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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難

      2014-07-03 05:11:42劉榮書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祖父祖母叔叔

      劉榮書

      最偉大的冒險不是死亡,而是活著。

      ——舍伍德·安德森

      祖母是這個家族中活得最年長的一位。她生于1913年。1913對我們來說顯得太過遙遠,1913年之前的時間更是漫長得無可追溯。祖父比祖母小三歲。作為某種參照,祖母應(yīng)是這個家族最早的源頭。時間順流而下,至如今,我祖母這條魚,已繁衍出一個龐大的族群。

      只是時間之水將她擱淺在人間這塊岸灘之上。她最初的親人,已漂游到很遠的天上去了。時間之水依舊以不舍晝夜的姿勢流走。她身后的人,也前赴后繼涌流過來。從少年,至壯年;從壯年,成老年,然后沉潛在河流底部,順流而去……只有她,在人間,眼睜睜看著。

      我祖父個子很高,生一雙大腳,鴨蹼似的。天生的一雙羅圈腿,走起路來一扭一擺。從我姑姑和我叔叔走路的姿勢,能看到他老人家的影子。他脾氣暴躁。早年任過生產(chǎn)隊長??吹酵祽谢蜃龌盥匪牟幌竦娜?,便揮舞手中杈子,不分輕重打下去。杈子分木杈子和糞杈子兩種。木杈子柳枝做成,他用木杈子打人。糞杈子是鐵質(zhì)的,戳上去后果嚴重。他雖魯莽,也知輕重。橫掃著拍在人屁股上,也傷不到皮肉。別人便送他個“大杈子”的綽號。嘗過他淫威的,不排除祖母、父親和我的姑姑們。

      我祖父始終對1978年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耿耿于懷。他雖切身體會到分田到戶的實惠,卻始終對人民公社抱有幻想。他的幻想是對他粗暴而專制的生產(chǎn)隊長職位的一種懷念。人們分到土地,原本偷懶不出工的人,披星戴月忙碌在自己地里。原本不愛護公物的人,鏟斷自家田里一棵秧苗,咂嘴咂得牙花子疼。我祖父對這些人簡直恨之如骨,他站在田埂上破口大罵,歷數(shù)他們過往的種種卑劣行徑。但他未意識到,他所站的田埂,再不是生產(chǎn)隊的田埂。他所咒罵和唾棄的那些人,也不再是他的下屬。他的咒罵必定引來更多的詛咒與唾棄。為此與人的紛爭不斷。我祖父的身體,從那一年開始每況愈下。

      1979那一年下了一場極為罕見的冰雹,卻在史料中沒有任何記載,受災(zāi)面積很小,僅限于我們米鎮(zhèn)。米鎮(zhèn)周邊的王莊、李家莊,只象征性落了幾顆冰粒子。那場冰雹似乎是專為我們米鎮(zhèn)而下的。換句后來人的話說,是我祖父的專橫跋扈,觸怒了老天,是專為懲治祖父而下的——但我總覺這句話極為偏頗。1979年那一年,我們米鎮(zhèn)的秋莊稼幾乎顆粒無收,冰雹將大部分作物毀壞,據(jù)說比三十年前的那場蝗災(zāi)有過之而無不及。蝗蟲僅僅蠶食了莊稼,但冰雹卻擄走了一條人的性命。三只羊,十只雞,那被擄走性命的人便是我的祖父。那些羊和雞似乎成了他的陪葬品。當(dāng)時祖父正躺在炕上睡覺,是祖母以及孩子們的叫聲驚醒了他。他看了看窗外,喊了一聲。嘴里咕噥了一句什么,跑出門去。

      他咕噥了一句什么呢?我叔叔說當(dāng)時他聽清了祖父說的是什么——祖父說生產(chǎn)隊曬場上的糧食還沒收起來。但我的姑姑們卻否定了他的這一說法。當(dāng)時剛?cè)肭?,玉米剛枯纓穗,高粱籽米還嫩,曬場上怎么會有糧食。況且生產(chǎn)隊都解散了,哪來的生產(chǎn)隊——她們說祖父是睡愣怔了。他睡愣怔了,也沒忘抓一頂斗笠戴在頭上。他光著脊梁跑出去,背上硌著清晰的篾席印。

      冰雹有雞蛋那么大,在地上滾來滾去。后來越來越密,再無滾動的空間,只聽到砰砰的相互撞擊聲。祖母說如果祖父頂一口鍋出門就好了。但那么大個的冰雹,多厚的一口鍋也保不準被擊碎。人們發(fā)現(xiàn)祖父時,他被砸死在村外的田地里。頭和臉,腫脹得沒了模樣。

      劉炳德。生于1910年。卒于1979年。

      我父親仰仗了祖父生產(chǎn)隊小隊長的威望,在物質(zhì)最為匱乏的年代,頂了別人的名額,成了一名煤礦工人。雖說在煤礦工作,但他始終沒下過礦井。他是個木匠——耳朵上夾根鉛筆,是那種鉛芯較粗的工藝鉛筆。劃線用的。他騎馬一樣,騎在木匠的長凳上。長凳一端,有用來頂住木板的橛子。另一端,一條麻繩蹬在腳上,以使那木板更加牢靠。他開始推刮一塊木板。刨刃啃噬木板的聲音聽上去令人愜意無比。哧哧哧,哧哧哧,刨花呻吟著漫卷,在他的身前騰躍,落于地面,漸漸安靜,覆蓋了他的腳面——在所有鄉(xiāng)村手藝中,木匠是比較尊貴的一種職業(yè)。它相較于那些鐵匠、瓦匠、油漆匠,更顯得從容而優(yōu)雅。我父親刨刮木板的姿勢,便是專業(yè)而優(yōu)雅的,最后那一下,總是被他操練得余韻悠長。刨刮好的木板,表面光潔凈滑,鑲嵌著好看的木紋。以手觸之,有撫摸玻璃之感。那光滑卻又比玻璃來得叫人舒心和順暢……他豎起木板,閉一只眼,瞄木板的水平線。然后從耳朵上拿下鉛筆,開始描畫。用鑿子,一下一下剔出榫卯。一張桌子,或一把椅子,便在他手中誕生。

      他常年呆在木工房里,臉顯得很干凈。偶爾回家,在眾人眼里便很像一個在外面工作的人。而他的那些工友們,一個個粗手糙臉,和下田的農(nóng)民幾乎沒什么兩樣……他的工具箱上常年放一個大搪瓷缸子,上面燙著一行字,是礦上發(fā)給他的獎勵品。他做得累了,便揭開茶缸蓋,“浮浮”地吹著,一口一口吞咽熱水。他一年四季不喝涼水。手里如果寬裕,他也會買些粗茶。他是愛喝茶的。但大部分時間,他只能喝熱水——習(xí)慣就是這樣養(yǎng)成。就像那個搪瓷缸子,雖沒泡過幾次茶葉,卻在缸壁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茶垢。

      相較于祖父的暴躁,他天性敦厚。那敦厚性情的養(yǎng)成,或許是我祖父暴虐陰影的籠罩使然。他水蛇腰,少年時便顯駝背。常年的木匠功夫,使他的背駝得更為厲害。他每月工資大概在二三十元左右,留下飯錢,剩下的月底送回家中,或是托工友捎回。我們兄妹眾多,如狼似虎。他從不敢怠慢。飯有時吃不飽,夜里餓醒,會喝一茶缸熱水充饑。

      他之所以沒下礦井,完全仰仗了他的木匠手藝。除去礦上簡單而清閑的工作,那大部分時間,都被他用來給礦上的領(lǐng)導(dǎo)做私活了。他做的桌椅無數(shù),打出的飯櫥、家具無數(shù)。那些家具精美而敦實,恰如他的為人。他雖是個堪稱完美的木匠,一生中卻從未給家里添置過任何家具。

      他對外宣稱他的工作,說是搞后勤的。他對那深入地下的礦井心存忌諱。從來不會說自己是一個煤礦工人。對別人描繪坐纜車的經(jīng)歷,是這樣說的——“嗖”一下子,好像到了閻王殿,八百米深哪。礦井下的每次事故,總讓他惴惴不安。從而躲在那木匠房里,將手頭的工作做得更加勤奮而踏實。煤礦,在他的感覺里,終歸是個危險的所在。黑色的煤,以及高高的風(fēng)井架,總會給他帶來不祥之感。他喜歡家鄉(xiāng)田地里流淌的陽光。偶爾的勞作,對他來說可說是一種享受。但他最終也沒能離開那個煤礦——那個現(xiàn)已破敗,被叫做東風(fēng)煤礦的地方。

      他死于1976年的大地震。一根水泥梁柱恰好壓在他的腰部,將他的水蛇腰壓成了兩段。當(dāng)時下著微雨,他在睡眠中死去——睡眠成了一條通道。他從那條通道中脫逃,從而卸下這人世間萬般的苦難。卻又均勻地將那苦難分成大小不等的若干份,強壓在家庭中每一個成員身上。

      不知通道的另一端,有無夢境。也不知道,當(dāng)時從天上落下的微雨,可否攪擾了他的睡眠。

      劉克勤。生于1931年。卒于1976年。

      以前我家鄉(xiāng)的大地上,河流眾多。站上矮矮的屋頂,能看見高高的堤壩。綴了補丁的灰舊船帆,緩緩移動,猶如夢中事物。夏季多雨,水患無窮。每年秋天,總會有一支挖河隊伍,駐扎進村子。

      以前我家鄉(xiāng)的空氣中,還有青草味彌散。青草被人從田里割回來,晾在街上。經(jīng)過一個白天的烘曬,整個村莊都被那種味道熏透。草垛生在秋天,就像蘑菇長在夏天。

      那年秋天到來時,我四姑愛上了一個來自山里的挖河人。

      那挖河人個子雖高,卻長得其貌不揚。我祖母搞不明白,這個長相丑陋的挖河人,為何每天都將她家里的水缸挑滿。為何將從食堂打回的雪白饅頭,送給我叔叔吃;又為何,他要幫家里推碾子,劈柴,擔(dān)糞……每天傍晚他都會幫我的姑姑,收攏晾曬在街上的青草——他揚著木杈,那么高的草垛,會在他的面前低矮下去,他成了一架云梯。干草被他運送到空中。在空中飛翔的青草們歡呼,尖叫,迅速堆積成植物的寶塔。四姑站在草垛頂端,擁抱著那成了神仙的青草,她用腳踩實它們,以使那寶塔的基石更為堅固。青草慢慢將她覆蓋,正如挖河人投上來的目光。她的衣服上、發(fā)梢上,沾滿青草的味道。也沾滿挖河人迷戀的目光。

      秋天結(jié)束,挖河人走了。他帶走了四姑的心。我的四姑,她開始茶飯不思,為伊消得人憔悴。她甚至冒犯了祖父,違背了他要她嫁給一個村里人的意愿。祖父用手中的杈子教訓(xùn)她,攆得四姑圍著草垛跑。后來跑不動,便鉆進草垛里。任由那杈子落在她的背上、屁股上。四姑用手捂著頭。她感覺不到疼,她又嗅到了干草的氣息。她感覺到,山里人用草垛一般溫暖的懷抱庇護了她。

      祖父失了方寸。最后迫不得已,馱了祖母織的土布,借趕集換糧食之名,去了一趟山里,做一次微服私訪?;貋砗笏f,那家人日子過得還算殷實。待他為上賓,好酒好菜伺候著?;貋頃r,還給捎了不少山里的特產(chǎn)。

      自此我們家族便多了一個遠方的親戚。在那遙遠的山里,有我的四姑。每年秋天家里會趕一輛馬車,載了糧食、青菜。清晨啟程,夜晚方至。我在馬蹄的“嘚嘚”聲里睡去。感覺不到地勢越來越高?;璋档囊股:烁呗柕纳椒?。直到第二天醒來,才知四姑住在這樣一個高聳入云的地方。相對于家鄉(xiāng)的平原,四姑簡直住在了天上。天上是神仙呆的地方。那些紅彤彤的蘋果和黃燦燦的柿子,它們更像天上的產(chǎn)物。而每年秋天,從山里回來,我們的馬車上便會滿載山里的蘋果和柿子。

      四姑的生活還算幸福。她在山里生兒育女,成了一個地道的山里女人。她說話的腔調(diào),也帶了一點山里人的味道。她每年回平原小住幾日,陪一陪祖母,看一看姐妹。和平原上的變化相比,四姑的日子顯然捉襟見肘。我其他的姑姑們,暗地里議論四姑不該嫁到那么遠的山上。她們說那個想娶四姑的村里人,如今成了大款。如果四姑嫁給他,如今也會住樓房,坐汽車。

      四姑微笑著。她對平原的富庶毫不羨慕,對山里的窮困亦不抱怨。平原的生活再好,住幾天她總會厭倦。她惦記著山里的家,惦記著那里的兒子和丈夫,惦記著那里的莊稼和果樹。她的生命,已完全融入那荒涼而貧瘠的大山。

      那年正月,四姑照舊來平原探親。她陪祖母住了一晚,說下午去鄰村的三姑家看看。祖母問她晚上回不回來。四姑說回來。

      天黑了,四姑沒有回。祖母去村口望她,也不見她的影子。夜深人靜,祖母以為四姑住在了她姐姐家里。

      四姑的尸體是第二天凌晨被人發(fā)現(xiàn)的。她坐在路邊的一條深溝里,膝下是一堆嘔吐物。從現(xiàn)場的痕跡看,她是被夜行的摩托撞倒的,跌進深溝。法醫(yī)鑒定說,當(dāng)時的撞擊不足以導(dǎo)致她的死亡。漫長冬夜,她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她因腦部的損傷以及寒冷,呼吸衰竭而死。

      劉春芝。生于1950年。卒于1992年。

      我叔叔嗜酒。兄妹中他排行最小。自小受寵,養(yǎng)成飛揚跋扈性格。我祖父活著時,分外寵他。家中的那些兄弟姐妹,誰敢不讓他三分。直到娶了我嬸子,他的好日子也便宣告結(jié)束。我嬸子體態(tài)嬌小,看上去像未發(fā)育成熟的孩子。平日沒見她發(fā)過脾氣。說話輕聲細語。但馴服我叔叔,自有她的一套。

      不喝酒時,叔叔是個很隨和之人。說話、辦事也靠譜。但一沾酒,整個人立馬就變了。不是哭鬧,便是撒潑,且油鹽不進——酒像解藥,讓他身體里的猛獸蘇醒。苦寒的日子是禁錮那野獸的牢籠。一旦釋放,便會興風(fēng)作浪,理智與廉恥形同虛設(shè)。酒后的叔叔簡直像個魔鬼,令人駭然。

      每次酒后發(fā)瘋,別人都無法收場。只好找來嬸子。說來奇怪,只要嬸子在他身前一站,他整個人便趨于安靜。瞇起眼嘿嘿傻笑著。那匹先前橫沖直撞的猛獸,轉(zhuǎn)瞬間遁逃。我嬸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個高明的馴獸師。她袖著手,肅靜著一張臉。對我叔叔不怒不怨,甚至無需發(fā)出指令。她轉(zhuǎn)身回家,我叔叔便也垂頭喪氣地跟在她身后回去了。

      久而久之,酒在我們家族中成了一種禁品。就像我大哥嗜賭,任何一種賭博游戲,都會成為我們家族排斥的娛樂形式。我們家族的其他男性,一生中不喝不賭,仿佛是我們家族的傳統(tǒng)美德。但無人知曉,那些在外人看來極為普通的嗜好,其實成了我們家族的禁忌和咒語。

      不喝酒的叔叔,是常被人忽略的。他被冠以“酒瘋子”和“氣管炎”之稱。在鄉(xiāng)下,這兩種稱謂,通常是被人瞧不起的。有喝酒經(jīng)驗的人說,醉酒后的種種失態(tài),其實完全能夠克制。分有意識和無意識。說不清我叔叔酒后的失態(tài)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但他肯定知道酒后的他會讓很多人生畏。寂寞的日子久了,或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他總是要找些酒來喝。他從不在家里喝酒。所有熟識他的人,知道酒對他來說是一種毒藥。不會主動給他。他喝酒,要去村里的小賣部。小賣部的主人嘮叨他:你就不能不喝。就是喝了,你就不能不鬧!叔叔把一張皺巴巴的錢拍在柜臺上,氣咻咻地說,你不是賣酒的嗎?我有錢,不賒你賬!老板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如果再賣你酒,你老婆又該來找我的麻煩。叔叔說,她現(xiàn)在不是沒找嘛!老板無奈,只好站起來給他量酒。他畢竟做的是生意。用量杯量出半斤酒。叔叔倚著柜臺,什么也不就。先是細細品咂一口。酒液沁進喉頭,讓他的頭頸癲狂地一抖。然后,一仰脖,那半斤酒便下了肚。

      他撲跌著步子走下小賣部高高的臺階,在村街上瞇著眼。似乎在醞釀醉酒前的情緒。待時機成熟,或別人看他一眼,或一個外鄉(xiāng)人從他身邊走過,沒有跟他打聲招呼……他便迅速轉(zhuǎn)換了身份——這被眾人鄙視的畸零人啊,他或許是想借用酒的力量,來獲得一些尊嚴。別人知道他的這副德行,也不計較,只是加快著步子離開。他將人罵夠,搖搖晃晃地在村街上亂撞,開始見雞攆雞,見狗打狗。有時實在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便獨自躺在地上打滾,扇自己耳光,揪自己頭發(fā)。一陣旋風(fēng)刮過,他也會忽地起身,去追那旋風(fēng),嘴里罵著,你敢招惹老子,你敢……現(xiàn)在想來,說不定,叔叔是要甘愿扮成那樣一個令人討厭的角色的——一個萬人唾棄的酒瘋子。他胸?zé)o大志,甚至連一個農(nóng)民最起碼的將自己小日子混好的念頭都沒有。常年的酗酒使他目光呆滯,雙手痙攣。身體慢慢散發(fā)出一股酸腐氣味。年歲越長,那種氣味便越發(fā)濃烈,讓人無法靠近。如果他對鄉(xiāng)鄰構(gòu)不成威脅,甚至連我的嬸子,都不愿再去搭理他了。

      那天他去鎮(zhèn)街趕集。賣完青菜,鉆進餛飩鋪又喝起酒來。誰也搞不清他因何同人爭吵了起來。但鎮(zhèn)街畢竟不同于村里,誰也不認識他。即使認識,也不會給他留半點情面。他在街上被人群毆。在不留情面的毆打之下,他酒后的瘋癲如同做戲一般,起不到任何抵抗作用。直到最后像一條癩皮狗,躺在地上,不罵了,也不動了。嘴里只是呻吟著,別人才放過了他。

      他踉蹌回家。青腫臉上抹了鼻血和灰土。路人好奇地看他,他卻滿不在乎。路過一座廢棄的水泥橋時,他從塌陷的橋面上跌落,溺水淹死了。

      劉克儉。生于1951年。卒于1995年。

      我二妹和三妹是雙胞胎。雖同出于一枚受精卵子,但兩人模樣不同,性情也不同。二妹長得粗笨些,三妹長得俊氣些。二妹懶散不持家,三妹勤儉過日子。小時候家里分些好吃的東西,別人不懂得享受,稀里糊涂便吃完了。三妹不同,她嘗一點,余下的,便藏起來,以抵抗那漫長而孤苦的日子。她總是把享受當(dāng)成是一件細水長流的事。這也是她性格的真實寫照。

      她雖性情敦厚,卻無人敢招惹。拿她藏起來的那些好東西為例,如果別人敢動,她從不肯善罷甘休。當(dāng)然,她也不去輕易招惹別人。她的隱忍、能干、要強,在村里有口皆碑。

      兩個妹妹是前后腳嫁出去的。二妹雖長相粗笨,做事懶散,卻嫁了個殷實人家。三妹的婆家家境不好,之所以嫁過去,是看中了妹夫的人品和長相。

      俗語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三妹的勤儉能干,很快便使婆家的生活有了起色。他們夫妻養(yǎng)牛,搞大棚蔬菜。牛養(yǎng)到一定規(guī)模,三妹憑借自己的精明能干,又和當(dāng)?shù)匾患夷谭蹚S拉上關(guān)系——代為廠家收購牛奶,從中賺取一點差價。不到一年,他們便買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早出晚歸,又兩年時間不到,蓋起了新房。添置了各種家當(dāng)。眼看那日子,就要紅紅火火過起來了。

      出事的那天早晨有霧。妹夫在院子里鼓搗半天,農(nóng)用三輪也打不著火。妹夫說今天就別去收奶了。霧這么大,況且今天怎么覺著這么別扭!三妹不依。三妹說做生意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信譽!你今天不去,那些奶農(nóng)的牛奶怎么辦?他們以后拿什么信任你。

      妹夫委委屈屈修好車子。收完奶,走在去奶粉廠交奶的路上。霧淡了些,時間緊迫,妹夫把車開得飛快。在一拐彎處,與一輛汽車迎面相撞。車子徑直撞向路邊的一棵柳樹。妹夫安然無恙,三妹卻死于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乳白色牛奶淌滿馬路,空氣里彌漫著甜腥的奶香。她從車里被抱下來時,手腳攤開,像一個睡去的孩子。

      三妹是我們家族中最年輕的一位夭亡者,時年剛滿二十六歲。

      劉玉英。生于1973年。卒于1999年。

      關(guān)于我們家族成員的死亡,在當(dāng)?shù)?,已成一則危言聳聽的傳說。有人說,我們家族是遭到了某種神秘的詛咒。而那時,我的祖母活得還不算太老。

      我母親,2001年去世,享年65歲,死于胃癌。早年清寒的生活侵蝕了她脆弱的腸胃,她的后半生幾乎是手捂腹部度過的。她的死屬正常死亡。我大哥,2008年死于肝癌。享年53歲。他嗜賭,劣質(zhì)香煙和賭場上急轉(zhuǎn)直下的運氣傷害了他的肝臟,他的死也屬正常死亡。算上前面講的五位非正常死亡的親人,在短短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我們家族,已先后逝去了七位成員。

      若時間成為流水,則死亡有了刻度。

      他們或輕或重在我祖母的身上刻下了印痕。

      我97歲的祖母,照理說該理直氣壯地活在人間——老人是家中寶——所有人問到我祖母的年齡,都會羨慕地說,再活三年,就活夠一百歲。一百歲是壽星,政府會買臺大彩電,敲鑼打鼓給你送來,還給你發(fā)工資……別人的羨慕在祖母聽來成了一種譏諷。她會好半天不說話,很生氣的樣子。直到聽出人家是發(fā)自肺腑的祝福時,她才會撇一撇干癟的嘴角,無奈地低下頭,悄聲說,活著有啥用啊,我早活夠了。

      在我看來,她其實并未厭倦這太虛幻境般的人間。這人間雖有庸常,但那么多的好物,卻使她不忍舍棄——她穿綢質(zhì)衣服,穿羽毛般輕便的防寒服——這些常見衣物,對一個絮上棉花成棉衣,抽出棉花成單衣的過來人來說,不啻是一種天大的享受。我曾帶她到超市去過一次。我年老的祖母,她并不了解這種新興的購物方式。她搬弄著貨架上的東西,孩子般興奮而激動。她說,真好啊!東西隨便拿,拿了也不要錢。你咋不告訴你大哥二哥一聲,讓他們趕輛馬車,也來拉東西呀。來晚了,說不定就被別人搶光了。我每次回家,都會買些糕點帶給她。糕點的松軟、甜膩,遷就著她光禿的牙床以及衰老的腸胃。對食物的贊嘆一度松懈了她對自己活在這人間的敵意——你祖父活著就好了。她說,也讓他嘗嘗這好東西。但他是個短命鬼。說起那些逝去的人,她總是會提到我的祖父。對于她的那些暴亡的后人,她絕口不提。好像她已把他們徹底遺忘。而惟有我的祖父,才會成為被她調(diào)侃的對象。

      我三妹去世之后,母親開始為我們家族的命運擔(dān)憂,偷偷去找人算過一卦。那算命先生說,所有夭亡的人,壽命都勻給了祖母。祖母命硬,折了晚輩的壽。如果她不死,還會有晚輩先去。算命先生的話成了讖言。一年后,先是我母親病逝,后是我大哥。祖母的活著漸漸成了懸掛在我們家族成員頭上的一把利刃——它懸掛著,且殺氣逼人——令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惴惴不安,檢點著自己的坐臥行事,對死亡的擔(dān)憂令人如履薄冰。

      我年老的祖母,對那個危言聳聽的傳言略有洞察。她在親人們的葬禮上從不哭泣,只是像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對每一個活在這世上的她的晚輩,檢討般重復(fù)著這樣一句話:死的咋不是我呢。

      她似是得到了那長生不死的良方,強韌地活了下去。但她卻沒有資本與能力在這人間茍活——孩子們都死了,你還活得什么勁兒呢!她總說祖父來找她說話,對她發(fā)出這樣嚴厲的勸誡。

      而現(xiàn)在,她小腦萎縮,幾乎成了一個癡人。發(fā)生在她身邊的、當(dāng)下的那些事,在她腦子里幾乎沒有任何儲存。而遙遠的往事卻紛至沓來,她漸漸活了回去,活到了那如魚得水的往昔里去。家人為她做些好飯食,她會對他們說,給你爺送去吧。他熬苦,肯定饞了。而某一天,她又會找到一戶人家,不好意思地對他們說,你借我的那幾塊錢該還我了吧,我孫子日子過得苦,我想接濟接濟他。什么錢啊!那家人很是驚詫。就是你說家里沒米下鍋,去集上買糧跟我借的錢呀!這么多年了,我不好意思要,你也不好意思還??!她還會站在街上,聲淚俱下地咒罵:誰偷了生產(chǎn)隊里的樹,卻要賴在我們家頭上,你是欺負我們家沒人是怎么地!我老頭死得早,但我有兩個兒子!我孫子們都長起來了,我一點不怕你,你不吱聲也沒用!她還會在深夜里發(fā)出恐懼的哀號,蜷縮著身子,說有人用毛筆在她身上寫大字報。他們把我都扒光了,你們看著也不管。他們在我身上寫滿了字。字干了,怎么弄也弄不掉。我可怎么出門?。鑶琛刻煸诖褰趾吞镆袄镱嶔ば凶?,口中念念有詞,對別人的招呼置之不理。就像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又像是,多年前她背著家織的粗布,披星戴月走在換糧食的路上。人們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就像看一個怪物,說,離死還早著呢!你看她那步子邁的,年輕人都追不上她。更別說閻王爺了。

      祖母的活著,簡直成了一種恥辱。她的兒子們都已死去,姑姑們又已年邁。靠隔輩人伺候,怎么說都不會盡心盡力。兒子去世,惟有長孫,而她的長孫,也已先她而去。虧得我二哥二嫂仁厚,愿意收留她??啥缍┤兆涌嗪约哼€顧不了頭腳,對一個隔輩的祖母,又怎會知冷知熱。她就像一個被人收養(yǎng)的蒼老棄兒,女兒們隔三差五地過來看她,孫子孫女們做口好吃的,也還算惦記她。他們也只能用這樣一種簡單的方式,履行自己的孝道。但祖母似乎已不知為這受辱般的活著而感到委屈了。他們來也就來了,送也就送了,她再不會多怪了。

      難怪她常把那句話掛在嘴上——

      活著有啥用??!我早活夠了。

      每逢村里有人死去時,她便會安靜下來。坐在人家門口,癡癡看那些或排場或寒酸的葬禮。就像一個嘴饞的孩子,面對著一桌饕餮盛宴,眼里露出饑餓的表情。而死亡對于祖母來說,或許真的如一場盛宴,來將這悲苦的一生犒勞。

      活在這美麗人間,成了祖母最大的一個錯誤。在別人的指摘中,祖母因她的活而成了一個劣跡斑斑的人。

      但她又不能死去。她不會用那種不正常的死亡方式,來結(jié)束自己衰老的生命。

      雖已喪失了羞恥感,但那些因各種疾病或各種不測被上帝奪走性命的人,卻終究成了祖母羨慕的對象。她把他們說成是“有?!钡娜?。因為他們的死,成了對她最有力的聲討。

      耶穌的受難是被預(yù)言的。而祖母活在這世上,時間漫如流水,依舊遙遙無期。

      選自《當(dāng)代小說》2013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段玉芝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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