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祁鐵匠要上北京,村里人羨慕壞了。祁家兒女都在外地,早就要接父母去住,母親不答話,祁鐵匠堅決不肯去。兒女想著父母雖然在老家,但兩老相依為命,也就由著父親。后來,母親去世了,想到祁鐵匠一人太孤單,兒子一心想把他接到北京去。
為了把父親接來,祁鐵匠的兒子花了大力氣,將父親“連根兒拔了”。鐵匠鋪子賣了,三間瓦房也賣了。祁鐵匠像霜打的茄子忍著沒阻止,他的狗追著他蹭他的腿,惹得他一臉眼淚。能怎么辦?上北京唄。
我和祁鐵匠的兒子是發(fā)小兒,隔三岔五在網上視頻聊天。每次視頻時,祁鐵匠坐他身后,看上去有點消瘦,不像打鐵時那般孔武有力。有一回,祁鐵匠突然把兒子拉到一邊,坐在攝像頭前,聲音緩緩地問我老家的事。謝家的黃牛、吳家的胖貓、劉家的傻兒子……
前年過年,我拍了幾張老家的照片,無非是落了雪的院落、燒得正旺的火爐、騰騰冒著白氣的水井。聊天時,隨手發(fā)給他的兒子。祁鐵匠抽抽撘撘坐在攝像頭前面對我說:“我做夢都想回……但是回去了住哪里啊……”弄得我心里也酸得很。
發(fā)小兒說,想著3年不讓父親回老家,慢慢就會習慣的。現在看起來是一廂情愿,老頭兒甚至離家出走過,一路打聽到北京站。兒女還商量著給老父親找個老伴,老頭兒為此絕食抗議?!安贿^,我爹以前想回老家是持續(xù)天天‘發(fā)作的,現在想回家是間歇性的?!卑l(fā)小兒有些得意對我說。
其實這件事,我也深有體會。我曾接父母來城里多次試住,多則大半年,少則半個月,無一例外,他們每次都住得不太舒心。但是他們不像祁鐵匠那樣天天嘮叨,我的父母總是假裝很高興??晌抑?,他們的心還留在老家,上街碰見一個人,老兩口竊竊私語“這人像老家誰誰”,遇到一只松獅,母親也會說那狗像老家一位表情沉悶的人。原來,兒女打心里想讓父母在城里享福,父母卻心不在焉一心想逃離。按老家的話,牛羊圈養(yǎng)不如放養(yǎng),老人也是這樣。我看清了這點,所以允許父母有時在城里,大多時候在老家。
這份心思,我思前想后還是沒有跟發(fā)小兒說。畢竟他父親在北京待了整3年,是去是留,現在正在節(jié)骨眼兒呢。但接下來的情形卻出人意料,祁鐵匠的女兒從西安到北京看他,他幾乎是求情似的,要跟女兒去西安住段時間。這個要求發(fā)小兒不能阻攔,同意父親去西安住一陣子。后來發(fā)小兒才知道,這是祁鐵匠的“陰謀”。
在西安不到半個月,祁鐵匠就打車直奔城南客運站。兩個小時之后回到縣城,再過兩個小時,已回到老家。聽我父親說,祁鐵匠一下車,就蹲在村口大哭起來,老屋的房門緊鎖,他進不去了。但鄰居搶著迎祁鐵匠進門,爭著請他吃飯。祁鐵匠的眼淚那幾日也總是決堤,用我媽的話說:那陣勢,如同失散多年的孩子見到親娘!
兒女再一次回老家,這一次祁鐵匠像個耍賴的頑童,無論如何不肯去城里了。好在,老房的買主搬到鎮(zhèn)上去住了,祁鐵匠用自己多年的積蓄,再托人求人地費了些周折,終于把自家老房贖回來了。他養(yǎng)了多年的狗還在,見到祁鐵匠嗷嗷叫喚,眼里竟然還有淚。說起北京,他總會拿老家來比,看過香山紅葉,但那些紅葉樹好多就是家鄉(xiāng)的黃櫨木;看了長城,就如同上了一趟毛坡寨—當年躲兵患時砌的小石頭城。
但父親的“回歸”,兒子最開始時很不理解,他甚至還怪罪老婆:說她沒照顧好老頭兒,沒給他做可口的飯菜。
我安慰他說,老家從來都是兩味藥,少時“遠志”,老至“當歸”。父母這一輩人,也有離開老家的壯心,可一輩都在山里,到了城里有諸多不便,對他們來說,世上再也沒有別的地方能比得上老家。發(fā)小兒反問我,我們也一樣從山里出來的,可怎么一點也不覺得是背井離鄉(xiāng),反而是覺得逃離了窮山惡水,心生無比歡喜?我說:那是奔波又嘈雜的城市,寒來暑往地把我們錘打得像鐵人一樣了。但我們回到老家,心不是變得溫柔和慈悲起來,并且還曾有那么一刻,想留在那里再也不回城里了嗎?發(fā)小兒沉默許久后說:“我終于理解我父親了?!?/p>
有一副中藥對聯(lián)是這么寫的:“半夏當歸,熟地總比生地好;相思望月,烏頭盼到白頭圓?!笨吹竭@副對聯(lián),每個在異鄉(xiāng),準備接父母去城里享清福的孩子,是不是都能從中得到安慰和勸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