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柏
白馬
□崔曉柏
“牲口里,數(shù)馬最通人性。”
五爺瞇著一對屎眼兒盯著棚里的白馬很滄桑地說。
五爺是我下鄉(xiāng)那個生產(chǎn)隊的保管兼飼養(yǎng)員,因輩份大,加上一個心眼子把生產(chǎn)隊當家了,所以在村里備受愛戴。五爺老相,40出頭的人看上去有60多歲。五爺獨身,因為窮,年輕時錯過了姻緣,至今未能婚配。也趕上這些年邪性,十里八村的沒涌現(xiàn)出一個寡婦,所以,雖勤勞,仍沒能給村里人說上一房奶奶。此時,他正悠閑地夾著兩腿,拉屎般地蹲在瘦瘦的樹影里,一張闊嘴徐徐地往外噴著臭哄哄的旱煙。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好剛滿18歲。
棚里的白馬是村里最不合群的牲口。據(jù)說她姥姥年輕的時候,曾和一匹洋馬有過那么一腿。按我當時掌握的關(guān)于遺傳方面的知識判斷,她媽怎么說應該有點兒洋相??闪钗也唤獾氖牵龐屧谛蜗笊暇尤慌c本地土著們一樣,長鬃大腦袋,短腿肥蹄子,并且一輩子也沒生出什么像樣的牲口,只是最后一胎,呱嗒一下子生下了這么個雜種,從此絕育。
白馬通體雪白,無一雜毛,身材挺拔,鼻直口方。最讓本地牲口看不上眼的是,她居然膽敢一只眼漆黑如墨,另一只眼碧綠如玉,且是女馬。曾有一游方道士路過此地,相了半晌吟道:“此馬龍種,命屬大貴,眼觀黃道,胸懷經(jīng)緯,麒麟頭,鳳凰尾,清水腰,雷火腿。只可惜如此造化,生不逢時?!痹傧蛳聠柸?,便只有一句:“天機不可泄露?!弊邥r,一步三回頭。
道士走后,五爺便像自己也具慧眼一般,逢人便重復道士的相馬經(jīng),末尾始終不忘丟下那句“天機不可泄露”。平日里更加另眼看待,清水精料,天天刷洗,夜夜上草。這女馬也不負五爺恩惠,日見俊秀,滾圓的屁股上能平放三個雞蛋。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才披掛上套,風情萬種地給村人們拉磨點豆腐。村人們都吧嗒著嘴夸贊:“啥牲口也趕不上這雜種,拉出的豆腐,香人!”
陽春天氣,牲口們都興奮,每到成群往山上送糞,便有些精壯的牲口激昂起來,翻蹄亮掌,掀掉背上的糞口袋,雄糾糾地在野地里撒歡兒趴跨,常常連天生不孕的女騾子都不能幸免。獨此白馬,不讓近身,六歲口,守身如玉。五爺為此常生出一些惋惜:“這牲口,馬相騾子命!”
我18歲的那個夏天聽樹影里五爺教授馬的知識的時候,正是掛鋤季節(jié)。大日頭曬得房檐秫秸常發(fā)出嘩嘩叭叭的爆裂聲,狗們都耷拉著粉紅色的舌頭在井沿子上喘。雞們也歇伏了,不再“呱嗒呱嗒”歡快地下蛋,都蔫蔫地躲在磨盤底下發(fā)呆。村人們也都脫赤了身子,順在板凳和炕沿上睡覺,任憑已放了三遍壟的莊稼瘋長灌漿。
“噗、噗噗”。大隊廣播站的喇叭里傳出松屁一樣的聲音,睡著的村人們都知道,這是徐家二頭又在吹紅綢包頭的麥克風。“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下面廣播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大隊革委會決定,明兒大早兒明兒大早兒全大隊基干民兵到大隊部集合,去縣里敬請紅寶書。去的記10個工分兒,不去的罰10個工分兒!完了,下面放歌?!庇谑羌茉谏谂锷系拇罄壤锉愠鲂┻捱扪窖?,這咿咿呀呀便在大晌午的日頭下黏稠地蕩出村子,順著滿山坡泛著白光的高粱葉子灌滿了溝筒子。
播放通知的是擔任大隊革委會主任的徐家二頭。當?shù)赜酗L俗,不管誰家生孩子,生多少孩子,只給第一個孩子起名,老二就叫二頭,老三就喚三頭,以此類推。上學后,再按家譜續(xù)上名字,喚做大號。
第二天一大早,大隊部院子里擁滿了男男女女。涼快了一夜的院子被村人和知青們的鞋底又蹭得熱乎起來,牛馬糞便的腥騷和村人的味道與清晨金黃色的粉塵揉在一起,涌進每個人的肺部,貼在每個人的眉梢。人們或懷著興奮的心情互相打鬧或說著閉燈以后的笑話或像雞一樣成排地蹲在墻頭卷著旱煙看熱鬧起哄,親切而祥和。像往常一樣,徐家二頭披掛一件舊軍裝,往碾盤上一戳,大家便安靜下來。徐家二頭曾當過兵,搞政治活動時對風紀極為重視。
“三叔,你他媽的怎不系武裝帶?忘性怎么那么大,說多少遍了?! 屬豬的? 記吃不記打!”
聽見徐家二頭的話,人們便把目光向三叔順過去。三叔則在這種目光的瞄準下低了頭,把大家的目光接下,再往女人堆里順去。村人的目光在三叔目光的引領(lǐng)下,向女人們瞄去,女人們輕輕地為目光讓開身子,于是,在人堆深處的三嬸便露了出來。40多歲仍扎著兩只青春的辮子的三嬸,腰上赫然系著她家里唯一的武裝帶。村人們禁不住擠出一陣“吃吃”的笑聲,笑聲一變成“吃吃”的聲音,這笑聲便有了內(nèi)容。
“三嬸子,你去干啥?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非得和尚里混個禿子,湊這個份子?”
三叔家窮,可沒耽誤生孩子,一年一個稀里嘩啦生了一大堆,晚上睡覺時炕沿底下堆滿了呲牙咧嘴的鞋。
“聽說縣里晌午不是還供應一頓不要錢的饅頭呢嗎?隊里的工分俺不要了還不行嗎?孩子們打過年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葷腥,放屁都不臭了?!比逡恢?,把實話說了。
人群又是一陣“吃吃”。
“瞅你那熊樣,竟雞巴瞎雞巴胡雞巴生,那玩藝兒不會板著點兒!?”
三叔是二頭本家三叔,村人都懂事兒,知道晌午那頓饅頭是縣里掏錢,都極同情地報以極同情的表情。其實,四季不見葷腥的村人們都沒吃早飯,為的就是晌午那頓饅頭。
我18歲那個夏天,我的大隊,10個工分才值三分錢,一個饅頭五分錢。吃十個饅頭五毛錢,不要糧票,不但能再省一頓晚飯,還能乘機揣回幾個給孩子解解饞。村人會算賬,村人不糊涂。二頭也會算賬,二頭也不糊涂。
“出發(fā)!”
二頭熟練地運用從電影中學來的動作,將右掌向空中極有力極有氣魄地一推,于是,一匹紅馬駕轅,上面插著三面紅旗的紅漆大車擠出了院子。五爺和二頭坐在車耳朵上,帶領(lǐng)著這支饑餓的隊伍向村外擁去。
多少年后,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早晨我是何等地耳聰目明。在亂哄哄的人群里,我清楚地聽到二頭與五爺?shù)膶υ挕?/p>
“五爺,咱差點犯忌?!?/p>
“犯啥忌?”
“犯啥忌?犯了大忌!咱們是去敬請偉大導師偉大領(lǐng)袖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紅寶書,整一匹馬,單數(shù)兒!”
二頭目光如炬,放射出思想的光芒。
“那咱再整四個驢去拉套!”
“那驢是黑的,黑驢能去嗎?就是能去,也得是紅驢!”
“那我上哪去掏騰去,咱家的牲口不都在你心里裝著呢嗎?”
“那我不管,反正這事兒交給你了,你必須堅決地完成這個政治任務(wù)!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在執(zhí)行中加深理解?!?/p>
大車停了下來,隊伍也停了下來,五爺攏住鋸齒一樣的車閘,跳下車耳朵,拉上我就往村里走。
五爺拉住我手的這個瞬間,在我以后的夢里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過。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我以后的生命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我常常疑惑,為什么五爺當時偏偏拉住了我的手,而不是別人?如果當時拉住了別人的手,那又會是什么樣子?在假模假式地讀了幾本舊書后,我漸漸地堅信,這世界上的事兒,幾乎不存在偶然,那天早晨五爺拉住我的手是定數(shù)。
五爺是智慧的五爺是富于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五爺讀的是私墊可五爺和高爾基在大學的時候是同學。五爺從庫房的角落里搜出半截裝水泥用的牛皮紙口袋,一邊用手往水桶里抓口袋里的紅土子,一邊說:“吃不窮,花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小子你去打水,打完水再去牲口棚抓兩把鹽,對上鹽的紅土子不愛掉色兒。完事兒把那匹白馬給刷了……”
我就在五爺如詩如吟般的教導聲中拎著裝滿紅色液體的水桶走進了牲口棚。
長時間看著這匹白馬雪一樣晶瑩的身軀,我相信了那游方道士的箴言,也多少讀懂了五爺。白馬用那只碧眼惶恐地盯著那桶血槳,不停地打著響鼻,前蹄顫抖地刨著地面,輕輕地去試圖掙脫韁繩。
我知道,五爺是無法刷這匹白馬的。今天,這匹白馬命中注定將在我手中變成紅馬。盡管我也有白馬那種莫名的惶恐,但我還是莊嚴地舉起了蘸滿顏色的刷子。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也根本無法想到,在我舉起的刷子落在白馬身上的那一瞬間,竟驟然改變了我和白馬的命運。
稠稠的紅土子終于落在了馬的身上。馬的顫抖立刻通過刷子,電擊般地震顫著我的心臟,我努力地屏住呼吸,控制著我的手臂。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土紅色的礦物質(zhì)顏料竟然能夠在與白馬的皮毛接觸的瞬間,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輕響,并放射出血一樣精亮的光芒。我感到刷子上蘸的根本不是顏料,而是強酸。每刷子上去,都不是添加什么,而是在剝離什么。沒有被吸附的顏色帶著馬的體溫順著白馬光滑的皮毛流淌下來,像一滴滴鮮紅的血,染紅了我的視野,干渴了我的喉嚨,溫熱了我的肌體,也沸騰了我18歲的生命。我無法終止下來,無法忍受殘缺。我昂揚地刷著,刷馬遼闊的脊梁,刷馬光滑的肚皮,刷馬渾圓的屁股,刷馬強健的四肢,刷馬精致的蹄子,刷馬如筍的雙耳,刷馬堅硬的前額馬的脖子馬的前胸。當我刷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打了一個響鼻,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喘息的聲音。我知道那是詢問,但我無法回答。我的嗓子已充滿了黏稠的甜腥,我的雙眼變得血紅。我聽到我的血液在我體內(nèi)洶涌的聲音,我聽到了自己的靈魂在歡快地歌唱。我無法抵御破壞和創(chuàng)造同時給我?guī)淼木薮罂旄?。當我最后將馬尾巴放在水桶里將其染紅的時候,一輪蛋黃般的太陽剛好爬上山梁。清亮亮的玫瑰色立刻捉住了房檐、枝頭和充滿水氣的天空,也捉住了白馬、五爺、我和整個村莊。
我疲憊地望著眼前這匹血淋淋的牲口,心里正經(jīng)歷著一場巨大的風暴,我有生以來進行的第一次繪畫將蘊藏在我18歲生命里的創(chuàng)作和破壞的欲望在這樣一個壯麗的清晨,猛然地喚醒了。站在清晨的陽光里,我被自己的創(chuàng)作驚呆了,我意外的被自己瘋狂地擁抱了。
第一次閱讀著自己靈魂中蘇醒了的另一個世界,我不能自持地顫抖了,熱淚澎湃,為歡樂。
可以肯定地說,這次作品的完成,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一生,并且奇跡般地為我以后的繪畫生涯奠定了極其堅實的基礎(chǔ)。當這匹搶眼的紅馬被我和五爺急匆匆地牽到村頭的時候,村人們紛紛從高粱地里、溝坎子上圍了上來,無不贊嘆五爺?shù)念V?,很是笑罵了一陣、熱鬧了一陣。
隊伍被重新集合起來,向縣城的方向進發(fā)。為防止這匹女馬被鞭梢抽打出白印,馬的兩側(cè)被派上了二位英武的知青,一人一手分別捉住馬的籠頭,更顯颯爽。
四十多里的山路架不住村人和知青們火爆有力的腳程,雖然隊伍仍在青紗帳中蠕動,但已經(jīng)能清晰地看到縣城的煙囪和一些低矮破舊樓房的輪廓了。進縣城本身對村人來說已經(jīng)是一件開眼的事了,再加上政治運動要進入高潮時,大家也都很習慣地活泛起來,本來已疲倦的幾個負責宣傳的女知青似乎嗅到了城市的世俗氣味,也活潑潑地抖出了機靈,輕盈地跳到路旁的土坎上,矮墻上,從腰間拔出竹板呱唧呱唧地呱唧起來,并伴著呱唧呱唧的節(jié)奏尖聲吼誦: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毛主席呀毛主席,龍城人民想念您!”
在吼誦的中間不時地加上并變換些一往無前狀,披荊斬棘狀,英勇就義狀,前仆后繼等等狀的紀念碑式雕塑般的造型。望著女知青光彩照人的英雄形象,聽著她們脆生生發(fā)出的動靜,隊伍的情緒被煽動起來,雜亂拖沓的腳步隨著呱唧呱唧的竹板聲,變得有些次序有些節(jié)奏了。
“跳忠宇舞,跳忠宇舞!”二頭在大車上站了起來,手勢從下往上呼扇著。
“跳哪段?”
“跳百萬雄師那段,就是過長江那段,前進步兒的?!?/p>
隊伍在幾名女知青的指揮下很快擺好了陣勢。在隊伍最前邊的兩名劍眉朗目的男知青,此時拉開架子,一左一右捍衛(wèi)著那匹拉套的被染紅的白馬,神情莊嚴,腳步堅定。五爺和二頭端坐在通紅的大車上。五爺懷里抱著喇叭臉朝前,二頭臉向后,嘴里叼著哨子,兩只臂膀有力地揮動著,進一步畫龍點睛地指揮著后邊的隊伍。
四名面目姣好的女知青跟在大車后邊,尖著嗓子唱了起來:“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并用一條腿站立,一條腿后蹬,兩手車輪般自由泳狀,前后輪番劃動,一邊的肩膀向前傾斜,極寫意地劈開驚濤駭浪。在女知青的后邊,一名英俊高大的男青年,一條腿著地,一條腿后蹬,上身前探,兩手做蛙泳狀,伴著女知青的合唱,用相當渾厚蒼勁的嗓音非常專業(yè)地朗誦:“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并不時向空中揮臂,向前投出想象中的手榴彈。
緊跟在后邊的隊伍全部黑壓壓地俯身向前。隨著歌聲、朗誦聲、呱唧呱唧的快板聲、有節(jié)奏地做蛙泳狀,一邊蹬,一邊劃,一邊前進,在意象的水中極艱難極莊嚴。從每個人的表情上看,無一不回到了當年由百萬農(nóng)民兒子組成的雄師跨過長江的時刻。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噴著怒火,緊盯著長江對岸那些身穿呢子服,喝著香檳,懷里抱著美麗的小娘子卻滿臉痛苦獰笑的敵人。想象著身穿老棉襖,吃著窩窩頭,一肚子深仇大恨,一副刀槍不入的皮肉,臨死前一定要交黨費的戰(zhàn)友們前仆后繼的身影,以及江面上獵獵飄動滿是彈洞鮮血和簽名的紅旗。而我和另外幾名知青則在隊伍的后邊做搖櫓劃槳狀,擔當支前的民兵,一臉的視死如歸。
這是我一生永遠無法忘記的舞蹈。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清楚地記住每一個動作,并仍為那壯麗虔誠的場面所激動。盡管我們現(xiàn)在的舞臺上、生活中出現(xiàn)并演出了那么多的芭蕾舞霹靂舞現(xiàn)代舞交際舞集體舞迪斯科乃至街頭巷尾公園廣場那些特投入的秧歌雜耍,都無法使我激動到那種刻骨銘心的程度。以至于許多年后我在美術(shù)學院學習期間做廣播體操時,常常不自覺地向后用力蹬出一條腿并遭呵斥,也嚴重地影響了我的繪畫造型和創(chuàng)作,以至遭到老師和同學的譏諷嘲笑。盡管為此我受到許多看上去挺有學問的老師和看上去個人衛(wèi)生很好的同學的無情傷害,可我還是在心里在感情上原諒了他們,因為他們這些人畢竟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沒有與那樣一群饑餓但極其虔誠的人們一起在青紗帳中跳著統(tǒng)治了一個時代并在本世紀的民族歌舞中足可稱之為精品的獨特舞姿,一步一步地去朝覲求經(jīng),并為其壯麗的場面深深地打動過。
正是七月天氣,正是日上中天,路旁的苞米和高粱棵子已長了一人多高,有風吹過,寬大的葉子便隨著風將發(fā)白的背面翻轉(zhuǎn)過來,一波一波地推向遠方。發(fā)出的嘩嘩聲音如潮如涌。如果沒有嘹亮的歌聲,如果沒有金黃色硝煙般的灰塵,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有一支隊伍在青紗帳中劈開波濤跳著舞,用精神食糧和神圣的信仰支持著饑餓的肚皮勇敢而固執(zhí)而忠誠而熱烈而無畏而艱難而喘息著向前蠕動。
村人實在,舞跳得非常賣力。一里地剛過就可以聽見吭吃吭吃的喘息聲和被腳下塵土嗆出來的咳嗽聲。每個人的額頭都亮晶晶地涌出些汗水,并順著耳后雙鬃在臉上、脖頸處與塵土混合在一起,一道一道地聚集在下巴處,滴答滴答地滴答下來。一時間,酸唧唧的汗味兒,黏乎乎的臭膠鞋味兒,辛辣的旱煙味兒,灰塵的土腥味兒與莊稼的芳香和著吭吃吭吃的口臭擰成一個團,劈頭蓋臉地打來。在隊伍后邊作為漿手的我,大口吞咽著這早已習慣和熟悉的濃濃氣息,并深深地存入丹田將之永久地珍藏了。這使我對鄉(xiāng)土氣息有了切身的感受和深刻的理解,使我對這個多少人用濫了卻不知其味的溫暖的令人寧靜致遠清心潤肺舒筋活絡(luò)利肝明目返樸歸真極有藥用價值極有民俗價值絕對民族的也是世界的鄉(xiāng)土氣息具有了權(quán)威的鑒別力和解釋權(quán)。
縣城就是縣城,縣城一頭連著高梁地,一頭連著北京城。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被五爺深藏閨中的白馬是第一次進縣城。當五爺?shù)拇罄仍诳h城的沙土路上刺耳地吹響時,她莫名其妙地興奮了,大張著粉色的鼻孔,高昂著頭顱,像一團火一般,識途的老馬一樣,帶領(lǐng)著這支疲勞的隊伍,雌糾糾地小跑起來,無視五爺?shù)暮浅?,直奔天主教堂改成的新華書店。
新華書店前的土道上早已人頭攢動,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高亢的進行曲和喧天的鑼鼓及人們的大呼小叫將整條街搞得沸沸揚揚。全縣各公社敬請紅寶書的隊伍各自拉開架式,起勁兒地跳著特質(zhì)樸的卡拉亞西諾諾依拉強巴諾諾阿拉嘿撒巴扎嘿牙克西之類的忠字舞。舞蹈的水平也因水土的關(guān)系各具特色參差不齊,遠不如我們這支隊伍好看。我們這支隊伍一蹬一踹的獨特舞姿,有別于喜氣洋洋的滿腔仇恨的表情以及熱乎乎撲臉的濃烈氣味,像一群進村洗劫的精壯土匪,氣勢非凡。特別是那匹被我染得血淋淋的白馬表現(xiàn)得極其神勇。她居然后腿站立著行走,甩開拉著籠頭的兩名知青,打著響鼻,碧眼圓睜,全然不顧五爺葷素搭配抑揚頓挫引人入勝的叫罵,表現(xiàn)出氣吞山河的磅礴氣勢,登時將整條街給鎮(zhèn)住了,各路人馬陣腳大亂,慌慌給我們讓開了一條路。
敬請紅寶書因為場面宏大,參加人數(shù)多,所以是要站隊的。哪個公社或哪個大隊先到,就先跳忠字舞,然后將紅寶書請上車,下一個公社或大隊接著跳舞接著請,雖然這么做耽誤功夫,但儀式是萬萬不能少的。我們大隊弄不好,天黑才能往回返,可我們大隊還沒來得及站隊,就被白馬給帶了進來,村人們都為這次進縣城意外地占了這么大的便宜,露了這么大的臉心里高興。但神情卻肅穆,個個鐵青著臉,眼睛盯著彈藥箱子般的紅寶書,接受檢閱般地直接到達新華書店門外擺放紅寶書的一排案子前。
本來這匹英雄的白馬該停往了,可她卻見好不收,在陽光下呲著滿口白牙,發(fā)瘋般地拽著坐坡的轅馬繼續(xù)大踏步地前進。己經(jīng)亂了套的人群更加亂套,前邊的人往后退,后邊的人往前擁,叫喊和謾罵聲轟然而起。二頭畢竟是二頭,他嗖地飛身下車,厲聲叫道:“五爺攏閘!攏閘!”
“二頭我操你八輩祖宗二頭你瞎雞巴喊啥二頭你眼瞎呀二頭你狗娘養(yǎng)的還不快去拽籠頭!”五爺一邊死死地拉住閘繩,一邊一口一個二頭的大罵。二頭畢竟是條漢子二頭畢竟當過兵二頭畢竟是一個大隊革命的領(lǐng)路人二頭在罵聲中迅速成長。二頭敏捷地撲了上去,一伸手就扣住了馬籠頭,并用肩抵住馬的前胸,被甩掉的兩名知青在二頭的感召下也撲了上來,其中一名由于革命電影看多了,竟斜刺里倒地,英勇地抱住了馬站立的后腿,亂哄哄的人群里也沖出七八條長相極蒙古的漢子,施展降馬手段。盡管白馬奮力掙扎,但好馬敵不住一群人,并且她還是女馬,眨眼之間就被放倒在地。幾天后,抱住馬后腿的那名知青,就在黨旗下鐮刀那邊舉起右手發(fā)了誓。
白馬倒下了,從喉嚨里發(fā)出龍吟般的嘶鳴。碧眼里流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五爺是睿智的五爺是冷靜的五爺是極富洞察力的。正當大家七嘴八舌斷言這是馬驚了的時候,五爺卻聽懂了她的嘶鳴,讀懂了她的眼淚。五爺在車上霍地一下站起來,用白馬剛才的視線與心態(tài)四下搜索,迅速地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在人群的后面,露出了一掛英俊的黑馬臉。
五爺?shù)难序v了,心懷馬道主義的五爺用雄鷹展翅的姿勢跳下車,撥開眾人,一把掀起馬尾巴,指著那片已潮濕的粉紅色區(qū)域歌唱般地吼道:“你們看唉你們看她反群了反群了她不是騾子不是騾子!”邊吼邊分開圍觀的人群向那掛黑馬臉的方向擠去。
二頭是聰明的二頭是能夠抓住機遇的二頭是有政治頭腦的。并不盲目的二頭機智地利用了白馬創(chuàng)造的混亂,開始辦理敬請紅寶書一檔子事。當紅寶書被整齊地敬請到大車上的時候,五爺斜著膀子鐵青著臉擠了回來,磨過大車就奔回程,一路無話。 ·
五爺?shù)膬?nèi)心是痛苦的五爺內(nèi)心是深刻的五爺脖子上的筋是綠的五爺痛苦時脖筋就發(fā)綠五爺深刻時就沉默。
那天夜里,五爺沒睡,在牲口棚外蹲到天亮。
那一夜,我也沒睡??偸乔逦馗杏X到那匹被我刷成紅色的白馬,披著霞光,擴張著鼻翼,四蹄翻飛,在我窄窄的胸膛上來回奔跑跳躍,踏得我胸膛咚咚作響,用手摸一摸,還隱隱作痛。我還挺奇怪,她那么高大那么英俊,可怎么能在我那么窄小的胸膛上往來馳騁卻掉不下去呢?我當時并不知道,那一夜,我的胸膛因為早晨的藝術(shù)實踐,已變得像草原一樣遼闊了。
那一夜,全村人幾乎都沒睡,我薄薄的耳朵清楚地聽到每一戶人家關(guān)于白馬夸張的議論和黑暗中快活的喘息,一直到凌晨。第二年春節(jié),從初一到初五,村里一下子生了四十多個女孩兒,而且個個聰明漂亮,七年后,這批女孩兒裝滿了整整一個教室,居然連一個男孩兒都沒有。
第二天清晨,我撫摸著胸部的隱痛去牲口棚去看我的藝術(shù)品,見到五爺又像往常那樣拉屎般的蹲在那棵小老樹下,兩片尖腚抵住樹干,闊嘴里往外噴著臭哄哄的旱煙,專心地注視著棚里被染紅的白馬。那對屎眼神采奕奕,充滿了靈性。稀疏的胡茬上掛著一團琥珀般精亮的東西,不知是鼻涕還是清淚。見到我走進院子,五爺結(jié)束了那拉屎的姿勢,從那棵小老樹下站了起來,從牲口棚里牽出白馬,把她拴在小老樹的樹干上。
我有理由相信,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經(jīng)過五爺昨夜的深思熟慮。
五爺從棚里牽出一頭黑色叫驢,把他帶到小老樹下。這頭叫驢狡猾而結(jié)實,在生產(chǎn)隊常因不認真勞動并且在勞動過程中騷擾異性而慘遭毆打謾罵。這頭輕浮的叫驢只繞著這匹被染紅的白馬轉(zhuǎn)了一圈,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匹化了妝的馬!并且是他神往已久的那匹女馬,叫驢立刻咧開驢嘴淫蕩地笑了,露出兩排精亮的驢牙。這種笑容我熟悉,在許多人臉上我見到過。他兩耳豎立,雙目圓睜,高昂起驢頭“昂——吃,昂——吃”地引吭高歌,在歌聲中無恥地從肚子底下伸出棗木鎬把般的第五條腿,并用這條棗木鎬把敲打自己的肚皮,發(fā)出咚咚的鼓聲,為自己擊節(jié)伴奏。
這真是一個藝術(shù)的早晨,叫驢極具穿透力、極具殺傷力的歌聲粗糙渾厚,平平地緊貼著每一戶房檐竄出村子,打在對面的山崖上,帶著大山巖石的混響和顫音撞了回來,震落了每一家棗樹上的果實和房梁上的灰塵。這使我第一次體驗了什么叫振聾發(fā)聵,也觸類旁通知道了什么叫搖滾,理解了真正的搖滾精神。這頭叫驢放肆地抒情之后,便開始大聲喘息著后退,隨即像獵豹一樣地向前加速,高高地躍起,撲上了馬背,用兩只前腿抱住白馬的腰胯,將他那根棗木鎬把深深地插入白馬體內(nèi)。
五爺這時表現(xiàn)出來的敏捷精壯和掌握的遺傳學實踐知識,是我沒有料到的,也進一步證實了我的判斷。
由于白馬高大,那條黑驢雖能夠成功趴胯,但卻不能自如地在馬背上運動,只能勉強地用后蹄子尖點著地,努力維持著一個姿勢。不能完全得逞的黑驢此時已急紅了眼,歪著驢頭咧著嘴向五爺求救。五爺一個箭步躍到馬后,一頭鉆入白馬和黑驢的后襠下,用結(jié)實的雙肩抵住叫驢因矮小無法著地的兩條后腿,甘為叫驢做了人梯,任叫驢在馬背上姿意縱橫。
白馬確實是通人性的,白馬對黑驢的出現(xiàn)早就看出端倪,白馬原來是理解相信五爺?shù)?,白馬的思想斗爭是無比激烈的??煽吹轿鍫斠布尤霃娂樽约旱男辛欣飼r,白馬激怒了。她“蹦”地一聲就咬斷了韁繩,斜著身子緊貼著樹干用力往前一躍,和太陽一起躍上了房頂,頭都沒回,向太陽奔去。
此時的叫驢正幸福得要死,吟誦著寧在樹下死,作鬼也風流的詩句,黑臉泛紅,被樹干擄下馬來也渾然不覺。他的身軀在空中縱向旋轉(zhuǎn)了180度的時候,正激情飛越地往外噴射著驢子驢孫。這些沒良心的驢子驢孫們在空中晶瑩剔透,手拉著手在陽光下結(jié)成一道斑斕的彩虹,閃閃發(fā)光,全然不顧他們的父親被重重的摔在地上,更無暇去顧及被閃趴在地甘當驢梯的五爺。
我知道,整個過程在馬襠底下的五爺是無法看到的,我更相信,五爺在昨天夜里己用心將這情景目睹了無數(shù)遍了。當我要扶起淚眼漣漣的五爺?shù)臅r候,五爺已跳了起來,顧不上擦掉臉上的淚,踉踉蹌蹌地跑出院子,追趕那匹已消失的白馬去了。
五爺內(nèi)心的痛苦是巨大的,白馬內(nèi)心的痛苦也是巨大的。惦記著白馬和五爺,我決定不出工了,在牲口棚等五爺。
天黑透了,五爺也沒有回來。我趕緊找到二頭,向他匯報了今天早晨的事情,當然中間有些情節(jié)我省略了。二頭立刻組織了全大隊基干民兵,天羅地網(wǎng)地去找五爺和白馬。整整一夜,各個山頭都能看見螢火蟲似的手電筒光束,明明滅滅,各條溝岔都傳出遙遠的呼聲,斷斷續(xù)續(xù)。天放亮了,沒有找到五爺和白馬。二頭看著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的村人們,心生憐憫,鋼牙一錯:“殺羊!”于是殺了兩只羊,吃完羊肉喝完羊湯,二頭又鋼牙一錯:“找!”就這樣,在吃了六只羊的那個早晨,二頭終于不再錯牙了,因為生產(chǎn)隊的羊不多了。村人們在惋惜雖辛苦但每天能吃上羊肉喝上羊湯的好日子結(jié)束的時候,五爺回來了。
五爺是空著兩手回來的。
五爺并沒有帶回他心愛的白馬,而是烏著雙眼一頭鉆進了自己的小屋。進屋后就往鍋里倒了半口袋黃豆,又往鍋里抓了兩把咸鹽,在灶坑里添了兩捆榛柴,點起火來,任二頭和村人怎么問,他也一話不說,只顧悶頭兒炒那半口袋黃豆。
五爺是帶著那半口袋黃豆走的。
五爺走時,二頭和村人們送他到村口,他走的時候相當絕情。一句話都沒給村人們留下,只是遠遠地回望了一下白馬那空空的宿舍。村人們都說,他回望時,兩眼放著綠瑩瑩的光,像狼。
在他又去尋找白馬的日子里,我焦心地等待著他的歸來,也特別注意打聽他的消息。有人說他瘋了,他的半條命被白馬帶走了。也有人說見到他和白馬了,是在夜里。白馬渾身閃著綠光,從這個山頭兒一下子就飛到了那個山頭兒。五爺已不甩兩條腿走路了,而是像大灰狼一樣,四腿著地,在后邊發(fā)足追趕,腰里還纏著小半袋炒黃豆。
傳聞里邊,數(shù)二頭的話比較有學問,說白馬可能越過縣界,進入了反修前哨內(nèi)蒙,而五爺也一定聞著味兒追了過去,在中蘇邊界一帶堵住白馬的要路,防止白馬逃往蘇聯(lián)。還在大隊部的牲口棚前貼了表揚信,那張大紅紙上熱情地寫道五爺是如何地熱愛集體財產(chǎn),說他是在學大寨熱潮中,為保護集體的牲口,涌現(xiàn)出來的男性成年的龍梅玉榮,是和平時期深入虎穴,獨膽斗敵頑的楊子榮,不但是全大隊社員的學習榜樣,還是全龍城人民學習的好榜樣。在表揚信的結(jié)尾還深情地寫道:
我們的五爺
是毛澤東的戰(zhàn)士
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他的英雄氣概從哪里來
是因為他對祖國人民無限的愛
他的英雄氣概從哪里來
是因為他對美帝國主義
對蘇修無限的恨——
二頭還把這篇表揚信抄了清,托公社廣播站的通信員投往龍城日報。沒過一星期,龍城日報就在頭版頭條刊登了這篇來稿,并加了編者按。一時間,鬧得龍城這個小城沸沸揚揚,并掀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活學活用的熱潮。半個月后,二頭就因培養(yǎng)了一個只吃黃豆的英雄和具有較高的政治覺悟升為公社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而那個通訊員則調(diào)入龍城日報大批判組,擔當了五湖四海評論員,專門寫社論之類的重要文章。當初在新華書店門前抱住馬腿的那位知青,接替了二頭,當上了大隊書記兼革委會主任。
在二頭去公社赴任的那天傍晚,五爺回來了。
五爺還是沒能帶回那匹白馬,身后卻跟了四條長得特別忽必烈的蒙古漢子。五爺根本沒搭理喝得滿臉通紅的二頭,也沒有看一眼熱情卑微前去送行的村人和新上任的大隊書記,照舊烏著眼,一頭扎進了自己的小屋。這次他不僅炒了黃豆,還叫我去供銷社打了一塑料桶白酒。那一夜,我看著五爺和四條漢子就著豆餅和咸菜,喝了一宿。天放亮時10斤白酒也喝干了,他們起程了。四條漢子腰里纏著青麻繩子,五爺腰里纏著半口袋黃豆。只有我一人送他們到村口。走時,我注意了一下五爺?shù)难劬?,我沒看見村人們說的狼一樣綠瑩瑩的光,卻看到了五爺雙眼像兩盞燈籠,放著血色。
三天后,五爺回來了。
五爺是獨自牽著白馬回來的。五爺疲憊得像戰(zhàn)場上潰逃下來的殘兵,頭發(fā)胡子亂草般糾成了一團,發(fā)青的臉上溝壑縱橫,兩只烏眼己見不到多少黑眼仁了;大面積混濁的眼白空空蕩蕩,他佝僂著身子,走在前邊,樣子老了十多歲。而那匹白馬則瘦骨嶙峋,身上的紅顏色已經(jīng)看不見了,臟兮兮地粘滿泥土,前邊的一條腿上纏著五爺裝黃豆的那條口袋,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邊。
我接過五爺?shù)捻\繩,扶著五爺回到了牲口棚,他一頭扎在自己的涼炕上就昏天黑地地睡了過去,滿嘴往外噴著臟腑的臭氣。我把白馬牽到那棵小老樹下,打了清水刷洗白馬,可怎么刷,也沒刷出原來潔白如玉的那匹白馬,我懷疑我刷的是一頭灰驢,可看著她一只發(fā)黑一只發(fā)綠的雙眼,我才確認她還是那匹白馬。
后來,我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在五爺嘴里知道了有關(guān)白馬的一些真實情況。白馬并沒有像二頭所說的,跑到中蘇邊境一帶,她僅僅跑到了龍城與內(nèi)蒙古交界的一座山里藏了起來,那座山有一個有意思的名字:木蘭山。白馬的一條腿斷了,是一腳踩到樹坑里別斷的。當五爺找到她時,她已奄奄一息,五爺那半口袋黃豆都喂她了,五爺是乞討著才回來的。
秋天眨眼就到了,五爺也緩了過來,比以前更加用心地照料那匹白馬,夜夜都到槽頭去給她加料,呆呆地看著她貪婪地吃料喝水,可怎么養(yǎng)也養(yǎng)不回來了。人們看到的,僅僅是一頭毛色灰暗的大驢。人們都說,那馬是魂不附體了。
在以后平靜的日子里,人們還是常常談?wù)撈鹞鍫敽桶遵R的故事。據(jù)說,有人看到天交子時,白馬有那么幾分鐘會發(fā)出綠瑩瑩的光。還有人說,每月初一、十五,能看到天邊有一匹白馬,拖著大尾巴,從這座山一下子就飛到那座山,說那是馬的靈魂戀著白馬呢。還真有那么一些孩子特意藏在五爺窗下,專門等到半夜看五爺?shù)膭屿o,有孩子說看到五爺半夜起來,溜到牲口棚里,站在板凳上干那白馬。
元旦前,我當兵走了,離開了我下鄉(xiāng)的那個村子,再也沒有聽到關(guān)于五爺和白馬的消息。
二十多年后,為了教育好我的兒子,讓他成為合格的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我?guī)麃淼搅宋以?jīng)下鄉(xiāng)的那個村子。
村子的面貌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當年叱咤風云的二頭已不是全大隊貧下中農(nóng)革命的領(lǐng)路人,他分到了村里的一口機井,抗旱種地時收村人的水錢,村人依然懼他。
當年因抱馬腿而當了大隊書記的那名知青,在我走后第二年夏天,遭到自己的推薦,當了工農(nóng)兵大學生,現(xiàn)在成了那所大學的教授和管后勤的副院長。
那年春節(jié)成批生產(chǎn)的漂亮姑娘,如今沒有一個留在村子里,她們大部分成為時裝名模。形象和身材經(jīng)常出沒在各類生活雜志的封面上,最不濟的幾個,也考上了中戲和北影,成為電影明星。
我是最后見到五爺和白馬的,在那間很舊的牲口棚里。白馬老得已經(jīng)打晃了,當年滿口的牙幾乎都掉光了,毛色更加灰暗,身材也與普通的驢差不多。
五爺仍獨身,除分了五畝坡地耕種外,他只選了這匹沒人要的白馬,并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與他說起當年的事,他像沒聽見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顧端著個破鋁盆喂馬苞米面糊糊。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
望著衰老得一塌糊涂的五爺和白馬,我流淚了。
兒子卻說:“操,哭啥?”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