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穆爾
隨著“牧民安居工程”的推進(jìn),牧區(qū)漸漸城鎮(zhèn)化,世代以放牧為生的草原之家將要失去畜群、失去草原,徹底改變千百年來形成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有太多的事物和這一代牧人漸行漸遠(yuǎn),有太多的迷茫和這一代牧人糾纏不休。那種痛楚、悵惘和無奈迷漫在字里行間。對于牧人而言,牲畜和草原不僅僅是生產(chǎn)生活資料,更是無限情感的寄托,失去草原,失去畜群,就失去了一種文化,就失去了一種情感。
在21世紀(jì)最初幾年的一個冬天,我去秋牧場看我們家的牛群。我們鄂金尼部落的鄂博矗立在巴彥哈拉山梁(今名黑山)的最高峰,我從那座高峰西邊的山梁走下去,順著鐵絲圍欄之間的通道,從牦牛群云集的石佛崖垴一直往南。長滿哈日嘎納灌木叢的褐色山谷里,一群禿鷲在啄食一個黑色的牦牛尸體。路邊一座被積雪壓歪了的牧牛人的黑帳篷在風(fēng)中搖晃。牧牛人的帳篷一般沒有牧羊狗,我掀起門簾進(jìn)去時,空蕩蕩的帳篷里鐵皮羊糞爐子里的火早已熄滅,從帳篷頂伸出的爐筒子在風(fēng)中晃蕩,發(fā)出“咣……咣……”的聲音,被火燒成青灰色的鐵皮爐子像一個陳舊而殘缺的骷髏頭望著空蕩蕩的帳篷門口,縫著幾片青灰色帆布補丁的牛毛褐子門簾在迎風(fēng)起舞。我在帳篷中間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主人去了哪兒呢?我又在覆著灰塵的簡易木板床上坐了一會兒。寒意漸漸襲來,身上感覺一陣冰涼,我出了帳篷后把風(fēng)中飛揚的門簾系好后匆匆離開了那里,山坡上的風(fēng)卷著積雪和塵土撲面而來。
狼嗥聲時斷時續(xù)地在風(fēng)雪彌漫的群山間回蕩……
又過去了幾年。
2010年秋的一天,母親來電話讓我去夏營地幫大姐和牛倌把帳篷和畜群轉(zhuǎn)場到秋營地。另外,我父親和母親計劃要把家里的羊群全部出售,只留下牦牛群。
翌日,我就從縣城乘班車到了夏日塔拉小鎮(zhèn),這個草原小鎮(zhèn)正在修建樓房,天晴時塵土飛揚,下雨時泥濘不堪。修建樓房是和國內(nèi)所有的牧區(qū)一樣,是在“牧民安居工程”的政策下進(jìn)行的。
我走在小鎮(zhèn)泥濘的街上想著,自我記事起,父輩們熟悉的那一切在我眼中蕩然無存,比如寺院,穿紅袈裟的喇嘛……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那么幾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還穿著長袍和靴子,還有間或出現(xiàn)在眼前的麻臉人,那是上個世紀(jì)初天花疾病過后的幸存者,他們也在很快地消失?!拔母铩苯Y(jié)束后,又有僧人穿起了紅袈裟,個別寺院在廢墟上重建。進(jìn)入20世紀(jì)的最后10年間,過去男男女女們騎著高頭大馬盡情馳騁的草原被一道道鐵絲同欄阻擋了。堯熬爾人(裕固族)的鄂金尼部落,也就是如今夏日塔拉小鎮(zhèn)北灘的兩個堯熬爾人牧村,可能有一半人已經(jīng)不懂自己的語言了……
我坐表弟雪龍的越野車到了西嶂夏營地的帳篷。干活累了后,躺在草地上閑看瞬息萬變的藍(lán)天白云?;秀眴栁殷@訝地看見在一片云中有很多年前我們家丟失的那只貓,它還是那么嬌貴的樣子,一邊用爪子精心梳洗著自己的頭、耳朵和臉,一邊降尊紆貴地看著我們。在云中還有很多早已去世的前輩們,無論是他們的衣著、相貌還是氣質(zhì)都和現(xiàn)在的人迥然不同。我看到了祖父道幃·斯車穆加木參,還有鄂金尼部落的頭目——我的外祖父堯熬爾·熱布旦……我也看到了和我同時代的男男女女,他們像無數(shù)紛紛飛舞的蜜蜂忙碌不堪,無暇看一眼白云和藍(lán)天……
從雪山那邊的紅色懸崖那兒飛來一只藍(lán)翅膀的游隼,在白云間靜靜地滑翔著,一會兒又飛快地忽上忽下地飛著,我的視線隨著游隼消失在天地交接處那像夢一樣的云霧間。
2003年夏,我們部落的牧人們把各自的夏營地用鐵絲網(wǎng)一片一片地圍了起來。而冬窩子草原早在1983年大包干后,陸續(xù)劃分和圍圈,到上世紀(jì)的90年代末結(jié)束。
此刻,羊群在鐵絲圍欄里吃著草。一會兒,天空布滿陰云,一道道鐵青色的鐵絲圍欄一直延伸到南邊的雪山懸崖下,那里是長滿一片墨綠色灌木的山嶺,綠色的灌木叢擋住了我的視線。有懸崖的地方不需要鐵絲網(wǎng),陡峭的懸崖和礫石可以阻擋畜群。越走越高的雪山連綿不斷,山的那邊是青海省的門源縣,那里是祁連山南麓。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自己家的羊群盡情地在綠茵茵的夏牧場吃草。過幾天我們家的這群羊?qū)⑷砍鍪?。因為父母已?jīng)年邁,這幾年一直住在定居點小鎮(zhèn)上。在牧場上放牧的大姐也實在太辛苦,人手少顧不上牧場的各種雜事。所以我父母計劃把羊群出售后,只留下一百來頭牦牛,這樣牧場上活兒就少了,再湊合著放牧一段時間,然后把草場和剩下的牦牛群承包給別人。這樣,我們這個世世代代放牧畜群,須臾離不開畜群和草原的牧人之家,將要徹底改變生活方式了。
這些年來,太多的事和我們這一代人漸行漸遠(yuǎn)。我親眼目睹了牧場上的人和事轉(zhuǎn)瞬間就變得和那些古老的傳說一樣遙遠(yuǎn),我如果要去追趕,那也許就像我小時候在原野上追逐雨后的彩虹一樣。
夏牧場的黑帳篷里,父親和大姐一言不發(fā),該干什么還在干著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們的心情如同西邊山頂那片灰黑的雨云。對真正的牧人而言,牲畜不僅僅是生活資料和生產(chǎn)資料,而是一種深沉感情的寄托。大姐清楚每一只羊和牛都有一個或長或短的軼事,每一只羊或牛都有它的家族、血緣和迥然相異的性情。牧人牧養(yǎng)的牲畜是聯(lián)結(jié)人與天地萬物的紐帶,是天神汗騰格里和地神于都斤·額客送來與人做伴的……
我的筆記上記著堯熬爾·羅布藏皂巴先生在世時對我說過的一段話:“放牧牲畜絕不僅僅是為了吃飽肚子掙到錢,我們放牧的牲畜是我們生命的伙伴,心靈的慰藉,也是我們?nèi)チ私饽险安恐奘澜绲穆贰_@些牧場哲學(xué)對一個真正的牧人是淪肌浹髓的。如果把這一切叫做‘文化的話,我們游牧人的文化就是人和蒼天大地,人和一草一木,人和無數(shù)靈性的動物……都要像對待父母、兄弟姐妹或手足一樣以一顆溫柔的心來相處……”
艾勒奇(薩滿)也是這樣教導(dǎo)我們的,父母和祖輩就是這樣教導(dǎo)我們的,一代一代就是這樣過來的,遠(yuǎn)在匈奴時代就是這樣的。
太陽在土爾扈特鄂博那邊落下去了,帳篷旁邊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也暗淡下去了,鄰居家的牛在他們的帳篷邊哞哞叫著,一輪圓月升起在東邊的墨綠色山頂上,而太白金星就在西邊那崢嶸的紅色懸崖之上閃爍,堯熬爾人把太白金星叫做“瑪勒奇奧登”,意為“牧人的星星”或“牧人之星”。我徘徊在帳篷外,帳篷里的炊煙飄向遠(yuǎn)處的山巒間。多少年了,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牧人生活中……
翌日,帳篷用雇來的拖拉機(jī)拉往秋牧場。我和大姐趕著羊群和牛群到帳篷前的河谷里,打開鐵絲圍欄的門,趕著牛羊走向秋牧場。如今我們家只有一匹馬,我和大姐輪流著騎,這和十多年前我們每人一匹馬的時代已截然不同了,現(xiàn)在的牧人大多都用摩托和汽車,也只有我這樣踟躕徜徉在牧場和城市邊緣的另類還沒有學(xué)會用摩托和汽車。走到山脊后,我領(lǐng)著牧羊狗趕著羊群,跟在趕牛群的大姐后面,我們在鐵絲圍欄分割成一塊塊的草地中間走著,從前直行的路如今要轉(zhuǎn)過來繞過去。這是從夏營地到秋營地的路,走過沼澤和山巒,就是那條著名的巴彥哈拉山脊大道。高原涼爽的秋天,早晨天氣更冷,每到這個季節(jié),牛羊都會往低處溫暖的地方跑,所以往秋牧場走得很快。
陽光下,一道道銀灰色的鐵絲圍欄像密集的蜘蛛網(wǎng)一樣布滿起伏的山巒,但那條古老的山脊大道上視野仍很開闊,南面就是偉大的祁連山,那座白雪耀眼的高峰就是阿米崗克爾神山之巔。我常常感謝自己生長在這個奇異的山下,有時候我這樣想:人如果生長在這樣一個地方,而沒能擁有一個恢弘壯闊的思想和精神境界,那么就愧對這個令人敬畏的高山草原和超出人們想象的游牧生活。
到了秋營地的山谷里我已是筋疲力盡,牛倌和鄰居小伙已經(jīng)扎起了黑帳篷,高高的秋草叢中黑帳篷赫然在目,行李還散亂地扔在帳篷外的草叢中??刺焐淹?,我們把食物和鋪蓋等主要的東西搬進(jìn)帳篷后,我讓牛倌用摩托送我到小鎮(zhèn)上。我們?nèi)匝罔F絲圍欄之間狹窄的通道走著,迎面碰到一個醉醺醺的小伙子開著車要去朋友家喝酒,他停下車問路之后又掉頭朝另一個方向疾馳而去。我們走出山谷時,高懸西邊天空的瑪勒奇奧登——牧人之星或明或暗,而一輪圓月剛剛從東邊山巒上升起。
幾天后,我們家的羊群全部出售給別人了。
一晃又過去了幾年。
夏營地上,黑帳篷前面仍然是那條長滿灌木的山谷和雪水河。一群剛出生不久的黑色、紫紅和褐色的小牛犢跟著乳牛在沼澤地上吃革。大姐說牛群和帳篷剛搬到夏營地后,有個乳牛生下了一個火紅的小牛犢,第二天她早早去看那個小牛犢,小牛犢卻被狼吃了。這幾年狼好像一下子多了起來。我知道這是因為山里開礦修路,經(jīng)常有炸藥爆破,野獸被驚嚇后從深山里跑出來了,但山外被一天天增多的人和牲畜占領(lǐng),野獸走投無路。
大姐還說,有一天她在秋牧場上的帳篷里,聽見外面有奇怪的鳥叫聲,掀開門簾出去一看,天哪,眼前是一只從來沒有見過的鳥,絢麗的斑紋讓她目瞪口呆。這個奇異的鳥很快飛走了。這可能是因惡劣天氣或是別的什么原因而迷失方向漂泊羈旅的迷鳥。
我父親對我說,我們部落里一個年輕牧民把生下才三個月的小牛犢賣給販子了。乳牛嗷嗷地哀鳴著,瘋跑著尋找自己的孩子。那個牧民80多歲高齡的岳母看到這些后哭了好幾天。傳統(tǒng)上,牧人的乳牛生了小牛犢,一定要讓小牛犢吃夠乳牛的奶,等一歲過后再出售。但剛生下才幾個月的小牛犢,還沒有吃夠母親的乳汁,就把它從母親身邊奪走,賣給城里人,去滿足他們想吃幼畜嫩肉的欲望。任憑絕望的乳牛整天在草原上哀嚎著尋找自己的孩子。
人們說,這幾年不少年輕牧民把剛生下才三四個月的小羊羔出售,認(rèn)為這樣母羊上膘很快,更重要的是因為來錢快。小羊羔們被販子趕走后,滿耳都是母羊撕心裂肺的哀鳴……
如今,有些人好像是在相互比著看誰的心變得更硬或更麻木……
又是一個夏天,日歷上顯示的是2013年。
初夏那幾天里杜鵑飛來了,杜鵑一來,天肯定要下雨。杜鵑飛來后,下的第一場雨被堯熬爾牧人叫做gogove juqa,意思是“杜鵑之雨”。第一聲春雷后下起來的雨叫做uuluynjuqa,意思是“春雷之雨”。雨中杜鵑的叫聲更加響亮而清脆,黑灰色的云層中不時傳來陣陣春雷響聲,山岡上的青草和遠(yuǎn)處陰坡的灌木林已經(jīng)發(fā)芽,母畜產(chǎn)仔的時節(jié)又到了。牧人們又開始忙碌起來了。
夏季剪羊毛的時節(jié),牧人們順著一道道鐵絲圍欄驅(qū)趕著畜群,在鐵絲圍欄旁邊的彩鋼板材房和帳篷旁邊剪著羊毛。我們家沒有羊,所以沒有別的人家那么忙碌。趕著牛群馱著帳篷從冬窩子啟程,順著鐵絲圍欄之間的牧道走到夏營地就行了。云淡風(fēng)輕的傍晚,瑪勒奇奧登——牧人之星,在緊挨著夏營地的祁連山之巔熠熠閃爍,明亮而又遙遠(yuǎn)。牧人之星淡漠、從容而冷靜地凝視著這一切。
從1972年的那個冬天開始,我就一直往返于城市和牧場之間,如同那只從雪山那邊的紅色懸崖上飛來的藍(lán)翅膀游隼,獨自乘著上升的氣流滑翔游弋在原野和城市、蒼天和大地、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
責(zé)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