙手托槍,左眼緊閉,槍托緊頂肩部,從眼睛、準星、到靶心三點成一線,瞄準后,屏住呼吸再扣動扳機。每個人心里暗暗默念著射擊的要領,瞄準遠方的人形靶,屏息凝神,十分緊張地扣動扳機,“砰”一聲,槍身猛地一震,肩部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隱隱的有些痛。槍響過后,現(xiàn)場指揮人員一吹哨子,報靶人就跑過來,讀完人形靶并用手勢報出環(huán)數(shù)。成績好的當然興高采烈,打得差的臉上無光,有脫靶的人更是遭到眾人嘲笑。
程文祥最喜歡打靶,他喜歡的是那種硝煙彌漫、真槍實彈的感覺,他的槍打得很不錯,所以每次可以打十發(fā)子彈,十發(fā)一般都能打到七八十環(huán),甚至一次還打了個九十一環(huán),惹得一個來視察的軍分區(qū)領導嘖嘖稱贊,連稱不容易不容易。
乒乒乓乓中,程文祥似乎有一點落寞,面對那么多贊譽和崇拜的目光,他只是嘴角撇了撇,心想這算個啥呀,小孩過家家呢,我就是生不逢時啊,要是真的有機會上戰(zhàn)場,自己怎么的也得弄個戰(zhàn)斗英雄啥的當當吧。
后來還真的有了一次機會,八十年代興起個一輪嚴打風潮,那一年縣里決定趕在國慶三十五周年之前從嚴從重處決一批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因為那次要槍斃的人實在太多,縣里的警力不足,便決定從各鄉(xiāng)鎮(zhèn)抽調部分民兵積極分子參與此事,程文祥作為全鄉(xiāng)惟一的名額被推薦到縣里。
被抽調上去的民兵集中到縣里人武部統(tǒng)一培訓,由人武部、公安局、法院的領導給他們上課,期間經過考察還遣送回去一部分素質不太高的人員,并針對各自的學習情況做了具體分工。程文祥作為優(yōu)秀學員被安排在最內一道崗。
一開始還算正常,背著簇新的九五式自動步槍,跟著公安干警后面,從牢里把犯人押出來,參加公審大會、游行示眾,一路上程文祥是幾乎跟那些死刑犯零距離。刑場就設在靶場那兒,程文祥第一次近距離見識了槍彈是如何從人的頭部炸開來,他也看到了那些死刑犯最后的掙扎,一個犯人的頭蓋骨甚至飛到了離他不足十米的地方。好多民兵當場就嘔吐了,程文祥沒吐,只是臉色較之往日蒼白了許多。
程文祥最崇拜的人是林彪和粟裕,他認為這兩個人打仗最厲害,他不但喜歡,而且還學他們的生活細節(jié),譬如粟裕喜歡吃狗肉,林彪沒事的時候愛一邊捏幾粒黃豆一邊思考,狗肉不是每天都能吃得上的,于是程文祥有事沒事老喜歡學著林彪捏幾粒黃豆在嘴邊嚼,目光深邃,若有所思。不過黃豆吃多了容易放屁,那天也不知咋的,回程的車上,他一個接一個的放屁,同車的幾個人已從剛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都哧哧地笑了起來,程文祥還是那樣蒼白著一張臉,眼神定定的,間或一轉,過了老半天才自我解嘲地憋出來一句:“英、英雄……腳臭,好漢、好漢屁、多!”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