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初來乍到,我最先撫摸到的,就是那些叫聲。秋蟲的叫聲。
那叫聲,軟軟和和的,熱熱鬧鬧的,不曾停歇,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都稠得像一條河流,起伏著流水的旋律。夜晚,那叫聲更為明亮,像一天繁星不停地跳躍,上升,繼而沉降。我能感覺到,那種此起彼伏的叫聲,正透過紗窗,滲過流淌的夜色,浸入我的夢鄉(xiāng),撥響我身體里那根敏感而神秘的琴弦。不然,我怎么會睡得那么踏實?我怕極了出差——再也沒有比夜宿外地更為痛苦的事了。再好的床鋪,總也不能讓我睡個好覺,往往是徹夜失眠。白天呢,蟲子們不知躲在哪里,但它們的聲音一直縈回于耳畔,揮之不去,就像籠罩在窗外那座山林身上的光暈。
是什么力量促使那些民間藝人晝夜不停地拉著胸前的那把手風琴,如此不知疲倦地吹拉彈唱,一生該是怎樣的興高采烈?但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是因為痛苦而歌唱,還是因為快樂而舞蹈。
我確乎是個粗人,竟沒有留意到大雨如注的日子,那秋蟲的叫聲是否依然明目張膽??赡怯晏炀烤故乔屐o極了,如同一個個不見星月的黑咕隆咚的夜晚。想必是惆悵的雨,影響了它們的興致;又或許,是雨聲壓住了它們在巢穴里舉辦舞會時的歌聲呢。
我羨慕這些小隱于山林的家伙,自得其樂,長嘯于山野,雖無名,卻比神仙還快活。
我不曾見到它們的影子,但它們隱居的山林和田野,就突兀地矗立在我的門窗之外——每天把房門一打開,晨光就順著山林嘩啦嘩啦地潑將下來,翠綠翠綠的光,翠綠翠綠的鳥鳴,翠綠翠綠的心情。若是晴天,那光自然又是鍍過金的。說山突兀,定然是站不住腳的。真正突兀的,是我住著的這棟樓房。山林一早就在這里居住和生活,是這棟白色外墻的三層小樓擋住了它的視線。它不得不努力地往高處長,朝天空看;不得不把山中林木一寸一寸拔高。
我坐在二樓的辦公室里,恰好抬頭即可見到青山。滿滿的一窗子山。那山,更像是一副蒼翠的窗簾。我要把頭低下去,才能勉強看到一線天空,白白的,像山的背景,也像畫中留白。時而恍惚,竟覺得山中的綠,是流動的。我甚至杞人憂天,那一瀑翠綠,萬一不小心,是不是還會涌到窗戶里來?我時時停下手中的活計,凝視那風吹草動的山,終于恍然大悟:山是向著天空生長的,只有人,借助山體以登高望遠。
我不能免俗,報到的第一天,就想著爬到山頂去望一望山下的田園風光,望一望遠方。那一定是個不錯的選擇。讓我生此動機的,是一處建筑——一方白色的欄桿和一線藍色的屋頂,從山頂?shù)牧帜鹃g露出冰山一角。我終究如愿以償。有路有腳有心,還有什么可以擋住一個人前往山中呢?何況他還是一個素來對名山大川懷抱向往的人。
盡管,我已在山下生活了半月,但依然對它知之甚少,頗覺慚愧。我曾向該鄉(xiāng)的林業(yè)專干打聽它的名字。年過半百的譚委員告訴我,沒有名字的。但我又堅信,世間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都是有它們的名字的。即使我們沒有為其命名,但它們一定有自己的姓名。山跟人一樣,有家族,有歷史,亦有瓜葛。我想當然地將這座山視為了羅霄山脈的支系。
或許是天賜良機,某一天,我在辦公室翻看幾本有限的書籍,竟無意間在一張地形圖上發(fā)現(xiàn),此山被標注為太平嶺。我暗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然而,等我現(xiàn)在欲對此進行確認時,卻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那張圖了。大約是山神那天喝多了,泄露了秘密,酒醒過來立馬用手捂住了嘴巴。
為山河命名,體現(xiàn)了人類的意志,還有赤裸裸的占有欲,但又是合情合理的。兩個國家爭一個島嶼或者一片領土,看誰先為島嶼和領土命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依據(jù)。命名的早晚,關乎歷史,似乎還關乎民族的尊嚴。一部拖沓冗繁的外國影片里出現(xiàn)過這樣一句令我難以忘懷的臺詞:一個土著居民在被迫跳下波濤洶涌的大河之前,對著侵略者吼道——這里的山河由我們命名,你們有何資格占領?
而我發(fā)現(xiàn),在太平嶺下生活的人以及周邊的人,都有著強烈的命名觀念。他們給每一個村民小組,都取了個名字。當然,這名字是相當鄉(xiāng)土的。就如我所居住的地方,叫石盤組。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到這個地方生活,更沒想到要來這個以客家人為主要常住人口的林鄉(xiāng)掛職。剛剛提到的位于嶺下的三層白色外墻的小樓,就是鄉(xiāng)政府的辦公樓。
有必要交代一下,這個鄉(xiāng),是炎陵縣龍溪鄉(xiāng)。離縣城最近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
二
每天叫醒我的,不是手機上設置的鬧鐘,而是窗外的雞啼。一遍,兩遍,叫第三遍時,天就亮得差不多了。那雞啼聲,啄破了濃稠黑夜的長堤。有時醒得早,我就于迷迷糊糊中靜靜地聆聽遠遠的雞啼。時不時睜開惺忪睡眼瞄一眼窗戶。山漸漸醒來了,田野漸漸醒來了,房舍漸漸醒來了,鳥兒漸漸醒來了,流水漸漸醒來了。目睹新的一天自窗前到來,有著說不出的言悅。
我終于知道我們在建房子時為什么要留幾扇窗戶了,除了采光通風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時間的蛛絲馬跡。
美景一窗,千金不換。我無疑是喜歡這扇窗子的。那是一幅天然的田園畫。這幅畫的作者,既是山神,土地神,也是西坑村的村民。
我睡在床榻都能一眼望見的,是一棟灰瓦黃墻的二層樓房,其后還有兩棟,一棟深紅色外墻,一棟粉白外墻,都是藍色的頂。那是龍溪中學的教師宿舍樓嗎?我懷疑與那房中的主人是可以隔窗相望的,所以在起身穿衣或更衣時,我總是小心翼翼的。
窗下是鄉(xiāng)政府的后院,繼而是白色院墻,墻跟前是一條村級公路,繼而是一方深綠色山塘,山塘右邊是一片參差錯落的被竹林掩映的灰瓦磚墻的房舍。房舍背后,則是一派純正的鄉(xiāng)村風光了。
如同潑墨一般濃郁的,是綿綿無盡的山林。在這林鄉(xiāng),山林是最重要的資源庫。遠方山巒的脊,在畫布的空白處隱約起伏。那里云霧相接,天地不分。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畫的主體部分,仍是那山腳下黃綠相間的田野。那是一溜煙兒的漫無邊際的水田,是西坑村那個狹長的山間壩子的一部分。
眼下,稻谷已是待嫁的新娘,金黃的嫁妝差不多已經(jīng)備齊,只是在打點最后的細碎金銀。秋風這支樂隊,已備好了嗩吶、鑼鼓。
誰在畫前凝思,誰都會深深地感受到一種觸手可及的安寧。
糧食,總是讓人心平氣和,讓人心里有底。
我無數(shù)次沉浸于畫中不能自拔。因這種生活,對我而言,對絕大多數(shù)城里人而言,確乎是太過于奢侈了。久居樊籠,得一稍微清靜之地便是萬幸中的萬幸,哪里還敢奢望這一窗田園呢?更要命的是,一些時候,我竟在窗前聽見了有節(jié)奏的鋤禾聲——嚓——嚓——嚓——循聲望去,一個婦人正躬身在山腳的田間勞作,不知她在挖著什么,抑或是種著什么。
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是鑲嵌在我生命里的聲音,是我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這鋤禾聲,是永恒的美聲,是大地上永不消逝的電波。
在長沙時,我一直想以“不朽的生活”為題,寫點什么,甚至還打了一點腹稿,然而動起筆來,真是寸步難行。接連起了好幾次頭,都被揉成了一團。我卻在這里找著了感覺,而且這種感覺相當強烈。我忽然意識到,這次掛職,確實是讓我接到熱騰騰的地氣了。
在速朽的城市,在被吊起來的空中樓閣中,怎么可能寫出不朽的生活呢?
有一年去廬山,導游對我們講,為什么我們在城里不再耳聰目明,不能像古人那樣得道了呢?因高樓大廈和高速公路早已將維持我們生命正常運轉(zhuǎn)的磁場破壞掉了。我們每天面對的不是綠水青山,而是銅墻鐵壁。我們住的樓房越來越高,視野卻越來越狹小,眼光也越來越短淺。你想想,住在第二十層或者第四十層的樓房里,怎么可能捕獲來自大地的信息,又怎么可能據(jù)此作出正確的判斷?更何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預知未來?
我們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縛住了自己的手腳。
恰逢鄉(xiāng)里電網(wǎng)改造,停電,在龍溪成了家常便飯之事。剛來的那一兩天,我很不習慣。不能上網(wǎng),不能瀏覽新聞,不能查閱資料,不能收發(fā)伊妹兒……天哪,該怎么活呀!枯坐于辦公室,真不知如何是好,特別是握慣了鼠標的右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擱放。整個人跟電腦一樣,報廢了。幾本枯燥乏味的書,不能減輕那份焦慮也就算了,卻更有火上澆油之嫌。
還好,可以跟著同事去村子里走走。
我漸漸習慣了沒有電的日子。這讓我想起發(fā)生在長沙的一件舊事。
某一天,物業(yè)公司為了很好地解決住戶拖欠電費的問題,便將原有的電表全部換成了以卡買電的新電表。住戶需要去物業(yè)公司辦理手續(xù),領取電卡,方能用上電。那段時間,我趕著寫點東西,回家較晚。每天回去,都說服自己,明天一定去物業(yè)公司將手續(xù)辦了,沒想到,這一推,就是一個月。也就是說,我足足過了一個月的黑暗日子。以往,我即使不讀書,也會摸到十一二點才睡覺,但那一個月,我每天都睡得很早,差不多八九點就躺下了,第二天,是窗外的鳥鳴將我喚醒。
這種起居時間,與我童年時代的生物鐘差不多完全一樣。我回到了一種久違的生活狀態(tài),進入到了一種向往已久的生命狀態(tài)。諸多以前弄不明白的問題,在這些個寧靜的夜晚,往往迎刃而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讓生命變得簡單,透明,沒有什么負擔。
我也終于明白,現(xiàn)在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在大力提倡寫作要“向內(nèi)轉(zhuǎn)”,要回歸自然了。
在這一個月時間里,我像窗外的一棵樹,把緊閉的內(nèi)心向著天空打開了。
現(xiàn)在,很多小伙伴聯(lián)絡我,我都會很悲慘地訴苦:我被發(fā)配到鄉(xiāng)下了。
好端端地跑到鄉(xiāng)下干嗎呀?
我又很無奈地告訴他們:我要在這風景如畫的鄉(xiāng)下小住兩月。命苦?。?/p>
小伙伴們不是驚呆了,羨慕死了,而是徹底憤怒了。
三
夏天久旱不雨,秋雨卻不少,氣溫降得快。剛進入9月,天就涼下來了,看那架勢,再也沒有熱起來的可能。記憶中,這一年的春天也是足月的。所以,較之往年,這個夏天顯得格外短暫。這本是我們都期望的,但多少有些不習慣。在這多雨的鄉(xiāng)村,秋天已經(jīng)站穩(wěn)了腳跟。隱藏于林中的秋老虎即便再兇,怕是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天氣這么涼,它還敢大搖大擺地跑出來么?
我到來后的第三天,盼了兩個月的雨,終于酣暢淋漓地落了下來。第二天清晨,我去接水漱口。正要喝下一口潤潤牙齒呢,杯子都挨到了嘴唇,卻猛不丁地發(fā)現(xiàn)杯中水色不對。細細一瞅,竟是一杯黃河水。黃燦燦的,哪敢入口?我以為是杯子沒有清洗干凈,仔細洗刷了一遍,再接,仍是黃河水。我暗想,這不是自來水廠提供的水么?毫無辦法,只好用尚且濕潤的毛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臉,灰頭土臉地去圩上的商店買瓶裝水,以解燃眉之急了。
晚上依然如此,連從熱水器里噴出來的熱水,也是黃亮亮的,怎么可以用來洗澡呢?忍著吧。
然而,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受臺風“潭美”影響,龍溪鄉(xiāng)接連下了兩天暴雨。鄉(xiāng)里為此召開了專門的工作會議,鄉(xiāng)黨委書記葉敏亮布置了防汛工作。會后我就跟著唐勇斌鄉(xiāng)長、唐日靜副鄉(xiāng)長到村子里面去查看雨情。
我萬萬沒有預料到,平日里溫順乖巧的潺潺流水,竟變得如此面目猙獰,不可收拾。一條條惡浪滔天的黃龍,在河床里咆哮著直奔山谷。穿行在數(shù)里不見人煙的盤山公路上,巨大的水聲遠遠地在耳畔回響。不少沿河谷修建的道路,被猛漲的河水沖壞了路基,變成了命懸一線的空心路。
一個特別的圖案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個由一長隊石頭或者是幾根樹干組成的弧形圖案。起先,我以為那是好事者的杰作,直到我跳下車,跳到路面以下的陡坡上,才發(fā)現(xiàn)被這個弧形圍住的,正是那一截空心路。
原來,這是村干部在路面做出的警示標志,以提醒來往車輛和路人,避讓道路暗藏的殺機。
在幾個罕見人煙的路段,年輕的鄉(xiāng)長和副鄉(xiāng)長,高挽著褲腿,冒雨親自動手,從路邊的雜草叢中找來樹干,搬來石塊,擺成了一個新的弧形圖案。
在寂靜的山谷里行駛,隔不了多遠,就會有一個圖案,豁然出現(xiàn)在濕漉漉的視野里,讓人心頭一暖。雖然都是一些被丟棄的樹干和再普通不過的石塊,卻在鄉(xiāng)野間被賦予了異常特殊的功能。
這些樸素的圖案,像一盞盞燈,照亮了孤寂的鄉(xiāng)村公路。
這天下午,我們還去了牛塘村中蓬組。我以為還是像上午那樣去排查險情的,下了車才知道是去探望一位老人。上午,鄉(xiāng)政府綜合辦接到牛塘村村干部的電話,說李家勝老人家的房子被屋后的塌方?jīng)_垮了。
那是一棟上了些年歲的兩層土坯房,墻身到處是裂縫。在滿是泥腳印的堂屋里,我見著了李家勝老人。老人佝僂著背,滿眼淚花,難過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你見過一個老人的眼淚嗎?
在堂屋里,即可目睹那副慘狀。那是堂屋右手邊的一間房子,上下兩層均被塌方摧毀于地。那殘破的房子,已被狼藉的亂石擠滿占盡。我看見了深陷泥土的窗戶,像掙扎著的一雙眼睛;我看見了已被折斷的屋椽,僅僅露出扇葉的電風扇;我看見了布滿泥漿的桌面……連前面那間房里,也積了一地渾黃的泥漿。你還能想象屋子里曾經(jīng)有過的溫暖嗎?
李家勝老人的小女兒說,事發(fā)當晚,她就和嬸子睡在那間積滿了泥漿的房子里。十點鐘左右,屋子突然搖晃了一下,像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擊了一下,隨著即是一聲山崩地裂般的悶響,像發(fā)生了地震,像天空炸響的驚雷。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后邊那間好端端的房子就在頃刻間倒成一堆亂石了。把木門打開,數(shù)不清的泥石還在從大雨不斷的黑夜里滾滾而下。
整個屋子,好像隨時都會被黑夜那張大嘴吞沒。
那是怎樣漫長而揪心的一夜?
雨水代替不了淚水。李家勝老人的老伴前不久剛剛過世,現(xiàn)在兩間房子又被沖垮,都七十來歲的人了,如何扛得住這致命的打擊?兩個女兒,一個遠嫁郴州,一個嫁在南岸村,都有自己的家庭,如何分身照顧她們的老爹呢?
同去的唐副鄉(xiāng)長站在院子里慰問老人,表示鄉(xiāng)政府將為他提供最高限額的救助,并提出了兩套解決問題的方案,要么重新選址建新房,要么讓推土機將堂屋右邊的危房推掉,以確保安全。
事實上,第一種方案是不現(xiàn)實的,老人年事已高,不可能再建新房;而第二種方案,也會讓老人心里流血。
一場大雨,差不多摧毀了一個農(nóng)民的半世家業(yè)。
你或許還不能理解,一棟房子在一個農(nóng)民心中的位置,更不能理解一個農(nóng)民對一棟房子的感情。特別是這房子,是他親手一磚一瓦蓋起來的。
一棟房子,不僅是遮風避雨之地,還是一個人得以立世的資本。對李家勝老人而言,除了兩個出嫁的女兒,這棟老房子已經(jīng)變成了他全部的財產(chǎn),物質(zhì)的,精神的。
大家都認為,老人肯定會守著那殘缺的家園,度過余生。
他渾濁的淚水,老在我眼前晃動。
四
我在太平嶺下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一間面朝青山的辦公室打發(fā)了我許多寂寞難挨的時間。但一個星期總有兩三次下鄉(xiāng)的機會,這是最為歡愉的時刻,我也因此得以見識到龍溪鄉(xiāng)的廬山真面目。
我指著田間的稻子詢問過一位村支書:這里一年種幾季稻?
一季。以前種兩季,現(xiàn)在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就留下老人和孩子。農(nóng)活忙不過來,就改種一季了。
前不久,我們陪著一位記者去鄉(xiāng)里采訪。當我站在采訪對象的院子里,望著對面山腳下的幾畝金黃稻田大發(fā)感慨時,生于斯長于斯的鄧鄉(xiāng)長告訴我,現(xiàn)在好多田都荒下了,都沒有種了。你看,那稻田之上的山間,不是還看得見田畝的樣子嗎?那些地方,原來都是種著水稻的。
那些田是退耕還林了嗎?我指著那些荒廢的田園問。
不是。
那么為什么不種上樹呢?
我忘記鄧鄉(xiāng)長是怎么回答的了。望著那些曾經(jīng)的良田現(xiàn)在的荒山,我的心里竟掠起了一絲淡淡的哀愁。
這個時代的人出現(xiàn)了兩種異常明顯的傾向:農(nóng)村人拼了命地往城市擠,費盡心思地想在那寸土寸金的地方站住腳跟,借此改變自己的身份;城里人呢,只要一有時間,就往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跑,甚至在那里蓋一棟房子,開墾出一塊可以種蔬菜的地。他們——我們,總是把別人生活的地方當做天堂,總以為他鄉(xiāng)的月亮比故鄉(xiāng)圓。
這種近乎循環(huán)往復卻又截然不同的對于生活的向往和選擇,暴露出了太多太多的問題。
看過很多外國影片,總覺得那些國家的農(nóng)民要比中國的農(nóng)民過得輕松自在。在這些國家,盡管勞動也是出自生活的必需,但是,一家鄉(xiāng)村酒吧就可以卸除他們身上所有的勞累,一座教堂就可以解除他們精神上所有的枷鎖。他們可以在自己家中舉辦舞會,跳熱烈的踢踏舞;他們可以駕著私家汽車,去外省旅游,或者去國外度假。我們從中可以看出他們對生活是發(fā)自肺腑的熱愛,對他們的國家,也是發(fā)自肺腑的熱愛。他們脫口而出的話,逗得死一頭牛。
你見過攝影師鏡頭下的中國農(nóng)民的肖像嗎?你指望在中國的大地上隨便拉出一位老太太,都能給你唱一首歌,跳一個舞嗎?你在一張千溝萬壑的臉上,數(shù)得清每一道溝壑里到底折疊著多少苦?如果你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背景,斷然不會理解那種沉默的分量。
他們也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那是因為地里的莊稼豐收了,親人遠道而來了;他們也會笑得合不攏嘴,那是因為他們的兒子結(jié)婚女兒出嫁,或者是抱上了孫子;他們也會喝得爛醉如泥,那是因為自己這一輩子,終于在兒子手里翻了身。
你在中國農(nóng)民身上看見的,是你不敢正視的一種生活,是你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一種美,是你從未體驗過的一種苦難,是你從未讀懂過的一種精神。
正因為如此,一個中國的農(nóng)民家庭,往往會舉全家之力,甚至不惜砸鍋賣鐵,四處借債,就為了把一個人送進他們從未涉足的僅僅只是一個概念化的城市。他們非常單純地以為,只要到了城市就是個城里人了??伤麄儾粫靼?,一個兩手空空的人要在城市扎下腳跟,是一件怎樣艱難無比的事情?就如同身在農(nóng)村的他們,倘若沒有一件農(nóng)具,沒有一塊土地,沒有一袋種子,如何建得起一棟安身立命的樓房,又如何種得出五谷雜糧?
我就是那種拼命往城市里擠過,然后又拼命往鄉(xiāng)村跑的人。
不時有鄉(xiāng)政府的同事問我,在這里還習慣嗎?我總是這樣回答他們:我也是農(nóng)村出身,沒有什么不習慣的。好得很呢!
某日黃昏,我獨自穿過圩上那條不足百米的小街,沿著106國道朝著江洲村的方向一直向前走。
那也是黃昏的方向?;馃圃趪辣M頭的羅霄山脈上燒得正旺,各種動物在云霞里耍著變臉的把戲。我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我甚至在那云霞里看見了一尊觀音。我興奮地沖上一個沙堆,對著那難得一見的奇異景觀一頓狂拍。無奈裝備太差,拍了等于沒拍。
就在我陷入沮喪之際,鋪天蓋地的一壩稻子拯救了我的熱情。
那是水口村的地盤。稻田一直從國道邊鋪到了青山腳下。金黃的稻田,是人間錦繡。晚風中,我聞見了稻谷撲鼻的芬芳。
偶然,會有白色的鳥,自田間斜飛而起。那是一種通身潔白無瑕的鳥,有著夢一樣修長的翅膀,有著夢一樣輕盈的羽毛。它在稻田上方飛翔的時候,簡直像個天使。我無端認定,這種鳥,就是傳說中的白鷺。
我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暮靄四合,才折身而返。我滿眼都是稻子,滿鼻子都是稻子,滿耳都是稻子,滿腦子都是稻子。
在太平嶺下,我癡迷地觀望過一次特別美的晚霞,我認定此生再也不會看到那么好看的落日了;在坂溪村的一條小河邊一叢楠竹的后方,我造訪過業(yè)已荒蕪多年傾圮殆盡的坂溪大屋,我認定那是一棟有歷史有故事的大屋,從此對它念念不忘;在陳設簡單的臥室,我聽見過剛剛被送到幼兒園讀書的小朋友的哭聲,我認定那是天底下最動人的傾訴。
那些我未曾見過面的小朋友,在窗外哭喊了整整兩天,他們用嘶啞的童聲重復著一句話: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責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