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郭浩,朱玉彬
(安徽大學(xué) 外語學(xué)院,安徽 合肥230601)
2011年,美國哈克特出版公司出版了由多倫多大學(xué)東亞研究系副教授桑德斯執(zhí)筆翻譯的《浮生六記》(Six Records of a Life Adrift),這也是《浮生六記》的第四個英譯本(以下簡稱桑譯本)。在桑譯本的《致謝》中,桑德斯承認自己參考了之前的林語堂譯本以及白倫和江素惠合譯本。[1]vi盡管之前已經(jīng)有3個英譯本,但是新近出版的桑譯本獨具特色,除了數(shù)量多達151條的腳注之外,桑德斯在前言和附錄部分增加了多達26頁的解釋性文本,給譯文讀者提供大量背景信息,堪為典籍英譯的典范。
國內(nèi)《浮生六記》英譯研究的成果十分豐碩,例如,董暉和賈丹丹對林譯本進行了總括性的述評,[2-3]楊柳運用闡釋學(xué)理論對林語堂在翻譯《浮生六記》過程中譯者主體性的具體發(fā)揮進行了研究。[4]這些研究大多都是針對林譯《浮生六記》展開,對其他譯者英譯《浮生六記》的研究則寥寥無幾。桑譯本自2011年出版后在國外贏得了廣泛好評,但國內(nèi)學(xué)界卻很少或幾乎沒有對其進行研究。因此,本研究選擇了國內(nèi)鮮有研究的桑譯本作為研究對象,試圖從美國翻譯理論家斯坦納的翻譯闡釋理論出發(fā),通過對原文和譯文進行對比分析來考察桑德斯在英譯《浮生六記》中譯者主體性發(fā)揮。
闡釋學(xué)(hermeneutics)是由德國浪漫主義哲學(xué)發(fā)展出來的一種解釋方法,其代表人物包括弗雷德里希·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和威廉·狄爾泰(Wilhelm Dilthey),“hermeneutics”一詞源于希臘語“hermeneuein”,意為了解。[5]126德國哲學(xué)家伽達默爾(Gadamar)在《真理與方法》中指出,“一切翻譯就已經(jīng)是解釋,我們甚至可以說,翻譯始終就是解釋的過程,是翻譯者對先前給予他的詞語進行的解釋過程?!盵6]12在伽達默爾的影響下,美國翻譯理論家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在他1975年出版的巨著《通天塔之后》(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中首次提出了“闡釋運作(Hermeneutic Motion)”這一術(shù)語。[7]斯坦納認為,如果翻譯可以被視為一種運動或者說運作的話,那么翻譯的闡釋行為就應(yīng)該包括信任(trust)、進攻(aggression)、吸收(incorporation)和恢復(fù)(restitution)這4個步驟。譯者的首項任務(wù)就是“信任投入”,這一信念和信任就在于認為原文中的某些東西是可以理解的。[8]312但這一原始的信任往往會受到文本的敵意和抵抗,讓譯者難以接近原文的意義。因此,第二步“進攻”也就應(yīng)運而生了。“進攻”這個詞語本身就有暴力性的含義。進攻是一項兼具“進攻性、強索性與侵略性”的行徑,[8]313是對意義的一種掠奪。第三步是“吸收”。然而,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意義都不是被吸收到了一個真空地帶。譯入語早已存在,而且語義豐富。把新接納的東西以各種不同的程度加以吸收?!盎謴?fù)”是翻譯闡釋行為的最后一步。在翻譯的過程中,因為原文能量外溢,而譯文則接受了能量,所以“原文和譯文都發(fā)生了改變,整個系統(tǒng)的和諧也隨之被打破,”這也就會導(dǎo)致失衡。[8]317-318因此,這樣的失衡必須要得到補償,必須要恢復(fù)原來的平衡,從而實現(xiàn)理想的翻譯。
信任是翻譯闡釋行為的第一步,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譯者對原文和原作者的信任是譯者隨后的翻譯活動能否繼續(xù)進行下去的關(guān)鍵之所在。試想,如果譯者對原文并不信任,那么隨后的翻譯活動也就無從說起了。
首先,桑德斯選擇翻譯《浮生六記》這一行為本身就表現(xiàn)出了他對原著的信任和喜愛。在多倫多大學(xué)東亞研究系網(wǎng)站的教員自我簡介中,桑德斯說自己尤好研究“具有軼事風格的敘述文(anecdotal narratives)”,而《浮生六記》顯然也涵蓋在這個范圍之內(nèi)。在《引言》中,桑德斯認為《浮生六記》是“中國敘事中一顆璀璨的明珠(this gem of Chinese narrative)”。[1]viii在《致謝》中他還強調(diào),翻譯《浮生六記》對他本人來說是“一次十分有價值的經(jīng)歷”。[1]vi
其次,信任體現(xiàn)在譯者對底本的選擇上?!陡∩洝返陌姹竞芏?,桑德斯選用的底本是苗懷明編著的《浮生六記》(中華書局2010年版),是眾多版本中最具權(quán)威性、也是唯一能夠較好地反映作者原意的一個版本。正是在選擇《浮生六記》苗懷明校對本的基礎(chǔ)上,桑德斯才能真正實現(xiàn)對原文和原著者的信任。
進攻是翻譯闡釋行為的第二步,指的是譯者對文本的感知和理解。斯坦納認為,這樣的感知和理解“永遠都是不完整的”。[8]428因此,斯坦納認為翻譯中的理解既是“一種不可避免的進攻模式”,也是對作者原始意圖的一種進攻。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必須首先要讀透原文,領(lǐng)會原文的精神與意旨。
例1: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居衣冠之家……[9]3
桑譯:On December 26,1763,IN THE TWENTY-EIGHTH YEAR OF THE QIANGLONG reign,I was born during a time of great peace and prosperity into a scholarly family…[1]1
中國古代有使用天干地支紀年法的傳統(tǒng),此處原文使用了年號紀年加上干支紀年的紀年方法,“十一月二十有二日”則是我國農(nóng)歷的日期表達,應(yīng)該說這樣的日期表達方式給譯者的翻譯造成了一定的困難。所以,為了避免日期表達的混亂,桑德斯選擇了西方常用的公元紀年法來翻譯這個日期,同時還將農(nóng)歷的日期轉(zhuǎn)換成了公歷“12月26日”,這無疑給譯文的讀者確立譯文中的時間概念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但與此同時,桑德斯又用全大寫字母的形式譯出了當時在位皇帝乾隆的年號,充分利用目的語所獨有的全大寫強調(diào)的表達方式來突出原文的中國文化特色。這樣一來,不但讓譯本的時間表達實現(xiàn)了前后一貫,而且也讓譯本的可讀性得到了極大提高。
除了例1外,原文中所有的農(nóng)歷年月日表達在桑譯本也都轉(zhuǎn)換成了公歷的年月日表達,這樣的做法無疑會給譯文讀者閱讀譯本帶來極大的方便,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譯者桑德斯對原文意義的理解是充分的,也是靈活的。正是在對原文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理解的基礎(chǔ)上,桑德斯才成功地“攻入”了原文的世界。
緊接在進攻之后的是吸收,這是翻譯闡釋行為的第三步。此時譯者會把第二步進攻時獲得的原文意義移植到目的語中,進而發(fā)生各種不同類型的吸收。斯坦納將譯者對于原文的吸收,或者說原文的挪用分成了兩類,一是意義的吸收,二是形式的吸收。譯者在引入原文的意義和形式的過程中必然要有所取舍,有所側(cè)重。在“歸化”和“異化”這兩種翻譯策略的選擇過程中,譯者的主體作用便得到最大程度的彰顯。
1.意義的吸收
例2: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9]11
桑譯:We were to live together a devoted husband and wife for three and twenty years,and our feelings for one another grew more intimate with each passing year.[1]12
“鴻案相莊”典出《后漢書·逸民傳·梁鴻》:“鴻家貧而有節(jié)操。妻孟光,有賢德。每食,光必對鴻舉案齊眉,以示敬重。”[9]11后來,人們就用“鴻案相莊”和“舉案齊眉”來比喻夫妻間相敬相愛,關(guān)系融洽。在此處,桑德斯將其翻譯成了“a devoted husband and wife”,意為“一對恩愛的夫妻”,很好地傳達了這個成語的內(nèi)涵。但是,這顯然是一種偏向于目的語表達規(guī)范的“歸化”譯法,原文暗含的典故并沒有在譯文中得以保留。這也是譯者為了吸收意義而放棄了形式的無奈之舉,是對原文意義的吸收。
2.形式的吸收
在翻譯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時,譯者不但要傳達出原文的意義,而且還要能夠保留原文的在節(jié)奏、格律和音韻上的美感。因為任何對原文結(jié)構(gòu)的改變都有可能會破壞原文的意義,所以原文的某些具有異域文化特色的形式必然也會出現(xiàn)在譯文當中。
例3:月夜泊界口,有巡檢署?!吧礁咴滦?,水落石出”,此景宛然。[9]94
桑譯:Under a moonlit night,we moored the boat at Jiekou,where there was a police station.The scenery was true to the lines,“Mountains high,moon small/waters recede,rocks emerge.”[1]99
例3中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典出蘇軾的《后赤壁賦》,這8個字是對繁華落盡后冬景的精煉概括:山高的時候,月亮就顯得非常小。夏天水漲得高,當天氣轉(zhuǎn)涼,江水落下去后,石頭就露出水面了。為了盡量接近原文工整的四字格對仗結(jié)構(gòu),桑德斯采用了“名詞+形容詞/動詞”的譯法,以求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形式上的特點。但是,這也就造出了兩個不符英文文法的句子。在面對中國諸如詩賦這類講究對仗的特殊文體時,桑德斯只好取“形”舍“義”,從而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原文的中國文化特色。
總的來說,桑德斯在英譯《浮生六記》時采取了“異化”為主、“歸化”為輔的翻譯策略,“異化”時偏重對原文“形式”的吸收,“歸化”時偏重對“意義”的吸收。
恢復(fù)是翻譯闡釋行為的最后一步。斯坦納指出,在經(jīng)歷了一場劫掠之后,無論是譯者還是譯文都需要對此進行補償,從而恢復(fù)“平衡”,“沒有補償?shù)姆g不是成功的翻譯”。[8]417通常來說,譯文都會或多或少“扭曲”原文的含義,要么沒能正確地再現(xiàn)原文的各個方面,要么就是放大了原文的效果,譯者對此必須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而且還要努力修正譯文中出現(xiàn)的“失衡現(xiàn)象”(imbalances)。不言自明的是,恢復(fù)顯然包含語言層面上的恢復(fù),譯者必須用自己的語言來恢復(fù)他們未能從原文中獲取的內(nèi)容。但是,斯坦納所強調(diào)的恢復(fù)更多地是建構(gòu)在倫理和道義的層面之上。斯坦納認為,“譯者、注釋者、闡釋者只有在努力恢復(fù)其侵占性理解所破壞的力量和整體形勢的平衡之后,才是真正‘忠實’于原文的,才算對原文做出負責任的回應(yīng)”。[8]318
在翻譯《浮生六記》時,桑德斯一方面通過對正文部分提供大量腳注,另一方面通過在正文之外提供評介原著的《導(dǎo)言》、說明總體翻譯策略的《翻譯說明》、交代地理方位的《地圖》、《年表》等附加文本來恢復(fù)翻譯平衡的(參見表1和表2)。美國翻譯學(xué)者亞皮爾(Appiah)在他1993年發(fā)表一篇論文中首次提出了“厚翻譯(thick translation)”的概念,并將其界定為“一種試圖以注解和附屬性詞表形式把文本置于豐富的文化和語言環(huán)境中的”翻譯。[10]817在表2中我們可以看出,桑譯本的正文部分出現(xiàn)了151條腳注,其中有的是對詩文典故的闡釋,有的是對文化負載詞的解釋,有的是對歷史事實的補充,有的是對原文錯誤的修正,還有的是對前后文相照應(yīng)的提示,這樣的翻譯策略顯然符合亞皮爾對“厚翻譯”的界定。
表1 全書的宏觀結(jié)構(gòu)
表2 正文部分腳注的類型分布
例4:《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9]6
桑譯:I’ve heard about the Romance of the Western Chamber many times,but this is the first time that I’ve actually seem a copy.[Romance of the Western Chamber(Xixiang ji)was an extremely popular Yuan dynasty play…-Translator’s Note][1]5
在例4中,原文中只出現(xiàn)了“《西廂》”二字,但是,桑德斯給這個詞加上了長達90個單詞的英文注釋,不可不謂用心良苦?!段鲙洝肥俏覈鯇嵏λ墓诺鋺騽。搫≈v述了張生和崔鶯鶯之間超越封建禮教的愛情故事,而這也與《浮生六記》中沈復(fù)與妻子蕓娘之間的愛情悲劇形成了相互照應(yīng)。因此,桑德斯在此處通過腳注來交代《西廂》的主要人物和情節(jié)是十分必要的。這么做既加深了譯文讀者對原文的理解,又不會干擾他們閱讀譯文的流暢度,可謂一舉兩得,一箭雙雕。
例5:守墳者曰:“此好穴場,故地氣旺也?!盵9]71
桑譯:The grave keeper told me,“This is a good location for a grave and the life force of the earth here is strong.”[Life force or energy(qi)was thought to course through the entire cosmos…-Translator’s Note][1]75
“氣”是中國文化里一個十分特殊的概念,通常指細微的物質(zhì),后來泛指物質(zhì),認為是萬物生成的本原?!皻狻笨梢詤⑴c構(gòu)成許多合成詞,如天氣、地氣、人氣、神氣、仙氣、胎氣、暮氣等等,不一而足。氣也是中國文化的本原,地氣自然也不例外。此處,桑德斯將“地氣”翻譯成“l(fā)ife force”,而且還加上了注釋說明“氣”字的文化內(nèi)涵,交代了中國人有通過看風水識地氣的方式來選擇陵寢方位的傳統(tǒng)。在注釋提供文化背景的前提下,正文中“l(fā)ife fore”這種譯法才能更好地為譯文讀者所理解,否則讀者們就會因為不熟悉中華文化中“氣”的概念而心生疑惑。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桑德斯正是通過添加注釋和《致謝》、《導(dǎo)言》等附加文本的形式來實現(xiàn)對原文的補償?shù)?,桑譯之“厚翻譯”自然是顯而易見。與此同時,桑德斯所提供的多達151條的腳注是對原文技術(shù)層面上的恢復(fù),而那些出現(xiàn)在正文之外的附加文本則是對原文在倫理層面上的恢復(fù)。
“闡釋運作”過程中的“信任”、“進攻”、“吸收”和“補償”分別對應(yīng)的是實際翻譯過程中底本選擇、源文本理解、譯本生成和翻譯補償。桑德斯的譯者主體性體現(xiàn)在了其英譯《浮生六記》過程中各個階段,桑譯本因此也就打上了譯者桑德斯的烙印。正是因為桑譯本比原文訴說得更多,原文才獲得了新生,這也照應(yīng)了本雅明所提出的譯文是原文的“另一個生命”的觀點。[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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