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隱秘部落

伊蒙紅木

我們佤族曾經(jīng)以部落為單位聚族而居?，F(xiàn)在，在大山里，我們依舊生活在遠(yuǎn)古部落一樣的世界里，在我們的文化圈子里，我們和神、鬼、靈一起生活。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們有巫師，有魔巴和祭司。我們敬畏自然也感恩自然。

人、鬼、靈共存

寨子里的老人說我剛出生的時候，我奶奶雅安姆克用縫衣針穿通了我的右耳垂，再拿大鐵鍋把我罩住，說是這樣的話，無處不在的鬼魂就沒辦法拿我了。直到現(xiàn)在，我右耳垂上還有一個穿通后留下的痕跡。

鬼魂沒有把我拿走，但我還是會生病。生病的時候，阿媽就用青蒿葉泡水給我洗臉，洗身子，這樣，附在身上的壞鬼才會被趕跑，身體才會好起來。要是我在生病的時候說胡話，阿媽會想，是不是我的靈魂被嚇著了，走丟了。她就百般追問生病前我在哪里摔倒過？知道在哪里摔倒，阿媽就會在黃昏的時候到我摔倒的地方撿起一兩顆石子或木片、干葉子，一邊叫喚著我的名字，一邊走回家，然后把石子或木片、干葉子放在火塘石上，我的靈魂就留在火塘邊了。她又用茶罐煮一個雞蛋，熟了撈出來，和一枚銀幣、一小撮頭發(fā)放在一起，用白紗布包起來。阿媽拿著這包東西，讓它從我的身體上反復(fù)滾動起來。雞蛋冷了之后，就把它和頭發(fā)丟到寨子外面的路上，留下紗布和銀幣。那枚本來發(fā)白光的銀幣上面出現(xiàn)了彩虹，阿媽說，那就是附著在我身上讓我生病的鬼氣，它被吸出來了。彩虹的顏色越鮮艷，附著在上面的鬼氣就越多。這樣以后，我的病自然慢慢好起來。

也有一般人無法醫(yī)治的病，比如說走胎。我們只能求助于我們的巫師。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精神恍惚，有氣無力，也許是工作不理想精神不濟(jì)吧，也許是身體里有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吧。阿媽扶住我的肩膀時說我只剩皮包骨頭，耳垂透明，臉無血色。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段時間一到夢里我就飛起來，尋找投胎地。我在空中低飛時看見一群穿藍(lán)色對襟裳的女子洗衣服，我就想，我去她們那里投胎好了，但是，轉(zhuǎn)念又想，我向她投胎的人一定要長得好看，我出生時才會好看，于是我又飛走了。

我還夢見我到昆明師專要報(bào)名學(xué)習(xí)，我趕到報(bào)名地點(diǎn)的時候，師專門口一個負(fù)責(zé)填報(bào)名表的老師說，太陽要落山了，休息了。我抬頭看時，太陽真的要落下去了，我就回去了。

我醒來后，想著找投胎地的夢就發(fā)虛，這樣一來，我更加恍惚，精神不振。阿媽請來巫師。他來給我號脈、看我的手相。正如我所夢，他說我的靈魂已經(jīng)上路尋找出生地了，但是還不嚴(yán)重，斷了靈魂出行的路我就會好了。他看的是我的手指。他說，手指骨節(jié)內(nèi)側(cè)，有突出的類似脈絡(luò)的線條已經(jīng)跨過了第一骨節(jié)向外伸向第二骨節(jié)，如果這個線條突破第二骨節(jié)，那么我就沒救了。我慶幸那條線還沒有出關(guān)，于是同意巫師按巫道行醫(yī)。

巫師在我的掌心上念了一些我聽不明白的咒語，然后拿縫衣針挑破我的掌心，最后在傷口上涂上清涼油。

奇妙的是，過不了一個月，我的臉色好了起來，人也精神了。也不再做尋找投胎地的夢了。

我們的巫師說：

“有的人，他的靈魂已經(jīng)投胎了，這樣的人，我們巫師一般不想醫(yī)治，因?yàn)椋汜t(yī)治了這個人，他的靈魂回來了，但是，那個胎兒就得死去，那個懷胎的婦女就會流產(chǎn)，失去孩子。這是一件救人又害人的事情。如果這個人的靈魂到動物那里投胎，我們的巫師還能壯膽去拿回這個人的靈魂?！?/p>

巫師做法拿回靈魂的時候必須有一碗水，水里放一枚銀幣和一條牢固的銀鏈子。巫師進(jìn)入離奇的境界就要用這條鏈子抽打懷胎的動物，如果鏈子斷了，就得有人死去，不是巫師死就是走魂的這個人死。我們的巫師說，如果投的是蛇胎，很難拿回靈魂，因?yàn)樯吆芑袆雍芸?，要抽打很難。如果是老虎也很難，因?yàn)槔匣⑻珒戳?。如果是豬、牛、狗相對好拿。

人病危，巫師認(rèn)為是他的靈魂已經(jīng)遠(yuǎn)行或去投胎了。巫師可以通過念咒語，煮雞蛋來看這個人為什么投胎。雞蛋被煮熟后，剝開，會現(xiàn)出這個人所投胎的物種的形態(tài)。雞蛋出現(xiàn)人形，這個人就投人胎，是狗形，這個人就投狗胎。在我們的部落世界里，我們相信醫(yī)生，也相信巫師。在醫(yī)院里醫(yī)不好病的話，我們就去找巫師，把希望寄托在巫師身上。

我們的部落世界里，一般人看得見的只是那些自然物體，如動物和人。但是，我們相信，有一個和我們靠得很近的神、鬼、靈的世界存在。只是，那個世界的神、鬼、靈看得見我們，我們看不見它們。我們的巫師做法的時候可以看得見那個離奇的世界。

有精靈，它們跳著跳著走，在樹葉上飛來飛去。另一種精靈，它們來自一些奇怪的、美麗的石頭。我們不會隨便撿拾那些看起來很美麗的石頭。因?yàn)?，我們要這樣做了，那些精靈會跟著我們，如果我們不會照顧好它們，我們就會瘋掉或者生大病。

有一種發(fā)光的有點(diǎn)紅色的石頭，我們不會撿。因?yàn)槟强赡苁驱埖摹跋颉保▽毷?/p>

我們的寨子里流傳著這樣的故事：

一個放牛的男孩子在草堆里撿到了一顆發(fā)光的紅色小石頭，他把它含在嘴里，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氐郊?，他感到口很渴，就不停地喝水，把家里所有竹筒里的水喝完了還不解渴，他阿媽又到水井提水來，他又很快喝光了。他阿媽再把竹筒接滿水，他再次喝光所有的水。

他阿媽沒有法子了，就對他說：

“我的心肝寶貝，你干脆到水井喝個夠吧?！?/p>

放牛的男孩子就真的跑到水井旁，嘴湊到水槽上狂喝。怪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放牛的男孩變成了一條龍，變成龍的男孩子只好順?biāo)チ她埞?，他再也無法回到阿媽的身邊了。

人們說，那顆發(fā)光的紅色石頭是龍遺落的寶石。

我還上小學(xué)的時候，從緬甸佤邦來了一個叫桑姆的人。他來投奔他的哥哥古那姆。古那姆家就在我家隔壁。桑姆有時候幫哥哥上山打柴，有時到水田邊放牛。有一天，他在寨子下方的水田邊放著牛，下起了太陽雨。他聽到附近的水塘傳出了很響的打斗聲。他覺得很奇怪，就跑到水塘邊看。他看見水塘里有一紅一綠兩條小蛇在打架。讓他萬分驚奇的是，兩條蛇的頭上都長著紅色的冠子，就像公雞的大紅冠子。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它們相互追逐、咬頸、甩尾，把整個水塘的水都攪渾了。直到它們鉆進(jìn)水里不再出來了他才回去?；厝ズ笏堰@件奇異的事情講給了寨子里的人聽。從第二天開始，他足足病了三個月，身上居然蛻了一層皮。寨子里的人說，桑姆遇見的不是什么蛇，而是龍。龍化作了蛇讓人看見。人們還說，如果看見了龍，你在七天之內(nèi)就不能講話，更不能把這件事情講出去，如果講話了，輕的大病一場，嚴(yán)重的會死。在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前，我們小孩子一放學(xué)就跑到水塘邊，丟下書包，脫了衣服跳到水里游泳。這件事情以后，我們都不敢去水塘里游泳了。我們怕遇見住在那里的龍。而且我們到水塘里游泳的時候免不了會在水里撒尿。大人說，不能在水里撒尿，也不能在下雨的時候在露天撒尿，你要是撒尿了，遇上不好的日子，你的肚子就會大起來，里面都是水，因?yàn)槟銘蚜她執(zhí)ァ?

關(guān)于龍，在我們的寨子里還有很多的故事。老人講，以前，有幾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子每到晚上就來寨子里串姑娘。他們和寨里的姑娘唱調(diào)、打歌，一到雞叫的時候他們就回去。這樣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漸漸的，寨子里的姑娘就和他們談起戀愛。他們戀愛了就免不了互贈物品。那些男子送給姑娘的是纏頭發(fā)的黑棉線，姑娘送給男子的是煙袋。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姑娘發(fā)現(xiàn)，頭天晚上男子送的纏發(fā)棉線變成了“玳陶”。那是一種水草，長在水田里。她們很驚訝。早上，她們?nèi)ニ铀臅r候發(fā)現(xiàn)，她們送給男子的煙袋掛在水井旁邊的樹上。她們才明白過來，每天晚上和她們談情說愛的原來都是龍。

老人說，從龍的世界帶來的東西，第二天都會變成別的東西，而我們的東西，龍無法把它帶到龍的世界里。

亡魂的歸宿

萬物都有靈魂。人死后，靈魂去哪里呢？我們的寨子也有自己的說法。人死后，靈魂都有一個去處。

我們的巫師和老人說，世界分為三層，第一層是天上，第二層是地上，第三層是地下。很多神仙住在天上，人都住在地上，而很多很多的亡魂都住在地下。

你在世間做好事，是個好人的話，死后，你的靈魂就會生活在一個滿是鮮花、水果、不會感到饑餓的地方，這就是天上。你在世間做了壞事，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死后，你的靈魂就會飛到那個叫“噢格惹”的地方，那個地方冷的時候冰天雪地，熱的時候好像有十個太陽炙烤大地，這就是地下。一般的人呢，死后，靈魂都會到一個和陽世一樣的地方，那個地方有田地、有牛羊、有村落。住在那里的亡魂像在人世間里的人一樣每天勞作、吃飯、睡覺，這也是地下。時間到了，它們也會去投胎，重新做人或者別的什么。還有那些做了一些壞事的人，靈魂到不了有花有水果的地方，一時間又不能順利投胎，它們就居住在山溝、石縫、刺棚里受煎熬，或者四處游蕩，忍受饑餓。去投胎呢，還要看造化。投胎為人還是其他的什么，和生前的為人都有關(guān)系。

寨子里有一個人，他每天每時都發(fā)抖，停不下來，干不了活，也出不了門，所以人們叫他達(dá)賽尼。“賽尼”是發(fā)抖的意思。抖了好多年后，有一天黃昏，他死了。家里的人很想知道他的靈魂將會投胎為什么。他們在他的尸體旁邊的地上篩了一層火灰，罩上篩箕，不讓人和動物有機(jī)會踩踏。第二天早上，打開篩箕，發(fā)現(xiàn)火灰上留下了小鳥的腳印。人們說，他的亡魂將投胎為鳥。

達(dá)桑伯惹是生產(chǎn)隊(duì)的隊(duì)長，但他為人很兇，性格暴躁。勞動的時候只要他在場，人們就連午飯也休想吃，直干到日落。要有人休息，他便把人罵得狗都不如。我阿爸曾經(jīng)在佛寺里呆過很多年，他的勞動技術(shù)可能真的不如別人，所以，達(dá)桑伯惹經(jīng)常用“貓蓋屎”這樣貶低他的話嘲弄他。當(dāng)時，沒有人會想到，多年以后，阿爸在我們寨子里成了一個真正受人敬仰的“召猜”（魔巴）。達(dá)桑伯惹死后，有人很好奇，想知道他投胎為什么。于是去問了我們的巫師，巫師說，他的靈魂到我們寨子對門的甘勐投胎為牛。人們說，他生前無休無止地驅(qū)使別人干活，現(xiàn)在他投胎做了牛，就被人驅(qū)使著干活了。

孔雀朝圣

我們一直生活在神山萊桑岳（湖廣山）的腳下。

2012年春節(jié)，陽光暖暖地照耀著父親的院子，年近九十的老祭司達(dá)掃坐在院子里給我講：

“有人從昆明到這里尋找六姊妹山。六姊妹山就在我們這里。人類還居住在葫蘆里的時候，里面有六個特別的男子和六個特別的女子。達(dá)擺卡砍葫蘆放人出來的時候，有兩個男子被砍了。其中一個叫艾格萊崗。第一個活著出來的男子人們叫他艾莫米，他住在永德的永萊山，第二個出來的男子叫尼巴當(dāng)，他住在永德的巴當(dāng)山。兩座山是對門山。第三個出來的男子叫桑姆，他住在孟定的萊相山，第四個出來的男子叫賽，他住在萊桑岳。因?yàn)榘袢R崗死了，賽就封自己為艾格萊崗。六姊妹中的大姐叫葉雍岳，她來到了萊桑岳一帶游玩，遇見了艾格萊崗，兩人相愛，結(jié)為夫妻。后來她們六姊妹就住在我們的萊桑岳山系。她們住在這些山上，成了這些山的神靈。上個世紀(jì)四十年代，日本人來到我們的地方之后，葉雍岳和艾格萊崗發(fā)生口角，葉雍岳就搬遷到緬甸的公萊姆（公明山）。她搬遷的那天，我和兩個獵手上山狩獵，那時我年僅十四五歲。山上，有五頭大象從萊桑岳山下的玉龍寨往上爬，經(jīng)甘勐一直走到班老的讓布洛，趕往緬甸方向。其中有一頭大象只有三只腿。老獵手阿洛姆說，那五頭大象馱的是葉雍岳從萊桑岳帶走的金銀財(cái)寶。大巫師達(dá)艾篾也說，葉雍岳真的在這一天搬遷到公萊姆了。葉雍岳做了公萊姆女神。后來，阿洛姆在山上打得一只獨(dú)角獸。但是，他的老婆瑪葉拉隨后莫名其妙地死了?！?/p>

阿爸補(bǔ)充說，大巫師達(dá)艾篾神靈附體的時候吹口哨，唱歌調(diào)，他給人“聞病”的時候，像老虎一樣呼氣，鼻子吹得很響，他供奉的是虎神。

在公萊姆和萊桑岳的山上都有一汪湖水。我們的巫師說，這些山的神靈也像龍一樣居住在水里。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胡子很長，他們都是我們的守護(hù)神。巫師說，這些神都說自己還小，才五十歲，但是，要在我們?nèi)碎g，他們已經(jīng)有好幾千歲了。

老人說，我們的巫師請神的時候，我們居住地一帶的山神、水神、社神附在我們的巫師身上用巫師的嘴和我們說話。我們的神靈遷居緬甸的時候，他們通過巫師的嘴告訴了人們。他們回來后也通過巫師的嘴告訴了人們。

居住在這些大山里的神靈都是我們的色門?！吧T”是地方神的意思。

祭司達(dá)掃說：

“以前，打仗還是祈求谷物豐收，我們都剽牛祭祀色門。祭司先向神靈約好：把牛趕到剽牛樁跟前，神靈自己選擇想要的黃牛，神選定了，就讓那頭牛站在鏢牛樁那里一動不動”。

“立好丫形剽牛樁后，祭祀的人們把一群大小、肥瘦不等的黃牛往剽牛樁趕過去，就會有一頭黃牛站在剽牛樁跟前不動，再趕，它也不動，人們就知道，神選中了這頭黃牛，于是剽這頭黃牛祭祀色門。祭祀好色門，把剩下的牛肉分給每個寨子，寨寨有份。”

居住在這里自稱“本人”的佤族和永德的“本人”是同一個支系。這樣的大祭，雙方聯(lián)系好，兩地同一天進(jìn)行。

寨里的老人說，我們的色門是強(qiáng)大的，我們和孟定打仗的時候，我們祭了色門，盡管我們?nèi)松?，我們還是打了勝仗。不管什么時候，人們騎馬路過萊桑岳山腳的大榕樹下，都要下馬，不下馬的話，神靈就讓你從馬背上摔下來。

。

以前，不僅僅是人朝拜祭祀這些個大神，就是孔雀也年年朝拜。祭司達(dá)掃講，從前，森林比現(xiàn)在茂盛；孔雀等鳥獸很多。他二十幾歲的時候，見過去朝圣的孔雀。它們結(jié)集起來，在空中并排飛翔，因?yàn)樗鼈円埠ε缕渌麅疵痛篪B的攻擊。它們像人一樣，去朝拜神山。它們先飛到永萊朝拜，然后又飛來朝拜萊相，最后飛去朝拜公萊姆。它們到達(dá)神山上空后，繞著神山飛幾圈，然后落在山上，朝拜完三座神山再飛回自己的林地。

巫師與“召猜”

我是在有巫師、有“召猜”（魔巴）的環(huán)境中泡大的。

我小時候還見到過來自湖廣寨的巫師。湖廣寨就建在萊桑岳的腳趾頭上。巫師是被我們寨子請來的，阿媽又請他來我家給自己看病。人們說，這個大巫師是桑岳神的胳膊，神力很大。那巫師唱歌對調(diào)特別好聽。寨子里的歌手都不是他的對手。只要他一拉開歌喉，圍坐的女子都不愿起身。阿媽順便請巫師給我看看。

他伸出手閉上眼睛摸了摸我的肚子說：

“這個小姑娘，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傷到了臟腑，以后，她會時常感到來自臟腑的疼痛?！?/p>

他讓我驚訝。我認(rèn)定他是一個很厲害的巫師。這些巫師都有天眼，什么也瞞不過他們。

之前，我曾經(jīng)從大雞嗉果樹上摔下來，當(dāng)時都說不出話來了。那天，阿媽在地里勞動，我和幾個玩伴就下到地腳的林子里爬上大雞嗉樹摘果子。我看見另一樹枝上長著一個很大很誘人的果子，于是就想一定不能讓別人摘去，我就把身子傾過去，伸手抓那樹枝上的一個小枝，沒想小枝已經(jīng)干枯，一抓就斷了，我一下子掉了下去，面朝下砸在一個小土包上。事后，我一直不敢跟大人說這件事。這事卻被巫師道了出來。

以后，每當(dāng)腹部有隱隱約約的疼痛，我就想起了這個大巫師。

我奶奶的哥哥叫達(dá)克拉?！拔幕蟾锩鼻埃俏覀兎鹚碌拈L老?！拔幕蟾锩眮砹?，佛寺被搗毀，他只好穿上了黑色的中山服，獨(dú)自一人生活，直到老死。

達(dá)克拉懂得的超過他在佛寺學(xué)到的經(jīng)文中的知識。在他的時代，生活著很多的巫師。有一些高人，專門玩弄巫術(shù)，相互比拼。于是，一些人暗中學(xué)會法術(shù)。

南西甌是流淌在萊桑岳腳下的一股清泉。一些祖上沒有巫術(shù)的人常來這里學(xué)法術(shù)，學(xué)什么由自己決定，就是現(xiàn)在偶爾也有人去學(xué)。學(xué)過的人說，人們一般選擇大年三十或每月的十五，帶上蠟燭或香條去水邊求學(xué)。有求法術(shù)的，有求武功的，也有求歌的。在水邊擺上供品，點(diǎn)上蠟燭或香，向神靈祈求。晚上睡在水邊，神來的時候會鬧出很大的動靜。會有老虎前來，你若害怕就什么也學(xué)不會，你若不怕，便有神靈給你傳授法術(shù)或者武功、或者歌樂。有所得必有所失，神靈不會讓你白白學(xué)會某種特異功能。你在祈求神靈教授功夫的時候就得向神保證你愿意為此失去什么。有人愿意生下癡呆的孩子，有人愿意不穿新衣服，有人愿意世世代代貧窮或者不種植苦蕎，名目繁多。有巫術(shù)的人不喝酒，不吃狗肉甚至不吃大蒜、蔥等味道濃的食物。

人們說，達(dá)克拉的法術(shù)在萊桑岳周邊生活的人無人不佩服，他的縮地法讓巫師們都驚嘆。他可以運(yùn)用法術(shù)把兩座山拉近，只消一袋煙的工夫他就到達(dá)很遠(yuǎn)的地方。他還會隱身術(shù)。有人曾經(jīng)追殺他，他使用隱身術(shù)，追他的人一下子失去了追蹤他的方向。阿爸說，達(dá)克拉還會讓雞蛋從墻角自動滾到墻頭，讓舂臼和春臼“打架”。阿爸原來在佛寺里就是和達(dá)克拉在一起的，后來，阿爸也繼承了達(dá)克拉的一些本領(lǐng)。但是，阿爸達(dá)不到達(dá)克拉的境界，也上不了巫師的寶座。阿爸只是一個召猜。達(dá)克拉還活著的時候叫阿爸好好跟他學(xué)本領(lǐng)，說是學(xué)好本領(lǐng)就不愁沒飯吃，但是阿爸在“文革”中被鬧怕了，并沒有用心去學(xué)，所以，阿爸只學(xué)到了達(dá)克拉一半的功夫。

我的記憶里，達(dá)克拉的糖果我和弟弟吃得最多。那個時候，我們根本就買不起什么糖果、餅干之類的食品。達(dá)克拉卻時常儲藏這些讓我們流口水的小吃，只要我和弟弟去他那里，他就從竹筒或鐵盒子里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們也吃上了癮，總是想方設(shè)法，隔一兩天跑一次達(dá)克拉家。

阿爸說：

“你們的達(dá)克拉再有多少好吃的東西也被你們吃光了?！?/p>

弟弟時常貪嘴。一天白天，達(dá)克拉拿出甜白酒，弟弟吃了一碗又吃一碗，大概是甜白酒比蜂蜜還好吃，弟弟吃醉了，滿臉通紅，倒在凳子上，我們只好輪流抱他。我們向達(dá)克拉求救，達(dá)克拉笑掉了煙鍋說，沒有解酒的口訣。

達(dá)克拉所有的食物都是來請他醫(yī)病看卦的人敬獻(xiàn)的。他吃的米也都是有求于他的人送來的。有小孩子不小心吞吃了硬幣卡了咽喉，他可以用口訣“吹”，硬幣自然不見了。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腮腺發(fā)炎，兩腮腫脹，達(dá)克拉就拿一撮鹽巴念上口訣，涂抹在我們的腮上，三天后，腮居然不腫了，疼痛也消失了。

達(dá)克拉死后，阿爸就在他的房子舊址上蓋起了房子。阿爸是他指定的房屋繼承人。阿爸也被寨子里的人稱為達(dá)克拉。阿爸不會什么巫術(shù)，神靈不附在他的身上，他只是一個純正的召猜。他給人看卦、叫魂、祭祀神靈、念咒語驅(qū)逐邪穢。阿爸通過卜卦、祭祀和神靈對話，以直覺和夢境、雞卦感應(yīng)神靈的意旨。而巫師可以請神靈附體，上天入地，追鬼捉妖，具有超人的能力。他們還懂得草藥，給患者配制藥方。巫師說，他們懂什么草藥醫(yī)治什么疾病是神明在夢中教授的。神靈還在夢中口授不計(jì)其數(shù)的經(jīng)咒。

每一天，都會有人帶上一碗米、一對蠟燭向阿爸求卦。牛不見了，人走丟了，要蓋新房了，有人病了，有人死了，凡此種種都會來問卦，該如何處理。對于疾病，阿爸在看卦后總不忘記加上一句：該做的做，該吃藥的也要吃藥。

阿爸看卦有自己的方法，他剪一支紙箭頭，在上面畫九個圓圈，念上口訣，往上面吹口氣，讓求卦的人選擇一個圓圈畫爛。依此給人看卦。具體如何看，每個召猜都有自己的潛規(guī)則。阿爸的經(jīng)咒是從經(jīng)書里學(xué)來的，不是神靈夢中教授。阿爸不愿意被外界知道他是個召猜。更不喜歡有人來采訪他。所以，每年佤族民間文化普查，我都不會帶人打擾阿爸。

每次回家，阿爸都說：

“伊，你不要告訴別人你知道的事情。自己家的事情更不要告訴外面的人。世界很大，暗藏很多能人，也潛藏很多的危險。你說有這樣那樣的事情，外面的人叫你拿出來，你拿不出來，人家還會笑話你?！?/p>

我們的巫師說：

“我可以給別人理發(fā)，但是沒法給自己理發(fā)?！?/p>

所以，巫師自己有事情、有病也向阿爸求卦。我家自己的事情，阿爸也會向巫師請教。巫師與召猜形成了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

阿爸在每年大年初二去神林祭祀我們的社神“色”。但我從來沒有目睹的機(jī)會，叫跟著去祭祀的弟弟給拍張照片也被弟弟嚴(yán)厲拒絕。

弟弟說：

“難道你不知道我們是在做正經(jīng)事？”

阿爸早上把整只雞煮好，放到提籮里，和茶葉、糖果一起帶到神林貢獻(xiàn)給我們的色，再把雞帶回來給我們吃。然后阿爸看雞卦，從雞卦上可以看財(cái)氣、病情、運(yùn)勢。有三年的時間，阿爸主要看病情，和“色”祈求的也是讓阿媽快快好起來，因?yàn)榘尣×撕脦啄炅恕?/p>

2010年，雞頭上有暗紅的色塊，雞耳朵骨上也有暗紅的色塊。

阿爸對我說：

“伊，你看，雞頭頂上暗色塊很大，你阿媽的病還比較嚴(yán)重，而且雞耳朵骨上也是暗紅的，再怎么和她說話她也不會聽?！?/p>

那年，阿媽天天叫疼，頭疼、肚子疼、全身疼，隔三差五就打針，輸液管掛滿了房柱子，像發(fā)亮的小蛇。她每天用短木棒戳肚子，唰、唰、唰的聲音讓我們害怕，我們千叮萬囑，叫她不要用棍子戳肚子，但是她沒法聽我們的話。

2011年，再看雞頭，暗色塊已經(jīng)不在頭頂上了。阿爸說，原來頭頂上的暗色塊已經(jīng)下來一些了，阿媽的病有所減輕了。

2012年，雞頭上，耳朵骨上都沒有暗色塊了。阿爸說，阿媽的病好很多了。阿媽確實(shí)比那幾年好得多了，我們看見的是，她不再用短木棍戳肚子了，氣色也好了很多。

每年春節(jié)，阿爸還要選日子祭祀我們的“色門”。祭品主要是雞，不再是過去的黃牛。但是，沒有哪個女子有幸見到男人們祭祀色門的情景。人們祭祀神靈的時候忌諱女子在場。

像以前的達(dá)克拉一樣，阿爸吃不完別人奉獻(xiàn)的糖果和米。人們在大年初二到初七之間拖兒帶女前來給阿爸磕頭拜年，阿爸給拜年的人們念唱的祝福語塞滿了客廳。

我們家的祭祀名目繁多。每年春節(jié)，祭祀天神、地神、社神、色門、祖先靈、獵神格龍。在祭祀中，阿爸找到了獨(dú)立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且寧靜。

我的獵虎家族

在古代，我的家族因?yàn)椴东C出名。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我家族的男人以狩獵為主，在狩獵活動中，經(jīng)常打到兇禽和猛獸。

我的家族很早就居住在永德，這里的佤族自稱“本人”。我們家姓劉，有老人說，大多數(shù)居住在永德的本人，其祖先自走出“司崗”（山洞或葫蘆）后沒什么姓氏，后來人們就以居住地附近的植物等為姓氏。有劉氏老人講道，他們的姓氏與先祖居住地的柳樹有關(guān)，認(rèn)為他們的繁衍發(fā)展和柳樹息息關(guān)聯(lián)，他們的姓氏便由柳發(fā)展而為劉。

我阿爸跟人家拉家常，一開口就說：

“我們柳樹家……”

不知維持家族生計(jì)的鏢槍和弩箭傳到了哪個族長手中的時候，有一只兇猛異常的老虎居然走出茂密的森林，常常竄到部落里來抓豬和雞，還咬黃牛。獵手拿弓弩打不到它，在路上給它下扣子也沒抓到它。它的惡行讓部落里的人們不得安生。我家族的男人忍無可忍，他們想這只老虎非同一般，它一定是從神的院子里偷跑出來的。于是家族里的老人在火塘邊召集族人商議對策。大家說，既然老虎是神養(yǎng)的，只有神讓我們打得到它，我們只有向神討要它了。老人算了求神的好日子，在這天男人們帶上一只毛色上好的紅公雞、鏢槍、砍刀、弓弩一起到了山上。有一棵大樹被他們看上了，他們就在這棵大樹下殺雞、煮飯，還砍制一塊砧板，認(rèn)為砧板是砍肉的工具，預(yù)示會打得到獵物。他們把雞肉和米飯放到葉子上，擺在大樹下干凈的土臺上，砧板、弓弩、刀、追山牛角號掛到樹杈上，然后祭祀神。

老人跪在樹下瞇上眼睛唱道：

呃——

會飛能跑的動物是森林的果實(shí)，

你們神靈是老虎麂子的主人。

沒有你們神靈的恩賜，

我們的弓弩形同枯草。

你們神靈是森林之王，

我們的生存仰仗你們的仁慈。

我們上山的時候，請打開你們的院子，

我們拉開弓弩的時候請把你們?nèi)︷B(yǎng)的動物放出來。

請讓我們的鏢槍在夜晚長出眼睛，

請讓我們的弓弩在白天生出利牙。

請讓我們百發(fā)百中，討得你們神靈的動物，

請讓我們打中進(jìn)寨子的大老虎。

白露花一年開一次，

我們在每年花開的時候做給你們飯菜，

我們的男人，世世代代供奉你們。

祭祀神靈之后，我們家族的男人終于打死了擾亂部落安寧的大老虎，人們歡天喜地。我家族的男人因此備受尊崇。以后，每年我的家族按慣例世代祭祀分管狩獵的神靈，神靈叫格龍。

我曾祖父生有三男七女，我爺爺是老大，幾代繁衍下來，在永德魚塘寨我們家族繁盛，走親串戚，一家吃一餐，一個月也輪不過來。在這十兄妹當(dāng)中，現(xiàn)在還活著的是叫甌的老六姑娘，2011年她八十歲高齡了，卻身體健康，耳聰目明。她陪我從魚塘寨頭串到寨尾也不喘粗氣。我們家族為什么祭祀獵神格龍，她講得頭頭是道。

祭祀格龍的老人離世后，在魚塘寨，便由阿爸的堂弟艾唐負(fù)責(zé)整個家族的祭祀活動。在這個大家族中，沿著先祖的痕跡，他們在每年春季某一天煮飯、殺毛色好的紅公雞祭祀格龍，把弓弩、刀、號角和一塊只有兩指寬的砧板放在刀籃里面一起祭祀。這是大祭，一年一次必不可少。和古遠(yuǎn)時候一樣，他們就著一棵大樹擺放祭品，誦念祈福辭令。祭祀的時候，忌諱女子在場。祭祀完畢，那些雞肉、米飯，他們就地吃掉，要是有過路的男人，見者有份，和他們一起享用。要是把米飯和雞肉帶回家，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一起分享。在平常，家族里有人生病，經(jīng)過看卦，卦上表明是沒有管理好格龍神，神怪罪所致，他們就帶上一個煮好的雞蛋和米飯祭供格龍，認(rèn)為，病痛自然消除。甌奶奶和艾唐叔父講，曾經(jīng)有一次，族里有人病得很嚴(yán)重卦上說，祭祀格龍的地方已經(jīng)不干凈了，必須挪到干凈的地方病才會好。于是他們重新選擇較遠(yuǎn)處的祭祀林地。他們在那里選擇一棵大樹為神樹，那樹下有一塊石頭，自然形成祭壇。他們隆重祭祀后，病人的病很快就好了。

現(xiàn)在我們不再以打獵為主要生活手段，但是，先祖許下的諾言鐵骨錚錚，世代生效。我們可以欺騙一山的活人，我們無法欺騙神靈，在神靈面前說過的話，收不回去。

有人從這個大家族里分離遷居到別處，那么就得帶上格龍祭。

早在清朝末年，因?yàn)閼?zhàn)亂、兵役、高利貸盤剝，一些本人從永德遷居滄源南臘一帶。這一帶，在古時候?qū)俸J王地，是班洪王的轄地，高利貸利滾利是封頂?shù)?，不至于因?yàn)楦呃J盤剝而弄得人活不下去。相比之下，這里是個好地方。

我阿爸小時候就和老人遷徙到了滄源南臘，我們的格龍祭由居住焦山寨的阿爸的堂弟家管理。我阿爸小時候就進(jìn)了緬寺做和尚，不管理格龍神祭?，F(xiàn)在，有事請求格龍眷顧的話，阿爸就去焦山祭供。

在魚塘寨，叔父艾唐講，他們祭祀格龍的禮儀規(guī)格不會超過前人。前人怎樣做他們就怎樣做。

有人建議說：

“在每年祭祀格龍的時候，加上白露花籽做祭品，那么每年格龍都會眷顧你們，不疼不病，好吃好在。”

叔父艾唐說，這樣做固然好，其實(shí)也不好。因?yàn)橛辛诉@樣的開頭，以后子孫就得加入這一個祭品。這樣會給他們帶來麻煩，誰能保證子孫以后年年都能找到白露花籽？

格龍神祭傳男不傳女。就算不打獵了，只要我們家族里還有男丁，祭祀格龍的活動就要延續(xù)下去。

責(zé)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