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之旅的開端

(英)柯林·施伯龍

順著一個接一個的東流諸?！獊喌美飦喓！⒁翃W尼亞海、愛琴?！獨W洲終于在此與亞洲交會，悠悠千古盡留于大地景觀之中，一覽無遺。黎凡特海岸線侵蝕了大地之土，這里的森林曾被砍伐下來造古代艦隊，為躲避海盜而避居于內(nèi)陸山巒上的村民，依然世代留守著家園。這些半亞洲風情的大地，在耀眼陽光中化為一片崎嶇，令人生畏又帶來奇特的興奮之情。它們的美屬于輪廓與明暗之美，橄欖樹、巖石、一弧水藍色——產(chǎn)生出神奇的簡練效果，不斷地吸引人莫名其妙地趨附于它們，仿佛它們的荒涼正是一種魅力似的。

3月的一個傍晚，置身塞浦路斯的一座山邊，沒有萬紫千紅報告春天的到來，卻帶來了這般冷酷的感受。大地平靜地展現(xiàn)在我的下方，一半的山脊因為受侵蝕而露出閃亮的巖棱，山谷中的小徑，則呈現(xiàn)出白色及其恒久性。在生存谷物和蔬菜的平原高處，這種冷酷的荒涼崎嶇卻變成了這個國度里的核心——挨得過地老天荒，而不是與時俱變，因為它的巖石會令農(nóng)夫絕望。由于備受垂涎覬覦，飽經(jīng)歷代鄉(xiāng)下人和軍人的踐踏，以致塵土與石塊厚積，縱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耕耘。

從我們站立處眺望山的那一邊，可以見到坐落在低矮叢林的基羅基蒂亞，這是座新石器時代的城鎮(zhèn)遺址。逐漸失色的光線照在殘垣上，為它們增添了豐富多彩的柔和感。

“你瞧，就跟我告訴你的一樣?！蹦侨税鸦ò椎念^埋進雙手中，“什么都沒有，就只有石頭?！边@是事實。這些廢墟殘留的墻基部分，是八千年前用從冬季溪流中扛來的巖石所筑成；但是它們指示出開端。這些巖石未經(jīng)雕鑿使用來建筑街道和房舍，為島上最早期的先民圍出了生活圈。而我這趟行程，一趟穿越時空之旅，也開始于這遠古的廢墟。

這個老頭出于好奇而跟我搭上了關(guān)系?！澳銘撊ニ_拉米斯。”他絮叨地說，“那里有比較大塊的石頭；要不然就去凱里尼亞附近的城堡看看，那才有看頭！那些城堡就像長在山上的尖角一樣?！?/p>

我答應會去看看它們，還有薩拉米斯及所有的海岸，并且徒步沿著山脈走一趟。

“用走的？”他大聲嚷嚷地說，“你可不能走路去！”他那雙帶血絲的眼睛因為驚愕而瞪得圓凸，“你知不知道這個地方的情況？你根本撐不了一分鐘的！那些土耳其佬會以為你是間諜，隨便一個哨兵就可以當場釘死你！”

我望著這張倔強的臉孔不覺莞爾，那張臉孔也透過八字胡嘲弄地看著我。他可是真心誠意地關(guān)心我，還用一只粗硬起繭的手拍拍我的膝蓋，以阻止我離開他。其實，在這段期間，希臘裔的塞浦路斯人各黨派正互生敵意，同時又要對抗島上的少數(shù)族群土耳其人，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我自認要比他安全多了。果然，不到一年，土耳其入侵，并發(fā)生內(nèi)戰(zhàn)，證明了我當時的看法是對的。

他碰碰我的手肘，悄聲補充，仿佛生怕新石器時代的陰魂會無意間偷聽到他講話似的：“說正經(jīng)的，希臘人都算不錯。我們是好客、文明的民族，可是土耳其人，但愿魔鬼拿他們來擤鼻子?！?/p>

我面無表情地回望他，就像是發(fā)現(xiàn)天下烏鴉一般黑，沒有哪個國家比其他國家更殘暴。為了要體驗塞浦路斯的變化，我才用走的，走遍一個不斷在改變的國度。在這個國度里，每穿過一個山谷，景觀就轉(zhuǎn)型，山脈的這邊可能是一堆奇峰突起的嶙峋石灰?guī)r，山的另一邊卻是有農(nóng)作物生長的連綿平原，島上有接連不絕、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建筑，貫穿了千百年的歷史。要是有時間的話，走路是體驗塞浦路斯最合理的方式。徒步旅行意味著我要把自己托付在這個民族手中，這是一種信心的表現(xiàn)，而且是和最早期的先民用同樣的方式來接觸這片土地，讓這片土地回歸它古老、恰如其分的面貌。

要走遍海岸及高山區(qū)，足足有六百英里（約966公里）的路程。我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過夜，只有寄希望于鄉(xiāng)下人的好客熱情及氣候溫和的春夜；我寧愿躺在星光下露宿，也不愿整天背著帳篷到處走。

我的第一個目標是位于西北的海灘，由于該區(qū)橫跨了受到圍困的土耳其人村莊，因此徒步經(jīng)過此區(qū)危機四伏。再過去，我計劃沿著特羅多斯山脈的山腳行進，那里有古代腓尼基人和羅馬人的采銅礦場，我可由那些礦工墳墓和深得嚇人的礦井追溯當年情景。我將從那里繞行而上到達山脈頂上，這里高度超過六千英尺（約2000米），孕育了不少拜占庭式小教堂，教堂里有保留最完善的濕壁畫。這些山中小徑，要是選對路的話，可通往郊原曠野。山谷的頂端矗立著多座修道院，里面的僧侶人數(shù)少到幾乎無法在圣餐儀式時誦唱。即使是春天，依然高處不勝寒，所以到了夜晚，我得靠農(nóng)人和牧羊人提供棲身之處，而我這種旅行方式也因此和這些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跟山區(qū)里的基督徒一起度過復活節(jié)之后，我打算下山到利馬索爾一探海底古城阿瑪瑟斯（Amathus）。海岸的兩頭都有響當當?shù)墓诺涞孛粮Ｋ购蛶炖镂欤–urium），在中古時期，這些地方曾落入十字軍的圣殿騎士團和醫(yī)院騎士團手中。向北走，我會先到馬龍派（Maronite）基督徒村莊，然后沿著凱里尼亞山脈翻山越嶺，經(jīng)過美麗和平大修院（Bellapais Abbey）和十字軍諸王建在懸崖峭壁上的城堡，最后再南下，到古跡寶地法馬古斯塔，接著往上走到卡帕斯半島，也就是塞浦路斯的尖端盡頭。

此時，這老頭已經(jīng)對我的天真幻想沒了興致，兀自坐在一塊巖石上打起瞌睡來。我獨自在廢墟之間游蕩。城鎮(zhèn)的碎石街道周圍環(huán)繞著蜂巢般的屋舍地基，沿著這條街道，那些圓形屋宇所殘余的環(huán)形及斷拱形，還依稀可看出臺階和門廊，或者走道的弧線。考古學家曾經(jīng)在這里挖掘到黑曜巖做的箭簇、珠母貝制的護身符，還有提琴狀的小型人物雕像，黑曜石道出了這些人和小亞細亞的貿(mào)易往來，他們的老家可能就是小亞細亞，而燧石鐮刀的刀鋒則指出他們既是農(nóng)夫又是獵人。他們在如蜂巢般的屋頂下，或坐在石頭上，或倚在泥土平臺，陽光透過壁龕凹窗可以照射到他們。在地面之下，被埋葬的死者蜷身像胎兒般把膝蓋縮至下巴，有時因為埋葬先后次序的關(guān)系，一個疊著另一個，但無論如何，他們?nèi)济嫦驏|方——也就是光明的源頭。

而如今，這些令人難解的走廊似乎把那些古人置于遙不可及之地，他們建造的那幾道磚墻也只剩一道依稀的線條。至于當他們蹲在陽光中時，所想或所相信的是什么，就難以得知了。最原始的虛榮促使婦女們戴上貝殼與紅玉髓串成的項鏈——在門墻之外，她們可曾有任何念頭？

“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老頭用大嗓門嚷著問。

“沒有，”我說，“什么都沒有?！?/p>

然而，所有的文化都是從無中生有。在地底下被發(fā)現(xiàn)縮成一堆的這個民族，蜷伏、寬額，卻是塞浦路斯島最早的先民。這個島的歷史是如此豐富而復雜，混合了眾多不同的血統(tǒng)，因此要準確地追溯其成熟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個國度最壯觀的歷史都是屬于其他的民族：自西向東而來的西方權(quán)勢——馬其頓人、羅馬人、十字軍；以及由東往西的埃及人、腓尼基人、土耳其人。的確，只有這些新石器時代的石頭才能道出此地先民的最初情況，再沒有其他文化可以詮釋他們了，因為他們在后來的異族文明中，不是被同化，就是變得無聲無息。

而塞浦路斯人便是經(jīng)由這重重文明洗禮而成。我這趟旅行也有部分目的是想對那層層的異族文化深入追溯探討，猶如逐層穿透一個甜美又巨大的蛋糕。

而我走了六百英里路，踏遍世上最迷人的島嶼之一，終點或目的只不過是部分借口。旅行，其實是一種最錯綜復雜的自我縱情，最理想的情況是為旅行本身而旅行，而當目標達成時，旅行也就死了；當我涉過新石器時代的河石時，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有棟屋舍的墻壁由于還很完整，其拱形屋頂才得以幸存下來，從一旁的一道臺階，還可看出那些最早期的人類踩出的凹痕，及粗硬的肌膚摩擦過的痕跡。

這處位于基羅基蒂亞的最早期聚落，到了公元前5250年莫名其妙地消失無蹤，我猜想要不是發(fā)生地震，就是集體棄居他往，而那些屋子的地基安然地一圈圈搭疊在一起，在將近八千年之后，考古學家才滿懷驚愕地發(fā)現(xiàn)這些最原始的石頭，突破時光之地，激起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