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東
(一)
讓楊鼎新沒有想到的是,11月8日這一天,既非節(jié)假日又非禮拜天,可是自己的命運卻在這一天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本來一清早,楊鼎新開車把剛上高一的兒子送到學校后,便直奔單位而去,那是隸屬于國資委的一家國字號集團公司總部。經(jīng)過多年打拼,楊鼎新已然是該公司計劃處的處長。集團公司下轄十幾家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大型國企,分布于全國各地,雖說是時過境遷,其中有的已到了舉步維艱的境地,但是集團公司總體形勢還是趨向好的一面,因而楊鼎新從來也沒感覺到工作、生活上有多么大的壓力。相反,他倒一直覺得自己順風順水的,換句話說,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還是相當滿意的。
因為是禮拜一,又是上班早高峰,路上交通就有些擁堵,楊鼎新趕到單位時已有些晚了,偏偏大門口還不能直接開車進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門口就聚集了一撥來上訪的人,通常情況下,來訪者都是些困難企業(yè)的員工,這樣的情形,以前也曾出現(xiàn)過,在楊鼎新的眼里便有些見怪不怪的意思了。楊鼎新便打算繞道機關后門,因為上午還有一個會議,他需要抓緊時間再準備一下,會上有他的一個專題發(fā)言,到時公司老總也會蒞臨的。然而就在他駕車掉頭的時候,他卻一眼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歲月的流逝已使得那個人不再年輕,但楊鼎新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孫志堅,自己中學時的密友。很顯然,孫志堅是那伙上訪人的頭兒,這當然也不令楊鼎新感到特別意外,因為他深知,孫志堅這個人從小就為人仗義,樂于助人,在學校時就擁有一大批追隨者,雖然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孫志堅最終沒能考上大學,而是直接進廠當了一名技術工人,這在當時曾經(jīng)讓許多人感到惋惜。然而孫志堅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以頑強的毅力而不甘于寂寞,楊鼎新最后一次看到孫志堅的名字,卻是出現(xiàn)在集團公司的光榮榜上,小伙子在由多個國家舉行的焊工技術大賽上取得了第一名的佳績,這不禁讓楊鼎新刮目相看??墒墙裉欤谶@樣一個場合,再次見到孫志堅,楊鼎新的心里卻頗不是滋味。因為至少可以肯定,那些上訪的人是來自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職工。那是一個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老廠、大廠,可是如今卻風光不再,楊鼎新的祖輩、父輩都曾經(jīng)是這個廠的職工,可以說,楊鼎新和礦山工程車制造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就是在那里的子弟學校度過的,直到考上北方交通大學,楊鼎新才算徹底離開了那個熟悉的廠區(qū)。但是,發(fā)生在那里的每一個變化,又是那么地牽動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真的是從心底里熱切地盼望著老廠能夠青春永駐。然而卻事與愿違,楊鼎新看在眼里的卻是老廠在一天天地老去,直到如今已成為集團公司內(nèi)部被扶持的企業(yè),公司老總曾數(shù)次召開會議,專門討論如何使該廠盡快走出困境。然而幾經(jīng)努力,僅僅廠一級領導就在數(shù)年間換了幾茬,可依然成效甚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果沒有大的變革,照此下去,等待老廠的命運就只有一個,那便是壽終正寢,難道就沒有一條起死回生的道路了嗎?
知道了上訪人群是來自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楊鼎新便多留了個心眼,他把車停在公司后院的存車場后,特意又拐到前邊,他想搞清楚這伙群眾上訪的原因。事后想想,也許真的是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在推動著他。應該說,隨著他把父母先后接到集團公司家屬區(qū)里居住后,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已然離他的生活圈子漸行漸遠了,盡管都生活在省城,可畢竟沒什么聯(lián)系了,只是在公司的一些會議上,還可以聽到它的一些消息,不是因為這次上訪事件,楊鼎新也不會心血來潮地主動去詢問它的動向。不用怎么費勁,楊鼎新便全弄明白了,原來,由于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多年經(jīng)營不善,如今已是負債累累,其該上繳的職工社?;鹨惨淹锨泛荛L時間了,致使本年度應該報銷的醫(yī)療費用遲遲不能報銷,再加上前幾年耽誤下來的,數(shù)目便越來越多,許多退休的老職工已然無力承擔越來越沉重的醫(yī)藥費了。然而火上澆油的是,前年剛剛上任的該廠廠長鄧中秋卻不顧職工意見,花了一百多萬元購買了一輛豪華寶馬轎車,還美其名曰:原來的轎車檔次太低,開出去太丟大廠廠長的名頭,致使許多原本有希望的訂單因此而失掉了,他這也是為了工廠的利益考慮。如此歪理一出,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上訪的人們除了要求正當?shù)那筢t(yī)吃藥的權(quán)利外,更為主要的是,他們代表全廠職工,強烈要求上級機關罷免鄧中秋的廠長職務,這就有了針尖對麥芒的意味了。一個堂堂廠長和手下員工的關系竟然是如此緊張,這個廠要能搞好,那才叫新鮮呢!楊鼎新這么想著,不由微微搖了搖頭。此時,已臨近上班時間,人卻越聚越多,上訪事件已然轟動了整個集團公司,楊鼎新便想著盡快離開此地,處理此類事件,自然有專門機構(gòu),他逗留在此,除了引人非議外,絕無半點好處。然而就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電話是集團公司董事長雷鳴達打來的。
“是楊處長嗎?我是雷鳴達,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雷總您好?!睏疃π卤容^納悶,大清早的,雷鳴達給自己打電話究竟是為了什么事?“雷總,我現(xiàn)在正在朝辦公室里走。”
“那好,你先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你剛才進公司的時候,應該看到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上訪人群了,這個事件影響很不好,你立刻就去處理一下。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千萬不能激化矛盾,然后,你直接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雷鳴達的語氣當中沒有一絲可商量的余地。
“那……那好吧?!睏疃π陋q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答應了。他有些奇怪,雷鳴達怎么會讓自己去處理這件事?這應該由信訪辦的同志出面解決啊??墒窃捰植荒苓@么說,既然領導做出了安排,就應該有領導認為合適的道理,他當然只能是無條件地執(zhí)行,雖然這件事情對于楊鼎新來說頗有些棘手。
這個時候,公司保衛(wèi)處長秦德龍領著幾名保安,一方面在維持秩序;另一方面努力做著疏導工作,看見楊鼎新,秦德龍顯然是松了一口氣,很明顯,他也接到了雷鳴達的電話。
“楊處長,你可來了,剛才雷總來電話,讓我全力配合你的工作。大家安靜一下,這位是公司計劃處的楊處長,是雷總指派專門來和大家溝通的?!鼻氐慢垷崆榈叵虼蠹医榻B著楊鼎新,希望能以此轉(zhuǎn)移大家伙兒的注意力,使得嘈雜的局面能夠有所緩解,他的小伎倆收到了預計的效果,大家把目光紛紛投向了楊鼎新。
“楊子,真的是你啊?!北M管多年沒有見面,孫志堅也如楊鼎新一樣,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對方。“這下可好了,楊子,不,楊處長,有你給大家伙兒做主,我們就有盼了。師傅,楊鼎新處長就是小楊子呀,您不記得啦?”孫志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這時候,被孫志堅稱作師傅的凌汝忠老人走上前來,一把抓住了楊鼎新的雙手。
“小楊子,真的是你呀,我是你凌叔啊,不記得我了?我跟你爸可是多年的工友呀。”經(jīng)這么一說,楊鼎新記憶的閘門打開了,凌汝忠和自己的父親楊中華既是朋友,更是競爭對手,在那激情燃燒的歲月,兩個人鉚足了勁頭比著干,一個是全國勞動模范,一個是全國五一獎章獲得者。然而歲月不饒人,如今兩人都已漸入老境,尤其是凌汝忠,看上去兩鬢斑斑,走路都有些顫顫巍巍的了。這讓楊鼎新的心里很不好過。然而凌汝忠老人卻并沒給楊鼎新說話的機會,老人倒像是在深刻地檢討自己。
“小楊子,你凌叔真是丟人呀,要強了大半輩子,沒想到老了老了卻……卻來了這一出。唉,我這也是沒辦法呀。兒子在廠子里上班,本來掙的就不多,還三天兩頭地回家待崗,工資還要被扣掉一半。如今孫子馬上要上大學了,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家里真的是太需要我這筆錢了?!?/p>
“師傅,您看您,我們是來正常反映情況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楊處長,我?guī)煾凳窃?jīng)的全國勞模,往大了說,是為我們這個國家做出過貢獻的;往小了說,起碼也是為工廠立了功的,不能讓這樣的老人退休了卻吃不起藥,看不起病吧。實話實說,我?guī)煾导叶伎煲也婚_鍋了,就這,我?guī)煾颠€不想來呢!是我死拉硬拽才來的,要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就直接沖我來好了?!?/p>
“不,不,小楊子,其實這事一點兒不關志堅的事,志堅完全是為了大家伙兒才……”
“我知道,我知道?!睏疃π轮钡酱藭r才開口說話,“各位師傅,也許你們已經(jīng)知道,我也是車城的子弟,事情的原委我也大致有所了解了,既然領導安排我與大家見面溝通,如果大家信得過我的話,就先聽我一句話,我們先去信訪辦,有什么要求可以坐下來詳細談,在這里總是會有不好的影響吧?!闭f著話,楊鼎新朝秦德龍使了一個眼色,秦德龍會意,在旁邊也和顏悅色地幫腔。大家伙兒相互觀望著,還是凌汝忠在孫志堅的攙扶下,率先跟著秦德龍朝信訪辦走去,眾人方才默默地跟上,公司辦公大樓的前院秩序也漸漸恢復了往日氣象。所有這一切,都被站在四層窗前的雷鳴達看在眼里,雷鳴達不禁微微點了點頭。
整個上午,雷鳴達都在辦公室里,一邊批閱文件,一邊等待楊鼎新。快到11點的時候,楊鼎新叩響了董事長辦公室的大門。雖然同在一個辦公大樓,楊鼎新卻很少跨進這間辦公室,原因很簡單,兩人之間差著級別呢,中間隔著主管業(yè)務的公司副總和總工呢。雷鳴達有些什么指示,直接委派給他們就可以了,那么今天這又是唱的哪一出?一路上,楊鼎新都覺得這一上午的事情,總有些不大對勁兒。
“來了,坐,先談談情況吧。”雷鳴達倒很爽快,直接來了個開門見山,在示意楊鼎新坐下來的同時,將秘書早給沏好的茶水往前遞了遞。
“好的,雷總。那我就先向您匯報一下基本情況。這次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群眾上訪,主要是由兩點因素造成的:其一,是因為拖欠社?;疬^多,致使許多老人看病時的醫(yī)療費用一時無法報銷,給許多家庭造成了比較嚴重的經(jīng)濟負擔,對此我給他們的答復是,我會盡快把情況匯報給公司領導,也讓他們相信公司領導會盡快研究解決的。因為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依是我們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一大要素,公司領導當然會加以重視的。”楊鼎新順便給雷鳴達拋了頂高帽,雷鳴達如何聽不出?他只是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
“那么第二點呢?”
“第二點……”楊鼎新顯然是猶豫了一下,“上訪的群眾代表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廣大員工,強烈要求罷免他們的現(xiàn)任廠長鄧中秋?!闭f著話,楊鼎新從隨身帶的皮包里拿出一沓信件,“雷總,這是他們讓我轉(zhuǎn)交給您的檢舉材料,我對他們說,關于這個問題,組織上會慎重考慮的,組織上不會冤枉一個好同志,當然,也絕不會讓害群之馬逃之夭夭。”
“說得好。”雷鳴達輕輕拍了一下桌子?!皸疃π峦?,我現(xiàn)在以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告訴你,我會盡快召開公司黨委擴大會議,專門討論研究礦山工程車制造廠拖欠社?;鸬膯栴},公司會撥出??罱鉀Q此事,我們絕不能讓那些曾經(jīng)為我們這個國家,為我們的企業(yè)出過汗、流過血的老人看不起病,吃不起藥,否則我們將無顏面對我們的前輩。另外,關于鄧中秋的問題,不瞞你說,早就有檢舉材料寄到公司紀委,甚至于省紀委,為此引起上級機關高度重視,專門成立了調(diào)查小組針對鄧中秋的問題進行全面調(diào)查,在當前情況下,鄧中秋同志當然不適合再履行他廠長的職務了,這也是我今天請你來這里的關鍵所在?!甭牭竭@里,楊鼎新的心怦然一動,他似乎預感到了什么。
“也許你還有些奇怪,為什么我會派你去處理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上訪事件,那應該是你履行你廠長職務的第一課。楊鼎新同志,我現(xiàn)在就正式通知你,經(jīng)公司黨委研究決定,任命你為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廠長,希望你能不斷開拓進取,帶領全廠廣大干部職工,發(fā)揚艱苦奮斗的精神,使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在短期內(nèi)能迅速走出困境。毋庸諱言,現(xiàn)在的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困難重重,你將要面對的問題很多,但集團公司之所以選定你擔任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廠長,是基于兩點考慮。一、你的履歷顯示,你是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子弟,你對那里的環(huán)境熟悉,便于今后工作的展開;二、你曾任軸承廠的副總工程師,有擔任企業(yè)領導的實際工作經(jīng)驗。當然,這次你將主持全面工作,擔子無疑更加重了,今后有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可以直接來找我?!?/p>
“感謝公司領導對我的信任,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對我來說意義不凡,我的祖父輩都曾為它工作了一輩子,可以說,沒有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就沒有我楊鼎新的今天,我也沒有什么豪言壯語,就請公司領導看我的實際行動吧。”話雖不多,可是很令雷鳴達感到滿意。此時正午的陽光射進來,照在兩個人身上暖融融的,尤其是楊鼎新,一種久違了的激情似乎重新在體內(nèi)燃燒。
(二)
星期一早上一上班,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研發(fā)中心的青年工程師廖斌,便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昨天晚上,他在宿舍上網(wǎng)和別人下棋,一直奮戰(zhàn)到凌晨四點多鐘,實在困得不行了,才勉強下線,胡亂迷糊了一會兒,直到此時,腦子還有些昏昏然。但是,廖斌仍然是心有不甘,昨天最后一盤棋,明明是自己的大好棋局,如果不是因為太困了,鼠標點錯了地方,贏下來是沒有問題的,那自己就能登上夢寐以求的7d(網(wǎng)上圍棋業(yè)余7段)了,這一出一進就差了不少分,不行,今天一定得贏回來。小伙子這么想著,將手中最后半根油條塞進嘴里,同時,抬頭朝四周望了望,發(fā)現(xiàn)大家有的在看報,有的在聊天,還有的干脆就在發(fā)呆,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小伙子偷偷地笑了一下,遂打開自己的專用電腦,熟練地操作鼠標,進入到網(wǎng)絡游戲大廳。哈哈,真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昨天那個號稱“攔路虎”的家伙了,用不著廢話,對方也好像認出了廖斌,似乎還夢想著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再次發(fā)生,于是便主動迎了上來,一場網(wǎng)上廝殺也就在所難免了。
雖然說網(wǎng)上是個虛擬的世界,但是網(wǎng)上對弈卻是真刀真槍的比拼,很快,廖斌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了。他是業(yè)余高手,上大學時還曾在學校比賽中取得過名次。而今天這盤棋,對方顯然也進行了反思,一招一式,穩(wěn)扎穩(wěn)打,已至中盤,廖斌還未曾取得半點優(yōu)勢,廖斌心里不禁有些起急,對對方的一條大龍發(fā)起了猛攻。
“不對,你這招應該走在下一路,那對方就要認輸了?!焙鋈粡谋澈髠鱽硪粋€陌生的聲音,廖斌詫異地轉(zhuǎn)過身,見是一位從未見過面的中年人站在身后,正笑容可掬地望著他。
“你……你找誰?”廖斌面呈不悅之色,盡管在中年人指出他的錯招之后,他也立即發(fā)現(xiàn)了錯誤,但是年輕人的倔強勁使他不會輕易低頭,何況他還自詡為打遍全廠無敵手!就有如被人當面揭了短,他的心里能好受嗎?
“我?我不找人,我只是過來看看?!?/p>
“看看?這里又不是菜市場,誰想來就來,這兒是技術研發(fā)中心,有什么好看的,萬一造成技術泄密,這個責任誰負?”說著話,廖斌就想把這名中年人請出辦公室。然而那個人卻像是沒有聽明白的樣子,站在那里紋絲不動,廖斌就有些惱怒。正在這時,里間主任辦公室的門卻突然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了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副總工程師兼研發(fā)中心主任劉正權(quán)。劉正權(quán)乍一見到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快速走上前。
“楊鼎新,不,楊廠長,你怎么來了,你是什么時候到的?”關于總公司任命楊鼎新為工廠新一屆廠長的消息,早就公布開來,只是新任廠長什么時候蒞任,以什么方式就職一直是大家熱議的話題。以劉正權(quán)的想法,按慣例,怎么也得有個像模像樣的接風儀式吧。由楊鼎新接任廠長,劉正權(quán)的心里還是蠻高興的,因為他和楊鼎新是中學時的同學,當然,也是學習上的競爭對手,更是旗鼓相當?shù)钠逵?,有了這層關系,自己今后的發(fā)展還有什么可愁的呢?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與楊鼎新卻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見面了,他不禁有些尷尬,遂瞪了一眼呆立著的廖斌,廖斌更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他甚至連電腦里的游戲都忘記退出了。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圍棋下得不錯,有時間咱們可以下上一盤,不過,不應該占用上班時間喲?!闭f著話,楊鼎新上前輕輕拍了拍廖斌的肩膀,繼而沖劉正權(quán)笑了笑。
“正權(quán),我今天是第一天到礦山工程車制造廠上班,這不,一早就來看老同學了?!?/p>
“不敢當,不敢當,是我們工作沒有做好,我們立刻進行整改?!闭f著話,劉正權(quán)手忙腳亂地邀請楊鼎新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門一關上,楊鼎新便一臉的嚴肅。
“正權(quán),咱倆是老同學了,有些話我就不繞圈子了,說實話,今天我看到研發(fā)中心的狀況,很讓我失望,研發(fā)中心應該是一個企業(yè)的中樞,它的運作應該是緊張有序的,更為重要的是,它應該不斷地向企業(yè)輸送新鮮的血液,也就是不斷有支撐企業(yè)前行的、領導世界潮流的新產(chǎn)品問世??墒?,我們廠至今還在賣著十多年前設計的產(chǎn)品,你就是把它造成一朵花,試問,如果讓你十多年來買同樣的一朵花,你會愿意嗎?”看到劉正權(quán)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楊鼎新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了,遂又放緩了語氣。
“當然,造成這種狀況,原因不在你,我知道你的為人,你的骨子里向來是不肯服輸?shù)?。關鍵還是我們在政策制定上,存在著很大弊端。”說著話,楊鼎新拉著劉正權(quán)坐在了沙發(fā)上,一副誠心誠意的樣子,“在來之前,我做了一番調(diào)查,我發(fā)現(xiàn),我們并不是沒有注意到研發(fā)新產(chǎn)品對于企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性,這可以從我們研發(fā)人員的工資水平上看出來,我們給研發(fā)人員定的工資水平并不比集團公司內(nèi)兄弟企業(yè)差,有的甚至還要高些。可是,我們?yōu)槭裁词嗄隂]有拿出自己的拳頭產(chǎn)品呢?這就很值得我們思考一番了?!?/p>
“你說的這些,我也深有體會,不瞞你說,我也認真反省過,主要是我們的獎勵和懲罰的力度不夠,先從獎勵的高度來說?!笨吹綏疃π抡娴氖菍嵭膶嵰?,一副虛心聽取的架勢,劉正權(quán)便也敞開了心扉。說實話,這么些年,他實在是感到太憋屈了,每每看到別的企業(yè)有了新產(chǎn)品問世,有的上了公司內(nèi)部的報紙,還有的甚至上了中央新聞,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從來也不曾想到流芳千古一類的事情,但是也想憑著自己扎扎實實的理論基礎、踏實肯干的勁頭,總該干出點什么,為這個自己的父輩曾經(jīng)工作了一輩子的企業(yè)留下點什么,那應該是屬于自己的印記??墒鞘畮啄甑臍q月蹉跎而過,他從一名青年小伙兒已熬到了中年,可是除了一些小打小鬧的技改外,根本沒有像樣的東西拿得出手,這應該是誰之責?
“以前我也搞過幾個項目,雖然我是項目負責人,可是條文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項目負責人的權(quán)限,包括項目經(jīng)費以及獎金如何分配的權(quán)利,都沒有明文規(guī)定,這就使得在局部形成了一個大鍋飯的格局,凡是參與項目的人員幾乎是平均分配,有差異也是極其有限的,這樣忙了半天,對個人來講收獲就很有限,再加上請人加工、試驗等,因為每一個項目都不是個人能夠完成的,總得經(jīng)過生產(chǎn)檢驗,蛋糕又被分去一塊,這樣下來,幾次三番也就沒了心氣。再說懲罰,我來到研發(fā)中心已經(jīng)十多年了,由科員到主任,一直也沒見到足以觸動人心尖的懲罰力度,項目沒有按時完成,大多是不了了之,大不了來年接著搞,一年拖一年,長此下去怎能不養(yǎng)成懶惰的習性?”
“所以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徹底改變這種現(xiàn)狀,不瞞你說,正權(quán),我已想好了一個辦法?!闭f到這兒,楊鼎新大概覺得有些口渴,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自己倒了杯水,“我說你也太摳門了,連杯水也舍不得施舍?!闭f著,兀自笑了笑。劉正權(quán)趕忙站起身,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筒茶葉。
“哎呀,只顧著說話,連沏茶都忘了,這可是上等的鐵觀音。”調(diào)侃了兩句,氣氛不似先前那般凝重了。楊鼎新遂又收斂了笑容。
“我打算打破研發(fā)中心現(xiàn)有的工資分配體制,研發(fā)人員平時只拿全廠的平均工資水平,這樣和現(xiàn)在相比,每個人的收入都會減少不少,想要彌補損失或者獲得更多收入,那么好,憑本事搞項目。我打算以所搞項目投入生產(chǎn)后,給工廠帶來年效益的10%,作為該項目的獎勵基金,打個比方,一個項目搞成后,第二年投入生產(chǎn),來年經(jīng)營結(jié)算,獲利一百萬,那么第三年你就可以得到十萬元。如果是上千萬元,甚至過億,也以此類推,這些都可以以條文形式歸檔,一旦工廠違約,則可以作為法律依據(jù),將工廠告上法庭。而項目負責人則有權(quán)全權(quán)處理項目獎金,項目組成員也全由他自己聯(lián)系,到時我只找項目負責人要成果。還以那十萬元獎金做比方,如果你不花一分錢就請來幫手,那么十萬元你就可以全部放進自己腰包,如果你請人的費用超過了十萬元,那么對不起,多出的部分由你自己承擔,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嗎?”
“這太好了,只是有一點,我必須提出來,這10%是只拿一年,還是……”
“這個我還沒有想到,原則上應該是只要有效益,就按這個比例分獎金。不過,一旦出現(xiàn)新的更加優(yōu)越的可替代產(chǎn)品,那么獎金也就將自行終止,由設計出新產(chǎn)品的人繼續(xù)領那份新的獎金,如此循環(huán)往復,還愁會沒有新產(chǎn)品問世?”
“看來,你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到我這兒來了,不過,我歡迎,這樣下去,我們廠很可能就不是單一生產(chǎn)礦山工程車了?!?/p>
“那又有什么關系?我們有足夠的生產(chǎn)、檢測能力,跟你手下伙計說,將來的新產(chǎn)品在投放生產(chǎn)過程中,如果存在生產(chǎn)能力以及檢測水平限制的話,工廠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達到要求,如果確實不成,還可以由工廠出面,聯(lián)系相關企業(yè)搞聯(lián)營,總之只要是你的產(chǎn)品適銷對路,或者說你的技改方案為工廠節(jié)省了開支,給工廠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效益,個人都會有不少的收益?!?/p>
“鼎新,我就知道,你來工廠,工廠這一潭死水也該被激活了?!眲⒄龣?quán)說著,上前緊緊握住楊鼎新的雙手,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在這個時候感到了彼此的力量。
“另外,正權(quán),你就別處罰那個小伙子了,這本身就是我們管理上的問題,不應該諉過于人。對了,他叫什么名字?”臨出門前,楊鼎新特意問道。
“他叫廖斌,其實人挺聰明的,就是缺少點上進心?!眲⒄龣?quán)邊說,邊送楊鼎新出來,外面的工作間,早已沒有了廖斌的身影,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周后,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研發(fā)中心的改革方案公布,一下子震動了全廠,繼而更是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工廠副總工程師兼研發(fā)中心主任劉正權(quán)引咎辭職,接著以普通高級工程師的身份競聘項目負責人,主持研發(fā)新一代礦山工程車。而一向吊兒郎當慣了的廖斌,也承擔起徹底根治柴油機燒軸燒瓦問題項目組負責人,據(jù)說小伙子干脆把辦公桌都搬到了柴油機試驗站,每日看到的都是他忙碌的身影……
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一場關于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深刻變化正在全面鋪開……
(三)
“怎么搞的嘛,簡直是瞎胡鬧?!睏疃π吕洳欢〉囊痪湓?,嚇得正在給廠辦主任魏金生倒水的秘書周曉文一跳,差點把茶杯碰倒,繼而楊鼎新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了,遂抱歉地沖周曉文笑了笑,同時用眼神示意魏金生,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好的,情況我都了解了,你回去工作吧,后面的事情我來處理?!笨粗航鹕顺隽宿k公室,楊鼎新微微搖了搖頭,他在考慮需不需要給雷鳴達打個電話,猶豫再三,他最終還是撥通了那串熟悉的號碼,因為事情畢竟牽涉到集團公司保衛(wèi)處長秦德龍,他需要雷鳴達從中協(xié)調(diào)。原來,楊鼎新打算在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內(nèi)部成立一個高精尖技術加工小組,小組成員都應該是各個崗位的高級技師,專門負責一些復雜工藝的加工制造,并起到傳幫帶的作用,將技術絕活傳給處在一線的年輕人,保證將來新產(chǎn)品在生產(chǎn)過程中一旦出現(xiàn)問題,能夠迅速得以解決并能保證批量生產(chǎn)。同時,他還打算聘請凌汝忠等一些老的、技術過硬的尖子成立顧問小組,專門負責傳授與把關。至于兩個小組的薪金問題,肯定會比現(xiàn)崗位要多得多,而人員當然也不宜過多。頭一個映入楊鼎新腦海的人選便是孫志堅,由他牽頭成立技術小組,應該不成問題。然而當他讓魏金生去把孫志堅叫來時,卻意外了解到孫志堅被市公安局拘留了,原因便是在公眾場合聚眾鬧事,看來還是因為上訪那件事,楊鼎新想到一定是秦德龍事后通知的公安局,公安局的人才將孫志堅抓走的。秦德龍干保衛(wèi)工作多年,公安口也一定認識不少人,這件事情的圓滿解決,最終還得依靠秦德龍,只不過人是由秦德龍通知公安局抓走的,最后還要由他去向人家解釋并最終放人,這就多少有點打自己臉的感覺,秦德龍肯定不會高興。但是,事情確實很急迫,因為剛才聽魏金生匯報,已有一家名叫歐賓公司的外資企業(yè)看好了孫志堅,如果這樣一個人才被別人挖走了,那對礦山工程車制造廠而言,可謂損失巨大。所以楊鼎新也顧不了許多了,當前留住孫志堅是第一位的,于是電話接通后,他簡明扼要地向雷鳴達匯報了一下情況,電話那頭的雷鳴達聽了以后,沉默了片刻。
“好的,情況我都了解了。楊鼎新同志,你一定要想方設法留住孫志堅這個人才,他不僅是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寶貝,更是整個集團公司的驕傲?!?/p>
“我知道,我會盡一切努力的?!狈畔码娫挘瑮疃π虏挥奢p輕嘆了口氣。
“楊總,你也不必太著急了,事情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敝軙晕牟灰子X察地笑了一下,姑娘很善解人意,特意給楊鼎新沖了一杯速溶咖啡,希望能以此緩解一下楊鼎新心中的壓力。楊鼎新沖姑娘感激地笑了笑,繼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小周,你現(xiàn)在就去超市,買一些老年人的營養(yǎng)品什么的,順便通知一下魏金生,讓他下午跟我一起去凌汝忠老師傅的家里,希望我們的行動還不算晚。”楊鼎新這么一說,周曉文便明白了,楊鼎新那是想通過凌汝忠來挽留孫志堅。姑娘雖然進廠時間并不長,但是這對師徒的傳奇還是聽說了不少,一個是當年的全國勞模,一個又在國際比賽中奪得狀元,這樣的師徒組合全集團公司又有幾個?
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生活區(qū),是個老舊小區(qū),早被列入省城的整治計劃之中,走在那熟悉的街道上,楊鼎新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又回到了身邊。說起來有些慚愧,雖然公司總部和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同處省城,可因為相距較遠,跨了幾個城區(qū),楊鼎新在一家人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要不是這次回來履新,也許這里的一切就將成為自己記憶中的永恒了。凌汝忠的家是個老式的三居室住宅,住著祖孫三代共八口人,顯得十分擁擠,而且家中的擺設,除了那臺電視略顯出點現(xiàn)代氣息外,其余的均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產(chǎn)物,楊鼎新看在眼里,不禁有些心酸。而凌汝忠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楊鼎新會來自己的家中看望自己,老人顯得有些激動。
“楊廠長,多虧了您幫忙,我們的醫(yī)藥費全都報了,您還來家里看望我,這是怎么說的!”
“凌師傅,慚愧呀,你是我們廠的功臣,可是退休后的生活卻是這般景象,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p>
“快別這么說,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崩先说那榫w比較樂觀,看得出來,近期工廠發(fā)生的一些變化,凌汝忠都聽說了,他能感覺得到,工廠正在朝著復興的路上走,這是頗讓凌汝忠感到欣慰的地方。然而,徒弟卻因為上訪那件事被關進了局子,這又讓凌汝忠感到不安,他曾聯(lián)系了一些老工友,相約一塊兒去公安局,試圖把孫志堅保釋出來,然而卻碰了一鼻子灰。
“楊廠長,我有件事想麻煩你。”剛坐下,凌汝忠便有些迫不及待,“就是關于志堅的事,他是因為我們才被關進局子里的,你可千萬別把他給開除了呀?!?/p>
“凌師傅,您老可別這么說,您就放心吧,我已找人去向公安局的同志說明情況了,相信孫志堅同志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放出來的,我現(xiàn)在擔心的倒是,孫志堅這個技術人才有可能要把我這個廠長給‘開除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呀?”凌汝忠一臉的愕然。
“是這樣,有一家叫歐賓的外資企業(yè),不知從什么渠道打聽到孫志堅在焊接方面的高超技能,便想從我們廠將他挖走,為這事,楊總特意請您老出面,一定要留住孫志堅這個人才?!弊谂赃叺奈航鹕鏃疃π禄卮鸬馈?/p>
“這只是一個方面,我還想請您老出山,幫我組成一個技術顧問小組,為他們年輕人把把關?!庇谑?,楊鼎新就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聽得凌汝忠一個勁兒地點頭,兩眼冒出了興奮的光彩。接著,凌汝忠便如數(shù)家珍般地搬出了許多技術過硬的退休老工人,像馬超、倪志亮、孫美美……其中有的楊鼎新有所耳聞,有的還真是第一次聽到。
“楊廠長,這些人技術上你只管放心,那是沒說的,他們也肯定樂意干這件事情,更甭說你還給工資,就是一分不給,我們這些人也毫無怨言,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們這些人在廠子里干了一輩子,我們的后代也有許多人在廠子里干,誰都希望廠子能一天天地好起來,像如今這樣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誰都難受。我們本來退休金就不多,如今還得照顧他們小的,為他們操心,這日子實在是難啊??墒窃掃€得說回來,難道那幫小的就愿意甘心啃老嗎?如果廠子好了,掙得多了,他們還愿意拿出點錢來孝敬老的呢,楊廠長,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一番話,說得楊鼎新無言以對,而凌汝忠又放緩了一些語氣,“所以,楊廠長,你的這個建議,我是舉雙手贊成。”
話說到這個份上,眼見是越來越投機,這時,凌大嬸端著兩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走了進來,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天已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已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楊廠長,就在我家吃吧,嘗嘗我老婆子的手藝,別的不敢說,我吃了快一輩子了,還真沒吃夠?!闭f著,凌汝忠笑了一下,拉著楊鼎新和魏金生就往桌子上讓。楊鼎新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還是客隨主便,這樣顯得不生分,關鍵是有些細節(jié)他還需要和凌汝忠再合計合計,然而飯吃到一半,楊鼎新卻接到了秦德龍打來的電話。
“楊廠長,遵您吩咐,我已跟公安局的同志打了招呼,他們答應放人,估計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回家了?!睏疃π侣牭贸鰜恚氐慢埖脑捓锊环χS刺挖苦的意味,他也顧不上這些,剛想向秦德龍表示感謝,沒想到對方卻掛斷了電話,楊鼎新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凌師傅,小孫師傅已經(jīng)回來了,您老就放心吧?!?/p>
“回來了?那就太好了,正好,吃完餃子,我陪你一塊兒去他家,我們來個趁熱打鐵。”看來凌汝忠還是一個急脾氣,楊鼎新不由笑了笑,用筷子夾了一個餃子放進嘴里。
有了凌汝忠的親自出馬,事情就順暢了許多,孫志堅一口答應馬上著手組建技術攻關小組,而楊鼎新這個時候卻收斂了笑容。
“小孫師傅,你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協(xié)助技改辦的同志,將采購焊接機械手的工作做好。焊接機械手是保證我廠工程車焊接質(zhì)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千萬馬虎不得,你是這方面的專家,據(jù)我了解,技改辦的同志也曾向你請教過?!?/p>
“請教不敢當,我們倒是一同考察過幾家公司,比較滿意的是A國卡特公司的產(chǎn)品,可是聽說廠里比較中意B國歐賓公司的產(chǎn)品?!?/p>
“噢,有這事?”楊鼎新有幾分詫異,剛剛接手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工作,至今還是千頭萬緒,他了解得還真不是很全面透徹。“那這兩家公司的產(chǎn)品究竟孰優(yōu)孰劣呢?”
“公平地說,這兩家公司都是國際知名企業(yè),其產(chǎn)品也不會有多么大的差異。但是,這兩家公司我們都曾實地考察過,給我的感覺,卡特公司的工作態(tài)度更加嚴謹一些,焊接機械手主要是焊接車體的死角,人工焊接比較費力、甚至是難以焊到的地方,而那里往往又是重要的車體承重點,一旦出現(xiàn)焊接質(zhì)量問題,則很可能引發(fā)重大質(zhì)量事故,所以我建議,廠里還是應當慎重些?!?/p>
楊鼎新不禁輕輕點了點頭,他看到孫志堅的神情有掩飾不住的疲憊,而凌汝忠老人從下午就一直陪著自己,也沒顧得上休息,楊鼎新的心里便有些過意不去,他朝魏金生使了一個眼色,兩人正打算起身告辭,這時恰好門鈴響了,幾個人均有些面面相覷,還是孫志堅的愛人劉繼蕓率先走過去,把門打開。
“志堅,找你的。”劉繼蕓的身后跟著幾個人,孫志堅一眼就認出,走在前面的是歐賓公司駐中國分公司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汪大海。
“汪主任,您這是……那件事我不是說不行了嗎?”
“孫師傅,今天我把我們公司陳總都請來了,條件由你提,只要你能到我們公司工作,陳總都會盡量滿足你的要求。”說著話,汪大海閃身,請出了歐賓公司駐中國分公司總經(jīng)理陳依琳。陳依琳的出現(xiàn)不禁使屋內(nèi)一亮,雖然已是中年,但依舊光彩照人。
“孫師傅,我們……”
“對不起,陳總,正好,我們楊廠長也在,您看……”說著話,孫志堅也請出了站在身后的楊鼎新,他想讓楊鼎新出面婉拒陳依琳,這樣就更有分量。
“你……”“你……”楊鼎新和陳依琳幾乎是異口同聲,兩人見面的一剎那,都愣愣地呆在那里,仿佛時間在那一刻也凝固了,而其他人更是驚詫莫名……
(四)
省城理工大學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是小有名氣的高等學府,尤其是其研究生院,更是以治學嚴謹、成果豐碩而飲譽海內(nèi)外。這天,研究生楊鼎新懷著喜悅的心情,梳洗打扮一番之后,便朝心月湖走去。心月湖是理工大學內(nèi)部的一個人工湖,有小未名湖之稱,景色秀美中透著股靈氣,是莘莘學子難得的休閑之地。楊鼎新沒有理由不高興,由他主持設計的一個加工模具,在全國大學生發(fā)明創(chuàng)造比賽中榮獲一等獎,這也是整個理工大學在該項賽事中所獲得的最高獎項。他要把這個消息親口告訴給自己的女朋友陳依琳,讓自己心愛的人和自己分享成功后的喜悅,那份欣喜之情就不那么簡單了。落日的余暉照在人身上,竟有種春意融融的感覺。陳依琳來了,依然是那么美麗,然而神情上卻有那么一絲的不自然,可惜的是,被喜悅包圍著的楊鼎新并沒有覺察到。
“依琳,你來了,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p>
“正好,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标愐懒彰嫦蚝?,神情淡淡的,并沒有望著楊鼎新,而語氣卻透著一股冷漠。楊鼎新不由愣了一下,但并沒有深想。
“那你先說。”楊鼎新極力壓抑住心中的喜悅。
“鼎新,我要走了?!?/p>
“走,去哪兒?”楊鼎新瞪大了一雙眼睛,似乎并沒有理解陳依琳話中的弦外之音。
“我要去B國留學了,我父母都給辦好了所有的留學手續(xù)。”陳依琳依舊望向湖面,好像在說著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一樣。而楊鼎新則仿佛遭到了雷擊一樣,有一瞬間都要分不清東西南北了,繼而好像一下子警醒了。
“去B國留學?依琳,那我們該怎么辦?”
“怎么辦,你說呢?”直到這個時候,陳依琳才轉(zhuǎn)過身,面向楊鼎新。而楊鼎新也終于明白,陳依琳這是在向自己攤牌呢,什么父母給辦好了手續(xù),全是扯淡。楊鼎新不相信,一個普通工人家庭會在其上學期間就把觸角伸向遙遠的B國,前些日子他也隱約聽到了一些傳言,說陳依琳正在和B國留學生戴維斯打得火熱,他當時并沒有在意,一來楊鼎新對自己過于自信了;二來因為當時模具的設計已進入關鍵時期,他一時抽不開身,今天看來,一切并非空穴來風。
“我這話問得實在是太蠢了。”楊鼎新說著,努力想擠出一絲笑,但他自己清楚,那笑一定比哭還要難看。最終他們并沒有互道再見,而是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默默離去。楊鼎新最終也沒把那個好消息說出來,還有那個必要嗎?然而一回到宿舍,他便倒頭大睡,心里難過得直想揍人,他還為此大病了一場。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楊鼎新并沒有陳依琳的點滴消息,后來在一次同學聚會當中,他才偶然聽到,陳依琳已經(jīng)取得了B國綠卡,算是圓了她多年來的一個夢想。然而她和戴維斯的婚姻并沒有維持幾年,離異后的陳依琳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好像一直是獨身……這個世界真的是太小了,誰能想到,陳依琳會成為B國歐賓公司駐中國分公司總經(jīng)理。而歐賓公司又與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存在著這樣一種微妙的關系,這真是世事難料,楊鼎新經(jīng)常這樣想。
“楊總,到了。”一聲輕輕的呼喚,將楊鼎新從悠長的夢境中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有些懵懂地望著身邊的周曉文,一時竟然想不起自己身處何地。車子一開出省城,楊鼎新便閉上眼假寐起來,這次他帶上周曉文、魏金生一行幾人,千里迢迢趕赴大青山礦山基地,那可是礦山工程車制造廠最大的客戶??墒沁@些年來,訂單被別的廠家搶走了不少,楊鼎新是抱著收復“失地”的心態(tài)來的。當然,他也知道,接下來的交鋒并不容易。聽說對方主管采購的副礦長鮑庭云是個山東漢子,可是卻極精明,很不好對付,就在幾天前,在電話里,楊鼎新就初步體會到了鮑庭云的厲害。
事情的起因是幾臺出廠的礦山工程車,在大青山礦山基地趴窩了,其實事故原因是外購部件發(fā)生了嚴重的質(zhì)量問題,可是人家不管這些,他們只認為是你的礦山工程車出現(xiàn)了質(zhì)量問題,影響到了他們的使用,除了反映問題,要求廠家盡快維修外,還特意聲明,原來所簽的另外幾臺采購意向書作廢,也就是說,人家反悔了,不買了,這對礦山工程車制造廠而言,可謂損失巨大。接到報告,楊鼎新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當即就叫來了質(zhì)量保證部的部長車少俊。
“怎么搞的,這么重要的部件,你們質(zhì)量保證部為什么偏偏漏檢了?這是嚴重的失職,你知道不知道?”
“楊總,這……這……”車少俊緊張得汗都流了下來,“不是我們不檢,是……是秦總沒讓我們檢,他說對方是個信得過的企業(yè),他們有自己的檢驗報告?!避嚿倏肃榈卣f著。楊鼎新知道,他所說的秦總,就是工廠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秦德路,這個秦德路,不僅是集團公司保衛(wèi)處長秦德龍的哥哥,還是集團公司董事長雷鳴達的擔挑,也就是說,秦德路的夫人和雷鳴達的夫人是親姐妹,有了這一層關系,大家都知道,秦德路在工廠一直是個實權(quán)派。
“那按以往,我們對這些外購部件都進行復檢嗎?”
“一般都要的,因為外購部件的質(zhì)量一向參差不齊,這會影響到我們整車的質(zhì)量,文件規(guī)定,只有復檢合格的外購部件,才可以裝車使用,但也有特殊情況。”楊鼎新知道,這所謂的特殊情況,就像是如今這樣,由上級領導親自出面,為商家求情,他不敢保證這里面就一定存在著利益交易,但是,這種嚴重損害工廠利益的行為,實在讓人感到很氣憤。
“車部長,你馬上組織人手,由你親自帶隊去大青山礦山基地,把那幾臺出了問題的車修好,要盡快,最好今晚就動身。另外,告訴你的手下,今后所有的外購部件,都要進行復檢,不管是誰出面說情,都不要管他,到時你只讓他來找我就是了,我會通知廠辦,正式再下個文件,這樣也好有個文本依據(jù)。”
“放心吧,楊總,我會告訴他們的,這下好了,伙計們的活兒倒好干了?!避嚿倏〉哪樕蠞M是輕松。楊鼎新相信,車少俊說的是實話,世上的事就怕沒法可依,看人情臉面,總是要擔風險的,如今大家都按條文來,一切以復檢報告說話,可不就簡單多了。車少俊走后,楊鼎新讓魏金生找來了鮑庭云的電話,他要親自給鮑庭云打電話。
“喂,鮑總嗎?我是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楊鼎新?!?/p>
“楊總,你好?!滨U庭云的語氣聽上去不咸不淡的,讓人猜不透他的內(nèi)心所想。
“鮑總,首先我要真誠地向貴礦道歉,因為我們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問題,使貴礦的生產(chǎn)遭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這是我們的錯,我責無旁貸;其次,我要告訴你,我已派出以我廠質(zhì)量保證部部長帶頭的維修小組,盡快趕往貴礦,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可以趕到,希望能使損失降到最低,同時,我也會在最近幾天內(nèi)趕往貴礦,我想,有些事情我需要當面和鮑總解釋。”
“哎呀,楊總實在是太客氣了,這次能這么快解決問題,多虧了楊總的雷厲風行,不瞞你說,楊總,我的壓力也很大呀,一下子有那么多車趴窩,我實在是不好交代……”
“我知道,所以我想要盡可能地減少這件事情的負面影響……”盡管楊鼎新想往那幾臺礦山工程車的訂單上引,但鮑庭云偏偏不上當,幾次以太極推手般的綿軟給轉(zhuǎn)移了話題,撂下電話,楊鼎新不由輕輕嘆了口氣,看來真得盡快去一趟大青山礦山基地,楊鼎新這樣想著,于是就有了這次大青山之行。旅途枯燥而無味,楊鼎新本想借假寐之際,思謀個打開困局的對策,不想?yún)s真的睡著了,還做了那么一個頗為感傷的夢,難道這么些年,陳依琳的影子一直也沒從心里真正抹去?
大青山礦山基地,是個老資格的、具有光榮傳統(tǒng)的國字號企業(yè),這些年來也與時俱進,進行了大膽的改革嘗試,取得了不錯的成果,因而在行業(yè)內(nèi)具有龍頭老大的位置。鮑庭云具有典型的山東人魁梧的身材,豪爽而又熱情。但楊鼎新知道,這一切都是表象,其實這個人難纏得很,整整一個下午,鮑庭云帶著楊鼎新等人參觀了大青山礦山基地,尤其是對礦山工程車制造廠這次能及時處理質(zhì)量事故的行為大加贊賞,說是以前從來也沒這么立竿見影過,這算是給足了楊鼎新的面子??墒敲慨敆疃π掠幸馔鶎嵸|(zhì)性內(nèi)容上引導的時候,都被鮑庭云輕描淡寫地略過去了。
“這個老滑頭?!睏疃π略谛睦飳︴U庭云下了這么個評語。然而一回到會議室,當楊鼎新一提起由劉正權(quán)主持開發(fā)的新一代礦山工程車時,鮑庭云的雙眼竟閃過了一絲亮光。雖然是一閃而逝,但還是被楊鼎新捕捉到了,楊鼎新不由暗自笑了笑。關于這個新一代礦山工程車,應該是楊鼎新手中的一張王牌。劉正權(quán)的工作很有成效,短短個把月時間,不僅把團隊組織起來,而且設計的整體思路已經(jīng)成形,現(xiàn)正有條不紊地一步步推展開來,估計明年年中的時候,第一臺樣品車就可以研制出來,雖然目前還是個空中樓閣,但楊鼎新對這樣一個團隊充滿信心。他希望以此來感染鮑庭云,為將來的新一代礦山工程車打開銷售的缺口,還好,鮑庭云看上去還是很感興趣的。
“楊總,不瞞你說,我是知道劉總這個人的,那年去礦山工程車制造廠,曾有幸結(jié)識劉總,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嚴謹務實的工程技術人員,由劉總主持開發(fā)設計新一代礦山工程車,楊總應該說是善用其人啊?!滨U庭云不經(jīng)意間給楊鼎新拋了頂高帽,楊鼎新如何聽不出?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鮑總,你可能還不知道,為了全力以赴地設計好新一代礦山工程車,劉總已經(jīng)辭去了副總工程師和研發(fā)中心主任的職務,可說是畢其功于一役?!蔽航鹕m時地從旁搭話。
“噢?”鮑庭云似乎是愣了一下,楊鼎新上任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廠長以來,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他也曾聽說過,尤其是就在車少俊一行返回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前夜,鮑庭云特意宴請了車少俊,所以不少的細節(jié)他了如指掌,然而靜下心來細想,能讓劉正權(quán)辭去現(xiàn)有職務,全身心地義無反顧地拼下去,楊鼎新這個人該有多么大的魅力?。∪缃褚娒?,鮑庭云不禁感嘆,這下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算是有盼了,想到這兒,鮑庭云剛想說點什么,秘書敲門后走了進來,在鮑庭云身邊耳語了幾句。鮑庭云不由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時間真快,不知不覺已到了下班時間。
“楊總,走,我們先去吃飯,他們已在招待所安排了工作餐。”
“這……這不合適吧?還是應該由我們來請鮑總?!?/p>
“什么合適不合適的,這不是到了礦山基地了嘛,那就是咱的地盤,楊總不肯賞光,那就是看不起我了?!?/p>
“既然說到這份兒上,那我就客隨主便了,講好了,今后鮑總?cè)ノ覀儚S,我來作東回請鮑總?!?/p>
“那是當然。”說著話,眾人已相繼走出了會議室,上車直奔招待所而去。
吃飯的時候,楊鼎新再次將話題引向了新一代礦山工程車。
“鮑總,新一代礦山工程車基本要達到的性能,您也有所了解了,您是行家,應該清楚,相比于現(xiàn)有一代礦山工程車,我們做了不少改進,其中有許多就是采納了貴方提出的建議,因為貴方是我們廠一個重要客戶,造符合客戶需求的產(chǎn)品,應該是我們一直不斷追求的目標,何況,項目負責人劉總,又是您可信賴的朋友,我看……”
“楊總的意思我明白,直說吧,我們雙方有多年的合作關系,但是近些年來,貴廠的產(chǎn)品質(zhì)量卻……實不相瞞,實在是難以恭維,就拿這次來說,如果不是你們及時來人把問題處理了,我還真的無法向全礦交代。然而更讓我擔心的是,貴廠到時能否按時交貨,不要說是研制新車型,就是老的成熟工藝擺在那里,以前你們也常有延期交貨的時候。”
“我現(xiàn)在可以負責任地告訴鮑總,那將會成為歷史。鮑總,可能你也了解到,關于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的研制,我組建了我廠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陣容,無論是工期還是質(zhì)量,我都可以拍胸脯保證?!?
“有楊總這一句話,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滨U庭云說著,換了兩個大杯子分別斟滿了酒。
“楊總,我先干為敬,全在這酒里了。”說著話,鮑庭云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在座眾人面面相覷,繼而把目光投向了楊鼎新。
“楊總,你……”周曉文的臉上滿是關切,通過這些日子,她知道,楊鼎新的酒量極其有限。
“鮑總,要不由我……”魏金生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站出來,為楊鼎新?lián)跻粨?。然而鮑庭云根本沒接茬兒,他只是不露聲色地望著楊鼎新。
“魏主任,怎么能由你代替呢,這是鮑總看得起我?!睏疃π轮澜裉爝@一關,不過是不行的,楊鼎新也照鮑庭云的樣子一飲而盡。然而喝下去之后的楊鼎新,最后連怎么離開的酒桌都不知道了。
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曬得人身上暖暖的。楊鼎新悠悠地睜開雙眼,覺得腦袋還是很沉、很疼。
“楊總,您醒了。”周曉文說著,輕輕吁了口氣,“您這一覺,足足睡了十多個小時,您躺著,我去給您買份粥回來?!睏疃π掳l(fā)現(xiàn),周曉文的眼睛紅紅的,肯定是一宿沒睡,而且……而且似乎好像還哭過。楊鼎新的心里一動,剛想說點什么,卻見一直守護在外間的魏金生和司機劉建軍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讓大家都沒休息好?!?/p>
“楊總,快別這么說,您也是為了工廠?!?/p>
再次見到鮑庭云,鮑庭云好像換了一個人,“哎呀,楊總,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并不知道楊總這么不勝酒力。楊總,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定了,就沖你的為人,我也相信貴廠的信譽。這樣,關于新一代礦山工程車,我方先預訂一臺,如果沒有什么問題的話,我會向公司建議再訂購十臺。楊總,如果沒異議的話,意向書下午就可以草簽?!?/p>
“異議當然是沒有的,不過鮑總,先前我們雙方談定的那幾臺車的訂購意向,是不是也……”
“我就知道你楊總不會饒過我,但是我丑話說在前面,如果貴廠再出現(xiàn)這樣的質(zhì)量事故,那可就連新一代礦山工程車都沒戲了,到時連我說話也沒有分量了。”
“鮑總,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會嚴抓質(zhì)量的,這次真的是太感謝了?!睏疃π抡f著,一把握住了鮑庭云的雙手,他知道,后續(xù)的幾臺礦山工程車總算沒有泡湯,尤其是那十臺新一代礦山工程車,如果能夠順利簽下的話,那么市場就會初步打開,這對于礦山工程車制造廠而言意義非同一般,此次大青山之行可謂是成果豐碩。
帶著一份喜悅心情,楊鼎新返回家中的時候,甚至還輕輕哼起了小調(diào),自打上任廠長以來,這么輕松自在的時候還很少有。然而一進家門,楊鼎新就感覺到氣氛的異樣,妻子蔡詠梅正摟著女兒楊冰倩坐在沙發(fā)上,似乎在小聲說著什么,這也并不稀奇,以前娘倆兒也經(jīng)常這么說悄悄話。可是這次他分明看到女兒楊冰倩的眼圈通紅,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女兒正在上大四,乘著放寒假的機會,進行社會實踐,為了讓楊冰倩了解到更多的工廠生活的實際情況,他特意安排楊冰倩到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實習,也為女兒不久的畢業(yè)論文做準備。一段時間以來,楊冰倩的表現(xiàn)一直不錯,今天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哎喲,誰惹我們倩倩生氣了?”
“誰?還不是你們廠那個叫……對,叫廖斌的小子,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就數(shù)落我們倩倩。是,倩倩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可你總得給人留點臉面吧,何況,倩倩并不是你們廠的正式職工!”
原來,楊冰倩被臨時分在了廖斌所主持的柴油機技改小組,今天上班的時候,由于路上堵車,楊冰倩到的就比較晚。而今天正好又是技改后的首次試驗,楊冰倩來不及換上工作服,就直接趕往現(xiàn)場,結(jié)果就被廖斌發(fā)現(xiàn)了,當著全班組的面,廖斌一點情面沒給,什么“要漂亮到校園里去,這里是工廠!”、“扣了大家伙的獎金算誰的?”等等的話直接就甩了出來,弄得姑娘一個大紅臉,下不來臺,最后竟哭著跑回了辦公室。而這小子倒好,一點道歉的意思都沒有,直到下班也沒見到他的影子,楊冰倩的心里一直怏怏的。楊鼎新聽了以后,沉吟了片刻,為了狠抓安全生產(chǎn),同時也為了提升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整體形象,楊鼎新規(guī)定,凡是進入工作現(xiàn)場的人員,一律都要穿上工作服,就是他臨時下車間檢查也不例外,并責成安監(jiān)部門進行嚴抓共管,抓到一次違紀的,罰款五十元,可說是雷厲風行。實行了一段時間后,先前的那種懶散的工作狀態(tài)還真的改進了不少。應該說廖斌的做法雖然略顯生硬,但絕對合情合理,沒有什么可以責怪的,這件事的責任首先在楊冰倩。楊鼎新正在考慮著如何安慰楊冰倩,楊冰倩卻在這時仰起了臉。
“爸爸,您什么也別說了,我承認,這次的責任在我。可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小組長嘛?!闭f著,楊冰倩站起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楊鼎新望著女兒的背影,不由搖頭苦笑了兩下,自己的女兒自己最清楚,骨子里是個爭強好勝的稟性,這下廖斌可真有的受了。廖斌?楊鼎新隱約記得,研發(fā)中心的那個上班時間玩游戲的就是他,嗯,看來小伙子還真有長進。
“想什么呢?”蔡詠梅遞給楊鼎新一杯茶,幽幽地問道。
“沒想什么,我只是覺得,倩倩今天的情緒有點不一樣?!?/p>
“噢,是嗎?”蔡詠梅朝女兒的房門望了一眼,作為母親她當然早有覺察,但是女兒大了,應該給她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何況此時的蔡詠梅,心中卻別有一番滋味,“鼎新,你猜,今天誰給我打電話來了?”
“誰?”楊鼎新隱約覺出了事情的原委,不免有點心慌意亂。
“是陳依琳,她約我們周末去知味齋吃飯,你說,我們?nèi)ミ€是不去?”聽起來像是在征求楊鼎新的意見,然而蔡詠梅卻絲毫也沒有等楊鼎新回答的意思,而是揮了一下手,“去,干嗎不去,畢竟是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嘛,不去,倒好像我們欠她什么似的。”蔡詠梅自顧自地說著,扭身走進了臥室。當初,她和陳依琳是大學舍友,幾乎同時喜歡上了楊鼎新,只是后來陳依琳移情別戀,最后移居B國,蔡詠梅才最終和楊鼎新走到了一起。讓楊鼎新想不明白的是,陳依琳提出請他們夫婦吃飯,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五)
因為簽署了銷售協(xié)議,第一臺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的研制一下就被提到日程上來,劉正權(quán)也感到了壓力,率領團隊經(jīng)常沒日沒夜地研究圖紙,力圖做到盡善盡美。
“楊總,新一代礦山工程車在總體設計上更加人性化,所以對生產(chǎn)過程的質(zhì)量要求也就格外嚴格,尤其是焊接工藝的水平,你看這里。”一次,楊鼎新在聽取劉正權(quán)的匯報時,劉正權(quán)指著圖紙向楊鼎新解釋道,“這里過去我們采用人工焊接,焊接之后再整體落車,這樣做的結(jié)果無疑會使車體看上去更加笨重,而這次我打算先落車,然后用焊接機械手再進行內(nèi)部焊接,這樣,車體就比以前美觀得多。但是對焊接機械手的焊接質(zhì)量,要求就比較高?!睏疃π虏挥牲c了點頭。這么一改,外觀形象確實改進了不少,但那里又確實是個焊接死角,人工焊接,難度又很大,除非是個行家里手,而相對于批量生產(chǎn)而言,則非焊接機械手不可,因為你不可能同時擁有那么多的焊接高手。
“正權(quán),你放心吧,老秦目前正率人和歐賓公司的人談判呢!如果順利的話,不久就要簽下合同,一定不會耽誤新車型的研制。”劉正權(quán)聽了以后,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沒說出口。楊鼎新知道劉正權(quán)話沒說出口的意思,那就是他也同意購買卡特公司的焊接機械手,可是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秦德路,同時又是主抓技改項目的負責人,他就力主購買歐賓公司的產(chǎn)品。楊鼎新考慮到秦德路是班子里最重要的成員,同時他又是秦德龍的親哥哥,考慮到為了保釋孫志堅,算是不大不小地得罪了秦德龍。如果兩家公司的產(chǎn)品質(zhì)量、性能都差不多的話,那就聽從秦德路的建議,應該也沒什么大問題,更為重要的一點,秦德路同時又是集團公司董事長雷鳴達的擔挑,因為這一層的關系,他就更要給足秦德路的面子,其中的情由他當然無法說出口,更何況其中還牽扯到陳依琳呢。所以選擇歐賓公司,應該是多方權(quán)衡的結(jié)果。這個時候,楊鼎新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便有意轉(zhuǎn)換了話題,“正權(quán),廖斌這個小伙子,你怎么看?”
“人很聰明,也算踏實肯干,看來以前的慵懶只是表象,聽說這段時間為了徹底解決柴油機燒軸燒瓦問題,小伙子吃住都在試驗站,人都累瘦了一圈,不過還真有成效,看來他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個人覺得,廖斌是個人才。”劉正權(quán)奇怪,楊鼎新怎么忽然問起了這個?同時,劉正權(quán)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楊總,我這次打算,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的鍛造部件,我們都自己生產(chǎn),以往我們都是外購,可是質(zhì)量問題一直也沒有妥善解決,就拿這次大青山礦山基地的質(zhì)量事故而言,其實就是鍛造外購部件出現(xiàn)的質(zhì)量問題?!?/p>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可是幾年前,省里為了保證省城的空氣質(zhì)量,嚴抓污染問題,我們的鍛造車間已經(jīng)撤銷了呀?!?/p>
“我們可以找其他城市的鍛造廠,由我們出技術、出資金,對方出場地、出人力,算是聯(lián)營,這樣算下來,成本起碼會節(jié)約一半,而且最為關鍵的是,質(zhì)量可以一勞永逸地保障。楊總,為此我特意設計了幾套專用模具,只是工藝比較復雜,加工起來不是那么容易?!闭f著話,劉正權(quán)指著幾張圖紙,向楊鼎新解釋著。楊鼎新一見,可不是,單單是模具樣坯的鍛造就不容易,何況還得需要高級鉗工的細細修復,才能達到技術要求,然而一旦投入到生產(chǎn)過程中,確實會產(chǎn)生不小的效益,看來劉正權(quán)真的是下了一番心思,這么想著,他本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是話未出口,卻見劉正權(quán)的身子往旁邊歪了一下,險些摔倒,而劉正權(quán)的臉也一下子變得灰白。
“正權(quán),你怎么了?”楊鼎新及時地扶住了劉正權(quán),關切地詢問。
“沒事,老毛病了,胃老是疼,吃點藥就好了。”劉正權(quán)用手摁住腹部,吃力地說道。
“不行,正權(quán),你一定得去醫(yī)院看看,最起碼也要到廠醫(yī)院進行一次全面檢查。小周,你負責找兩個人,帶劉總馬上去廠醫(yī)院檢查,情況隨時通報給我?!?/p>
“不……不用了?!眲⒄龣?quán)還要試圖阻止,可是疼痛已使他汗出如雨,他似乎也意識到這次和以往并不一樣。這時,周曉文帶著幾個人不由分說,背著劉正權(quán)就走出了辦公室,望著幾個人忙亂的背影,楊鼎新感到前所未有地心慌意亂起來。
拿著劉正權(quán)留下的幾張圖紙,楊鼎新找來了孫志堅,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看看以現(xiàn)有的加工能力,能不能完成這樣的模具制造。沒想到孫志堅看了圖紙之后,一個勁兒地搖頭。
“楊廠長,跟您說實話吧,以現(xiàn)有能力,我們無法完成這樣的模具制作,主要是樣坯的鍛造,目前沒有這樣的人才,您知道,我們廠的鍛工車間早在幾年前就取消了,大家退休的退休、轉(zhuǎn)行的轉(zhuǎn)行,這幾年沒人再搞鍛造了,何況還是這么復雜的模具,我看只有請教我?guī)煾邓麄兞?,那些老一輩當中或許有技術高超的鍛造高手?!笨磥硪仓荒苓@樣了,于是又趕緊派人去找凌汝忠。凌汝忠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一個身材瘦小的老頭。
“楊廠長,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叫馬超,我們都管他叫小馬子,其實也是奔七十的人了,他可是以前我們廠的鍛造高手?!?/p>
“馬超?五虎上將嘛?!睏疃π聻榱嘶钴S氣氛,故意開了一句玩笑,眾人也便都笑了。
“楊廠長,不是我老凌為我的老伙計吹,要論鍛造這活兒,我在工廠幾十年了,還真沒發(fā)現(xiàn)有超過小馬子的,小馬子,給楊廠長露一手?!绷枞曛倚χ膭玉R超,而馬超則“呵呵”笑了笑。
“楊廠長,您甭聽老凌瞎講,這樣吧,展示一下我多年的手藝還是可以的,可是這里沒有合手的家伙?!?/p>
“那有什么,我們現(xiàn)在就去機修車間,那里有的是家伙?!甭犃枞曛疫@么一說,楊鼎新一時也興趣大發(fā),于是眾人便走出辦公大樓,朝不遠處的機修車間走去。來到一個工作臺前,馬超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柄大錘,然后笑呵呵地從腕子上解下手表,將其平放在工作臺上,之后又找來一寸左右的橡膠墊,將其墊在手表上,最后在橡膠墊上放了一個廢棄的四方形的部件。楊鼎新不知馬超要干什么,但肯定知道一定是要表演絕活了。
“楊廠長,您往后站站,您看我這一錘下去,會發(fā)生什么情況?”說罷,也不等楊鼎新回話,馬超掄起大錘就朝那個部件砸去。
“哎,你……”楊鼎新本來想要阻止,這要萬一把下面的手表給砸壞了,可不是鬧著玩的,然而楊鼎新還是晚了一步,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部件被砸得幾乎變了形,從這一手可以看出,馬超這老頭確實有把子力氣。這時卻見馬超樂呵呵地把放在最底下的手表拿了出來,手表卻神奇地毫發(fā)無損,而且每個人都可以聽到清晰的“嘀嗒”聲,可見馬超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
“好,馬超師傅,實在是太好了,這么說,鍛造那個部件應該是沒問題的了?!?/p>
“豈止是沒問題,這在我們小馬子面前,根本就是小菜一碟?!绷枞曛耶斎灰惭陲棽蛔?nèi)心的喜悅,可是跟著便收斂了笑容,“可是楊廠長,我們的鍛工車間早已經(jīng)取消了呀?!?/p>
“那沒有關系,我們可以再聯(lián)系合適的工廠進行聯(lián)營,只是到時師傅們得負責把他們教會,以便將來可以批量生產(chǎn)鍛造部件。”
“放心吧,楊廠長,到時我們都去,車銑刨磨外加鉗工,樣樣都有,準保沒問題?!?/p>
“謝謝,真的太感謝了,本來各位師傅都已經(jīng)退休了,到了該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了,可是為了廠子復興,還要……”
“楊廠長,這您就太客氣了,廠子發(fā)展了,我們這些老人才可以放心地安度晚年不是?”凌汝忠樸實的話語,引得大家伙一個勁兒地點頭,而楊鼎新的心里卻一時難以平靜下來。
推托了幾次,在陳依琳近乎固執(zhí)地一再邀請下,楊鼎新最終答應赴約,一來,畢竟是老同學,拋去以前的恩怨情仇,現(xiàn)在倆人又都是兩個單位的負責人,場面上難免抬頭不見低頭見;二來,雖說關于焊接機械手的采購協(xié)議已經(jīng)草簽,但不知怎的,楊鼎新的心里總還有些不踏實,見面詳談或許能給心理一點暗示,而在這個時候見面,自然又可以擺脫掉走關系的嫌疑,畢竟協(xié)議已經(jīng)簽署了嘛;第三,前任廠長鄧中秋購買的那輛寶馬車,楊鼎新一上任就指示,一定要處理掉,最后還是陳依琳給買走了,價格也還合理,楊鼎新當然要當面致謝。但是楊鼎新在酒桌上,表現(xiàn)得依然有些神不守舍的,就連蔡詠梅都看出來了。
“鼎新,想什么呢?依琳在向你敬酒呢!”當著昔日情敵的面,蔡詠梅的行為做派不自禁地就有些發(fā)膩,這當然是一種自覺不自覺的炫耀。楊鼎新的臉不由一紅,尷尬地一笑。
“對不起,依琳,剛才我走神了,來,我們舉杯,首先感謝你能以合理的價格購買了那輛寶馬車,為我解決了一大難題;其次我們?yōu)楹附訖C械手的采購協(xié)議的簽訂而慶祝?!庇谑菐字痪票鲈谝黄穑l(fā)出一串清脆的響聲,而楊鼎新只是淺淺地抿了一口,他此時真的有點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覺,他的心思早就飛到了市人民醫(yī)院。那天,劉正權(quán)在楊鼎新的強制安排下,去了礦山工程車制造廠附屬醫(yī)院檢查,誰知當即就被留下了,院長親自作出安排,第二天進行全面檢查,而最終的結(jié)果卻很不樂觀,院方懷疑是胃癌晚期,建議到市人民醫(yī)院再做徹底檢查。楊鼎新便派周曉文帶上兩個人全程陪護,外加照顧劉正權(quán)的家人,怕萬一最終確診,楊鼎新?lián)膭⒄龣?quán)的家人一時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而楊鼎新要求周曉文,一旦有了結(jié)果,無論何時都要第一時間告訴他,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會處于開機狀態(tài),他現(xiàn)在是既盼著報平安的電話,同時又害怕來電話,心里矛盾得很。
“楊總實在是太客氣了,公平地說,購買寶馬車,我是撿了一個大便宜,我還要感謝你呢!不過今天,楊總看來心里裝著其他事呢?!痹诠妶龊?,陳依琳都很有分寸地稱呼楊鼎新為“楊總”。說實話,陳依琳真的感嘆造化弄人,當初為了能夠去B國留學,并最終獲取綠卡,她忍痛放棄了楊鼎新,然而人有的時候就是這么怪,失去了才覺其珍貴,加之丈夫戴維斯也實在太讓人失望,所以她的婚姻并沒有維持太久,因為沒有生育,同時陳依琳又善于保養(yǎng),故而使她看上去年輕了不少。盡管這些年追逐者不少,但陳依琳均不為所動,不是不想,而是實在找不出和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可以相媲美的,她是抱定了寧缺毋濫的原則的。然而就在她心灰意冷,對自己的另一半并不抱多大希望的時候,命運卻又將楊鼎新推到了她的面前,陳依琳已然平靜的心再次掀起波瀾。
“倒也沒什么,如今當廠長,事關兩千多號人的飯碗,經(jīng)常感到很累,沒有訂單要想方設法地去聯(lián)系客戶,有了訂單又要擔心產(chǎn)品質(zhì)量、生產(chǎn)進度等等,這還別出生產(chǎn)事故,那可是更要命的,哪樣事情都是揪心的,全不像在公司當處長時那么自在?!?/p>
“說得也是,不過你放心,我們公司生產(chǎn)的焊接機械手,質(zhì)量絕對過關,你可以不相信公司的品牌,難道你能不相信我們多少年的老同學關系,是不是詠梅姐?”陳依琳說著,沖蔡詠梅眨了眨眼,蔡詠梅樂呵呵地點頭應允,本來她是帶著戒備之心來的,可是聊著聊著,她就被陳依琳的那種自然的親和力同化了。
“楊總,說實話,我還真的很羨慕你,你手下真是強將如云啊,就拿那個孫志堅來說,我開出的薪金在業(yè)內(nèi)可是最高的,比你付給他的薪水不知高了多少,可他真就不肯離開這個廠子,你到底靠什么籠住的人才呀?我想,僅靠你的兩袖清風是不行的?!?/p>
“這你就不懂了,我和孫志堅,包括劉正權(quán),許多人都是這個廠的子弟,我們在這里長大,接受教育,我們對這個廠有一種近似于對故鄉(xiāng)的感情,我們當然希望它好,也愿意為它做點什么……”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楊鼎新的話頭,楊鼎新的心頭不由一沉,電話是周曉文打來的。
“楊總,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是胃癌晚期,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醫(yī)院說樂觀地估計,劉總也就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后面周曉文說了些什么,楊鼎新都沒有聽到,他只覺得一陣揪心般地疼痛。
“鼎新,你怎么了?”“楊總,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下,兩個女人同時發(fā)現(xiàn)了楊鼎新的異樣。
“對不起,依琳,我們單位的劉正權(quán)副總工程師,也就是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的主設計師,剛剛被醫(yī)院確診為胃癌晚期,我得立刻趕往人民醫(yī)院?!闭f著,楊鼎新站起身就朝包間門外走去。兩個女人面面相覷,繼而好像同時想起了什么,拿起各自的東西也緊跟而去。
市人民醫(yī)院干部病房內(nèi),劉正權(quán)身穿病號衣,仰面躺在病床上,和前幾天相比,仿佛換了一個人,以楊鼎新為首的幾個人圍在病床邊,大家想說點什么,可是又無從說起,心里都有些沉重,氣氛不免有些尷尬。倒是劉正權(quán)環(huán)視了一眼大家,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怎么了,大家都別哭喪著臉好不好?不就是胃出了點毛病嗎?那就老老實實地治唄,有什么大不了的!”說著話,劉正權(quán)轉(zhuǎn)向了楊鼎新,“楊總,我這一病,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的研制工作,就全靠你統(tǒng)籌安排了,我還有些話要單獨對你說?!贝蠹衣爠⒄龣?quán)這么一說,便紛紛走出了病房,楊鼎新回身把房門關好,來到病床邊。
“楊總,我知道,我這病沒有幾天好活了,可是我不甘心,我是多么想看到新一代礦山工程車批量生產(chǎn)的那一天,我們廠也能因此而走出困境啊。”
“快別這么想,正權(quán),我們廠一定會越來越好的?!?/p>
“我知道,因為我們廠的人心還沒有散,復興的那一天遲早會到來,只是可惜……”劉正權(quán)揮手阻止了楊鼎新想要安慰自己的話,“鼎新,現(xiàn)在就我們兩個人,我還是拿你當老同學看吧,你別寬慰我,我自己的病我知道,可是我還有一個心愿,我希望將來能在工廠的發(fā)展史上留下點什么?!?/p>
“正權(quán),其實你已經(jīng)留下了你最寶貴的東西。”
“不,你不知道,我想以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研發(fā)獎金中,我應得的那一部分,以我的名義設立一個獎勵基金,獎勵今后為工廠新產(chǎn)品、新工藝的研發(fā)做出特殊貢獻的人,這是我的一個心愿?!?/p>
“可是……可是……”
“鼎新,你不要為我的家人擔心,請你一定要答應我?!眲⒄龣?quán)的聲音幾近哀求。
“好的,我答應你?!睏疃π抡f著,上前握住了劉正權(quán)的雙手,在那一刻,楊鼎新已在心里許下諾言,今后不管怎樣,他都要承擔起劉正權(quán)孩子的上學費用,直到孩子能夠獨立的那一天。走出病房的大門的時候,楊鼎新不由淚如雨下……
(六)
不知不覺地春節(jié)就已經(jīng)臨近了,這段時間總體來說還算順暢。首先,首臺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的研制已進入實際生產(chǎn)階段,圖紙的最終審定已經(jīng)通過了;其次,劉正權(quán)經(jīng)多方聯(lián)系,轉(zhuǎn)院至北京,在專家多次會診的情況下,病情終于得到有效控制,看來原先的估計是有些悲觀了;再次,由B國進口的焊接機械手也已經(jīng)到貨,經(jīng)驗收后,將投入到實際生產(chǎn)中。想著通過這半年多的努力,使許多的工作逐步走向正軌,楊鼎新不由輕輕舒了口氣。想著女兒在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社會實踐也該結(jié)束了,自己還沒有過問一下,而此時,電話鈴響,是廠辦主任魏金生打來的。
“楊總,好消息,我廠青年工程師廖斌的關于柴油機的技改論文,榮獲總公司科技論文一等獎,同時廖斌也獲得總公司優(yōu)秀青年科技工作者稱號,這是我剛剛得到的消息?!?/p>
“噢!”楊鼎新的眉毛不由向上一挑,顯然,消息還是挺讓人振奮的,楊鼎新決定要以此為契機,鼓勵全廠的青年都向廖斌學習,“老魏,你通知一下宣傳部門,要大力宣傳好這件事情,這樣的青年典型值得我們?nèi)淞ⅰ!狈畔码娫?,楊鼎新忽然想到,廖斌不正是女兒實習的那個小組的組長嗎?這個臭小子,不僅棋下得好,事干得也不錯。不如現(xiàn)在就去柴油機試驗小組看看,楊鼎新想著,現(xiàn)在也快到下班時間了,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了吧。
出了辦公大樓,遠遠地,楊鼎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樓前徘徊,似乎在等什么人,又好像躑躅著什么事情,那是孫志堅。楊鼎新的心里不由一動,知道小伙子一定心里有事。
“小孫師傅,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楊……楊廠長,沒……沒什么事?!睂O志堅雖然這么說,可是腳卻不見挪窩。
“不對,你一定有事,說吧,不管公事私事,只要不是你辭職的事,我都會盡量滿足你。”為了緩解氣氛,楊鼎新甚至開了句玩笑。
“怎么會呢!我肯定不會辭職的,我只是對新來的焊接機械手不放心,這第一臺車的質(zhì)量對我廠而言又那么重要,所以……所以我想到時親自去檢查一下,一旦發(fā)現(xiàn)問題,我還可以及時補焊,不是吹牛,全廠大概只有我能干這活,可是秦副廠長卻不同意,我知道,他對我懷疑歐賓公司的產(chǎn)品很不滿意?!睏疃π侣犞?,心里不由涌動著一股暖流,有這么愛崗敬業(yè)的員工,他實在沒有理由不將工廠帶出困境,進而發(fā)展壯大。
“可是,小孫師傅,那么做會很危險,萬一……”
“我知道,我會加倍小心的,可是,楊廠長,我們廠的車可實在是不能再出問題了呀,廠子實在經(jīng)不起折騰了?!?/p>
“那小孫師傅,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檢查?”
“春節(jié)過后第一天上班,我想著,這第一臺車早出去一天,那后面的訂單不是會更早簽下?放心吧,楊廠長,沒事的?!?/p>
“那好吧,那天我一定趕到,你一定要等著我?!边@個時候,下班鈴響,孫志堅靦腆地一笑,走了,楊鼎新愣愣地望著下班后走出廠門的人流,有些悵然。
此時的柴油機試驗站的會議室里卻張燈結(jié)彩,原來利用下班時間,這里正在舉行一個小型的迎新春聯(lián)歡會,一來可以放松一下大家緊張的工作心情;二來慶祝連續(xù)十臺柴油機試驗,均未出現(xiàn)燒軸燒瓦事故,這在以往是絕無僅有的,同時也說明廖斌的技改方案獲得了巨大成功。一幫小青年脫去了厚重的工作服,立刻就有了青春的靚麗與風采,會議由楊冰倩主持。楊鼎新來到試驗站時,許多人正起哄讓廖斌和楊冰倩合唱一首歌,歌名是鳳凰傳奇組合紅遍全國的《月亮之上》。
“起什么哄啊,這歌我不會唱?!绷伪蟮哪樛t。
“得了,組座,我可聽到你哼過這首歌,那叫一個潮,哥們兒,想不想聽???”
于是眾人齊聲回答一聲“想!”,這個時候,楊冰倩倒很大方,她上前拉起廖斌走到會場中心,而音樂也適時地響了起來。說實話,兩個人的配合還真很默契,好像練了好多回似的,而味道也算純正,真的就把眾人給吸引住了。一曲歌罷,掌聲四起,氣氛也因此達到了高潮,有人提議他倆再唱一首,而這個時候楊冰倩卻發(fā)現(xiàn)了楊鼎新。
“爸爸?!睏畋徽f什么也沒想到,楊鼎新會來到這里,以前父女倆約定,楊冰倩來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實習,楊鼎新絕對不過問,要盡量不讓別人知道他們的關系,可今天這是怎么了?而廖斌也隨著楊冰倩的目光望過去,他當然也發(fā)現(xiàn)了楊鼎新,他怎么也沒想到,楊冰倩竟然會是楊鼎新的女兒,廖斌一時之間竟無所適從起來。
春節(jié)過后第一天上班,開過例行會議之后,楊鼎新便急匆匆地趕往焊接車間,這個時候,孫志堅已經(jīng)準備停當。楊鼎新發(fā)現(xiàn),秦德路并沒在場,作為引進焊接機械手的主要負責人,盡管對這樣的復檢行為心理上會有所抵觸,但絕對不應缺席,楊鼎新不禁輕輕搖了搖頭,許多事情,對他而言其實也是很無奈的。
“小孫師傅,準備好了嗎?那就開始吧,一切小心為上?!?/p>
“放心吧,楊廠長?!睂O志堅輕松地笑了笑,幾乎是匍匐著進入車體底部,大家都凝神靜氣。孫志堅查得很仔細,他本身就是焊接方面的專家,所以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
“楊廠長,在車體底部最隱秘的地方存在著漏焊現(xiàn)象,按設計要求,那里使用焊接機械手之后,應該是整體平面焊接的效果,而現(xiàn)在只是點焊,只在關鍵的幾個點上焊住了,我敢肯定,我們受騙了,我查過相關資料,新一代的焊接機械手,在設計上完全能夠達到我們的技術要求,而老的焊接機械手就只能達到目前的焊接效果?!睏疃π碌男闹胁挥缮鹨还膳?,誰都知道,整體焊接不僅外觀效果好,關鍵是質(zhì)量過硬,而點焊雖然在短時間內(nèi)不會有什么問題,可一旦長時間使用,自然容易開裂,甚至造成質(zhì)量事故,他沒想到,陳依琳竟然敢這么明目張膽地以次充好,違反協(xié)議。然而責任的追究那是以后的事情,當前最要緊的是如何解決問題,距離首臺車的交付使用已為期不遠了,再去臨時換新的焊接機械手進行補焊,顯然不切實際。
“小孫師傅,那你說,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有什么補救的方法嗎?”
“別的辦法沒有,將車體拆開,重新焊接再組裝,一來工期緊;二來不符合設計要求,只有我下去補焊,看看效果成不成?”
“可是……可是那樣做會很危險的?!睏疃π码m然知道孫志堅說的是實情,在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實施焊接,飛濺的帶著高溫的鐵星子肯定會對人體有所燙傷,他絕不允許孫志堅去冒這個險,可是還有別的方法嗎?
“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方法,放心吧,楊廠長,我會加倍小心的。”孫志堅這么說,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意。
“小孫師傅,一切小心?!睂O志堅點了點頭,穿戴停當后,再次回到車底。那是一段多么難熬的時間啊,電焊弧光閃耀,映著每一個嚴肅的臉龐,楊鼎新甚至都可以聞到衣服被燒焦的味道,但是他不能沖孫志堅喊話,生怕孫志堅分神,他只希望這段時間快點結(jié)束,總算,孫志堅終于艱難地爬了出來。
“楊……楊廠長,好……好了?!睂O志堅本來想向楊鼎新笑一笑的,可是燒傷的疼痛已使他根本笑不出,他幾乎暈厥過去。
“快送醫(yī)院。”楊鼎新沖周圍人喊道,大家七手八腳地抬著孫志堅,沖出了焊接車間的大門。
找遍全廠各個角落,也沒找到副廠長秦德路,估計是事先得到風聲躲了起來,楊鼎新一肚子火沒處撒,便撥通了陳依琳的電話。可是電話接通了,楊鼎新卻又冷靜下來,關于歐賓公司商業(yè)欺詐的行為,自然可以依靠法律程序去討回工廠的合法利益,這個時候和陳依琳又有什么話好講呢?所以吭哧了半天,楊鼎新竟然不知說些什么才好,倒是陳依琳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接到這個電話一樣,只淡淡地說了句:“我們還是老地方見面吧?!?/p>
所謂老地方,是指在省城十分有名的都來順飯莊,以前上大學的時候,楊鼎新和陳依琳經(jīng)常在這里約會,這里的小籠包子聞名全國。當然,過去了許多年,如今的都來順飯莊店面擴大了不知多少倍,也重新裝修了一番,有了富麗堂皇的氣息,但在楊鼎新看來,已缺少了老店的神韻。陳依琳先到一步,點了楊鼎新愛吃的幾樣小菜,雖然外面春寒料峭,可在包間里卻暖意融融。
“對不起,鼎新,我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第一次合作,竟會是這樣一種情形?!敝懒藢嶋H情況后,陳依琳真誠地向楊鼎新道歉。
“沒想到?說得輕巧,你知道貴公司的這種行為,造成了什么樣的后果嗎?影響到我們的正常生產(chǎn)不說,為了補上這個漏洞,孫志堅師傅被二級燙傷,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那可是我們廠最為出色的焊接技師?!?/p>
“我已經(jīng)為這件事情道歉了,何況為了孫志堅師傅盡快康復,我個人還會為他盡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其實公平地說,這件事情并不怨我們歐賓公司。”看到楊鼎新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陳依琳微微一笑,“我知道,鑒于秦副廠長的特殊背景,有許多事情連你也不便插手,就拿這次貴廠采購焊接機械手來說,最終合同的簽訂以及到我公司驗貨,都是秦德路副廠長,噢,對了,還有一位叫魏金生的廠辦主任帶頭,還有幾位據(jù)說是所謂的專家,其實我打聽到,他們?nèi)琴F廠職能科室的員工,對焊接技術一點不懂,由他們?nèi)虆⑴c,實際跟免費到B國旅游差不多,而最具有實際操作經(jīng)驗的孫志堅師傅,卻一直被排斥,沒見他去B國,這些人到B國后的過程我不說,想必你也能想象得到。我只說結(jié)果,當我方提出降低產(chǎn)品檔次的時候,貴方負責人員并沒有提出異議,并最終在合同上簽了字,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我公司一直是按著合同在履行合約。所以,你告是告不倒我們的?!标愐懒照f著,瞟了一眼楊鼎新,動作優(yōu)雅地夾起一棵小油菜放進嘴里,楊鼎新憤怒了,憤怒于有些黨員干部竟然無恥到公然將國家、集體的利益拋之腦后,這伙蛀蟲不除,早晚會壞了一鍋湯。同時,他也憤怒于陳依琳的心安理得,難道在商海中混久了,人就會如此的冷漠?誠然,法律上的責任是無法追究了,可是良心上真的就能泰然處之?想到這兒,楊鼎新冷冷一笑。
“承蒙如實相告,我想,孫志堅師傅是不會接受你的幫助的,不過,我還是得謝謝你,是你提醒了我,我會立刻著手,在廠內(nèi)建立一個工傷人員康復獎勵基金,我會動員全廠募捐,而我個人將捐出五萬元,作為第一筆基金?!睏疃π抡f著,站起身走出了包間,自始至終連頭也沒有回。
“哎,你……”陳依琳想要喊回楊鼎新,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她知道,這次她是永遠地失去了楊鼎新,可是,自己又錯在哪里?
(七)
真是平地起驚雷,一封匿名信寄到了集團公司紀委辦公室,繼而在第一時間轉(zhuǎn)到了公司董事長雷鳴達的辦公桌前。信中舉報,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現(xiàn)任廠長楊鼎新,利用工作之便,大興吃喝之風,有一次借口去大青山礦山基地辦公,結(jié)果與廠辦秘書某某某在賓館發(fā)生不正當關系,為此強烈要求紀委嚴肅處理此事。雷鳴達當然很重視,本著對干部負責的態(tài)度,他要求全面調(diào)查這件事。然而事情傳到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卻變了樣,說是楊鼎新被停職了,這下平靜的工廠算是炸了窩。這天,小車庫司機劉建軍像往常一樣,踩著點,不緊不慢地朝辦公室里走,快到的時候,卻見迎面走過來幾個人,為首的卻是退休工人凌汝忠,后面跟著青年工程師廖斌等幾個年輕人。劉建軍見勢不妙,想要繞道躲過去,不想?yún)s被幾個人上前圍住。
“你……你們要干嗎?”劉建軍面色驚慌地問道。
“這話應該由我來問你,你究竟干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凌汝忠近前一步,幾乎是在怒吼了。
“我……我什么也沒干?!眲⒔ㄜ娦奶摰鼗卮鸬馈?/p>
“放屁!楊廠長去大青山,隨從人員只有廠辦主任魏金生、秘書周曉文,剩下的就是你。魏金生自打秦德路被雙規(guī)后,他也被監(jiān)管了,周秘書自己是個受害者,那么誣告楊廠長的人就只能是你!”廖斌怒斥著劉建軍。
“年輕人,我們做事不能虧心哪,自打楊廠長來了以后,廠子的變化有目共睹,大家都從中看到了希望,可是你這么一來,楊廠長被停職了,周秘書是個多么好的姑娘呀,你往人家身上潑臟水,你于心何忍!難道你的良心讓狗給吃了!說實話,你要是我兒子,我早大耳貼子掄上了?!绷枞曛以秸f越氣。前兩天,許多人都去單身宿舍看望了暫時休假的周曉文,是的,雖然誣告信上沒有點名,可是那個“某某某”誰都知道是指周曉文。姑娘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當時就哭著跑回了宿舍,好在男朋友并沒有相信那些無稽之談,這幾天請假來照顧周曉文,才使得姑娘受傷的心靈得到了些許撫慰。劉建軍望著眾人憤怒的臉龐,心理的防線在一點點瓦解,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得罪了全廠,可是,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劉建軍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眾人面前。
“老少爺們,我不是人,我混蛋??墒俏覌尩昧酥夭?,手術費需要二十萬,那個人答應替我出十五萬,所以……”劉建軍說著,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是的,自從答應那個人誣告楊鼎新后,他就一直受著良心上的譴責,今天當著大家伙兒的面坦白了,他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誰?你說的那個人是誰?”廖斌敏銳地抓住了問題的實質(zhì),他想要查出背后隱藏的那個人。
“我也不認識,其實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見面,我不知道他通過什么途徑,知道了我的手機號碼,上來就說他可以為我墊付手術費十五萬,條件便是讓我整一份材料,足以告倒楊廠長的材料。他知道我是楊廠長的司機,這樣的材料應該不難搞。可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有什么材料,最后只有拼湊了一份。他讓我把材料寄到集團公司紀委,然后,他就會把錢直接匯到我指定的賬戶上,可是這孫子至今也沒有……”眾人看著劉建軍可憐的樣子,真是又氣又恨又可憐,一時倒不知說什么才好,“不過,我聽那個人的聲音,倒很像秦副廠長的唐山口音?!眲⒔ㄜ娮詈蟮囊痪湓?,倒使人很容易想到背后那個人很可能是秦德路的兄弟,也就是集團公司保衛(wèi)處長秦德龍??墒钱吘故峭茰y,并沒有實據(jù),從法律上講,是根本不能立案的,為今之計還是要向集團公司澄清事實,還楊鼎新以清白為主。
第二天早上剛上班不久,集團公司保衛(wèi)處長秦德龍就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異樣,好像又有人上訪了,定睛一看,可不,為首的又是上次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那個年輕人,咦,這人怎么傷成了這樣,臉上盡是傷疤,原來看上去挺英俊的一個人,現(xiàn)在竟有了股猙獰的意味。還有身后那老頭,你都退休了,還跟著瞎起什么哄?可是秦德龍來不及細想,趕忙喚過幾名手下,隨他一塊兒走出辦公室,攔住了孫志堅等人。
本來還在家中養(yǎng)傷的孫志堅,聽說楊鼎新被停職了,而師傅凌汝忠要帶幾個人再次去集團公司上訪,要求留下楊鼎新廠長,孫志堅便也坐不住了,堅持要跟著一起來,路上有人聽說情況后,又陸續(xù)加入進來,這樣,在集團公司大樓門口就聚集了不少人,秦德龍再次感到了壓力。
“你們干什么,想要鬧事是不是?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我們不是來鬧事的,我們只是來找公司領導澄清一個事實,我們楊鼎新廠長遭到了別人的誣陷,我們強烈要求留下楊鼎新廠長,礦山工程車制造廠離不開楊廠長!”孫志堅的語氣很誠懇。
“嘁,公司領導是你們想見就能見到的嗎?再說了,任用領導干部,那是組織上說了算,像你們這樣動不動就到公司來,這不是鬧事是什么?我可告訴你們,趕緊回去,要不我可打電話請公安局來解決了?!?/p>
“秦處長,上次你就把我送進去了幾天,這次為了我們楊廠長,我再多進去幾天也沒什么!”孫志堅的臉上甚至有了股輕蔑的笑意。
“你這位同志,怎么這么說話呢?我們只是來反映情況的,哪家的法律規(guī)定,共產(chǎn)黨不許老百姓反映情況了?我退休了這么些年,眼瞅著一幫敗家子在一步步毀著廠子,好不容易來了個楊廠長,廠子如今總算重新有了希望,可是,還是遭到了別人的誣陷,我們不服啊?!绷枞曛易呱锨?,沖秦德龍說著。秦德龍的臉一陣灰一陣白,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封誣告信是他誘惑劉建軍寫的,他沒想到,事情竟會發(fā)展成這樣。如今聽著別人指桑罵槐地說著這件事,他還只有聽著,連個分辯的份兒都沒有,心里便不免有些窩火。他用目光示意周圍的保安,攔住凌汝忠等人,不讓他們走進大樓,雙方就有些推推搡搡起來,局面眼瞅著有點失控。
“各位師傅,我是集團公司董事長雷鳴達,有什么事情你們可以直接跟我說。”雷鳴達不知何時已來到眾人中間,其實事情的原委他也了解了大概,自打他上任集團公司董事長以來,這樣的事情還是頭一次碰到。
“雷總,我們就是要向您反映,楊廠長是遭人陷害的,我們大家伙兒是來懇求您,讓楊廠長留在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绷枞曛依先舜泶蠹蚁蚶坐Q達說道。這個時候,卻見一名中年人分開眾人走上前來,一把握住了雷鳴達的雙手。
“雷總,我是大青山礦山基地的鮑庭云,本來這次來省城是為了辦別的事情,順便來看看楊總??墒堑綇S子里才知道今天這件事,我特意趕到這里來,就是想跟您說,關于那天我跟楊總喝酒的事,我是見證人,楊總實在是一個好廠長,也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謝謝,謝謝鮑總?!崩坐Q達使勁握了握鮑庭云的雙手,同時感到雙眼有些發(fā)潮,“各位師傅,我首先向大家聲明一點,你們的楊廠長從來也沒有被停職,他依然在履行著廠長的職務。當然,出了這樣的事情,調(diào)查了解全面情況也是必須的,這正是為了愛護、保護干部。我剛才還在和你們的楊鼎新廠長商談,關于下一步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改革方案,我看,還是由楊廠長和你們說幾句吧?!?
這個時候卻見楊鼎新從大樓里走了出來。
今天一早,他直接從家里趕到集團公司,向雷鳴達匯報上任廠長近半年以來的實際工作,之后,他又詳盡談了一下下一步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發(fā)展規(guī)劃,雷鳴達聽得很仔細,還不時插嘴問上幾句,剛談了個大致模樣,就聽到外面院子里聲音有些不正常,雷鳴達起身走到窗前。
“鼎新,是你們廠的人,好像又來上訪了,不過,這次情形有點不一樣。”
聽到雷鳴達這樣說,楊鼎新也來到窗前,可不,孫志堅、凌汝忠……這些人都在,楊鼎新的臉便有些掛不住了。
“雷總,我去叫他們回去,有什么事情總可以商量解決的。”
“先別急,我跟你一塊兒下去,今天這件事情,最好你先別出面,需要的時候,你再出面收拾殘局,如何?”雷鳴達說著,輕輕拍了拍楊鼎新的肩膀,率先走出了辦公室。楊鼎新愣了一下,只好跟了出去,在一樓大廳,楊鼎新聽到雷鳴達的話,又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了大家的議論。他的心里很激動,也很不是滋味,自己何德何能,讓大家伙兒如此器重?
“各位師傅,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正像雷總說的,我楊鼎新一直是礦山工程車制造廠的廠長,如果組織需要,我會一直擔任下去, 廠子興盛需要大家伙兒的一致努力,僅憑我楊鼎新一人,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會力不從心的,這樣好不好?大家伙兒先回去,有什么需要我解決的問題,可以到廠辦直接找我,我隨時歡迎大家?!?/p>
“老少爺們兒,既然楊廠長都這么說了,那我們就先回去,楊廠長,我們大家伙兒信服你?!绷枞曛依先苏嬲\地說著。
“楊總,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什么叫人格的魅力,沒說的,回去后,我會說服公司,將再多預訂貴廠生產(chǎn)的新一代礦山工程車十臺,只是不知道這總共二十臺車,時間又那么緊,貴廠能否按時交貨……”鮑庭云說到這兒,卻見楊鼎新沖大家伙兒揮了揮手。
“各位師傅,鮑總是大青山礦山基地的副總,有他這句話,二十臺車的訂單那就沒有問題了,我們能不能干好,能不能按時交貨呀?”
“能!”眾人異口同聲地答道,同時掌聲雷動。
有了前后共二十臺車的訂單,礦山工程車制造廠可說是初步走出了困境,因為大青山礦山基地在業(yè)內(nèi)龍頭老大的位置,它所具有的廣告宣傳效果自不必說,相信,新一代礦山工程車的訂單會因此而源源不斷,楊鼎新的心里當然很高興。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小轎車卻開進了集團公司大院,車未停穩(wěn),從車上便沖下了心急火燎的周曉文,從周曉文驚慌不安的神色當中,楊鼎新本能地有所預感。
“楊總,劉總他……他故去了?!边@兩天,周曉文一直被抽調(diào)出來,專門負責照看重病中的劉正權(quán)。
“?。 睏疃π掠X得一陣陣剜心般的劇痛襲來,他險些站立不住,而在場眾人也都被這一消息打蒙了,一時都呆在那里……
尾 聲
屋里飯菜飄香,蔡詠梅和女兒楊冰倩在廚房里忙著準備晚飯,而客廳里楊鼎新正和廖斌在紋枰對弈,倆人棋力旗鼓相當,而此時黑白棋子正全力絞殺在一起。楊冰倩透過玻璃櫥窗朝客廳里望了一眼,見這爺兒倆好似兩只斗紅了眼的蛐蛐,不由抿嘴笑了笑。今天這頓晚餐,對于楊家來說,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廖斌是以準女婿的身份接受考核來的。而楊鼎新也沒想到,和小伙子下的第一盤棋,竟帶有這樣的人生色彩,他不由搖頭輕輕笑了一下,其實此時棋的勝負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下棋的雙方都是贏家。
就在不久之前,經(jīng)廠黨委研究決定,同意提拔廖斌擔任研發(fā)中心副主任,小伙子經(jīng)過幾天的深思熟慮,已將自己未來幾年的設想和楊鼎新通了氣,楊鼎新覺得可行,這小伙子應該是劉正權(quán)最可信賴的接班人,楊鼎新這樣想到。
“爸,吃飯了?!睏畋灰贿厰[桌子,一邊說道。
“好,吃飯,小廖,今天這盤棋就算是不分勝負吧?!睏疃π抡f著,微微一笑,而廖斌也笑了,他知道自己今天通過了另一層意義上的考核,正在這時,電話鈴響,電話穿越了萬水千山,是從大洋彼岸打來的。
“楊廠長,我是孫志堅,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林東健在剛剛閉幕的國際焊接工藝大賽中力拔頭籌,取得了第一名?!绷謻|健是孫志堅的愛徒,孫志堅傷愈后便一心一意帶徒弟,希望把自己的焊接絕活傳下去,這次果然是不負眾望。
“楊廠長,這下可好了,等孫師傅他們一回來,我們給他們開慶功會!”廖斌興奮地說著,可是卻發(fā)現(xiàn)楊鼎新沉著個臉,似乎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廖斌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地方錯了,一時愣在那里。還是楊冰倩善解人意,她輕輕碰了一下廖斌。
“夠傻,在家還叫廠長?!惫媚镎f著臉一紅,羞澀地笑了。廖斌縮了一下脖子,臉也漲得通紅……
傳奇故事(上旬)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