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十二月的一個星期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像匹金閃閃的緞子,耀動在戈壁灘的上空。
早上九點,新湖鎮(zhèn)456團的百十來位上海知青陸陸續(xù)續(xù)聚集在團部的籃球場上。他們大多數(shù)從各個連隊趕來,有的步行,有的騎自行車,有的開著連隊的四輪拖拉機。神情各不一樣,有人眉頭緊蹙,有人興奮地壓著嗓門兒說話,有的人,則靠在生銹的籃球架上,以一副瞧好事的戲謔姿勢一言不發(fā)地抽著煙。打字員肖婷也是上海知青,但是因為她是團部指導(dǎo)員魯一民的妻子,所以,盡管她想回上海的心情和別人一樣迫切,卻不敢大張旗鼓地擠進人群,參與那些大聲議論者的議論。她悄聲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左右尋顧一番,才和幾位坐在四輪拖拉機上的男知青打了招呼。
雖然沒有參加旁人的議論,肖婷的耳朵卻在四處搜尋著她想聽見的聲音。
“那種形勢下想不來都不行!”一個大嗓門兒的女知青嘰嘰呱呱地說著,“街道阿姨天天來做工作,說什么坐在沙發(fā)上怎么干革命!里弄里每天都鬧哄哄的,每個區(qū)的體育館里都有幾千人在聽報告;聽完報告大家都搶著報名!我哪能不走!當時我和我弟弟都沒有工作,家里出身不好,一家總是要走一個的,誰讓我是老大。那些之前來的人,楊浦區(qū)一個叫什么英的女知青回上海作報告,她原先和我一樣出身不好,去了新疆一年,已經(jīng)成了五好工人。報告會上,她講新疆是個好地方,經(jīng)過勞動鍛練,她的思想結(jié)實了,身體也結(jié)實了,一年多長了十幾斤肉,再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嬌小姐,不僅看到了國家的遼闊,也感受到了首長和新疆人民的關(guān)懷。跟那些搶著要去的人來比,我已經(jīng)很不積極了?!?/p>
肖婷還想繼續(xù)聽下去,但是人群突然泛起一片騷動,接著像被放閘的積水,緊密地從球場一角緩緩涌出。半小時后,人群由一團黑云,變成了一條長蛇。接著,沿著團部家屬區(qū)的泥土巷道,長蛇一邊移動,一邊發(fā)出呼喊:“我們要回家!”
一大早,團部家屬區(qū)得到通知,上海知青要來團部請愿,因此各家各戶都緊閉戶門躲在屋里,他們都擔心這件事給自己惹上什么麻煩。
孩子們卻不這樣想。藍凜凜的天空下,一群半大小孩蹦跳著跟在隊伍后面。他們學(xué)著那些上海知青的模樣,一邊走,一邊振臂呼喊,興奮得像過節(jié)一樣。
隊伍走過指導(dǎo)員魯一民家的院門,十歲的魯家倩扒在門縫里往外看。她瞅見有人手里舉著小紙旗,有人背上貼著紙條,紙條上寫著字,但是她看不清楚??谔柭曊鹗幹亩ぃ殖泽@又激動,就好像她躺在一塊毯子的中央,突然被拋向了空中。她看著隊伍魚貫而過的腳步,越看越覺得他們像在演電影,膝蓋一個勁兒地抖動,只想推開門一步躥出去。
“倩倩,回屋做作業(yè)!”指導(dǎo)員魯一民喊了女兒一聲。
被爸爸一喊,家倩更心急了。她扭過頭氣憤地跺了一腳,眼睛里含著淚花。
“不!我要看媽媽!”
家倩不確定媽媽肖婷走過去沒有。不管爸爸的臉色多難看,不管媽媽回上海意味著什么,眼下,她一心只想像那些小伙伴一樣,跟著隊伍跑前跑后大呼小叫。另外,她還為媽媽感到自豪,這是團里多大的一件事??!
請愿大半天就結(jié)束了。無論知青們怎么呼喊,團部的頭頭們沒有一個走出門來和他們對話。午飯時間,許多人心里沒了底氣,開始擔心這樣一鬧,回城怕是更難了。下午四點左右,在室外站了七八個小時之后,一些人忍受不住戈壁灘冬日的寒冷,垂頭喪氣開始往回走。
家倩坐在窗臺下的方桌邊做作業(yè),始終也沒專心過,她在等媽媽回家。
將近五點,聽到院門咯噔一響,她甩下鉛筆,沖到了院子里。
“媽媽……”
她倚到媽媽身邊,抬起頭望著媽媽被凍紅的鼻子和下巴。
“嗯,頭洗了嗎?”媽媽戴著手套摸了摸她的頭。
家倩看見媽媽心神不寧地朝屋里望了一眼。
“洗了。”
進屋后,家倩陪著媽媽坐在爐前烤火。媽媽的腳大概凍壞了,擰著眉頭脫掉鞋子,一邊把腳伸向爐口,一邊咧著嘴倒吸氣。家倩殷切地瞧著媽媽,她想聽媽媽說說今天的事,但是媽媽嚴肅的表情讓她不知道該問什么。
直到吃完晚飯,爸爸媽媽都沒說一句話,家倩膽怯起來,生怕他們爆發(fā)戰(zhàn)爭。
家倩爸爸魯一民是位轉(zhuǎn)業(yè)軍人,家境不太好,當年若從部隊回到山東老家,現(xiàn)在多半是個農(nóng)民,遠不如留在團場當個國家干部。媽媽肖婷十六歲跟隨支邊大軍來到戈壁灘上的456團,十五年過去之后,當年獻身戈壁的激情已變成思鄉(xiāng)情切的懊悔。眼下,各個團場都刮起了回城風,肖婷的心也跟著劇烈地動蕩起來。其實早幾年她就已經(jīng)想回上海了,因此不管丈夫的埋怨,一直不肯再要一個孩子。回城風越刮越烈,他們夫妻關(guān)系也陷入危機。肖婷一心想把家倩帶回上海,可是魯一民絕不同意:“要走你自己走!想帶孩子,門都沒有!”平日,魯一民一貫讓著肖婷,但在這件事上,他采用了和敵人一拼到死的架式。肖婷一聽他的這種口氣,就知道自己回上海的路程有多么艱難和漫長。而且,上海那邊,父母不在了,肖婷的落戶問題也不太順利。她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弟弟身上。
晚飯后,魯一民習(xí)慣去辦公室加班。家倩在外屋削鉛筆,聽到爸爸出了門,她松了口氣。
“家倩,過來!”
家倩來到里屋,媽媽坐在窗下的縫紉機旁,手前攤著一張白紙。
“過來,家倩,給舅舅寫信?!?/p>
家倩三歲時跟媽媽回過一趟上海,可她根本不記得舅舅長什么樣兒了。
“我不會寫?!?/p>
“媽媽教你?!?/p>
家倩是頭一回給人寫信,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該怎么寫。
“吶,這是媽媽寫給舅舅的信,你學(xué)著寫,就像和人說話一樣,先要把對方的稱呼寫下來,舅舅是媽媽的小弟,媽媽就寫‘小弟,你呢,該叫舅舅,就寫‘舅舅好了。然后呢,見人要問好,所以,下面要問候舅舅,對長輩呢,要用您,就寫‘您好,再下來呢,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好了……懂了哇?”
家倩畏難地看了媽媽一眼,點點頭,而眉毛卻擰出了兩團小疙瘩。
“寫吧。”媽媽說完嘆口氣,然后拿起床頭的毛活,心事重重地織起了毛衣。
家倩把鉛筆頭咬在嘴里,先是望望頭頂二十五瓦的燈泡,再看看面前的白紙,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想不出自己要對舅舅說什么話,舅舅跟個陌生人似的,跟她的生活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把目光投向媽媽。媽媽的短發(fā)別在耳后,這一刻正埋著頭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手指機械地戳上戳下,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家倩發(fā)現(xiàn)媽媽的臉頰十分蒼白,擰緊的眉頭里仿佛藏著無限的哀愁。她頓時可憐起媽媽,心想媽媽讓她給舅舅寫信還得躲著爸爸,所以自己一定要寫好這封信,讓媽媽高興起來。
但是過了大約十分鐘,紙上除了“舅舅,您好”四個字外,她還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時,媽媽像從睡夢里驚醒一樣,刷地直起身體,朝她靠過來。家倩嚇了一跳,立刻捂住空白的紙頁。
“怎么一個字都沒寫呢?”
“我不會寫?!?/p>
“你可以告訴舅舅你上幾年級了,喜歡做什么,喜歡看什么書。再講講你最要好的小朋友,你們一起都玩什么。最后,你告訴舅舅,你特別地喜歡上海,特別地想和媽媽一起回到上海,這樣就好了。會了嗎?慢慢寫啊,不會寫的字空下來,媽媽幫你填?!?/p>
這一回家倩覺得容易多了。她按照媽媽的思路寫到了和最要好的小朋友一起看過的一場電影——《七品芝麻官》,但是,到了最后兩句,要寫自己特別地喜歡上海,特別地想回上海,她又停下了筆。家倩覺得這兩句都不是實話,但是她想了想,還是一筆一劃寫了上去。
晚上,洗完腳鉆進被窩之后,家倩還在想寫信的事。她盯著發(fā)黃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是跟著媽媽走,還是留下來和爸爸在一起?她希望無論到哪兒,她和爸爸媽媽都不分開,但是她也知道,她想什么都不管用,她得聽大人的。這時,媽媽也過來躺下,她又想,媽媽要是回上海了,這張大床上,就只剩她一人了。從她記事起,爸爸就睡在外屋的小床上。
“媽媽,咱們家為什么只有我一個小孩?”家倩想起左右鄰居,家里都有好幾個孩子。
“嗯?小孩家怎么問這個?一個小孩不好么?沒人跟你打架,搶東西。”媽媽伸手給她掖了掖被角。
“要是有個弟弟就好了?!?/p>
“為什么是弟弟?你喜歡弟弟?”
“爸爸喜歡?!?/p>
冬去春來,家倩漸漸淡忘了媽媽要回上海的事,但是偶爾,又會被班里某位同學(xué)回上海的消息刺激醒來。這時候,她會突然感到害怕,會不由自主眼淚汪汪,就跟被班里的搗蛋鬼莫名其妙地踢了一腳一樣。
四月份的一個傍晚,家倩趴在里屋的縫紉機上正在畫樹葉,外屋傳來了爭吵聲。
“你把她留在這戈壁灘上做什么?跟你一樣,整天喝西北風?你有沒有想過她的將來!上海學(xué)校的教育質(zhì)量不知比這里強多少倍!”
“你不要再說那么多廢話,她的將來不用你操心。我還是一句話,要走你自己走?!?/p>
“她是我女兒,我怎么不操心?”
“回去你讓她住哪?擠在別人屋檐下,整天看你弟弟弟媳的臉色!”
爭吵越來越激烈。家倩聽到臉盆重重地磕在臉盆架上的聲音。
“你見都沒見過他們,到哪里知道他們的臉色?”
“他們根本就不希望你回去,他們怕你回去跟他們分房產(chǎn)!我不會讓我女兒跟你受這份罪。要回你自己回??!”
“……魯一民,我就是要帶她走,我也不會讓我女兒跟一個瘸子后媽過?!?/p>
“你胡說什么!!”家倩聽到爸爸憤怒地壓低了聲音。
“我胡說,還是你胡搞?你巴不得我趕快走呢!”
“叭”的一聲,什么東西摔碎在地上,緊接著屋門被拉開,隨后,一只空桶“叮哐”一聲脆響,像是被一腳踢飛,再后來,院門被重重摔上。
家倩支著耳朵聽到了一切,心提在嗓子眼兒,嚇出一身冷汗。
家里頓時一片安靜,但是家倩的耳朵仍在緊張地四處搜尋。她擔心還有什么令她恐懼的聲音再次驟然響起。
只剩下低咽的風聲,卷動著涼棚上的枯草。
天慢慢黑透了。家倩一直躲在里屋,她是想去外屋看看媽媽的,但是外屋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媽媽破口說出的“瘸子后媽”,都讓她在震驚之余,更不敢面對。她感到困惑,為什么大人們總拿一些她想象不到的事情來嚇她?
夏天到了,這是家倩最喜歡的季節(jié)。
鉆天楊像個風琴手,整日不停地歌唱,沙沙沙,沙沙沙。塔河水流進了大渠,魚群擠在小石橋的石壁上,快樂地甩動尾巴。果園里果香四溢,蘋果的臉剛剛泛紅,白桑葚已經(jīng)熟得脹破了皮,一粒粒吊在枝頭,拱著肥腴的身軀。一到黃昏,水壩上就飛滿了爸爸食指粗細的藍蜻蜒。家倩學(xué)著男孩子的模樣,舉起一束長長的沙棗枝,橫空一掃,就掃下了一只瑩光閃爍的藍蜻蜓。
一個清風習(xí)習(xí)的夏日黃昏,家倩跟著爸爸去抓麻雀。天一黑,麻雀就躲進了倉庫,它們在大棚下的木梁間做了窩。爸爸提著一只白面口袋走在前面,家倩快步緊隨,心里又緊張又興奮。大棚底下,堆著氣味嗆鼻的化肥堆,爸爸先跳了上去,然后將家倩一把拽上。站在硬實的化肥袋上,爸爸躬著腰,找到一個麻雀窩,然后刷地擰亮那只又沉又長的鐵皮電筒。煞白的光束中,麻雀全傻了,激靈靈打著擺子,黑色的小眼睛幾乎瞪破了眼眶,有的干脆被嚇破了膽,一聲不哼順著木梁往下栽。爸爸說了一聲“打好燈”,便把手電筒遞給家倩,然后伸出手,像摘辣椒一樣,一只接一只,把麻雀扔進白面口袋。家倩站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從倉庫出來,爸爸關(guān)了手電筒。周圍一片漆黑,夜風送來陣陣清涼,麻雀這才醒過來,悶在面袋子里,唧唧唧地開始嘶叫飛跳。家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聽著麻雀在袋子里橫沖亂撞,想象它們的驚恐。
爸爸走得太急,家倩埋著頭大步跟隨,都沒有時間抬頭看天上的星星。不一會兒,家倩發(fā)現(xiàn)爸爸走的不是回家的路。黑暗中,爸爸七拐八繞,讓她越走越糊涂。聽著爸爸沉著的腳步聲,困惑又來到家倩的心里,她想,如果是白天就好了,白天她可以記住她走過的路,可以知道爸爸要帶她去哪里。
在一片濃黑的樹影下,爸爸停下了腳步。
家倩四下望望,右手是幾棵黑黢黢的大樹,大樹后面,像是一片果園,果香陣陣飄來。左邊,是一排孤零零的平房,黯淡地露出幾點燈光。爸爸停在燈光較亮的一戶門前,卻沒有敲門。家倩看見爸爸靠近窗口,摸索著拿起窗臺上的一塊磚頭,然后把白面口袋壓在了門角處。
回家路上,家倩問爸爸:
“爸爸,那是誰家?”
“倩倩,屋子里的人生病了。”
“他是誰?”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多問?!?/p>
“……”
爸爸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家倩想起爸爸媽媽的爭吵,莫名地感到這件事不能告訴媽媽。
很快到了暑假,爸爸對家倩說,想玩水抓緊時間,過幾天要修渠了。家倩就拽著小伙伴在大渠旁的一條齊腰深的小渠里玩水,天天從中午玩到天黑,快樂得像條小青魚。
瘋玩幾天,大渠下了閘,大人們開始修渠了。
沒了大人們的身影,家屬區(qū)立刻空得像只在太陽底下曝曬的空水桶,一粒蟲子掉進去,都能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小孩子都在幼兒園里,與家倩年齡相當?shù)?,有的被鎖在家里,有的被帶到了工地上。修渠第一天,家倩和三位伙伴在水井邊玩泥巴,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她和其中一對姐妹因為意見不和打起了嘴仗,兩人說罷不再理她,牽著手走了。剩下她和另一個小男孩,他們計劃修一條通向水壩的水道,不料修到一半,小男孩就被自己的姐姐拉回家吃飯了。家倩想去鄰近的家屬區(qū)找同學(xué),但是想到自己滿手滿腳的泥,便也回了家,怏怏不樂地一個人呆到天黑。
快九點了,爸爸媽媽才從工地回來。家倩一步跑進院子,高興地圍著他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是晚飯后媽媽突然又傷心又氣憤地哭開了。家倩緊張地從里屋跑出來,站在門檻上,惶恐地看著媽媽。
媽媽站在臉盆架前,又紅又腫的臉頰活像挨了幾百個巴掌,一邊用熱毛巾輕敷手心里烏黑的血泡,一邊拖著哭腔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爸爸在院子里上鍬把,媽媽話音一落,家倩就聽見鍬把咚咚咚的礅地聲。
太陽一往下掉毒火星子,媽媽的臉就會變得紅腫難看,家倩心里可憐媽媽,就走過去輕輕地叫了聲“媽媽”,這就瞥見媽媽手心里的兩只烏黑的血泡。血泡看起來又沉重又柔軟,仿佛一粒粒就要爆出汁液的紫桑葚。
見爸爸不吭氣,媽媽繼續(xù)帶著哭腔說:“依勿要辣辣裝剛度!”這是媽媽常說爸爸的一句上海話,是讓爸爸不要裝聾作啞。
家倩走到屋外,膽怯地望望爸爸,再望望天空?;液谏奶爝?,幾顆最先升起來的星星抖抖瑟瑟,也和她一樣膽怯不安。爸爸在修鍬把,過一會兒,就把鐵鍬倒過來在地上礅兩下。家倩看不清爸爸的臉,只覺得鍬把礅在地上,地也在抖。家倩突然希望爸爸說點什么,仿佛聲音可以變成一根擦著的火柴,照亮什么。
天已經(jīng)黑透了,蚊子在家倩的小腿肚上叮出幾個大包,但她仍然不想回到屋里。院門外有人挑著空水桶走過,她聽見前排人家把菜倒進熱鍋里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爸爸要去挑水,家倩想也沒想就跟上了爸爸,她突然十分害怕爸爸把她留在又傷心又氣憤的媽媽身邊。
爸爸挑水回來,地上扔著一張油印小報——《工地快報》。爸爸把它拾起來,放在了窗臺上。媽媽是團部唯一的打字員,她的蠟版刻得又快又漂亮。家倩見過媽媽刻的字,因此知道那張油印小報不是媽媽刻的。
后來,媽媽坐在里屋床邊挑血泡,爸爸黑著臉坐在爐灶前添火,家倩憂愁地蹲在爸爸身邊,默默看他抽煙。水燒好了,爸爸灌了半壺熱水,嘆著氣對家倩說:“給媽媽提過去,讓她泡泡腳?!?/p>
修渠第二天,家倩起來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屋里一片寂靜,只剩下五斗櫥上那只老座鐘氣喘吁吁地走著。家倩坐在床邊,聽著聽著,突然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外屋方桌上放著兩個白面饅頭、一盤炒蘿卜、一盤炒豆角。家倩不想吃飯,也不想洗臉,寂靜讓她發(fā)蒙。她看了看墻上的日歷,一九八零年七月八日。日歷停在這一頁已經(jīng)好幾天了,平時都是媽媽翻日歷的。
發(fā)完呆,家倩潦草地洗了把臉,接著沾濕梳子,給自己梳了一根高高的馬尾巴辮。她準備去另一個家屬區(qū)找同學(xué)。出門時,她從菜籃里拿了一只香瓜握在手里。
路上經(jīng)過一個水壩,水壩要比家倩家跟前的那個大多了。水壩旁邊,總能找到意想不到的樂趣。家倩想不如先在這玩一會兒。
水壩四周濃蔭密布,柳樹、榆樹、沙棗樹、野枸杞、蘆葦,組成了一道立在半空中的綠墻。家倩找到一塊人們經(jīng)常踩腳的水泥板,蹲下洗起了腳。
天熱,土路上都是灰,家倩的腳裹了一層又黑又厚的泥痂,洗起來挺費事。家倩把裙角夾在兩膝之間,一只腳蹲在石板上,一只腳伸進水里,然后開始甩動腳腕。水清涼絲滑,她嘩啦啦使勁蹚水,明鏡似的水面碎成一片,波紋四向蕩開,整個水壩仿佛都在搖動。
左腳的泥垢似乎更厚,家倩一邊用力蹬水,一邊擔憂地打量四周。沒有風,但是對面柳樹的樹冠不停晃動,好像輕聲密謀著什么。正想著,不料右腳猛地打滑,家倩往前一撲,沒等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掉進了水里。家倩不會游泳,兩只手在水里沒命地撲騰,一口水嗆得她喘不上氣,眼前只剩一片朦朧的綠色。好在壩沿四周水淺草多,當屁股接觸到水底,家倩本能地用膝蓋頂住泥沙,又順手抓住兩根倒伏在水面上的蘆葦,整個人才有驚無險地站起來。
家倩給嚇得夠嗆,走上壩岸之后,只剩下坐在水泥板上打擺子的力氣。后來意識漸漸回來,她卻只是想著水里的水老鼠。去年夏天,她親眼見過一只比她胳膊還長的水老鼠。家倩真怕驚動了它,好像淹死倒是其次的事。
直到太陽曬干了臉上的水,家倩才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水壩邊的一大片水面都被家倩攪渾了,她盯著水面發(fā)了會兒呆,眼睛很快花了。白辣白辣的光線也掉進了水里,火焰在水里游。但她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只香瓜,一定是她掉進水里的時候被甩出去的。這一刻,香瓜晃晃悠悠,被水里的火焰推來推去,差不多漂到了壩對岸。
家倩朝壩對岸望過去,柳樹和沙棗樹的蔭涼下,兩只大白鴨正一搖一擺走下壩岸,游進水中。家倩看著它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香瓜像是就要漂進鴨子的嘴里。家倩立刻著急起來,一翻身爬上壩岸,飛快地往對岸跑。濕透的裙擺纏住她的腿,她一邊跑一邊噢什噢什地喊,游進水里的大白鴨聽到喊聲,呆笨地晃晃腦袋,游開去了。
但是等到家倩跑到對岸,撥開柳樹枝條,穿過岸邊的蘆葦叢,站在又軟又濕的壩灘上,香瓜卻又漂了回去。她掀了掀沾在腿上的濕裙,沮喪地望著香瓜。香瓜靜靜地浮在水中央,好像一條翻了肚皮的死魚。幾分鐘后,家倩眼巴巴地看著大白鴨一口一口吃掉了她的香瓜。
一陣微風襲來,壩灘上的蘆葦立刻擺動起來,嚓嚓,嚓嚓嚓,蘆葦輕聲地歌唱起來。大渠斷了水,水壩的水也少了許多,蘆葦露出原先泡在水里的根部,腐爛的葉皮灰灰的,快被太陽曬干了。家倩看著那些比爸爸大拇指還粗的蘆葦根,想起去年夏天爸爸給她做的一根蘆笛。
蘆葦叢里,也是鴨子愛去的地方,泥沙軟軟的,黑黑的,有許多小蟲子,著急的時候,鴨子會把蛋下在蘆葦叢中。家倩常在水壩邊上玩,于是鉆進了蘆葦叢,想看看今天有沒有好運氣。
沒走幾步,家倩差點歡呼起來。兩只白得發(fā)青的大鴨蛋,正靜靜地躺在潮黑的泥沙里,就像一直在那里等著她。泥灘軟軟的,走起來陷腳,家倩一心只想著鴨蛋,顧不上腳下的草根,走到一半給絆住了,幸虧周圍都是蘆葦,她隨便抓了一把,才沒有讓自己啃上一嘴黑泥。但是她的手給蘆葦劃破了,右手虎口有道血口子。
家倩一手一個捧著鴨蛋鉆出蘆葦叢,興奮得什么都忘了。
“那是我的鴨蛋?!币粋€又細又滑的聲音說。
一個女人站在高高的壩沿上,拄著兩根拐杖,細長的眼睛又黑又亮,正笑嘻嘻地看著家倩。
家倩攥緊鴨蛋,盯著她的拐杖,沒讓她看出自己嚇了一跳。
“又不是你的鴨子。”女人又瘦又小,但總歸是個大人,家倩有些心虛。
“呵呵,它們都是我養(yǎng)的鴨子。”女人的話帶著湖南口音。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鴨子下的?你又沒看見?!?/p>
“沒有別人,只有我養(yǎng)鴨子。”
“誰撿到就是誰的。”
家倩看了看她的拐杖,心想這女人肯定沒她跑得快。
“嘿,老師是這么教你的?”
這一招比什么都靈,家倩剛要撒開腿跑,聽到這句話定住了身子。
家倩氣鼓鼓地看著她,心想這件事如果讓老師知道,自己就成了壞學(xué)生,說不定還會在大會上被點名批評。她想,大人們都知道怎么對付小孩。
“你怎么知道只有你養(yǎng)鴨子?團部這么大?!?/p>
“呵呵,團部有多大?”
“反正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
“只有你養(yǎng)鴨子?!?/p>
“哈,那就給你吧?!?/p>
家倩沒想到事情來了一個急轉(zhuǎn)彎,又有些賭氣,于是大聲說:“要是你的,就還給你?!?/p>
“嘿,怎么不要了?”女人問完,便轉(zhuǎn)過身去,像是要走開了。
雖然拄著拐杖,女人看起來卻十分靈巧,不斷倒換兩只腿的重心,有時候,甚至像跳遠一樣,雙腿彈起來跳著走。家倩這時只想把鴨蛋還給她,只好緊跑幾步追上了她。
“給,你的鴨蛋!”家倩把雙手伸直,將鴨蛋遞在女人的面前。
女人兩手抓著拐杖,瞇著眼笑吟吟地看著家倩,換了一種輕松的口氣:“挺有志氣的嘛!”
家倩這時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女人。她穿著白襯衣藍褲子,梳著和媽媽一樣的短發(fā)頭。她的下巴尖尖的,聲音像煮熟的蛋青一樣滑,每個字都帶著笑。家倩分不清這笑里的含意。
“喲,哪來的血?”女人皺了皺眉頭。
血把鴨蛋染得斑斑點點,家倩看看手,血黏黏的,混在掌心的汗水里,她這才感到疼。
“劃破了?!?/p>
“唔,我看看。”女人把拐杖支在腋窩下,扳著家倩的手掌看。家倩發(fā)現(xiàn)她的手很小,但是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變了形。
“挺深喲,要涂紫藥水?!北蝗艘徽f,家倩感到傷口越來越疼?!暗轿壹胰?,我給你涂紫藥水?!?/p>
家倩跟著女人走了兩步,心里害怕似地突突跳了幾下,但她沒有停下,一股力量推著她,讓她隱隱約約想起了什么。
女人帶著家倩走過兩排土坯平房,然后拐上馬路。馬路右邊有排沙棗樹,家倩沿著窄細的樹陰走,女人卻硬生生地走在馬路中央。四周景象越來越讓家倩感到熟悉,她看著走在前面的女人,又擔心又好奇,覺得女人的每個動作都讓她無法想象。
在一排土坯平房的把頭,女人推開了屋門。進屋前,家倩看了看屋外頭的兩棵老柳樹,還有柳樹后面一堵用沙棗刺圍起來的果園圍墻,霎時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爸爸拎著那只裝滿麻雀的袋子,湊著幽暗的燈光,手里摸摸索索。當時,她也和現(xiàn)在一樣驚訝不已。
屋子只有一間半,光線很暗,但是又涼快又干凈。大間飄著一縷淡淡的雪花膏味。一人高的后窗下,放著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一條白底彩條床單,床邊搭了一塊藍色的荷葉邊床圍。
“你坐下,我給你找藥。”女人把拐杖靠在床邊的寫字桌上,一只手扶著桌沿,另一只手拉開了寫字桌的抽屜。家倩順手把鴨蛋放在桌上。
“哦,你得先去洗下手,水盆在外屋洗臉架上?!?/p>
女人扶著桌沿走到床邊,坐下來,擰開一個紫色小瓶。
藥水涂在傷口上時,家倩疼得縮回了手。女人眼睛一亮,拿著棉簽的手舉在半空,看著她笑,仿佛在贊許家倩的堅強。家倩于是把手伸回去,女人張開嘴笑了笑,放下手,又在傷口上點了兩下。
女人尖尖的鼻頭沁著汗珠,家倩聞到她頭發(fā)里的汗味。那味道讓她一時忘記了媽媽身上的味道。
上完藥,女人指了指門邊的五斗櫥:“那里有水,自己倒啊?!闭f完拿起拐杖出了門,走進房子對面的一問小泥棚。那里大概是廚房。
家倩渴壞了,幾乎一口喝干了五斗櫥上的一大杯涼開水。
女人躲在廚房里半天不出來,家倩聞著房間里陌生而清潔的氣息,開始左右打量。這兒的氣息與家里大不一樣,又簡樸又寧靜。除了寫字桌、五斗櫥、床、一只紅漆木箱,一把特制的靠背椅,房間里連只多余的凳子都沒有。寫字桌靠床的一端放著幾本書——《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鐵木爾和他的伙伴》;書桌中央,攤著一塊蠟板,蠟板下面,壓著一撂油印的《工地快報》;書桌另一端,有一只紙殼做成的筆筒,糊著紅色的蠟光紙,里面放著鋼筆、鐵筆、鉛筆和尺子。再細看,家倩又發(fā)現(xiàn)一根蘆笛。蘆笛又輕巧又光滑,她拿在手里,覺得它更像一件稀罕的玩具。家倩數(shù)了數(shù)上面的孔,六個,然后把笛子湊近嘴邊,對著一只笛孑L,輕輕地吹了一口氣。氣息飄進蘆管,頓時變成一串飛動的音符。
過了一會兒,家倩小心翼翼走到窗前,她想看看女人在做什么。這時,泥棚后走出幾只毛茸茸的小鴨子,小鴨呷呷叫著,后面跟著一只肥墩墩的大自鴨。戈壁灘缺水,人們很少養(yǎng)鴨,但家倩仍不相信,她在水壩看到的鴨子,都是這個陌生女人養(yǎng)的。
家倩覺得自己并不討厭這個女人,甚至,因為她是個瘸子,還有些可憐她。但是,站在這里越久,她越感到擔心。她想起昨天晚上媽媽扔在地上的《工地快報》,想起媽媽帶著哭音說“瘸子后媽”,想起爸爸把茶杯摔碎在地上……越想她越覺得女人十分危險,仿佛她會被女人捉住扣在這里似的。心跳聲頓時撞擊著她的耳膜,家倩著急起來,想要趕快離開這里。
但是窗臺上有件東西吸引了她。七八只倒扣的蛋殼整齊地排列著,每一只都用鉛筆畫滿了樹木、花鳥和仙女。線條不是十分精細,粗細不勻。其中一只最特別,圖案是刻出來的一棵大柳樹,大概就是屋山頭的那一棵。纖細的柳條斷斷續(xù)續(xù),每一根都浸了鋼筆水,有的地方破了,因此更像樹干的一個結(jié)疤。家倩拿起它,對著陽光看。大樹旋繞著蛋殼,墨藍色的線條飄在半透明的蛋殼上,仿佛裹在大風里。蛋殼底部,有個指尖大小的洞,家倩瞇起眼,往洞里瞧。洞里半明半暗,又隱秘又安妥,她有一種想鉆進去的沖動。
“看見什么了?”女人站在門邊問。這一次,她拄著一根拐杖,左手端了一只搪瓷缸,滿目含笑地看著家倩,像是欣喜地期待著什么。
家倩身子一怔,呆呆地望著她。
“送給你啦?!迸瞬辉诤醯剡呅呎f,然后一蹦一跳走到床邊坐下。
“過來,吃鴨蛋?!迸藦奶麓筛桌飺瞥鲆恢凰芰艿氖禅喌啊?/p>
“我媽媽說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p>
“你媽媽是誰?”
家倩不說話,也沒有動,瞧著女人敲開一只鴨蛋。
“吃了鴨蛋能長大個子。你看,你長得那么小?!迸艘贿呎f,一邊剝蛋皮。
“我們家有雞蛋?!?/p>
女人燦然一笑,傾斜的劉海遮住了她的半只眼睛。
“嗯,你長大想做什么?”
“……”家倩想說她要回上海。
“我呀,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想當拖拉機手。開拖拉機,你懂嗎?”女人邊說邊可笑地擺了一個手握方向盤的姿勢。
家倩只是盯著她,不吭氣。那只畫了畫的蛋殼攥在手里,浸了汗水,黏黏的。
“可是我長得太小了,還沒拖拉機的輪胎高,嘿,都是因為小時候沒吃鴨蛋?!?/p>
“我們家有雞蛋!”
鴨蛋剝好了,她伸出手遞向家倩:“吃蛋嘍!”
家倩搖搖頭,把手背在身后,仿佛擔心自己會忍不住上前接住冒著熱氣的鴨蛋。
“為什么不吃?”
家倩咽了口唾沫,將蛋殼從背后拿出來,問她:
“這個是怎么做的?”
“用這個。”女人從那只紙殼做的筆筒里抽出一只鐵筆,然后晃了晃。
“我要回家?!?/p>
“把這個拿去。”她拿著鴨蛋的手臂朝家倩又搖了兩下。
“不要。”家倩咬了咬嘴唇,拿著蛋殼出了門。
爸爸媽媽進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家倩迷瞪瞪從外屋的小床上醒來,聽到幽暗中拖沓凌亂的腳步聲,一時想不起時間過了有多久。接著,她聽到鐵鍬在墻角發(fā)出細微的碰擊聲,嚓——嚓,像爸爸擦火柴。接著,“吧嗒”,燈亮了,爸爸媽媽一前一后走進外屋。
他們看起來疲倦極了,像兩張被揉成一團,然后又用力展開的舊報紙。
看見家倩坐在床邊揉眼睛,爸爸問:“睡覺了?”
“嗯?!?/p>
“今天練字沒有?”媽媽過來坐在家倩身邊,揉了揉她的頭。
“……”白天發(fā)生的一切霎時回到家倩的腦海,她不知道該不該對媽媽說。
“好好讀書曉得伐!”媽媽接著說,“去拿梳子,頭發(fā)都黏成條了?!闭f完媽媽拍拍家倩的肩,“勿曉得又去哪里瘋了?!?/p>
家倩慢吞吞拿來梳子,回到小床前,只見媽媽拿著那只蛋殼發(fā)呆。
“哪來的?”媽媽問。
“撿的?!?/p>
“哪撿的?”
“水……水壩那邊?!?/p>
“好好說,哪來的?”媽媽目光嚴厲。
看樣子媽媽早就認識這件東西,家倩嚇得沒敢吭聲。
“說啊,今天去哪了?”媽媽的口氣像是一根尖尖的竹簽子。
“說啊,去哪了!”媽媽的聲調(diào)突然升高兩倍,家倩嚇得渾身一抖。
“你干什么?”爸爸走過來把家倩拉在懷里。
“干什么,你問她!你也不好好看看,這是什么!”媽媽刷地站直了身體,聲音里帶著哭腔。媽媽一邊吼,一邊把蛋殼舉在爸爸眼前。
爸爸看看蛋殼,再看看家倩,一只手扶上家倩的肩,沒吭氣。
“說啊,你告訴我,這是什么!”媽媽說完,啪地一聲,把蛋殼摔碎在地上。
家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前世作孽,你們合起來害我!”說完,媽媽跑進里屋,痛哭失聲。
媽媽哭的時候,爸爸摟著抽泣的家倩坐在床邊發(fā)呆。家倩感到委屈,一直哭個不停,眼淚順著下巴,流進了脖子。爸爸替她抹了兩把淚,接著拿過她手里的梳子,開始幫她梳頭。家倩的頭發(fā)給汗水黏成了一條又一條,爸爸梳不開,牽著她來到臉盆架前。梳子浸了水,爸爸輕輕地梳,一縷一縷,一根一根。爸爸梳完頭,家倩也不哭了。自始至終,爸爸沒問她蛋殼是哪來的。
雖然只是無意中去了那個女人家一趟,又讓她給自己的傷口涂了點藥,家倩還是感到內(nèi)疚。她沒想到媽媽會那么悲傷,因此一連幾日,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察看媽媽的臉色,就好像自己是一個可恥的背叛者。
家倩等著媽媽問她蛋殼的事,但是媽媽沒問,直到一周后大渠修完,生活恢復(fù)了從前的秩序。
一個午夜,家倩在昏黃的光線中醒來,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媽媽手里握著一沓信紙,獨自在床邊掉淚。家倩半瞇著眼,不敢驚動媽媽。那些信不用說都是舅舅的來信。家倩越看越覺得媽媽可憐,因為媽媽每次寫給舅舅的信都有一個指頭厚,而舅舅的回信,總是簡短的半頁紙。因此,盯著信紙里的空白發(fā)呆,就成了媽媽看信的一種固定表情。
家倩擔心因為自己的“背叛”,媽媽會甩下她一個人回了上海,因此第二天午覺時間,家倩一五一十把那天的事情告訴了媽媽?!皨寢專乙院笤俨蝗ニ伊??!奔屹幌驄寢尡WC的時候,聲音像星星一樣顫動不安。媽媽一臉疲憊,這一刻聽完家倩的話,抹了一把她的劉海,低聲說道:“快睡吧,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新學(xué)期開始,家里漸漸平靜。上海知青陸續(xù)返城,家倩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走。她不敢問媽媽,也不敢說不讓媽媽走。媽媽那么想念上海,雖然她從不理解思念一個地方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開學(xué)第一周的一個周六下午,學(xué)校有一場勞模報告會。
家倩和同學(xué)們排隊走進團部禮堂。坐定之后,家倩抬頭看了一眼大會懸掛在主席臺上的標語:向勞動模范致敬!標語下面,是明亮的主席臺,一束射燈打在深綠色的絲絨幕布上,幕布輕輕顫動,就像臺下每個人期待的心。主席臺中央,有一張鋪了紫紅色絲絨的桌子。多光榮??!能站在上面!家倩想。
大會開始了,一片震天響的掌聲之后,勞動模范走上了主席臺。
家倩睜大眼睛,愣住了。
是那個女人!她拄著雙拐,滿面笑容,在報幕員的陪送下,坐在了主席臺的正中央。橙黃色的燈束晃動幾下,最終聚焦在她的身上,她瘦小的身姿頓時籠罩在光明里。
家倩木雞似地望著女人,直到身旁的同學(xué)鼓完掌捅了她一下。接著,家倩看見爸爸作為團領(lǐng)導(dǎo)之一,低著頭走上主席臺,坐在主席臺一側(cè)。家倩望著爸爸,旁邊的領(lǐng)導(dǎo)都在鼓掌微笑,只有爸爸面無表情。突然,家倩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她想看看媽媽在不在會場。但是除了各種各樣的臉在微笑,她什么也沒有看見。
報告里的許多話家倩都沒有聽進去,她費了好大勁,才讓臺上的這個女人,從一個令她爸爸媽媽爭吵的瘸子,轉(zhuǎn)變成一位受人尊敬的勞動模范。但是后來,她漸漸記下了一些令她難忘的事情:臺上的她是為了當一名拖拉機手從湖南來到了新疆;她的腿是為了救兩只掉進水里的小羊羔而壞掉的;她想像《鐵木爾和他的伙伴》里的鐵木爾一樣,埋頭替別人做事;關(guān)節(jié)炎讓她失去了許多工作機會,但她不想落后,所以她學(xué)會了刻蠟板,油印《工地快報》發(fā)給大家,這樣一來,她就如同身在工地;她住過許多次院,她在醫(yī)院里學(xué)會了畫畫和吹笛子,那都是為了哄病友們開心……掌聲像暴雨,此起彼伏,許多人都哭了。最后,家倩聽到她說,請大家等著她,等她治好了病,一定會再回到她熱愛的456團。
聽完報告出來,家倩特別想念媽媽,那種背叛感再次爬上她的心頭,有一刻,她甚至覺得她和爸爸都拋棄了媽媽。
中秋節(jié)到了。晚飯前,家里來了客人。一對知青夫婦帶著他們自己做的月餅來和媽媽告別:“肖婷,這一批你不走,下次不知什么時候了,多珍貴的名額,白白浪費了?!卑⒁陶f。
“我還沒有找到接收單位?!?/p>
“管他呢,先回去再說喲,還能把人餓死!”
“家里房子小,住不開。”
“唉,回不去是麻煩,回去了也是麻煩。”
“……再說,我又懷上了?!?/p>
“真的!多長時間了?怎么也不告訴我?”阿姨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
“快兩個月了,也是才知道的?!?/p>
“早該要的?!奔屹徽{悶媽媽說懷上是什么意思,就被阿姨一把摟在懷里:“家倩哦,要有弟弟啦!高不高興啊?”家倩驚訝地望著媽媽,害羞地笑了。
這個消息真讓家倩激動,她以為爸爸不知道,便一把推開阿姨的懷抱,飛跑到院子里,趴在爸爸耳邊,輕輕地說:“媽媽有小弟弟啦!”爸爸一向嚴肅的臉慈祥地笑了,又捏著她的鼻頭左右晃了晃。家倩高興壞了,甩開爸爸的手,再次跑回屋里。
但是屋里的氣氛已經(jīng)不輕松了,家倩發(fā)現(xiàn),阿姨和媽媽都苦著臉。
“……依勿要灰心啊,肖婷!”阿姨用上海話鼓勵媽媽。
“唉……”媽媽嘆口氣,抬起眼憂愁地看了一眼家倩,什么也沒說。
“吶,肖婷,我先回上海了,你要給我多寫信?。』厝ズ?,我會幫你打聽打聽單位……”說著,阿姨哭起來,低下頭一個勁抹眼淚,后來哭得止不住,一把抓過媽媽的手,捂在了自己的掌心里?!斑?,你要當心哇,缺啥東西給我講,我給你寄?!眿寢屢材ㄆ鹆搜蹨I,但又緊抿著嘴,努力不讓自己發(fā)出聲息。過了一會兒,媽媽平靜了些,嘴里囁囁嚅嚅:“曉得,阿拉曉得了?!?/p>
客人走后,媽媽飯也沒吃,一個人躺在里屋的大床上,對著墻壁流眼淚。家倩和爸爸在外屋吃飯,誰都不說話。她一邊吃一邊察看爸爸的臉色,十分納悶爸爸少有的平靜和淡然。吃完飯,爸爸讓家倩給媽媽端了杯水,后來又讓她給媽媽送去一塊濕毛巾。
把毛巾遞到媽媽手里的時候,家倩看見媽媽的臉都哭腫了。但不知為什么,這一次,她沒有像以前一樣因為媽媽的哭而感到害怕。相反,她關(guān)了燈,安靜地脫下鞋子,像只夜晚回家的小貓,警覺又輕靈地爬到床上,然后緊挨著媽媽躺下來。媽媽還在流淚,家倩一邊聽著媽媽愈漸平緩的抽泣聲,一邊望著窗外明亮的夜幕。中秋之夜,戈壁灘的夜晚涼爽又怡人,家倩突然想起,爸爸昨天就說過,今晚要帶她到水壩邊上看月亮。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