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會紅
內(nèi)容摘要: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探尋蘇童的長篇小說《米》中的女性形象,首先是從女性身份的層面來審視《米》中的女性形象,小說中女性所承擔的女兒、母親和妻子的身份都出現(xiàn)迷失、分裂,在一定程度上,女性特質(zhì)出現(xiàn)異化;其次是從女性對男權社會的反抗方式來探究《米》中女性形象的獨特之處,在《米》這部小說中,女性的反抗性和自身對男性的依附性也矛盾交織于一體,使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具有了更加復雜深沉的內(nèi)涵。
關鍵詞:《米》 女性身份 反抗性依附性
長期以來,女性的生理和心理都受到男權中心的“殖民”壓迫,女性在文學中長期處于失語狀態(tài),很多男性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也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了男性自身不可忽視的優(yōu)越感和對女性直接或間接的壓迫。蘇童作為擅長塑造女性形象的男性作家,通過分析他在《米》中創(chuàng)造的女性形象,可以探究出男性筆下的女性身上的特質(zhì),獲悉當下有代表性的男性作家對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的認知、評判狀況,更有利于關照女性在文學作品中的定位,有利于挖掘女性在歷史長河中不斷體現(xiàn)出的獨特價值,也有利于促進女性自身的寫作和進步。
一.女性身份的迷失、分裂
女性作為人類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和男性一起構成了人類社會的陰陽兩極,撇開性別身份、政治身份不談,女兒身份、母親身份、妻子身份是女性最基本的三種社會身份。這三種身份會隨著女性生命歷程和遭遇的不斷變化而發(fā)生變化,??爽敽拖伈妓贾赋觯骸耙粋€人的身份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社會群體或是一個人的歸屬或希望歸屬的那個群體的成規(guī)構成的。一個人可以只屬于不止一個群體,而且一般來說都是如此。”即使身處家庭這一最小的社會細胞群體中,女性的身份也是具有變異性和多重性的。一般認為,一個完整健全的女人,應該是女兒性、母性、妻性三位一體、缺一不可的。事實上,在價值觀混亂、文化沖突激烈、社會動蕩不安的年代,個體往往容易出現(xiàn)身份認同危機,造成身份迷失和人格分裂,這在心理敏感、情感豐富的女性身上表現(xiàn)更為明顯。
蘇童在《米》中著重塑造了兩位女性:織云和綺云。她們出身相同,性格卻截然相反。姐姐織云大膽潑辣、任性奔放,15歲就為了裘皮大衣而委身有錢有勢的六爺,絲毫不在意街上人們對她的指指點點和背后議論。在她身上,看不到尋常女孩兒的嬌羞態(tài)和恥辱心,更沒有作為女兒的身份認知,她“總以一種挑戰(zhàn)的姿態(tài)面對著父母”,當她在六爺處鬼混而晚歸,被父母關在門外時,“織云喊著爹娘的姓名說,你們再不開門,我就放火燒了這破米店,順便把這條破街也一起燒啦!”在織云的世界里,父母是被虛化弱化的存在,她氣死了母親卻沒有絲毫難過,在父親癱瘓之后對父親更是百般嫌棄、不加照顧。與織云對比,綺云卻是孝順女兒的典范,保守傳統(tǒng)、謹慎持家,更在父親病后衣不解帶地伺候、照顧。當織云無情無義、綺云重情重親的形象在我們的腦海中基本定位時,作者卻筆鋒一轉,呈現(xiàn)她們作為母親后完全不同的形象,織云對兒子抱玉充滿慈愛,盡管兒子絲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兒子家受盡歧視,她也依然任勞任怨地洗衣服、做各種老媽子做的事,兒子的到來,使風流成性的織云突然變成了一個慈祥溫順的母親;而原本重視親情的綺云卻對孩子有殘忍的一面,在米生害死妹妹后,綺云堅決要讓丈夫五龍打斷米生的腿。推想便可得知,如果綺云能夠從小就對兒子米生傾注足夠多的關心和疼愛,不是一味使用打斷腿這樣的暴力手段來教育,那米生的心理也不會如此黑暗、陰郁,以至于親手殺死自己的親妹妹。在這里,織云是慈愛的母親,而綺云卻不像母親,綺云的母親這一身份出現(xiàn)迷失、異化。最后是妻子身份,織云和綺云二人先后擔任了五龍妻子的角色,這一身份,織云是懷著孩子而主動要求五龍給她的,但她在生下孩子后便毫不猶豫地自行脫離了,她對五龍沒有感情,甚至沒有責任感,她是利用妻子這一身份獲得自己的利益、維護自己的榮譽,她的妻子身份從一開始就處于迷失和分裂狀態(tài),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究竟是誰的,而她自己,應該算是六爺?shù)摹捌拮印?、阿保的“妻子”,還是五龍明媒正娶的“妻子”?綺云的妻子身份也出現(xiàn)了迷失和分裂,一方面,她是被五龍強娶為妻的,她認為是五龍害得她家破人亡,她對五龍懷著深深的恨意,從來沒把五龍當做自己的丈夫,也沒承認過自己是五龍的妻子。另一方面,她恨五龍,不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卻還是不得不忍受著所有屈辱和煎熬做他的妻子,還替他生了三個孩子,在一次自殺未遂之后也再沒出現(xiàn)逃跑和自殺的情況。在綺云身上,看不到賢惠的妻子形象,也看不到一個決絕反抗家庭、反抗丈夫的出走娜拉形象,她處在將仇恨深藏心底的隱忍狀態(tài),是一個分裂的妻子,一半恨著丈夫,一半又依賴著丈夫。
在織云與綺云的系列身份轉換與變化之間,女性的身份迷失和分裂現(xiàn)象已經(jīng)凸顯,織云沒有承擔應該承擔的女兒身份和五龍妻子身份,卻選擇做連親生兒子也不愿承認的母親身份;綺云孝順而重視親情的女兒身份原本應該使她成為一個合格的母親和妻子,但她卻拒絕和排斥作為五龍妻子和孩子母親的這兩個身份,以致出現(xiàn)身份的迷失和分裂。蘇童沒有刻畫出一個完整健全的女人,她們的母性、女兒性、妻性總有所缺失,不能對自己的客觀世界中的地位和價值有著清醒自覺的認識??椩坪途_云身上為什么會出現(xiàn)女性身份的迷失和分裂,筆者認為,最大的原因在于女性長期所處的弱勢地位所決定的。因為弱勢,所以她們的女性身份從一開始就從客觀上被限定了,而要打破女性自身的弱勢地位,就得先從反抗社會為自己設定的女性身份開始,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這種反抗就以女性身份的迷失、分裂開始。自從父系社會代替母系社會,女性地位一落千丈的同時,“女禍論”、“女性卑弱論”也時刻壓抑女性的意志,如古希臘神話中的“海倫”成為紅顏禍水的典型,而許多誘惑人犯罪的妖怪也都以女性的形象出現(xiàn),如海妖塞壬。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女性因為相對男性來說顯得卑賤的身份而被嚴格界定在家庭之內(nèi),儒教的正統(tǒng)規(guī)定:男女內(nèi)外有別,男尊女卑。在女性的生活中,婦女必須以“三從四德”作為行為準則,不具備獨立的身份,她是女兒(對父母而言)、妻子(對丈夫而言)、母親(對子女而言)。歷史上正統(tǒng)思想對女人的條條戒令都體現(xiàn)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塑造與規(guī)約,中國女性只是作為性的工具符號而存在于歷史中,女人被物化,可以被買賣、被奴役,女性的主體意識淡化,女人的價值只在繁衍上,而其他的社會功能被忽略。也正是如此,女性的角色、身份被社會規(guī)定,成了“女兒——妻子——母親”的三重復合,缺一不可,她們是被塑造的、被物化的存在。蘇童無意在《米》中塑造母性、妻性、女兒性都健全完整的“好女人”形象,而是塑造了女性身份發(fā)生迷失和分裂的織云、綺云類的女性形象,她們不具備賢惠、溫柔、矜持等中華傳統(tǒng)女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一定程度上,織云是潑辣、不守婦道的壞女人;綺云是毒舌的不合格的母親,但通過表現(xiàn)她們女性身份的迷失、分裂,可以依稀看到女性自我解放意識的逐漸蘇醒,女性身體中的另一個自己已經(jīng)想要破除傳統(tǒng)的束縛,尋找自己新的身份和定位。這一點,體現(xiàn)了蘇童筆下女性形象的異樣光芒。
二.反抗性與依附性的矛盾交織
自從父系社會代替母系社會以后,婦女的地位便處于男子下方,甚至女性的人格尊嚴也被踐踏。從古至今,男尊女卑幾乎成為社會上人盡皆知的自然法則,滲透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作為男作家,他也刻畫了一系列“丑”女形象,《米》中的織云、綺云和綺云的兒媳雪巧、乃芳都不是具有中華民族美好品德的賢良婦女,織云放蕩無恥、綺云守舊口毒、雪巧腐化墮落、乃芳貪財虛榮。這些女性形象,不符合純潔、美好、善良、溫柔、賢惠等一切用來形容女子美好品格的詞語。但換一個角度來說,純潔、賢惠的女子又怎能在腐化、黑暗的瓦匠街存活下去呢?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女性一直在追尋自己的自由,然而,父權制度下的家庭模式是:男人走入社會,以個體的身份融入群體,而女人則滯留在家庭中,成為男人的附庸,女人不僅得不到精神的自由,甚至得不到人身的自由。從很多方面來看,女性畢竟是弱勢群體,缺乏力量,女性對男權控制的每一次掙脫和反抗,幾乎都要以喪失自我、犧牲自我為代價,可以說,女性一直在妥協(xié)與抗衡中,執(zhí)著地想要書寫自我的真實命運。
蘇童《米》中的女性,便是在不斷的妥協(xié)與抗衡中書寫自己的真實命運。在淫蕩成風的瓦匠街,男人玩女人是理所應當?shù)?。織云是第一個憤起反抗的女性,與六爺相比,她沒錢財沒勢力,與阿保相比,她沒力氣沒人手,所以她不得不妥協(xié)于他們的淫威,成為他們的玩物,依附于他們??伤辉钢怀洚斠粋€任人玩弄的工具,她要反抗,“這世道真怪,就興男人玩女人,女人就不能玩男人??椩茡溥晷α艘宦?,說,老娘就要造這個反?!彼扇〉氖且环N以惡抗惡的方式,因為她沒有別的選擇,在男權統(tǒng)治的瓦匠街,只有她的身體是屬于她自己的,是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淫蕩是男人最痛恨的女人的惡行,也是女人對男人最有力的報復,織云用這樣的方式宣告自身作為女性的獨立和尊嚴,也是用這樣的方式掙脫專制的男性對女性的約束和控制。這樣的方式正不正確姑且不論,但放在小說的歷史和背景環(huán)境里,可以說是女性的一次較為徹底的自我釋放和對男性赤裸裸的挑戰(zhàn)。不過,她懷了孕,這對她的反抗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她不能繼續(xù)以玩男人這樣尋歡作樂的手段反抗了,她有了孩子,肚子里有為人恥笑的笑柄,她再次向男人妥協(xié)了,她此時需要一個讓她依附的男人。這里的諷刺意味很濃,首先是普通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孕育生命的過程因為織云的遭遇變成了她人生的噩夢,阻止她反抗的首要阻力來自于女人自古以來就具有的最偉大的力量——創(chuàng)造和延續(xù)生命的力量。天不怕、地不怕的織云其實十分畏懼人們異樣的眼光,甚至害怕肚子里來歷不明的孩子讓馮家蒙羞。她的意識深處,依然還有廉恥之心,依然受著傳統(tǒng)禮教道德的束縛,所以,她沒辦法做到徹底的以惡抗惡的反抗。在孩子誕生以后,她追隨孩子,母憑子貴的傳統(tǒng)觀念更是鮮明地表現(xiàn)了她對男人強烈的依附性。
而一開始就保守矜持,一直痛恨姐姐,堅決捍衛(wèi)自己貞潔的綺云,從五龍剛來到米店就看透了五龍的險惡居心,她一直反抗著他的逼近和壓迫,她用她的貞潔和理智抗衡著著瓦匠街淫蕩的風氣和家里五龍這個危險男人的控制,與織云以惡抗惡的反抗不同,綺云的反抗更多的是善與惡的對立抗爭。但綺云還是失敗了,在父母雙亡,姐姐出走之后,她失去了所有依靠,也無法再孤軍奮戰(zhàn)下去,所以不得不屈服于五龍,依附于五龍。蘇童沒有將綺云刻畫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貞潔烈女,她最終沒有選擇以死反抗,筆者認為,這是對一個女人生命力度的考驗,女性不斷要求解放,也在不斷地犧牲和喪失自我,烈女終結生命的故事很多,一死了之原本就是很輕松的事情,但要承受著男性的淫威和壓迫活下來,并且不被男性完全控制,這需要更大的勇氣和力量。綺云沒有五龍那樣大的力氣和能力,處于弱勢地位,可從結尾來看,綺云卻有更鮮活的生命力,五龍的死,由女人導致的死,一定意義上也證明了綺云的最終勝利,忍辱負重多年之后,她依然保留著對五龍鮮明濃重的恨意,如同年輕的五龍對六爺和阿保的恨意,在這篇小說里,恨意是和生命力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仇恨越深,生命力越強,五龍正是靠著對六爺和阿保深刻的恨來一步步走上人生的巔峰的。綺云的反抗與妥協(xié)交織在一起,讓人很難辨識什么時候是反抗,什么時候是妥協(xié),但作者最終給出了答案,壓迫她的男子徹底倒在了白米堆里,一切都該由她做主了。
表面看來,蘇童筆下的女性丑惡、毒辣,但仔細分析便可發(fā)現(xiàn),在那樣的歷史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下,純潔美好的女性只能面臨被犧牲的命運,只有骨子里帶著男人般的傲性和毒辣的女子才有反抗的機會。一向被大家認為反抗性更強的織云其實對男人的依附性更強,而一向沒有被人引起重視的綺云具有潛在而巨大的反抗性。在反抗性與依附性不斷矛盾交織的過程中,女性尋求自由的道路還將面臨不斷的挑戰(zhàn),也就是說,在不斷解除外界因素對女性壓迫的同時,女性自身也要不斷進行內(nèi)心的自我剖析和探索,努力克服女性由傳統(tǒng)觀念影響而根深蒂固的依附意識,不只是對男性的依附意識,還是對歷史和傳統(tǒng)的依附,甚至是對整個社會的依附。當女人自身認識到自己的獨特價值,不以弱者自居時,女性和男性的平等才真正有望實現(xiàn)。女性長期處于弱勢地位,自然存在、社會存在和精神存在都處于極不自由的狀態(tài)下,導致女性的主體意識薄弱,對自我的認知匱乏,一再淪為男性書寫的“文學符號”。在思想解放、觀點自由的現(xiàn)代社會,女性更要首先關照自身,解除自我為自己設立的囚籠,認識到自己價值的同時也不能一味拒絕男性,拒絕社會,陷入自閉或自戀的二度困境之中。女性精神個性的解放不僅依靠自身,也依靠社會和男性,最好是能以平等的姿態(tài)對話男性、對話世界,找準自己的位置。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