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故事

荒村·故事

荒村

一條小路從遠方來，到遠方去，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于川已經(jīng)在這條小路上走了整整八天，他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但他還是不停地走。

也許有很多人也像于川一樣，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們還是不停地往前走。

月亮升起來了。紅色的月亮！

紅色象征著吉祥，也意味著死亡。就如喜慶的燈籠是紅的，刀口下的血也是紅的。

是平安無事，還是流血荒野？不知道。沒有人能清楚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

但至少現(xiàn)在什么都沒發(fā)生。擁有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一種福氣，何必管那么多？于川在心里說，還是好好睡一覺吧！

可是他睡不著，因為肚子餓得要命。

于川放眼望去，卻沒有一樣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他能夠看到的，只有天上的那一輪明月。

明月當然不能吃。如果能吃，他肯定先把嫦娥吃了。

想到嫦娥，他心底升起一絲希望。因為他記起一個人，一個女人。

女人很美，美得像嫦娥。

只要找到這個女人，說不定就可以找到食物。這希望雖然渺茫，但總比沒有希望要好一些。

女人住的地方并不遠，只要順著原路返回，翻過一座山，蹚過一條河，就能找到她的家。

女人的家就在河邊的樹林里。

那里真是女人的家嗎？這個時候女人又會不會在呢？

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親自去看看。

于川的運氣不錯。家就在眼前，女人也在。

家其實只是一間陳舊的茅屋。可是茅屋里有燈光，有女人，這就是世上最溫暖的家。

除了燈光，還有笛聲。

笛聲悠悠，訴不盡的凄涼與寂寞。

于川徘徊在門口，不敢貿(mào)然進去。

笛聲忽然停下，女人的聲音輕輕響起：外面的人請進來吧！

外面的人當然只有于川，他當然只有進去。

女人看著于川，說，我見過你。

于川說，我也見過你，不然我也不會來了。

他們當然見過，就在今天下午。于川經(jīng)過的時候，女人獨自坐在河邊。倆人的目光曾經(jīng)相遇，彼此卻沒有說話。

可是你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

我又回來了。

為什么回來？

因為肚子。

肚子怎么啦？

餓了。

女人突然笑了。她的笑很迷人。

你回來是為了找吃的。

是。

沒有別的原因？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說完這兩個字，于川才明白女人問話的用意。

于川的目光在屋里搜尋了一遍，屋里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別無他物。這讓他有些失望。

女人說，你也看到了，我這里并沒有食物。

于川說，我的確沒有看到。

你要吃東西，就只有等，因為這附近沒有別的人家。

等到什么時候？

明天這個時候。

為什么要等那么久？

如果你不愿意等，也可以現(xiàn)在就走。

于川當然愿意。所以他問女人：就在這里等嗎？

這里總比外面要好，你說對不對？

于川點了點頭。

這里當然比外面要好，好得不止一千倍。可是荒郊野外，破爛茅屋，孤男寡女，這滋味，叫人如何能忍受？

更讓于川困惑的是，這女人是誰？她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女人似乎猜透了于川的心思。她問于川，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誰？為什么一個人住在這里？

于川說，你會告訴我嗎？

當然不會。不過，你能告訴我為什么要選擇這條路呢？因為這里一向很少有人經(jīng)過的。

于川當然也不能告訴她，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

女人說，每個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是可以說的，有些卻不能說。

于川不得不承認女人的話很有道理。

女人的話當然有道理，就算沒有道理，她也不肯承認的，否則，女人就不叫女人了。

于川的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女人顯然已聽到這“咕咕”的聲音。所以她笑了。

女人笑著對于川說，現(xiàn)在這里只有一種東西可以吃。

于川問女人，什么東西？

女人說，我！

于川也笑了，他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實在很有趣。

女人當然有趣，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有趣?？墒牵司褪桥?，無論多漂亮的女人，也比不過面包。

面包能吃，女人卻不能吃。

月亮已鉆進云層，紅色的光芒慢慢消散。

山風一陣陣吹過，屋里的燈光忽明忽暗。

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女人說，你打算就這樣站到天亮嗎？

于川說，我……我……

這里有床，你如果累了，就睡一覺。如果不累，也可以陪我說說話。

我睡床，那你呢？

我當然也要睡。

可是這里只有一張床，我是男人，當然得把床讓給你，何況這本就是你的床。于川說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其實這床也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是另一個人的。

另一個人？他在哪里？

在他該在的地方。

我不明白。

你沒必要明白。

不管這個人是誰，現(xiàn)在他至少應該在你身邊。

為什么這樣說？

因為他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荒野里。

他沒有把我留在荒野里，是我自己把自己留在荒野里。

這又是為什么？

你不覺得自己問得太多嗎？

于川其實問得并不是太多，可他問的都是不該問的，所以他只好再次沉默。

過了許久，女人說，我為你吹一曲吧！不等于川答應，女人手里的笛子已經(jīng)擱到嘴邊。

悠悠的笛聲穿破夜空，憂傷的旋律令人斷腸。

夜已深，荒野靜寂。

于川和女人都有了睡意。

只要是人，都免不了要吃飯睡覺。

于川和女人當然也是人。

兩個人，一張床，除了睡在一起，沒有別的辦法。

睡在一張床上的如果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且又都那么年輕，除了傻子都應該明白會發(fā)生什么。

可這樣的事情偏偏沒有發(fā)生。所以有些時候，聰明人也跟傻子差不多。

甚至有些時候，聰明人還不如傻子，因為傻子可以什么都不想，聰明人卻做不到。

天亮了。

山野的風清新怡人。

陽光無私地灑向大地。

綠的草，紅的花，不知名的小鳥，這一切交織出生命的無限美好！

于川和女人走出茅屋，從河里捧起清涼的水，洗盡臉上的疲憊和心里的塵埃。

倆人相視而笑，笑容簡單而干凈。

于川和女人靜靜地坐在河邊，任時光隨河水流走。

漫長的等待開始了。

于川在等待。

女人也在等待。

于川在等待食物。

女人又在等待什么？

如果她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幸好女人自己說了。

女人說，有些話我雖然不能告訴你，但有些卻可以。

于川說，那么你現(xiàn)在準備告訴我什么？

我可以告訴你，其實床下面有食物。

那你昨晚為什么不分給我一些？

這個問題你本不該問的。

可是我已經(jīng)問了。

要是我真把你喂飽了，你還不真把我給吃了。

于川當然明白女人所說的“吃”是什么意思。所以他說，你是我的恩人，我又怎會做出那樣的事。

可是這世上忘恩負義的人還少嗎？

于川默認。

女人接著說，我留在這里，是為了等待一個人。

為什么要在這里等？

我當然有我的理由。我對你說了那么多，而且還打算分給你一些食物，你也總該告訴我你要去哪里吧？

我說的話你會相信嗎？

為什么不相信？

那我就告訴你，我要去追尋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

一個值得我用生命去追尋的人?？墒俏覅s不知道她在哪里。

女人又笑了。說，我們倆人可真有意思，一個在等待，一個在追尋。

是呀！這世間豈非有些人一直在等待，有些人一直在追尋。

于川走了，帶著女人給他的食物。

女人留下來，繼續(xù)等待。

她在等待誰？

他在追尋誰？

她等待的是不是他？

他追尋的是不是她？

誰知道！？

故事

方濤放學回來的路上遇到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路上遇到人并不奇怪，方濤每天上學放學都會遇到人，奇怪的是這兩個人當中的一個叫出了方濤的名字，而方濤卻不認識他們。叫出方濤名字的是兩個人當中的那個女人。

女人說，你是方濤嗎？

方濤說，是。

女人仔細端詳著方濤的臉，目光慈祥而溫暖。

方濤不明白這個陌生的女人為什么會那樣看著他，所以他問女人：你是誰？

女人說，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但是請你相信，我不是壞人！

在方濤的眼里，這個女人的確不像壞人。所以他接著又問：你有什么事？

女人說，我沒有別的事，只想送你一點東西。

什么東西？

錢。

為什么要送給我錢？

你別問為什么，把錢收下，不要告訴任何人，好嗎？

也許是錢本身的誘惑，也許是女人的好意讓方濤不能拒絕，所以他點點頭，把錢收下了。

女人送給方濤整整兩百元。兩百元不算太多，可對于一個十歲的山村孩子來說，已經(jīng)足夠多了。

方濤不敢用掉這些錢，他把錢藏在自己的箱子底。

從那以后，方濤心里便留下一個謎：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什么要送錢給我？

方濤想不明白，他又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因為他答應過這個女人，為她保守秘密。

就在方濤幾乎要把這件事情忘記的時候，他再次遇見了上次給他錢的那個女人。

這次不是在路上，而是在學校門口。

因為學校人太多，女人沒有說更多的話，她只是把方濤叫過去，往他的手里塞了兩百塊錢，告訴他要好好讀書，然后就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遠去的女人，方濤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他在心里想，要是下次再遇見這個女人，一定要問清楚她是誰。

可是方濤還沒有等到女人出現(xiàn)，他藏在箱子底的錢就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隨即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

就在方濤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到家里的時候，父親嚴厲地把他叫到面前。

父親問方濤：你箱子底的錢是哪里來的？

方濤既想信守諾言，但又不敢撒謊，所以他只好沉默。

方濤的沉默點燃了父親的怒火。父親狠狠地往方濤臉上甩了一巴掌，然后問方濤：這錢是不是偷來的？

方濤含著淚說，不是。

不是偷來的難道錢會從天上掉到你箱子底？

這錢是別人送的。

誰送的？

不知道。

別人送你錢，你卻不知道送錢的人是誰，你這不是在撒謊嗎？

我沒有撒謊，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誰。

這錢是怎么送的，你老實告訴我，如有一句假話，我撕破你的嘴。

方濤只好原原本本地把女人兩次送錢的經(jīng)過告訴了父親。

父親聽完后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是她？一定是她！

方濤想問父親，她是誰？可是他不敢問。

父親心中的怒火慢慢熄滅，他幫方濤擦去臉上的淚痕，說，以后如果這個女人再送錢給你，你就對她說，我們不需要她的錢，也請她以后不要再來找你。

方濤答應了父親。

一轉(zhuǎn)眼，方濤上中學了。一天中午，那個女人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女人手里提著一大袋零食，都是方濤喜歡吃的東西。

女人把零食遞給方濤，方濤卻沒有接。

方濤說，我不能要你的東西，也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

女人說，為什么？

方濤說，我父親已經(jīng)知道你是誰了。

他為什么會知道？

因為我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放在箱子底的錢。

這么說來，你也知道我是誰了？

我不知道。

你父親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

女人似乎松了一口氣，說，這袋東西你一定要收下，你不收下，我會難過的。

方濤已經(jīng)可以看到女人眼里的傷心。他對女人說，如果你告訴我你是誰，我就收下你送來的東西，但這是最后一次。

女人說，你回去問你父親吧，他一定會告訴你的。

女人說完，把東西遞給方濤，含著淚離開了。

女人走后方濤才發(fā)現(xiàn)，袋子里除了零食還有五百塊錢。

這一次，方濤沒有告訴父親。他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他隱約感覺到，父親跟這個女人之間，一定有不尋常的關(guān)系。他希望有一天，能夠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方濤帶著心中的秘密順利進入高中，最終又考入他夢寐以求的大學。

這期間，女人沒有來找過方濤，但每個月他都會收到兩筆生活費，一筆是家里寄來的，另一筆當然是那個神秘的女人寄來的。但遺憾的是，兩張匯款單上落的都是方濤家的地址。

很快，方濤大學畢業(yè)了。

為了慶祝方濤學成歸來，父親特意讓母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那天晚上，父親很高興，連喝了三杯，為了感謝父親這么多年的辛勞，方濤第一次陪父親喝下了整整一杯白酒。

飯后，方濤和父親坐在沙發(fā)上，他突然對父親說，有件事我一直希望你能告訴我。

父親知道方濤想問什么。他說，你一定要知道嗎？

方濤說，我必須知道，因為這些年，那個女人一直在給我寄錢，我要當面感謝她！

父親說，這是一個秘密，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

……

父親接下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

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本以為從此將會開始一段幸福的生活，誰知一場意想不到的大病，讓男人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為了能夠延續(xù)香火，男人請了另外一個男人來幫助看守山里的魚塘，還讓他的妻子每天給山里的男人送飯。妻子也慢慢明白了男人的用意，這個善良的女人，為了幫助她的丈夫，她……

后來，男人的妻子懷孕了，男人當然知道，這不是他的孩子。可是他不能說出來，他只好把這個守魚塘的男人辭退了。沒有多久，妻子為他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看著可愛的兒子一天天長大，男人的心里卻越來越憋屈。他恨自己，更恨他的妻子，總是莫明其妙地對她發(fā)火，有時甚至會為了一點小事就把她痛打一頓。

終于有一天，女人不堪忍受丈夫的折磨，丟下兩歲的兒子，偷偷離開了家，從此音訊全無。再后來，男人聽說他的妻子嫁給了那個曾經(jīng)為他家守魚塘的男人，倆人一起在外面打工，偶爾也會回到家鄉(xiāng)。

幾年后，男人又娶了一個妻子，這個女人跟他一樣不能生育，但是他們并不后悔，因為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兒子就是他們?nèi)康南Ｍ?/p>

父親的故事講完了。

方濤心中的謎團也解開了。

屋里很安靜，似乎可以聽到方濤父子心跳的聲音。

過了許久，方濤說，我會去找他們，但我不會離開你們！

方濤的父親緊緊握住他的手，默默無言，卻已是淚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