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鬼雀又叫了。
“嘔……”歇一歇。
又一聲,“嘔……”
“阿公,你聽見了嗎?”“什么?”“鬼雀。你聽!”老人偏過腦袋,右手籠在耳朵后,耳朵干枯如一片干枯的黑蘑菇。阿育看看阿公的耳朵,又看看天。天藍得靜默,西邊兒被火燒云燒著了?!奥犚娏藛??”阿育又問。“聽見了,聽見了?!崩先说拖骂^,往白鐵煙斗里填煙絲。煙絲是蠟黃的,柔軟的,干燥的,老人用右手拇指摁摁,嚓啦——火柴小小的火苗湊上去,煙絲溫溫吞吞地著了。阿公抽一口煙,吐一朵云?!鞍⒐?!”阿育壓低聲音喊,“是不是要死人了?”“嗯,”老人抽一口煙,吐一朵云,云罩在老人臉上,阿育倒吸一口氣,就被嗆了,咳嗽兩聲。老人忙把煙斗藏身后?!澳悴灰溃 卑⒂⒅先?,又壓低聲音喊。咳咳咳,這次是阿公被嗆到了。
“阿公好好的,你怎么就想阿公死?”“你說過的,鬼雀一叫,有人要翹!這個月你又老咳嗽……”咳咳咳,阿公笑得咳了起來,“是鬼雀叫,閻王要!”“你又咳嗽!你真不會死嗎?”“咳嗽就會死人???不死不死,阿公不死?!薄澳悄阏f哪個要死?是村頭趙老頭嗎?還是王老頭?”老人仰頭哈哈干笑兩聲,拉下臉,“別瞎說!”“不是他們,是哪個?”“是哪個,只有老天曉得咯?!崩先颂ь^看天,天上的火燒云愈發(fā)熱鬧了,盤在對面屋頂,屋子燒著了?!鞍⒂攀畾q,別動不動‘死啊‘活啊的。阿公總要死在你前頭,你的日子還長著呢?!薄澳悴灰?!”“好,我不死,誰都不死?!?/p>
老人這話沒說出多久,就被證明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翌日中午,院里靜悄悄的,大人們收水稻去了。阿育從野地回來,一手捏彈弓,一手拉著對門的阿幺。阿幺六歲,眼大鼻涕長,腿短步子小,被他拖拽得跌跌撞撞。他們身邊齊踝的青草起伏不安,細碎的陽光在草葉上滑動。阿幺伸手一抓,一只淡綠色的蚱蜢撲嚕嚕扇動翅膀,一個猛子扎草海里了?!翱禳c兒走!”阿育拽阿幺一把,往后院走去。
新嫂果然在后院。新嫂坐個小馬扎,岔開兩腿,環(huán)著一個半舊的水紅塑料大盆,盆里衣服壘成小山,肥白的泡沫高高地堆滿她的手背。阿育盯著她的肚子看,那肚子鼓突著,快要滾進盆里了。他咽一口唾沫,把阿幺往前推,“新嫂,我把阿幺送回來了?!毙律┗仡^看到他,抬右手撩撩頭發(fā),肥皂泡便掛上了發(fā)梢,晃啊晃的。“哦,你們不一塊兒玩兒了?”“我要去打鬼雀!”阿育瞄準遠處的樹梢,扯一下彈弓皮?!澳阋ツ膬??”新嫂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阿育已跑回前院了。他文不對題地回了一句,“打死鬼雀,我阿公就不會死了!”
阿育并沒去打鬼雀。他不知道鬼雀長什么樣,再說,鬼雀只有黃昏后才會叫,他也就沒辦法在大白天里循著聲音找到。他握著彈弓,擰著眉頭,在野地里蕩來蕩去,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只有他無所事事。他對準小狗小貓,對準河里的魚,對準一條匆匆溜過的紅頭綠蛇,對準稻草堆里覓食的麻雀,對準樹上的柿子,甚至對準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毫不留情地把小石子射出去:啪——這一聲銳響射穿了漫長的白天。他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地回家了。
院里嗡著一堆人。阿育嚇一跳,想往后縮,早有人瞅見他。“阿育,你過來叫叫阿幺!”是阿幺的曾祖母。好多人扭過頭來看定阿育?!鞍㈢厶焯旌湍阍谝粔K兒玩兒,你來叫叫他?!薄皩Γ瑢?,興許叫魂有用?!卑⒐哺胶椭?。那么多人盯著他,他不禁有些怯怯的,想躲開,卻是不能的。束手束腳地走近去,人堆閃開一條縫,露出一口倒扣著的漆黑的鍋。鍋底趴著個濕淋淋的孩子,正是阿幺。“阿祖。”他喚一聲阿幺的曾祖母,九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眼里淚光閃閃,殷切地瞅著他。“阿育,你快喊阿幺啊!”阿公抓住他的肩頭,輕輕搖了搖。他瞥了一眼阿公,阿公瘦高的身子吃力地曲著,熾熱的目光把他燙著了。他低下頭,咬著嘴唇,眼瞅阿幺。阿幺的上衣被剝?nèi)チ?,白膩的脊背水漬未干,脊骨一節(jié)節(jié)溫柔地突出,映著陽光,晃得他眼疼。“阿幺,”等了等,他又喊了一聲,“阿幺!”他每喊一聲,周圍就嘆息一片。“你握住阿幺的手。”阿公拉過他的手,握住阿幺的手。阿幺的手冰涼,蜷曲著,手心里盡是污泥。他扭捏了一下,不得不握住了?!鞍㈢?!阿幺!”他的聲音如虛弱的光線般發(fā)顫了。周圍的嘆息夾雜著抽泣,一陣緊著一陣。
阿育不記得怎么被擠到了人堆外。人堆里,幾個女人哭得慘烈。太陽眼看要墜到屋頂后了,黑色的瓦楞間蔓生著瓦松,瓦松頂上開著喇叭狀的紅花,小燈一般,在柔和的光暈里醒著。他抬頭看看天,又低頭看看手,手用草葉擦過幾次,通紅通紅。他下意識地搓手心,只覺得那污泥印在手心里,怎么也甩不掉了。
屋頂瓦松的小燈在暮色里睡了。
人慢慢散去,院里的哭聲仍綿綿不絕。天色越來越暗,忽然間,哭聲往上一陡。只見阿公往院外走,兩手各提一把鐵鍬。阿幺的父親緊跟著,扛一卷淡黃色葦席。新嫂一手扯住丈夫,一手去抓葦席。阿育看到奶奶一次次攔住新嫂?!澳銛r我做什么!我要我兒子!”奶奶仍不放開她,“你這樣子,阿幺走了,心里也不平安?。 毙律]再伸手去抓葦席,只蒙了臉,嗚嗚咽咽地哭。這邊一哭,屋里也跟著哭了,那是阿幺的曾祖母。奶奶埋怨新嫂,“你瞧瞧,剛把老太太勸歇了,你這一哭,又把她勾起了!”
天黑透了,阿公才和阿幺的父親回來。仍是阿公提鐵鍬走前面,阿幺父親跟著,肩上的葦席卻不見了,兩只手空落落地甩動著,一前一后,一前一后?!盎貋砹??”奶奶問?!盎貋砹?。放心?!卑⒐卣f,眼看著阿幺的曾祖母和新嫂。阿幺父親坐石階邊,只顧低頭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照見他略帶些嬰兒肥的臉?!澳阍趺淳筒豢献尠㈢墼诩依锎煌恚俊毙律┐蛑耷?,對阿幺父親說。阿幺父親仍不發(fā)一語。
奶奶輕拍新嫂的背,“你別怪他,這是老規(guī)矩了,小娃兒死了,哪能在家里過夜呢?你以后也要慢慢調(diào)理……”“死的不是你家的人,你當然這么說!”很突然的,新嫂盯著奶奶,眼里要噴出火來?!澳阏f的什么話?好心好意勸你,你反倒夾槍帶棒的!”“好心好意?我看你是偷著樂吧?阿幺還沒出生時,你就說,我懷的孩子可能有病,最好別要。阿幺生出來,你傻眼了吧?”“那不是你問我嗎?要不然,我就是戳瞎了眼睛,也不會說!”“你不是吹牛說自己行醫(yī)多年,從沒看走眼嗎?”奶奶和新嫂一味吵下去,誰都勸不住。“你忘了,你懷阿幺時,誰給你配的安胎藥?算了,算了!”奶奶搖著手,要走?!霸掃€沒說完呢!阿幺出生沒幾個月,阿育他阿公說要把水塘填掉,你為什么不讓填?要沒這個水塘,阿幺能淹死?”“你不要胡說八道啊!你不要忘了,今天阿育把阿幺送還你了,是你自己眼睛日瞎了,自己不看好他,讓他亂跑!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把阿幺弄死的!”新嫂一聽,嗷了一聲,做了一個暈倒的姿勢,幸好被阿幺奶奶扶住了?!皠e吵了,別吵了!”阿幺奶奶和阿幺父親都勸,“你怎么能這么說阿育奶奶呢?”“你們別勸我,今天我看到了,這么多人,就她在笑!大家都難過,就她一個人在笑!”
此話一出,大家都啊一聲。
“哪個笑了?”奶奶小聲說。但她明顯是底氣不足的。經(jīng)新嫂一說,大家都想起來,奶奶確實是笑過的。笑得很隱秘,很突兀,偷吃了什么東西似的。阿育記得,握住阿幺的手叫魂時,奶奶蹲下,扶正阿幺歪在一邊的臉。那張臉蒼白,平靜,暮色里,如涂了一層薄薄的胭脂,真是栩栩如生?!熬碗S一朵荷花?!蹦棠膛踔菑埬?,滿臉愁容,隨即,卻詭秘地笑了。
夜深了,院子漸漸靜了。阿幺曾祖母抽抽噎噎的哭泣止息了。
阿育忍耐許久,不得不悄悄起床,打開房門,躡手躡腳往外走?!叭ツ膬??”母親問?!澳蚰颉!彼S口說。母親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沒聽見。他摸到院子里,阿幺父母房里的燈仍亮著。月光正好,映照滿地的青草,蟋蟀唧唧唧叫喚。他站在院子中央,低頭看射出來的尿,一道隱約的光噗噗噗砸向草地,升起一陣腥臊的熱氣?!皣I……”他嚇一哆嗦,尿撒手背了?!皣I……”又一聲。是鬼雀!后山的鬼雀又叫了。他呆立著,腦子里如同猛然扎進萬根鋼針。朦朦朧朧的,就覺得誰在身后,拉了一下他的手。他嚇一大跳,差點喊出聲。
秋天的野地鬧熱而又寂寥,豐饒而又破敗。太陽光熾烈地?zé)浦磺校磺卸硷@得光亮、坦蕩。阿育一早出門,也不去學(xué)校,仍像頭天那樣,攥個彈弓,在野地里逛蕩。傍晚時,他來到一片水田邊,水里種的藕,幾朵白的紅的荷花散在荷葉間。他掏出彈弓,拈了小石子,射那遠遠的一朵紅荷花。一粒,兩粒,全射荷葉上了。他只是射。不停地射。掏光了一個衣兜,又掏另一個衣兜。砰!聲音傳來時,他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稍等,就見那荷花搖頭晃腦,晃腦搖頭,沒頭沒腦地栽倒了。水面漾動著,從紅荷花墜落的地方一圈一圈傳出來,一圈一圈爬到他腳面上。他猛地叫一聲,拔腿往家跑。
剛進院子,就聽見阿幺曾祖母喊他:“快!快!”
阿育胸口咯噔咯噔的,心跳得很厲害。老太太是小腳,人又高大,走起路來左右搖晃,如同踩了高蹺。阿育等不了老太太,三步兩跳地到了水塘邊。男男女女在水塘邊站了一圈。他拼命把腦袋擠進人縫里,張眼一看,黃昏亮晃晃的水面上,浮了一大張深藍色的荷葉。因吃足了水,很夸張地鼓漲著。阿育難以抑制地想,如果往上面射一粒小石子,發(fā)出的肯定是沉悶的一聲:“嗵”!三兩條擔(dān)水的扁擔(dān)伸進去,砸出水花無數(shù),好一頓折騰,總算勾住那荷葉,緩緩拉靠邊,眾人搭著手,拉將上來,翻過一看,是奶奶!人群里一聲驚呼,哭聲頓起。阿育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巴,藍幽幽的氣息細若游絲,從嘴里緩緩爬出。
奶奶洗凈身子,穿好干凈衣服,仰面躺在堂屋里,兩手疊放在胸前。有幾個人圍在旁邊哭。屋外聚了幾十號人。都在議論,怎么一口水塘,兩天淹死兩個人?怕是水里有冤枉鬼?夜風(fēng)瑟瑟,每人身上都是一涼。“怎么不是?”有個蒼老的聲音說。眾人看去,卻是阿幺曾祖母。老太太扶著一根松木拐杖,靠柱子坐著。
“小鳳第一個兒子,就是在那水塘里淹死的?!?/p>
有人問,小鳳是誰?年長一些的就說,阿育奶奶嘛!
“啊喲,老阿祖你怎么不早說?”有人拍一下大腿,驚呼道。“昨晚你孫媳婦和阿育奶奶吵架,原來是為這個?!崩咸活^霧水,忙問吵什么。那人就把昨晚的事兒說了,老太太豁著嘴聽,也連連拍著大腿。“啊喲啊喲,”老太太搖著頭,“她肯定是瞧見阿幺,想起她兒子了!她肯定是以為見到兒子了,這才會笑呀。”無人應(yīng)和她,卻都在心里揣度著。阿公坐在堂屋門邊,唉聲嘆氣。老太太遞出松木拐杖,敲在阿公腳背上?!皠e人不曉得,你怎么不和別人說?叫小鳳受多大委屈呀!”阿公又嘆一口氣,說:“我也沒想到這個,再說,女人家吵幾句嘴,算得什么?”
忽然,對門傳來砸東西的聲音,緊接著,是女人的一聲哭喊?!敖心銇y咬人!叫你亂咬人!”是阿幺父親的聲音。新嫂一面哭,一面大聲辯解:“我怎么曉得?又沒人和我說過?”不一時,就見新嫂打開房門,披散頭發(fā),半邊臉頰饅頭似的高高腫起,靸著拖鞋,一徑往這邊堂屋跑來。阿幺父親跟在后面,手里捏著一只皮鞋,作勢要打。這邊,阿育父親不知從哪兒奔過來,伸手擋在新嫂面前。新嫂想要往前沖,幾次被擋住,忽地,只見她抱著隆起的肚子,往地下蹲?!鞍?,不得了!”幾個女人喊著,慌忙去攙她。
“鬼雀又叫了!還要死人!”阿育站在院子里大聲嚷。
頓時靜默了。
靜默如屋里躺著的死者。
“你們聽!是鬼雀!這幾天鬼雀一直在叫?!?/p>
“嘔……嘔……”一聲和一聲之間,隔開很久。那聲音如此孤凄,沒有任何呼應(yīng)。
“阿公,你說下一個死的哪個?”
“阿育!別瞎說!”阿公斥道。
好一陣沒人說話,夜風(fēng)兀自瑟瑟地吹著,忽然,又聽得“嘔……”一聲,大伙兒背脊都冒出一層虛汗,不自禁去看堂屋,死者床前長明燈的火苗搖搖晃晃。
三天后,奶奶入土為安。
當天傍晚,許多人和阿育一樣,時刻準備好耳朵,聽著。
鬼雀卻沒叫。月亮升上來了,站院子里仰頭望去,猶如懸在小山坡上的一只氣球,水汽淋漓,起初是鮮紅的,慢慢的,變成橙黃。只是,還不夠圓滿,那不夠圓滿的一絲弧線,讓人感覺到某種危險。鬼雀一直沒叫。不少人頻頻抬頭望那月亮,好似月亮里藏著鬼雀,藏著鬼雀的聲音。許久,月亮升至中天,堂皇地照耀著一座座瓦房,一片片竹林,一片片水塘,在浩蕩的月光下,這一切都像極了小孩兒的玩具。生存在玩具間的人們,顯得那么脆弱。在驟然而至的兩次死亡事件后,人們被這無遮無攔的月光震動了。
因為鬼雀,多少人幾夜沒安眠了,這一夜,都睡得實沉。
約莫后半夜。阿育四處找地方尿尿,聽得門口有什么聲響,就踅出院外,卻見舊日的小路散發(fā)著微弱的白光,路兩側(cè)的草木纖毫畢現(xiàn),他越往前走,路愈發(fā)白得耀眼,慢慢的,他走進宏大的光耀里了。突然,一聲凄厲的聲音,如他射出的小石子,啪!把那光耀的氣球刺破了!他崴了腳,從高空墜落,摔在黑沉沉濕膩膩的泥地上,兩手撐地,滿手黏糊糊、稠乎乎、咸咝咝的,全是血……他驚醒過來,忽地坐起,喊:“鬼雀又叫了!”父母在里間嘟囔一聲,就沒聲息了。他再也睡不著,聽著那鬼雀的叫聲,一聲挨一聲,“嘔……嘔……”被什么催迫著,又如在催迫著什么。“你們聽,鬼雀又叫了??!”沒人理他。他雖是怕得要命,卻禁不住要尿,忍耐許久,仍只得起床,悄悄出門,忽見院子里立著一個清癯的人影,心中一凜,頃刻披了一身冷汗,定睛再看,卻是阿公。他心中大寬,走到離開阿公不遠處,對著一叢草藥,拉開褲子尿得暢快。那叢葉片肥厚的“打不死”是奶奶種的跌打藥,往常只要他往里尿了,第二天保準被會被奶奶罵,如今,不會再有人罵他了。
“阿公!”阿育拉好褲子,走到老人身邊。
老人兩手朝后背著,微仰了臉,月光照在他臉上,下巴的一撮胡須微微顫動著。
“鬼雀又叫了!”阿育仰臉望著老人的胡須。
老人不說話,臉上陰晴莫測。
“阿公,還會死人嗎?”阿育瞄瞄左右,仿佛黑暗里藏著什么。
“死人?”老人咕噥著,神情恍惚。許久,低頭瞅著阿育,阿育被他的目光燙了一下,別過頭,又往四處覷探?!澳阍趺催€不睡?”老人問。阿育只覺得阿公的目光巨大的冰塊般威壓在他身上,動彈不得?!翱旎厝ニ伞!崩先伺呐乃哪X袋,嘆一口氣。
阿育躺床上,閉著眼,數(shù)鬼雀的叫聲。那究竟是一只怎樣的鳥?
阿育總覺得黑暗里有什么怪異的東西,怕得裹緊被子,直到天麻麻亮了,才朦朧睡去。
阿公說要填平水塘。阿育父親不答應(yīng)?!拔页錾?,這水塘就有了,以前是荒廢著,滿塘荒草浮萍,沒什么用。但這幾年……”老人打斷他,還是那話:“把水塘填了吧?!卑⒂赣H皺一下眉,“爹,不能因為噎著就不吃飯嘛。你幾年前說要填,還算說得過去,后來我不是給養(yǎng)上魚了嘛,平常來客人,能釣幾條魚當盤菜,過年還能抓個幾百斤魚,家里夠吃了不說,還能賣不少。哪能就填了呢?”老人瞪父親一眼,轉(zhuǎn)身去了耳房,不時,拎了一把鐵鍬出來,朝院外的水塘走去。
阿育父親眼巴巴瞅著,猛地醒轉(zhuǎn),跑到廚房拿了水桶飯盆,喊阿育抓魚去。
水塘有一畝地,在阿育看來,已是足夠大了。水塘南面是他家的菜地,菜地澆水,都靠水塘。水塘另三面,遍植竹子和蘆葦,魚往往就喜歡躲藏在伸向水面的蘆根里。在阿育的記憶中,水塘從未干過。每年年底,不過是將水淘到半干,人就跳到渾濁的水里,用竹籠抓魚。聽父親說,今天要把水淘干,阿育想象著無數(shù)大魚在泥里掙扎的景象,不禁有些躍動。
太陽一點一點往下落,水也一層一層往下落。
水面漸小,夕陽余暉沉聚在塘心的一汪渾水里。
水塘猶如一個胖子被扒開肚腹,袒露出內(nèi)在的虛空。聽聞消息聚攏來的幾十號人,都抱手站在岸邊,沒人下塘抓魚。所有人的眼睛里,只有晃晃蕩蕩的一塘烏黑稀泥。泥里跳著三五只蝦,蠕動著三五只泥鰍。稍許,有膽大的鳥從蘆梢掠下,叼走了那三五只泥鰍,叼走了那三五只蝦。所有人的眼睛里,便只剩下空空蕩蕩。
東一塊西一塊的幾汪水,在秋天的太陽下,如一塊塊耀目的補丁。
那么多魚都哪兒去了?沒人說得明白。
填埋水塘的土石是背后山挖來的。水塘恰如一張血盆大口,咕嚕咕嚕地將一車又一車土石吞沒了。兩個老人站水塘邊,勾著頭瞅著這一切。
是阿公和阿幺曾祖母。
阿育奶奶過世時,老太太傷心又內(nèi)疚,飯食漸少,渾身無力,不管往哪兒一站,整個身子靠松木拐杖上,就如拐杖上掛了根藍布條。她每天吃過早飯,邁著一雙小腳,到水塘邊來,也不說話,站著,看人往水塘里填土,一站幾個小時。阿公也是,每天吃過早飯就來,一呆一整天。起初,干活的人還和他們說兩句話,慢慢的,也就不搭理他們了。
“還記得挖這水塘那年么?”阿公說。
“那年天旱,秧苗都蔫了?!?/p>
“那年我十五。”
“那年我三十五?!崩咸庖槐鉀]牙的嘴,嘴里藏著黑暗。
便都不再說話。
暮色昏黃,存在了五十多年的水塘一點一點被掩蓋,被抹平,終將不留痕跡。五十多年,只五天就填平了。
水塘填平這晚,老太太和阿公在曾經(jīng)的水塘上面來來回回走了幾圈,當晚回去,就病倒了。發(fā)燒,怎么也退不了。喊了村公所的醫(yī)生來,吊了一瓶鹽水,舒緩些了,睡得很安穩(wěn)。第二天一早,卻沒了。這天,距離老太太的重孫阿幺淹死,還不到二十天。
老太太在村里晚輩眾多,葬禮本該很熱鬧,卻熱鬧不起來。村里人都有點兒怕了,不敢進這兩家人的院門了。安排喪宴的人大聲招呼客人,客人們很拘謹似的,擠挨著坐了,吃飯都盡量少發(fā)出聲音,吃完飯,就趕緊離開,生怕沾染上這院里的氣息。
老太太死那晚,鬼雀一直在叫。沒人說這事兒。
阿育也沒說。
老太太葬下了,鬼雀仍在叫。
阿育躺床上,睡不著,不自覺地數(shù)著,一聲,兩聲,三聲。他肯定,那鬼雀就在背后山。背后山有棵大松樹,阿公告訴他,那松樹在那兒五十多年了。那樹他熟悉,他抱都抱不攏。仰頭朝樹冠看,密密匝匝的樹枝,松果無數(shù),樹冠中心一大片灰白色,是鳥雀的糞便。他幾次想要爬上樹,每次爬不到一半就滑落了,白白給肚皮添上幾道血痕。
鬼雀會在大松樹上嗎?
縣醫(yī)院的醫(yī)生直搖頭,滑溜溜的目光從眼鏡上邊溜出來,對阿育父親的提問不屑一顧?!澳愕氤允裁淳妥屗渣c兒,想做什么就讓他做?!卑⒂赣H呆了一下,兩眼使勁兒瞪了瞪,覺得醫(yī)生待的這間屋子一下子變小了窄了?;氐阶呃龋麑ψ诰G色塑料椅上的老人說:“爹,醫(yī)生說沒事兒,回家養(yǎng)幾天就好了?!崩先祟﹥鹤右谎?,神情淡然。
阿育躺床上,聽到父親小心翼翼地吐露那兩個字:肺癌。
鬼雀就在屋外,一直在叫。
“嘔……嘔……嘔……”
“嘔……嘔……嘔……”
“嘔……嘔……嘔……”
“阿公會死嗎?”
“別瞎說!”
“阿公要死了!”
“再瞎說!”
“鬼雀在叫!”
“你再瞎說!”父親光腳跳到他床邊,掀開他裹得緊緊的被子。
“你們明明也聽見了!”
阿育的哭聲,整個院子的人都聽見了。
老人看到阿育手臂上的淤青,嘆一口氣?!澳愕率终嬷兀 卑⒂瓜骂^,不吭聲。“我要和你爹說說,你大了,不能再揍你了?!卑⒂樕习l(fā)熱?!澳悴灰缓靡馑?,”阿公笑,“你爹小時候,我也揍他,揍得更狠?!卑⒂α艘幌?,抬起頭?!鞍⒐ 卑⒂?。阿公看著他,“你想和我說什么?”阿育張張嘴,又閉上了?!澳惴判?,阿公死不了?!卑⒂械叫拿偷匾惶??!肮砣附?,閻王要。那不過是騙人的瞎話?!薄澳悴粫??”“不會死?!卑⒐珶o聲地笑笑。阿育無聲地眨巴眨巴眼,眼里慢慢溢滿淚水。
“你阿公又不會死。”老人笑一笑。
“不是,不是……”阿育搖搖頭,一顆顆淚水撲簌簌沿著臉頰滾落。
“你爹以后不打你了,他要是再打你……”
阿育還是搖頭,淚水汩汩涌出。
“那你哭什么?。俊?/p>
阿育還是哭。
“阿幺……奶奶……”
“人總是要死的?!?/p>
老人看著阿育哭,不再說什么。太陽西斜,院里沒別人。院里的草變黃了,眼看就要到冬天了。屋頂瓦松頂上的小燈垂下了,多半都枯干了。再過幾天,寒霜一落,瓦松就干癟、折斷了。屋頂干干凈凈,黧黑一片,那就是冬天了。
院里死寂著,只有阿育的哭聲。
“嘔……”
哭聲戛然而止。
太陽擦著山了,光線籠在大松樹方圓幾十米的樹冠上,樹冠恰如一盞巨大的燈。鳥兒紛紛朝燈飛來。有喜鵲,有烏鴉,有麻雀,有成百上千只鳥!嘰嘰喳喳,啼鳴密不透風(fēng)。他盯著這恢弘大幕,仔細搜檢,終于,找到了那熟悉的一聲:“嘔……”聲音不時刺穿大幕,冷不丁地掉在他頭頂,一摸,濕乎乎,黏答答,似雨后草地長出的樹膠樣耳朵狀的東西。他甩甩手,從兜里掏出小石子,一粒,一粒,用彈弓射向樹冠。一只麻雀,又一只麻雀,秤砣般急速墜落,更多的鳥則子彈一般朝天空彈去,惶遽不安地盤旋,久久不敢棲落。
有一只鳥沒動。
起初,阿育以為那是一只松果。一只黑色的松果,鳥一樣蹲在樹冠最邊緣伸出去的枝頭,搖搖欲墜,一動不動,動也不動。他對著樹冠的角角落落射擊,唯獨一次次忽略這地方。漫天的鳥雀在飛,漫天的翅膀在扇動,漫天的鳥叫漸漸遠去。這一夜,鳥們或許要無家可歸了。很偶然的,他發(fā)現(xiàn)這只松果朝自己轉(zhuǎn)過來,盯著自己。
是鬼雀?!
那熟悉的聲音又一次掉在他頭頂,濕漉漉,黏答答。脫離開群鳥聲音的恢弘大幕,這聲音直接,孤絕。他把目光錘煉成一根釘子,用彈弓射上去,牢牢釘在鬼雀身上。眼通心,心通手,他不斷掏出小石子,朝鬼雀射去。白亮的小石子在他和鬼雀之間劃過一道又一道弧線,不是從鬼雀上面越過,就是從它下面鉆過,或者從側(cè)面擦過。鬼雀紋絲不動,沒有分毫要飛走的意思,仍不緊不慢地叫喚著,“嘔……”他射出一粒石子,“嘔……”他又射出一粒石子,“嘔……”他干脆一次射出兩粒石子。兩粒石子干脆垂頭喪氣地掉在了他腳跟前?!鞍?!??!?。 彼砗榜R叫,跳腳拍手,那鬼雀兀自巋然不動。
天快黑了,阿育才離開大松樹,慢慢走下山來?;仡^看一眼大松樹上方,鳥兒漸漸歸來了,是倏忽而至的黑雨點。天空是倒扣的白瓷盤子,盤沿剩著一塊抹布樣疲倦的云。
回到家里,阿育手里的一串麻雀解開來,在灶洞里烤了。焦黃的麻雀香極了,但他沒像往日那樣等不及地往嘴里塞。他一點兒吃的欲望都沒有。他把烤好的麻雀拿給阿公,阿公鼻子湊近了,聞了又聞。真香啊。他咧著嘴,等阿公說這句話,等阿公把麻雀喂進嘴里??砂⒐皇菍β槿嘎劻擞致??!斑€是你吃吧?!卑⒐崖槿高f給他。他失望地瞅著阿公,接過麻雀,仍一點兒吃的欲望都沒有?!鞍⒐?。”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老人臉色紫黑,嘴唇紫黑,眼神呆呆的,看他半晌,才說,“阿公吃不下了?!彼徽f話,眼里含著一泡淚水。
連續(xù)四五天了,老人每天只吃一小碗清湯寡水的白米粥。這天,阿育父親終究還是把病情告訴老人了。說完,阿育父親垂著頭,犯錯的小孩似的。老人嘴角動了動。“爹,你想吃什么?”老人搖了搖頭。父子間的空氣平靜而危險。
傍晚時,阿育又打到麻雀。老人把烤熟的麻雀放在掌心,恍若托著一顆噴香的心臟。端詳良久,伸出兩個黑黃的手指,撕了一點點烤麻雀焦黃的皮,慢慢放進嘴里,嚼了又嚼,老牛反芻似的。阿育殷切地盯著那張蠕動的嘴,下意識的,也跟著嚼動嘴巴,為老人使力似的。忽地,老人干嘔兩下,把嘴里的東西吐手里了。老人看看那一小團黑色的麻雀肉,抬起眼,對阿育苦苦地笑笑。
“阿公,你不會死的!”阿育大聲說。
老人皺了皺眉,沉默著。
“我曉得你不會死?!?/p>
“你怎么曉得?”
“鬼雀沒叫。”
“鬼雀沒叫?”
“好幾天沒叫了。你沒聽見?”
“你都說了沒叫了,我怎么會聽見?”
老人無聲地笑笑,阿育也笑。
“是好幾天沒叫了?!崩先似^腦袋,耳朵根動了動,睨阿育一眼。
“鬼雀再也不會叫了!”阿育很篤定的樣子。
老人瞅著他,又皺了眉頭。
“你再也不用死了!”阿育很肯定地說。
“阿公活不了了。”老人搖了搖腦袋,又補充說,“阿公要死了?!?/p>
“怎么會呢?”阿育瞪大眼睛,“鬼雀都不叫了啊!”
老人閉了眼,又搖了搖頭,忽然,睜開眼盯住阿育。
“你把鬼雀打死了?”
阿育不說話,低下頭,瞅著腳尖。
“你真把鬼雀打死了?!鬼雀是好心啊。”老人揚起手,作勢要打阿育。
阿育下意識地閃開身子,眼睛瞪得老大。
“鬼雀一叫,你就要死了。你還幫鬼雀說話?!”
“唉!唉!”老人收回手掌,手掌在日益寬松的褲腿上撫弄著。
老人又閉了一會兒眼,積蓄力量似的,良久,睜開眼,看著阿育的臉,“阿育啊,這鬼雀是好心啊,你怎么能打死它呢?”
“鬼雀一叫,你就要死了!”
老人不再說什么,要阿育扶自己去找鬼雀。阿育推不過,拽住老人的一只手,往背后山走。老人的手軟綿綿的,輕,涼。阿育感覺握住的是隨時會消失的一縷塵煙。
到得大松樹下,老人吁吁喘氣。阿育扶老人在地埂坐了。地埂的草枯干了,地里戳著一截截玉米根,玉米殼散落在地壟間。放眼望去,小山遍布紫莖澤蘭,白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簇擁一座座或新或舊的墳塋,最舊的,墓碑上的文字已漫漶,更有甚者,連墓碑也沒了,不過是個雜草叢生的小土堆。一些墳占去小山大半,再有幾十年,小山上怕是再沒一塊空地了吧。老人指點一座座墳頭,告訴阿育,這是哪個,那又是哪個,阿育大多沒聽說過。只有三座墳是不用老人說,阿育也知道是哪個的。老人目光迷離,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過世的人,仿佛他們就在眼前,仿佛他們也和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話。阿育縮著肩膀,兩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阿公!”阿育聲音發(fā)顫。
老人唔了一聲,那眼神從很遠的地方折回了。
“你怎么會說鬼雀是好心???”
“你真把鬼雀打死了?”老人的眼神如風(fēng)飄忽。
“鬼雀怎么是好心呢?”
“鬼雀怎么會死呢?”老人自言自語。
“在那兒!”阿育指指大松樹下的一塊青石板,“我把它埋石頭下了。”
老人盯著青石板。村里把大松樹當做山神樹,青石板是眾人祭山神時跪拜用的,無數(shù)人的膝蓋,早把它磨得光可鑒人。老人的目光似一片輕飄飄的竹葉,飄飄蕩蕩,落在青石板上。好久,老人就那么枯坐著,瘦長的身子猶如一束折彎的干稻草。
“鬼雀叫,閻王要。”老人喃喃自語,“鬼雀不叫,閻王該要還是要的。鬼雀是給將死的人提個醒兒呢,要人做好準備,走這最后一程呢。你把鬼雀打死了,哪個來提醒將死的人呢?”老人回過頭來,目光粘在阿育臉上,阿育切實感到那是一片竹葉,干枯,冰涼。
“那怎么辦???!”阿育打著哭腔。
老人的目光從阿育臉上蕩開,向蕭瑟的四野飄去,不知落往何方。
“你是不是也要死了?”阿育的兩眼被淚水糊住了。
老人搖頭,嘆氣。他抬起頭來。阿育看到他的目光卷曲著,越來越干枯,也越來越輕,被一陣風(fēng)裹卷了,忽忽悠悠朝上飄,穿過大松樹葳蕤的樹冠,朝著滿天豬血似的火燒云飄去?;馃票伙L(fēng)推拂著,飛速散開,露出青瓷色的天,澄碧而慈悲。天空從未如此廣闊。
深夜,阿育被睡夢里的一聲“嘔”驚醒了,他的心怦怦跳著,再聽,“嘔……”又一聲,不是夢!是鬼雀在叫!“嘔……”再一聲,無可懷疑了!遽然,隔壁堂屋慌作一團。阿育大哭起來,赤腳跑到堂屋,果見爺爺被幾個大人扶到太師椅上,歪坐著,咻咻地喘氣。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看著老人的氣息一絲一絲從身體里抽離。阿育的哭聲怎么也止不住。
阿幺死時,他沒哭;奶奶死時,他沒哭;阿幺曾祖母死時,他也沒哭。那時候,他只是被突如其來的死亡震住了,這就是死啊!直接、沉默、不可動搖?,F(xiàn)在,這震住他的死亡的帷幕掀開了,后面竟還有一個廣大的、柔軟的、綿綿無盡的世界。他從來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這世界的遼闊和堅硬,讓他無所適從,也讓他無比哀傷。
誰也沒注意阿育,他的哭泣只有他自己聽見了。
喪事辦得浮皮潦草,不少客人匆匆露個面,就走了,怕沾染上邪穢似的。
阿育發(fā)起高燒。所有人都很忙亂,沒人帶他去醫(yī)院,母親給他吃了些退燒藥。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直至爺爺落葬。
阿育拖拽著輕飄飄的身體走出屋子,眼前晃動著一片金光。院子里的人忙著葬禮后的瑣事,沒人理會他。他就又搖曳著腳步,踏霧行云般出了院子。背后山上一片靜,墳塋和雜草,不發(fā)出一絲聲息。他再次來到大松樹下,盯著那塊光滑的青石板,稍稍遲疑,就給掀開了。他伸出手去,抓開一層土,又抓開一層土,挖下去兩拳深了,指頭都要出血了,所見的,仍只是土。頭腦里閃動著冰冷的光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無數(shù)的小星星在他眼前明了又滅。神思恍惚地站起,往山下走,沿著小路,繞來繞去,總算走到家邊的水塘。
水面的光如魚群躍動,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往水塘里走去,竟不沉底。有誰喊他,他沒回頭。一只冰涼的小手拉住他的手,他回頭一看,是阿幺?!拔乙湍闳??!薄拔也缓湍闳ィ憧禳c兒回家?!薄拔乙湍闳ァN乙颇愦蚬砣?。”“鬼雀會吃了你的!”他推阿幺一把,阿幺不放手,就又推了幾把,直到把阿幺推進水里。阿幺兩手抓著水邊的草,兩腳在水里撲騰?!拔遗啦簧蟻砹?,你快拉我?!彼^也不回跑了,一面喊著:“給我再裝得像點兒!”
“新嫂要生了!”在家門口,阿育聽見有人說話。
他影子似的飄進屋,仰面躺床上,被子掩至鼻子,等待著什么。
作者簡介:甫躍輝,1984年出生,云南保山人,復(fù)旦大學(xué)首屆文學(xué)寫作專業(yè)研究生。2005年開始寫作,2006年在《山花》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出版作品有《少年游》、《刻舟記》、《動物園》、《魚王》、《散佚的族譜》。獲得《上海文學(xué)》短篇小說新人獎、《十月》文學(xué)新人獎、“人民文學(xué)之星”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