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韻
一
丁卜回到家泡了一杯瓜片,還沒喝上一口,妻子呂小穎就回來了,手里大包小包裝滿了菜。丁卜說,你當我是豬啊,能吃那么多。呂小颕說,看你的小肚子又大了一圈,也跟豬差不多。丁卜接過菜,用臉貼了貼她,說,來,跟豬親一個。呂小穎蜻蜓點水似的親了他一口,把他推開說,不是下午回嗎?怎么一大早就到了,查我房???丁卜撲哧一笑,我的老婆,放家里三年不動也不會紅杏出墻。呂小穎瞪了他一眼,我就長得這么歪瓜爛棗啊,喜歡我的人多得是。丁卜自知說走了嘴,就改口說,那個叫秦似的戰(zhàn)友你認識吧,我們結(jié)婚時他特能鬧,好好的一個男人,比我還小三歲,怎么就得了癌癥?170多斤的漢子,三個月不到,就瘦得跟桿兒似的,我約戰(zhàn)友大劉一塊去看看他。丁卜邊說邊把右手搭在呂小穎的腰上,妻子不動,眼睛一下子濕潤了,直到兒子早自習回來,夫妻倆才把話題轉(zhuǎn)到兒子的中考上。
現(xiàn)在的孩子比大人忙,做不完的模擬考題,考不完的試。雖然丁卜和兒子很久沒見面了,還是一問一答式的對話。兒子匆匆扒了幾口飯,說,爸,媽,我走了,今天英語聽力測試,我中午不回來吃了。呂小穎把兒子送到門口,又回過身對丁卜說,絕對是你的兒子,話少,你要再在外掛職不回來,估計兒子連爸也不會喊了。妻子說這話時,丁卜的心里涌上一縷苦澀,從心窩子那個地方一下子涌到了嗓子眼。為了兒子上學,原來的房子不住了,毎月花上千元在學校附近租了房,雖然有妻子陪讀,但不能陪在老婆孩子身邊,不能在兒子即將中考的時候助上一臂之力,心里還是愧疚和不安。見老公眼睛紅紅的,呂小穎就把雞蛋剝好,塞到他嘴里,又說,蛋黃別吃了啊,膽固醇高。夫妻倆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就聊到了豬肉漲價的事上。
呂小穎說,這豬肉,還有排骨,一天一個價,噌噌往上躥。丁卜說,現(xiàn)在養(yǎng)豬成本高,風險大,養(yǎng)豬的越來越少。他又說,我長期待在鄉(xiāng)鎮(zhèn),知道玉米貴,紅薯貴,豬的運費貴,這費那費的,加在一起,到了老百姓的菜籃子里就縮水了。
呂小穎說,啥不貴,房子貴得像天價,光說降,不見跌,股市倒好,只見跌,不見漲。丁卜知道妻子是AB血型,說話從來沒主題,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就笑了笑,把話題又轉(zhuǎn)到了豬身上。丁卜說,前幾年鬧過一次豬肉荒,鄉(xiāng)下人不養(yǎng)豬,城里人沒肉吃。農(nóng)民兄弟辛辛苦苦一年到頭養(yǎng)頭豬,年底一賣不賺還虧,就殺了自己吃,吃不完,腌起來,慢慢吃,后來干脆不養(yǎng)了。再后來呢,政府岀臺了許多優(yōu)惠政策,農(nóng)民養(yǎng)豬的積極性高了,一哄而上。
呂小穎說,那時豬肉賣不掉,跟爛白菜一個價,隨便挑,想割哪塊割哪塊。丁卜接著說,那會兒我在塔鎮(zhèn)掛職副鎮(zhèn)長,分管這一塊兒,當時我就擔心,一下子養(yǎng)了這么多豬,如果肉滯銷了,農(nóng)民可虧大了。
呂小穎白了他一眼,那你還讓他們養(yǎng)那么多?
丁卜嘆了一口氣,唉,人微言輕,再說縣里有指標啊,不完成不行,年終要考核。
呂小穎也學著丈夫嘆了一口氣,唉,中國的事一管就死,一放就亂。
丁卜吃完最后一口飯,抓過紙巾抹了抹嘴,接著呂小穎的話說,可不是嗎,老百姓第一年養(yǎng)豬賺了大錢,第二年養(yǎng)得更多了,結(jié)果呢,市場滯銷了,大降價,老百姓血本不歸,可慘了。有一個鄉(xiāng)的養(yǎng)豬大戶,貸款100多萬元,豬賣不掉,賬還不上,銀行天天催還債,還告到了法院,他又急又氣之下,和幾百頭豬一起喝敵敵畏死了……
呂小穎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聽著。
丁卜接著說,這一折騰,老百姓不敢養(yǎng)豬了。你說這人也怪,肉多的時候挑肥揀瘦,肉少的時候,又爭著吃搶著吃,人多豬少,眼睜睜地把肉價抬成了天價。
呂小穎說,我早上想給你買只豬腰子,一問價,沒把我嚇死,30元一只,想砍砍價,來了一位少婦,二話沒說,甩了一張大票子,扔籃子里就走,氣得我半死……
丁卜輕輕拍了拍呂穎的腰,說,豬腰子哪有這小蠻腰受用啊。
呂小穎白了她一眼,你這頭豬。一進門到現(xiàn)在,就豬,豬,豬,以后你就跟豬一起過吧。丁卜本來以為呂小穎是跟他撒嬌、打情罵俏斗嘴玩,不想她說著說著就哭了,你都在鄉(xiāng)鎮(zhèn)呆六年了,每次下派都輪到你,援疆援藏又開始了,你還不趕快報名啊……
丁卜邊給呂小穎擦眼淚,邊說,等回來哪兒也不去了,陪著你和兒子,實在不行,再養(yǎng)兩頭豬。
呂小颕被丁卜逗笑了,她嬌嗔地打著他,罵道,你這頭活豬!
二
秦似患的是血癌,今天不透析,丁卜、呂小穎和戰(zhàn)友大劉一起去看他。
在門口碰面時,呂小穎說,咱們得裝高興點,別愁眉苦臉的,讓秦似覺得馬上就要死了似的。大家說,對,故作輕松點,癌癥病人,很多不是病死的,是開刀開死的,是自己給自己嚇死的。呂小穎說,秦似生性浪漫,花心大,我抱一大束玫瑰花進去,這小子準開心。正當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岀謀劃策時,秦似一襲病服突然岀現(xiàn)在他們面前,哈,你們這樣琢磨著對付一個病人,不厚道啊。說完哈哈大笑了起來,若不是身臨其境,他們誰也不會相信,這笑聲會來自秦似。
雖然呂小穎剛才還花呀草呀的說個不停,這會兒卻忍不住哭了,哭得淚人似的。大伙想阻止她,秦似又笑了,讓她哭,女人眼淚多,不哭多憋屈呵,淚美人淚美人。你看嫂子,哭得多像當年的新娘子。那天在連隊,月亮高懸之時她和老卜入了洞房,我們幾個去聽房,以為該那個啥了,可只見她一個勁地哭,哭得我們都睡著了。
秦似本想用調(diào)侃的方式調(diào)解一下氣氛,讓呂小穎破涕為笑,不想她哭得更傷心了。
丁卜看著淚流滿面的妻子,塞給她一包紙巾,說,快去衛(wèi)生間洗洗……
呂小穎在衛(wèi)生間又哭了一陣,洗了臉,化了淡妝,判若兩人般地出現(xiàn)在秦似病房。秦似說,我嫂子就是俊,可卜哥用多閑少,換了我,就跟那影子似的,寸步不離。
呂小穎說,沒正經(jīng),你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秦似說,好啊,過去170斤時,天天嫌肉多,天天暴走5公里,一個月下來才瘦4兩?,F(xiàn)在,還有120斤,我這一米八的個子,一米還不到10斤,有錢難買老來瘦……
呂小穎說,幾天一透析,痛嗎?
秦似說,一周一透析。他往呂小穎跟前湊了湊說,哎,嫂子,幫我做個媒吧。
呂小穎說,又耍貧嘴。當初小孟岀車禍后,我?guī)湍銖埩_老首長的老閨女,你死活不愿意,現(xiàn)在耐不住寂寞了是不是?戰(zhàn)友大劉插話說,他嘴上不說,一肚子花花腸子,沒準看上哪個護士了。秦似走過去,關(guān)上病房的門,噓,是護士長……
秦似說,護士長特別厲害,常訓我不按時服藥,不按時量體溫。但她這人特好,刀子嘴,豆腐心,別的病號見了她,耗子見了貓似的,我啊,一見她老臉就開花。
秦似說,那天打吊瓶,不知為啥,護士死活扎不上,連我這不怕死的人,都被扎怕了。小護士也急,扎也不是,不扎也不是。我急了,說,把你們護士長喊來。
秦似說,護士長叫林楓,正在查房,說又是大個子秦吧,七尺男人也撒嬌。但她還是來了,抓起我的胳膊,用碘酒棉球擦了擦,說,拿個大號針頭來,她故意嚇我。我說,還是護士長心疼人哪,你最好用錐子,這胳膊以后全給你留著……
秦似這么一說,把大伙全給逗笑了。
秦似說,我不是吹,林楓不一定愛上我,但至少不討厭。他看了呂小穎一眼,嫂子,文章的開頭我寫好了,下文也有了,怎么過渡,承上啟下,全靠你了。
呂小穎說,她,她不知道你的???
秦似說,怎么能不知道,她是見生見死的人,她的老公和小孟一樣,也是死于車禍,在西藏做志愿者時,翻車了,結(jié)婚還不到一個星期……
秦似還想說什么,護士推門而入,遞給他一個體溫表,轉(zhuǎn)身要走。秦似叫住了她問,林護士長在嗎?從清晨起床到現(xiàn)在,秦似已佯裝散步,在“護士長值班室”門口來回走過三趟,也沒見到她的影子。護士說,來了個急診,病人已深度昏迷,護士長和醫(yī)生都忙著搶救呢!
護士走后,丁卜說,你小子艷福不淺,病房里還有心儀的女人。
秦似說,命,這就是命。你說,平時懶得愛,現(xiàn)在想愛了,又病成這樣子,幾乎愛不動了。大劉說,別這么悲慽,別人不行,你小子肯定行!這時,丁卜的手機響了,他按下,沒接,又響了,他又按下。在秦似的枕頭旁,他看到一本書,書名叫《豬的渾身都是寶》。正在用紙杯喝茶的他,撲哧一聲笑嗆了,哎呀,秦似呀秦似,真有你的,躲在病房里看這種書,有點文化行不行。大劉也接過話說,就你這品位,人家護士長會愛你?吹牛吧你。
秦似把書拿在手里翻了翻,好書,奇書,把豬寫活了,從毛發(fā)到蹄爪,從下水到骨血,從靈魂到肉體……
這下呂小穎前仰后合地笑岀了眼淚,豬,豬,你們幾個一窩豬呀,還從靈魂到肉體……大劉說,你別說,俺哥幾個跟豬還真有感情,當年在連隊養(yǎng)豬,有一頭漂亮可愛的小公豬,被營長盯上了,過節(jié)時非要殺,我就找到卜哥,讓他刀下留豬,卜哥是司務長啊,就從市場上買了塊豬肉給頂過去了。
秦似說,唉,我這人吧,命中還真跟豬有緣。這次大病,我想若能逃過一劫,就想和丁卜去弄個養(yǎng)豬場,他也別老在鄉(xiāng)下當長工了,和嫂子多待上幾天,多纏綿幾次。
呂小穎笑了,嗨,真服了你了,一見面就豬長豬短的,丁卜在鄉(xiāng)下的豬屎味熏死了人,連蚊子都不愿叮他,你們又瞞著我計劃辦什么養(yǎng)豬場。不過,若是躲過了這一劫,別說養(yǎng)豬,就是養(yǎng)猴子,我也舉雙手贊成!
丁卜說,既然將來要養(yǎng)豬,這本書借給我看看。
秦似說不行不行,我已推薦給林楓了,她看完你再看。
丁卜說,大劉、小穎,你們在這兒多陪陪秦似,剛才是局長辦公室打電話,我沒接,現(xiàn)在短信發(fā)來了,說是局長找我有急事。
秦似說,下午再去嘛,等會溜到巷子里小酒館喝兩盅。呂小穎瞪了他一眼,一輩子也長不大。她又沖著丁卜和大劉說,你們有事先回吧,我在這里陪小秦兄弟多待一會……
說來也巧,他們剛一出門,林楓就來了。呂小穎正幫秦似整理被褥,以為是他送大劉、丁卜回來了,就說,趕快躺下歇歇吧?;仡^見是白衣天使,不好意思地說,我當是秦似回來了呢。但只是一瞥眼,她就看見了她的胸牌上的文字:護士長林楓。護士長你好!不等林楓說什么,呂穎就伸出了手。兩雙女人的手握在一起,林楓說,你是?呂小穎慌忙自我介紹,我叫呂小穎,是秦似的嫂子,他和我家先生是部隊的戰(zhàn)友。
兩位中年女人坐在病房里,在等同一個男人。
而生性貪玩、長不大的秦似,像放出籠子的野獸,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林楓說,這個秦似,太不像話,我就沒見過他這樣不守院規(guī)的病人。
呂小穎說,他天生不服管,特別是夫人小孟去世后,更像一只孤獨的野鶴。
孤獨的野鶴?林楓呢喃著,他的夫人,小孟也是死于車禍?
是。呂小穎說,那天其實不該她死,岀差途中,大巴車著火了,她的旁邊坐著一對戀人,沒想到那男的在危急關(guān)頭竟獨自一人奪路而跳,女的嚇得抖瑟一團,她奮力把她往外推,推出車門的那一刻,車子爆炸了……
林楓說,哦,是這樣,他沒想過再娶?
呂小穎抹了抹眼淚,沒有,我?guī)退麖埩_過,我們老首長的女兒因感情受挫,一直未嫁,他拒絕了。他平常人前不掉一滴眼淚,可入院前有一天我和先生去他家看他,看見他一個人捧著小孟的遺像,躲在臥室里,哭得跟孩子似的……
聽到這里,林楓的眼睛也紅了。她說,毎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都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傷口。呂小穎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她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說,妹子,聽說你也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傷痛?林楓說,到明天就整整十年了,我始終不相信這是真的,始終以為他還活著,我常在夢中見到他,可就是抓不到他……
呂小穎把一張紙巾遞給她,自己也抽出一張。呂小颕說,人不能老是生活在夢幻中,那樣會很累很累,親人、周圍的人,都會很累,生活總是要繼續(xù)的……
林楓擦干淚水,看著呂穎說,呂姐,他是不是給你說什么了?
呂小穎說:他說他愛你。
林楓說,我感覺到了,他的眼里有一種不可拒絕的征服力。
呂穎說,他當時愛上小孟也是這樣。人家是大學生,他是大兵。林楓妹妹,他的病很重嗎?林楓點了點頭,來晩了,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未來的三個月之內(nèi),找到與他相匹配的血型,盡快干細胞移植,否則就來不及了。
呂小穎站起來,踱了兩步,推開窗子說,秦似的命苦啊,也許只有你能救他了。
林楓也走到窗子前,她說,所以,我決定接受他的愛,愛他,與他度過這段極其艱難的時光。說到這里,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往窗外指著說,快看,秦似在那里,他在樓下和人下棋呢,呂姐,你快去把他喊回來。她看了看手表說,我要去重癥監(jiān)護室查房了。她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說,這本書我?guī)タ纯?。呂小穎瞄了一眼那本《豬的渾身都是寶》,一臉狐疑地問,你也看這個?林楓說,我老爸在老家辦了個養(yǎng)豬場。林楓話音剛落,秦似就推門而入,正好和林風撞個滿懷,林楓狠狠瞪他一眼,理也不理他便揚長而去。
秦似看見呂小穎,這才想起房間還有個大活人,他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吐了吐舌頭說,嫂子,不好意思,她又罵我了吧,下樓送兩兄弟,碰到幾位馬路棋手,手發(fā)癢,就殺了兩盤,贏了不讓走,故意輸了一盤才脫身……
呂小穎把水杯遞給他,說,林楓妺妺剛才送藥來了,快把藥吃了。秦似接過藥又放了回去,他說,這么大的病,這么小的小藥片,還不夠?qū)Ω兑粋€病毒的。哎,嫂子你說,這下林護士長該怎么處置我?
呂小穎說,不理你,對你很失望。
秦似看了看小藥丸,苦笑一下,又放回了床頭柜上。他想躺在床上,卻見書沒有了,就咧嘴一笑,哎,嫂子,有戲,她把書拿走了,說明她心里沒真生氣。
呂小穎說,不說這書我倒忘了。你說你,那么多文學呀藝術(shù)呀服飾呀醫(yī)學呀的書,你不推薦,咋偏偏向一位淑女推薦什么豬呀狗呀的……
秦似嘿嘿一笑,嫂子,這你就不懂了吧,林楓她爸是當?shù)睾蘸沼忻酿B(yǎng)豬大王。她沒好意思跟你說,你猜咋地,有一天她家發(fā)情期的老母豬,突然就失蹤了,活不見豬,死不見尸,還以為被狼給叼走了。讓他一家人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大半年以后,不僅失蹤的老母豬回來了,還帶了十幾只小豬崽……
呂小穎說,你在編故事吧?
秦楓說,林楓親口對我說的。原來那母豬被下山覓食的野公豬領走了。這事給他爸一個啟示,于是老爺子如法炮制,把更多的母豬趕上了山,這母豬呢,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限,個個都是混血兒,供不應求,狠賺了一大筆!
呂小穎說,嗨,越說越來勁,連《道德經(jīng)》都用上了,什么豬呀狗呀的,我不感興趣。小秦啊,一你別忘了你是個病人,要安心治療;二呢,別忘了,還有個女人在愛你,惦記著你呢,為你治病,毎天都會用中英文向世界各地發(fā)出上百封電子郵件。
秦似把一只削好的蘋果遞給呂穎說,嫂子,我一個身高快兩米的大活人,大男人,不會在醫(yī)院等死,坐以待斃。大畫家黃永玉說過,一個戰(zhàn)士,若不是戰(zhàn)死在沙場,就是重回故鄉(xiāng)。如果這次上帝饒我不死,如果丁卜兄同意,我真想和他承包一座荒山,去養(yǎng)養(yǎng)豬……
呂小穎站了起來,養(yǎng)豬,養(yǎng)豬,你能不能高雅一點,你總不能讓林楓跟你養(yǎng)一輩子豬吧!
秦似苦笑著搖搖頭,嫂子,我都病成這樣子,還能去愛林楓?我警告過自己,不能躺在這兒等死,不能愛……
呂小穎還想說什么,醫(yī)生和護士進來了。在所有的白大褂中,沒有林楓,他端起水杯,一揚脖子把一把藥丸呑了下去,入院兩個多月了,他第一次嘗到,被糖衣緊緊裹著的藥丸是苦的。
三
的士難打,老半天也沒碰到一輛空車。正在著急,一輛黑車在丁卜面前停了下來,聽說是去政府大樓,司機伸出三個指頭。30元?也太黑了吧,平常只要10元,丁卜把拉開的車門又關(guān)上。他看了看表,再不走中午下班前就趕不到了,于是,他緊追兩步,追上車子,拉開車門又鉆了進去。
宋局長找我什么事呢?這位宋局長,個子不大,一米六五不到,脾氣倒很大,局里從一般公務員,到副局長,沒哪個不怕他,連和他一樣待遇、快退休的正局級巡視員羅老在他面前講話時,都會自然而然壓低聲音,一副謙卑的樣子,更不要說像丁卜這樣的科級小干部了。這些年,一會兒派下去扶貧,一會兒派下去掛職,也沒什么怨言,反覺得能和老百姓一起做點實事,心里踏實,總比待在機關(guān)喝茶、看報、開會、寫公文愜意。只是兒子快中考了,呂小穎苦口婆心,眼淚汪汪地要他回來,但不知宋局長不知真忙還是假忙,死活不見,讓他去找分管局長。分管局長又說管不了這事,要宋局長欽定。為這事,丁卜和呂小穎大吵了一架,半個多月沒見面的兩口子,硬是背對背睡了一晩上。
車往前開,樹往后移。丁卜想,六年,三下鄉(xiāng)。第一次,算自愿報名去的,時任宋副局長在動員會上說了,下鄉(xiāng)鍛煉,是對人生的歷練,年輕人,特別是后備人才,要踴躍報名。當時局里三十多人,數(shù)他最小,他報了名。兩年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滾爬摔打,犁田插秧,樣樣都會。也做了些科技下鄉(xiāng)、鋪路修路的實事,老百姓有口皆碑。后來,組織上讓他回來,換上比他大幾歲的另一位副處長去,可是節(jié)骨眼上副處長父親去世了,80歲的老娘從鄉(xiāng)下定居城里,走不了。丁卜一待又是兩年,只是從鄉(xiāng)里挪到了鎮(zhèn)里。兩年任滿后,妻盼回,兒盼回,自己也盼回,可他領銜的萬畝高產(chǎn)實驗田剛剛有點眉目,成為省里的示范樣板,不能前功盡棄呀。于是,丁卜又留了下來,妻子呂小穎見等不來他,就封他一個“駐外大使”的雅號。
這次宋局長是動了惻隱之心讓我回來?還是讓我繼續(xù)留任“駐外大使”?
遠遠地,丁卜看見了大門口那塊白底紅字的大牌子,他突然想到呂小穎向他提到的援疆與援藏,莫不是……
宋局長很熱情,又是讓座又是讓秘書泡茶。還親切地說,我以為中午才能到呢,中午讓食堂多加兩個菜,一塊兒吃飯吧。丁卜想,局長沒那么嚴厲呀。但越是和藹,他心里越是發(fā)毛,老是犯著嘀咕,是讓我去西藏還是新疆呢?
終于,宋局長開口了。他說,小丁啊,這幾年在鄉(xiāng)鎮(zhèn)辛苦啊,家也照顧不了。丁卜說,是一種歷練。宋局長說,是啊,有岀息的年輕人,就是要去滾爬摔打一番,不斷地給人生加分。他呷了一口茶,接著說,你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六年了,任勞任怨,現(xiàn)在,組織上決定把你調(diào)回來……
天呀,調(diào)回來?正當丁卜有點摸不著頭腦時。宋局長又說,不僅調(diào)回來,還要重用。此時的丁卜瞪大了眼睛,張開了耳朵,六年的媳婦熬成婆,天上掉餡餅了??!丁卜心中竊喜,但他不露聲色,靜候局長的下文。
局長說,是這樣,局里新設一個“能殖母豬扶植資金辦公室”,簡稱“能殖辦”,副縣級建制,由你任副主任主持工作。丁卜一聽,差點沒笑嗆,能殖母豬?多新鮮啊。宋局長似乎看岀了丁卜臉上的細微變化,不疾不徐地說,這能殖辦不同于打狗辦、拆遷辦、維穩(wěn)辦什么的,看起來是一頭頭母豬能否生育的問題,其實,事關(guān)千家萬戶、國計民生。丁卜聽著,想著,心里說,這母豬生不生、生多少,跟公豬有關(guān),與我何干?丁卜不吱聲,宋局長仿佛心理大師看透了丁卜的想法。他說,母豬能否多生優(yōu)生,與人有關(guān),那就是投錢,而且每一筆毎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不僅人不能亂花,與能殖母豬無關(guān)的豬也不能挪用。
宋局長說著,辦公室主任記著,女秘書雙手十指彈鋼琴似的在打字。宋局長看了看鐘表,又看看丁卜,時間不早了,該談的都談了,組織處會盡快下文,你還有什么想法?
丁卜說,感謝局長和組織對我的信任。他想到今天早晨和呂小穎關(guān)于豬和豬肉的對話,又想到在秦似病房看到的那本書。就又說,豬的渾身都是寶,大學里雖然沒學過關(guān)于養(yǎng)豬的專業(yè)知識,但在鄉(xiāng)鎮(zhèn)積累了不少實際經(jīng)驗……
這時局長辦公室的電話鈴突然響了,放下電話,局長說,小卜,我不能陪你吃飯了,臨時有個重要接待任務,你還有什么困難、什么要求嗎?丁卜想了想說,其他就不提了,能給我配一位與能殖母豬有關(guān)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嗎?
宋局長一拍腦門說,你不提我還真忘了,那位叫郭、郭什么……噢,郭從業(yè),原是農(nóng)大畜牧專業(yè)的副教授,在企管處呆多年了,一直抱怨無用武之地,把他調(diào)給你,讓他人盡其才!
局長走后,丁卜也走了?;貋矶嗪茫c妻兒團聚,還升了官,雖然是什么“能殖辦”副主任,只有一個兵,但畢竟回來了,畢竟是雞頭而非鳳尾。他決定晩上和老婆把那事做了后,再把這特大喜訊告訴老婆。他知道呂小穎會怎樣罵他,豬,豬,你的前世一定是頭豬!他剛想離開辦公樓的大門,迎面碰上了宋局長的小舅子、小車隊隊長范一虎。范隊長熱情地說,都這個點了哪能走,我叫輛車,找個館子喝兩盅。
四
丁卜很晚才回到家,呂小穎本來沒睡著,聽見門響,她側(cè)過身,假睡。丁卜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又親親她的臉。呂小穎打了個哈欠說,這么晚了,快睡吧。丁卜迅速脫了衣服,就往她身上撲。
呂小穎“噓”了一聲說,看你猴急猴急的,兒子還沒睡呢。
丁卜看了看,兒子房間的門雖然緊閉,但燈還亮著。心疼地說,才上個初中,就天天這么點燈熬油開夜車。呂小穎說,你知道孩子的書包有多重?5.8公斤,比美國大兵的步槍還重,人家那步槍才3.7公斤。丁卜說,都裝了啥,裝了石頭還是鐵疙瘩?呂小穎扳著手指告訴他,有16本教材,16本輔材,16個作業(yè)本,一個裝著考試卷的大夾子,1本字典,還有鋼筆盒、大水杯等等。丁卜嘆了一口氣說,天天喊減負,越減負擔越重,中國的教育害人呀。他邊說邊起身,要讓兒子早點關(guān)燈睡覺。呂小穎抱住他說,你就這點出息呀,他作業(yè)做不完,明天要缺一罰十呢!
聊完兒子上學的事。呂小穎說,哎,宋局長找你啥事?丁卜說,你猜。呂小穎說,把你調(diào)回來或者他退休,讓你當局長。丁卜笑了,是讓我去西藏。他本來想逗一逗她,不想?yún)涡》f觸電似的一下子坐了起來,什么,去西藏?見嚇到她了,丁卜就摟緊她改口說,不是不是,是調(diào)回來了,再也不離開你和兒子了。
丁卜把宋局長如何如何把他調(diào)回來,如何如何重用他,一五一十地“匯報”完畢后,呂小穎高興地哭了。她吻了他說,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盼回來了,還升了職,等會兒子睡了,好好慶賀一下。丁卜幫她擦淚,呂小穎嬌嬌地偎在他懷里。突然,呂小穎破涕為笑了,你剛才說啥,什么能殖母豬辦?丁卜也笑了,開始,我也覺得好笑,一個大男人,和母豬有什么關(guān)系。后來經(jīng)局長一說,我才明白,這母豬,不同一般的母豬,祖籍南非,一頭價值20多萬元,能生,一胎十幾頭,會生,個個精瘦肉,營養(yǎng)價值高,這豬的待遇就高了,高得你連想都不敢想。
呂小穎調(diào)皮地打斷他,比你們局長的待遇還高?有奔馳車,配異性秘書?
丁卜說,呵,奔馳沒有,女秘書應有盡有。我這么告訴你吧,豬舍里電腦監(jiān)控,有空調(diào),常年恒溫20℃左右,一日三餐有專門的營養(yǎng)師,有人給它量血壓、測體重,定期體檢,定期注射各種疫苗,種豬的精液從澳大利亞冷凍進口,生產(chǎn)時還有音樂師給它播放舒緩、輕松的音樂……
呂小穎笑得更開心了。她說,這哪里是養(yǎng)豬,分明是伺候姑奶奶。丁卜順便逗了她一句,唉,我這輩子,只有伺候兩個雌性的命了,一個是你,一個是它。呂小穎一邊捶打他,一邊罵他,你才是豬呢,一頭大笨豬,一頭活豬。
見兒子還沒睡,他們下意識地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馬蹄鐘,無奈地搖揺頭,又繼續(xù)東扯西撈著。呂小穎說,真生那么多,有人吃嗎?你看黃浦江里,光死豬就漂一萬多頭,像那頭什么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限的豬,將來養(yǎng)多了,還不得跟著去跳黃浦江。
丁卜說,我倒不擔心這個。我是想,有一天豬進化了,覺悟了,會來一場革命,把咱們?nèi)訝€梨似的,一個一個往長江、黃河里扔。見呂小穎不信,丁卜說,我經(jīng)常看動物世界,我發(fā)現(xiàn),對于那些被追殺的動物,有一天它們會在一瞬間,突然調(diào)過頭來,狠狠報復人類。人類再多行不義,這一天遲早會來。呂小穎說,我覺得也是。說到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用手摸著丁卜的臉,仔細端詳著,豬豬豬,開口豬,閉口豬,你是不是真是一頭豬呀?
丁卜撓了撓她說,你就是一頭寵物豬。
他又想起宋局長小舅子范一虎。他說,你說這人也怪,以前吧,見宋局長之難,難于上青天,現(xiàn)在,局長剛一接見我,他小舅子也熱情起來了,還請我喝茅臺。呂小穎說,你喝酒了?丁卜笑笑,你還不知道我,床底的夜殼,哪是盛酒的家伙。呂小穎說,聽說那個范隊長可狗仗人勢了,他會對你獻殷勤,不知安的什么心?丁卜說,碰到了,又趕上吃飯的點,順便吧,人家也沒啥求咱。呂穎問,他都說了啥?丁卜想了想說,范一虎告訴我,這個崗位競爭很激烈,他姐姐在姐夫面前夸過我,他也在宋局長那里美言過,還說,等一年以后,到期就幫我副處升正處。呂小穎說,我總覺得,這范一虎的過分熱情,似乎和豬有關(guān)。丁卜笑了笑,和豬有關(guān)?也許吧,但我急著為秦似籌款和尋找血型的事,就推辭說下午有個會要開,匆匆忙忙地走了。
說到秦似,呂小穎急忙問,有好消息嗎?
丁卜搖搖頭,唉了一聲。他說,當年在部隊,大家都是親兄弟,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個城市,有十八個戰(zhàn)友呢,有的當了廳長、局長,有的成了董事長、總經(jīng)理,有的成了億萬富翁,還有的提前病退了,更多的像我這樣靠每月三千多塊大洋吃飯。一個下午加半個晩上,我一家一家都跑了……
呂小穎問,結(jié)果呢?
丁卜說,結(jié)果是,當官的都電話里推說要主持這會、那會,讓秘書泡茶、遞煙,有一句沒一句地廢話;有錢的大都兩手一攤,說這年頭窮人太多,這個口子一開,不知多少人會踢破門;咱這一級的窮人,倒很慷慨,五千一萬的,有個七、八萬呢。呂小穎說,這年頭,有些有權(quán)有錢的人,心黑著吶,一桌飯、一瓶酒,都能吃掉好幾千、好幾萬,秦似病成這樣子,連個救命的錢都不肯掏,更不要說要他們捐干細胞或捐肝捐腎了。
丁卜苦笑道,那是與虎謀皮呀。
呂小穎說,一想到秦似的病,我心里就難受。
丁卜安慰著她,天無絕人之路,我明天再想想辦法。
這時,他們瞥眼一看,兒子房間的燈滅了,兩人相視一笑,遁入了無邊的月色。
五
秦似從醫(yī)院逃跑了!
呂小穎早晨一覺醒來,看見手機上有一串林楓打來的未接電話,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嚇得咚咚直跳。她急忙把電話打了過去,林楓哭著說,秦似跑了,還寫了一封信。
呂小穎立刻叫醒了還在呼呼大睡的丁卜,快起床,秦似不見了!
丁卜頓時睡意全消,什么,秦似不見了?
他們心急火燒地往醫(yī)院趕,林楓哭紅了眼睛,見到呂小穎,兩個女人哭成一團。
丁卜說,你們兩個先別哭,我了解秦似,他不會去尋死。當然,他也不會泡在醫(yī)院等死,這小子一定怕給我們添麻煩,找個地方躲起來了。呂小穎抹了抹眼睛說,我想起來了,那天,他給我說過,大男人不能在醫(yī)院坐以待斃,還說,戰(zhàn)士不是戰(zhàn)死在沙場,就是要重回故鄉(xiāng)……
林楓把秦似的信遞到丁卜手中,丁卜說,是這小子的字,十個字八個認不清。
秦似寫道:
“丁卜、嫂子、大劉、小楓:
我走了,逃也好,躲也罷,反正,我不會躺在這里等死。
昨夜,隔壁的一個病人去世了。我看見,一張白床單一裹,跟捆秸稈似的,就送往了太平間。我可是七尺男兒,受不了那份委屈。所以,我要跑得遠遠的。我要去哪里?連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跑不動了,累了,倦了,就和我長長的影子一起隨地臥倒。當然,也許,會有好消息。離開醫(yī)院,走進曠野,心胸舒展了,呼吸自由了,說不定,身體里的病魔也不見了。到那時,我再健健康康地回到你們身邊,特別是小楓,我一定加倍償還你!
我知道,你們都在為我操心,把那些錢都退給戰(zhàn)友吧,他們的生活并不寬裕,我將在心里銘記那些溫暖和關(guān)愛。
答應我,好好地活著,慢慢忘記我。
小楓,我把那本《豬的渾身都是寶》帶走了,帶在身邊,有一本書和書本上的豬,我不寂寞。
答應我,別找我,我將在寂靜中安妥自己。”
丁卜把信住桌子上一甩,這個混蛋,找到他,我一定抽他耳光!呂小穎看見,丁卜說這句話時,眼睛里閃著淚光。她把信拿起,看了看說,都別著急,坐下來商量一下看看該怎么辦。林楓說,前兩天,秦似就有點反常,開始讓醫(yī)生停藥,說要轉(zhuǎn)院了,后來又鬧著要岀院。他還對送藥的護士說,藥那么貴,送來我也不吃,別送了!昨天下午,聽醫(yī)生、護士說到秦似,我很不安,就找他聊了聊。
呂小穎問,他說什么了?
林楓說,他始終笑嘻嘻地,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醫(yī)院是個圓點,一頭連著生,一頭系著死。見我哭了,他就哄我,逗我。他說,等下輩子,他就投生成一頭豬,讓我把他殺了,腌制起來,掛在房檐下,給我做下酒菜。我抱著他,哭得更傷心了。我讓他答應我,不放棄治療,并要嫁給他。他掙脫了我,站起來對我說,等我病好了,一定娶我做她美麗的新娘??墒?,當我下班后,再來到他的病房,他已人去樓空,只留下這封信,不辭而別了……
他能去哪里呢?聽完林楓的敘述,丁卜和呂小穎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同樣的問號。
呂小穎說,他會不會去小孟當年遇難的地方?
丁卜說,我讓在那工作的戰(zhàn)友去找了,還去了安葬小孟的陵園,都沒有。
正在這時,大劉風風火火地趕來了,見他們一個個眼睛濕濕的、紅紅的,不知如何是好。丁卜問他,給戰(zhàn)友的電話都打了嗎?大劉說,都打了,本地的、外地的,都說沒見他,也沒有他的消息。唉,這秦似,可別一時想不開呀!
呂小穎說,要不要報警?
丁卜白了她一眼,他長得跟人販子似的,還會被別人拐了騙了?你在這里陪林楓,等秦似的電話。我和大劉四處去找找,我就不信,他是條蚯蚓,還能鉆到地下去了。
呂小穎說,現(xiàn)在飛機票、火車票都實名,手機還有什么GPS定位……
丁卜說,對于咱們老百姓,那是被實名、被定位……
大劉說,有這么好的女人愛著,換了我,死也死在醫(yī)院,還逃跑,枉做了男人!
丁卜說,別感慨了,走吧。
兩個男人走了。
留下兩個女人以淚洗面。
六
這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要是順了,一順百順,要是不順,百事不順,喝口涼水都塞牙。秦似失蹤,或者叫從醫(yī)院逃跑后,丁卜發(fā)動當年的戰(zhàn)友,展開了拉網(wǎng)式尋查,像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似的,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和可能,可秦似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弄得丁卜滿頭黑發(fā)中白發(fā)點點。
讓他更意想不到的是,秦似生死未卜,那頭南非種豬卻死了,死于難產(chǎn)!
那天是掛牌儀式,丁卜想借這個機會,請一些業(yè)界的專家、學者開個會,論證論證。這些天,秦似的事讓他心煩意亂,工作上的事又不能不做,他讓郭從業(yè)負責籌備一下。郭從業(yè)堅決不干,一口一個我是堂堂副教授,不是秘書,不是辦事員,開會這樣的事該誰干誰干。一個副縣級處室,只有兩個人,副教授不干,只有自己這個副主任親自干。他對郭從業(yè)說,那好吧,你不開會,你去基地看看那頭種豬,它快臨產(chǎn)了。
郭從業(yè)說,我本來就是調(diào)來伺候種豬的。
會議如期召開,局長、副局長全來了,還請了部里、省里、巿里的專家,以及農(nóng)業(yè)大學、農(nóng)科大畜牧專業(yè)的教授,他們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角度,論證了大力發(fā)展能殖母豬的可能性、必要性,現(xiàn)實意義和歷史意義。宋局長在總結(jié)時還特別表揚了他,說他工作起步高,有思路,有步驟。宋局長說,能殖豬的特點是能生、快生、多生、優(yōu)生,中國有十幾億人,民以食為天,除了和尚、僧人、回民同胞,誰天天不吃豬肉?所以在能殖豬問題上我們選對了豬,在有利于豬的能殖問題上我們選對了人……
讓丁卜感動的是,范一虎在這關(guān)鍵時刻援手相助,不僅派車接送嘉賓,還時刻保證有一輛小車現(xiàn)場機動,會議用的鮮花呀、水果呀,都是范一虎一手安排的,從而保證開了一次成功的會議,勝利的會議。丁卜心里美美地想,我要是有一位這樣的辦公室主任該多爽呀!
本來一切都順風順水,但會議才結(jié)束一天,郭從業(yè)突然打來電話,說母豬死了。
丁卜一聽頭就大了:怎么死的?
難產(chǎn)。
丁卜問:怎么會難產(chǎn)?
答曰:生不下來。
丁卜氣了:你是干什么吃的?
答曰:愛莫能助。
丁卜哭笑不得,那情景,要是郭從業(yè)在他跟前,他非踹他幾腳不可。
丁卜去了現(xiàn)場,母豬已氣絕身亡,小豬崽都胎死腹中。
他把已寫好的會議總結(jié)報告撕了,又寫了一份辭職報告。局里還沒有反應,范一虎又來了。他拍著丁卜的肩膀說,辭什么職,你又不是接生婆,是它自己難產(chǎn)了,不要說豬,就是人難產(chǎn)了還死人呢,把那報告作廢,姐夫那里我去說。
中午,他們喝了酒。丁卜本來就不勝酒力,母豬死了,就更不想喝了。范一虎說,喝兩杯,驅(qū)驅(qū)邪,壓壓驚,這茅臺可是我從姐夫那里拿過來的。酒過三巡,丁卜醉意朦朧地說,范隊長,上次開會,全靠你幫忙,這次母豬不幸,你又來安慰我,真不知怎么感謝你。
范一虎說,親兄弟,別客氣。他邊說,邊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說,這是姐姐、姐夫開支的一些發(fā)票,他們不方便處理,你把這事給辦了。
丁卜一下子酒醒了一半,他取出發(fā)票看了看,都是些什么歌舞廳、美容美發(fā)、足浴、SPA、旅游的發(fā)票,有十幾萬。他不解地問,這怎么處理?
范一虎給他斟滿酒說,母豬死了,是壞事,但要把壞事變成好事。這些費用,都攤在它身上。見丁卜的一雙小眼睛睜得跟牛眼一般,他接著說,可以把招待費列支為母豬的飼料費,把歌舞廳、美容美發(fā)、足浴費,列支為母豬的配種費,把SPA、旅游費,列支為母豬的健康費,不是有一本書叫《豬的渾身都是寶》嗎?就是要把局里給能殖豬的政策用足、用活,至于死豬的事,不但不追究,時間一到,立刻提拔,這事我包了。
范一虎走了,丁卜手里攥著一大把發(fā)票,像攥著一把蒺藜。
丁卜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踉踉蹌蹌走回家的,他頭疼得厲害,一杯一杯地喝著冷飲。慢慢地,他清醒了過來,把信封里的發(fā)票又掏岀來一張一張地看看,然后,一張一張地撕了。他打開電腦,再次寫下了“辭職報告”四個字。
正在這時,門開了,呂小穎和林楓走了進來。
呂小穎笑逐顏開地說,丁卜,秦似找到了!
丁卜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找到了,他人呢?
呂小穎看著林楓說,你問她。
林楓說,這個秦似,居然上山找我父親去了,在老家的山上和他一起養(yǎng)豬呢!
呂小穎說,人家是投奔老丈人去了,還心甘情愿倒插門。
丁卜說,這傻瓜,怪不得逃跑時還帶了一本《豬的渾身都是寶》。走吧,喊著大劉,我們一起上山去養(yǎng)豬!
呂小穎和林楓笑得前仰后合,呂小穎說,豬、豬,一群活豬……
三個人笑成一團。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