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哪兒了

岑桑

1

唐亮不喜歡看《爸爸去哪兒》。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受到這個問題的困擾。許多人喜歡問他。你爸干什么的？他去哪兒了？怎么從來沒見過？

唐亮都不想回答。

2007年，唐亮的父親唐保國酒駕逃逸致傷者死亡，被判7年。那時，唐亮正值高三，大考受到影響，原本是211的苗子，卻最終只進了二本。母親趙秀麗希望他復(fù)讀重考?？商屏敛辉敢狻１绕鹑ザ鞔髮W(xué)讀書，他更難接受周遭的指指點點。

唐保國坐牢那幾年，唐亮很少去看他。后來的兩年，根本就不去。直到2013年的2月，他才和朋友借了部車子，去了唐保國服刑的監(jiān)獄。那一天，是唐保國出獄的日子。他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減刑6個月。

唐保國入獄那年，還是腰桿硬朗的44歲，如今卻已邁進兩鬢斑白的50歲。他從監(jiān)獄的鐵門里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唐亮。他快步過來，說：“亮兒，你來了？”

眼淚跟著就下來了。

可是，唐亮卻無動于衷地拉開車門說：“先上車，一會兒再哭吧?！?/p>

唐亮沒有回家，而是開著車子，一路去了市郊的陵園。他帶著唐保國，上了一座種著松柏的小山，在一個黑色的小墓碑前停下來。冬日的寒風(fēng)從墓碑間吹過來，似乎要凍透人的骨頭。唐亮從包里拿出兩盒點心和4只蘋果擺在墳前，然后遞給唐保國一把線香說：“給媽上炷香吧，她是被你拖累死的?！?/p>

唐保國在墳前跪下來，頓時老淚縱橫，他拖著哭腔念叨著：“老伴兒唉，我來看你了，是我害了你……”

唐亮跪在他身后，一拳重重地砸在地上，也跟著哭了。

2

唐保國當(dāng)年附帶民事賠償15萬。親戚朋友都勸趙秀麗，不要賠了。她們家的現(xiàn)狀在那兒擺著呢，男人都進監(jiān)獄了，不給，誰也拿她沒辦法?？墒勤w秀麗看受害家庭也只剩下孤兒寡母，心里過意不去，高筑債臺，賠了款。

從陵園回來的路上，唐亮一邊開車一邊說：“媽前年走的。躺在病床上，還惦記著她沒還上的2萬塊?！?/p>

唐保國坐在副駕上，低著頭說：“我還。我想辦法還?！?/p>

唐亮冷冰冰地說：“你拿什么還？我已經(jīng)還上了。我講給你，是要你知道媽是怎么死的。當(dāng)初你要是不喝酒，會出事嗎？就算出事了，你不跑，會判這么久嗎？你以前不是教導(dǎo)我男人要敢做敢當(dāng)嗎？”

“可是當(dāng)時撞了人我害怕啊。”

唐亮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一怕，就把全家都賠上了。你知道我和媽怎么熬過來的？我從大一就開始打工，媽白天上班，晚上給人看店……”

唐保國默默聽著，頭垂得更低了。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一開門，就有股醇厚的肉香撲面而來。唐亮從門邊拿過一把柚子葉，在唐保國身上掃了掃晦氣，說：“你先去洗把臉。我燉了紅燒排骨，給你熱熱去。里面吃不上這個吧？”

到底是兒子，多少積怨，也阻不斷親情。唐保國看著唐亮忙碌的背影，心里說不上是酸，還是甜。他離開的那年，唐亮還是個少年，現(xiàn)在卻已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男人了。

那天飯桌上，只有一盆排骨，兩個涼菜。唐亮擰開一瓶二鍋頭，要給唐保國倒上?？商票旖蔷o張地一跳，扣過杯子說：“亮兒啊，爸以后再也不喝酒了?！?/p>

3

2012年，唐亮和大學(xué)的幾個同學(xué)，自主創(chuàng)業(yè)，合開了一家軟件公司?？墒鞘袌鲞h比他們想象的難得多。一年之后，才慢慢進入正軌。他和唐保國開玩笑說：“你要是再早出來半年，我還養(yǎng)不起你呢?！?/p>

唐保國嘿嘿笑著，臉上卻有些熱辣辣的紅。

這一天，唐亮剛?cè)ド习?，唐保國也穿戴起來，出門了。可是這一走，竟然到晚上也沒回來。唐亮下班回家，一直等到7點，終于坐不住了。騎著車子，漫無目的地找起來。后來，他在離家不遠的人民路上看見了唐保國，正緊皺著眉，一臉茫然地站在燈光通明的人行道上。

唐亮騎過去，劈頭就是一句：“你去哪兒了？”

唐保國見他，頓時有了笑容。他說：“我、我找工作去了?！?/p>

唐亮依舊嗆聲道：“你知道幾點了不？找什么工作找到現(xiàn)在？”

唐保國囁嚅道：“我不是找不著家了嘛，這邊路修得我都不認(rèn)識了?！?/p>

唐亮這才慢慢收起脾氣，說：“還沒吃飯吧？找不著路不會找警察叔叔啊?！?/p>

唐保國在一旁，“嘿”的一聲笑了。

那天，唐亮帶著唐保國吃了碗拉面，然后在路邊的手機店買了部新手機。唐保國攔著不讓，他說：“我還沒掙錢，哪能先花呢?！?/p>

唐亮沒好氣地推開他說：“那也總比把你丟了強吧。”

那已是三月，唐亮冷冰冰的語氣里，也似乎透進春日的氣息。唐保國看著給自己挑手機的兒子，心里有了說不出的暖。

4

7月的時候，唐保國終于找到了工作，在附近的一家小區(qū)做保安，一個月900塊。工資不高，但他總覺得自己終于不白吃白喝，有了事做。保安隊長是個20多歲的年輕人，對他呼來喝去的，他也不介意。后來混得熟了，也會嘮家常。

保安隊長說：“明年俺就不干了，回老家娶老婆去。她在家里都等了俺兩年了。”

唐保國聽著，心里就有了新想法。于是，每逢休息，他就又失蹤了。

唐亮起初還沒發(fā)覺，后來聽鄰居嚼舌根，才注意到。鄰居的大媽說：“亮兒，你爸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我在公園的相親角看到他好多次。他剛出來才多久，就準(zhǔn)備給你找新媽了?！?/p>

唐亮聽了，窩了一肚子火。周六那天，唐保國輪休。唐亮頂著熱辣的太陽，悄悄跟著他去了公園。唐保國很快就和一個50幾歲的女人搭訕起來。唐亮湊過去，聽女人說：“你們家就一套幾十年的老房子，再娶個人進來，怎么住啊。”

唐保國在一旁賠笑說：“沒事，到時候我搬出去。只要你家閨女滿意，我怎么著都行。我給你講，我兒子可好了，一表人才……”endprint

唐亮上前，一把揪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出相親角說：“你干嗎？”

唐保國理所當(dāng)然地說：“給你找對象唄。你這么大了，還沒個女朋友怎么行?！?/p>

唐亮沒有好氣地說：“你做什么能不能和我商量一下。現(xiàn)在的女孩，沒房沒車，沒人和你談戀愛的?！?/p>

“我就不信了?！碧票环獾卣f，“我兒子這么優(yōu)秀，怎么會沒有姑娘看得上。”

唐亮無奈地?fù)н^唐保國的肩膀，向公園大門走去，嘆了口氣說：“你啊，在里面太久，已經(jīng)不懂行情了?！?/p>

“我怎么不懂呢。什么時候的姑娘，都喜歡人品好的男人。”

唐亮忽然覺得，唐保國滿是皺紋的臉上，竟仍然保留著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氣。

5

2014年伊始，唐亮的公司就遭遇了打擊，之前準(zhǔn)備投資的老板，突然反悔了。那段時間，唐亮愁得不想說話。每天上班，大家都死氣沉沉?？墒窃绞菬┬?，唐保國就越是添亂。

那一天，剛上班不久，唐亮就接到保安隊長打來的電話，他說：“你快過來，你爸惹事了?！?/p>

原來有小區(qū)業(yè)主知道唐保國坐過監(jiān)獄，聯(lián)名要辭退他。唐保國氣不過，和他們吵起來。唐亮趕到的時候，唐保國已經(jīng)離開了。他沒回家，手機也沒開。唐亮心急如焚地找了一天，也沒找到。

后來，保安隊長打來電話說，有人看見唐保國上了去郊區(qū)的車。唐亮一下就知道他去了哪里。

唐亮趕到陵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唐保國就坐在母親的墳前，喝一瓶二鍋頭。他一股怒火沖上來，走過去說：“我已經(jīng)夠煩了！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可是他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因為他看見唐保國浮腫的臉上，竟青紫一片。

他忍不住爆了粗口并說：“他們敢打你？！我找他們?nèi)?！?/p>

唐保國卻一把拉住他說：“算了，挨兩下揍沒啥大不了的。我這輩子給你惹得麻煩夠多了。我這個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以后你都不要管我了。我自己怎么也能活下去，不想再拖累你?！?/p>

唐亮靜了靜，在他身邊坐下來說：“知道嗎？你進去的第二年，我和媽就說過這樣的話。我讓她和你離婚，要不然拖累著我們沒有好日子過?？墒悄阒缷屨f什么嗎？”

唐保國搖了搖頭。

“媽問我，什么叫家??？一個人做錯了事，全家就要一起扛。要不怎么叫一家人呢？”

唐保國咬了咬嘴唇，噗的一聲哭出來。唐亮拉起唐保國說：“所以，爸，咱們倆得加油啊。最艱難的6年都扛過來，后面還有啥扛不過呢。”

唐保國擦了把眼淚，拿起身邊的酒瓶，遠遠拋出去說：“看爸這沒出息的，以后真的再也不喝了?！?/p>

他們從陵園里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完全沉進了地平線，只留下一片瑰麗的玫紅，就像趙秀麗織就的一披圍巾，溫暖地圍在兩個男人的身上。

編輯/倪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