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榮釗
大雨滂沱,睡不著覺,總覺得有什么事會發(fā)生。
老公側(cè)身呼呼聲很響,雷打不醒。我知道他已精疲力竭。由于孩子原因,老公饞了很久,想動而一直沒能動我,難耐有點冒火。曉得他再也忍不住了,下午我把三歲兒子送到了父母家,決定滿足他一回。外面的雨聲一陣強過一陣,事畢,老公滾下身來睡得酣暢淋漓。按說,雨夜是最能讓人安靜,最能讓人睡好覺的,可不知怎么,我心里總是慌慌的,無法入睡。
快凌晨一點了,突然,放在床頭柜邊的手機鈴聲驟響,把呼呼大睡的老公驚了一下。我探身拿起手機,摁下接聽鍵,母親在電話那頭,急促而又悲傷地說,貝貝,快過來,你爸爸走了……我一下子懵了,下午送孩子到父母家時,父親好端端的,雖然他患有哮喘病,但精神尚好,才幾個小時過去,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可我還是哭了。我的哭聲驚醒了老公,他躍起身說,你怎么啦,三更半夜的搞哪樣?我哭著說,快起來,我爸爸走了。老公愣了一下,滾下床說,怎么會?又沒生病,好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不會是腦溢血吧!
我和老公急急走出門,整座城市幾乎被雨和雨聲淹沒。街道上看不見人,也沒有出租車來往。我們站在小區(qū)門口焦急地等。一會,一輛出租車冒雨開到小區(qū)大門,小區(qū)的鄰居剛下車,我急忙拉著老公鉆進車里。司機說,雨太大,不跑了。我急了,說,求你送我們一趟,我爸爸死了!司機再沒吭聲,一踩油門頂著嘩嘩的大雨把我們送到了父母居住的林城老教師樓門口。
雨一直沒停,我和老公不顧大雨傾盆,下車向父母居住的樓奔去。門開著,母親抱著我三歲的兒子坐在門口,急得不行,一見我們就哭著說,貝貝,怎么辦啊,怎么辦啊……我顧不得母親哭訴,直奔父親常住的房間,卻不見父親。我轉(zhuǎn)身出來,又跑到母親常住的房間,還是沒有看到父親。母親見我到處找父親,半天才說出話來:你爸爸走了。我問,走哪里了?母親說,他出去了。我說這么大的雨,他去哪里……?
我這才明白,父親沒有死,而是出了門??蛇@么大的雨,他去哪里呢?
母親說,她大約是十二點鐘的時候,醒來見屋外的燈光亮著,以為是父親上廁所忘了關(guān)燈,就大聲喊叫父親,可不見父親應(yīng)聲。母親就起來關(guān)客廳的燈,順便走進父親的房間,然而房間的燈關(guān)著,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在。母親急了就到處找,廁所里、廚房里找了個遍,又下樓找,還是不見父親,急得不行,才給我打的電話。
父親到底去了哪里?這么大的雨。
父親今年剛滿七十一,雖說身子骨還算硬朗,但他不善交際,所以朋友不多,說得來的人就更少。他是林城三中退休老師,當年書雖說教得不錯,相當受學(xué)生歡迎,也給學(xué)校爭得了不少榮譽,但他性情孤僻,和學(xué)校老師幾乎沒有深交。如今,父親退休已整整十年,平時很少串門,興致來了頂多到林城清明河岸走走,或去一趟姑姑家。他沒有什么愛好,唯一愛好就是看書看電視,偶爾走到對面和開煙酒鋪子的王老頭下下象棋。年輕時的父親常寫些隨筆散文之類的文章投寄刊物,但發(fā)的不多,因為他的文字風(fēng)格偏于悲觀、晦暗,很難被編輯采用。退休后,幾乎不寫了,除非有人約他寫。我苦思冥想,這么大的雨,父親能去哪里?他年輕時都從不在外過夜,除非出遠門,如今這么大年紀了,在這么大的雨夜離家出走,況且身上穿的是單薄的睡衣睡褲,沒帶一分錢,難道去開賓館不成?太奇怪,太不可思議了。頭都想大了,我們都沒想出父親到底去了哪里以及離家出走的理由。
我拿起手機撥打父親的號碼,卻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母親說,你爸爸的手機在我這里,他沒帶走,關(guān)機放在床上的。
我又拿著手機撥通姑姑家電話。姑姑是父親唯一的妹妹,也是他在林城的唯一親人。如果說他要去別人家,最有可能是去姑姑家。
父親從小在林城郊區(qū)長大。我長大后聽他說,“大躍進”時期,他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就死了。死因很簡單,沒有飯吃,加上生病沒錢醫(yī)治,爺爺奶奶前后一年就走了。爺爺奶奶去世時,父親和姑姑都未成家。還好,那時父親已高中畢業(yè)安排在郊區(qū)的一所學(xué)校教授語文。高中生教初中生在那個年代很普遍,對于好學(xué)上進的父親來說,教初中語文對他而言,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他教的學(xué)生十分優(yōu)秀,年年獲得教育部門表彰。改革開放之后,父親被林城市三中領(lǐng)導(dǎo)看中,調(diào)了進去。父親為人為事細心認真,而且膽子小是大家公認的,他走路都生怕樹葉子掉下來打著耳朵。父親調(diào)到林城三中上高中語文課,高中生上高中生的課按說是不符合要求的,但父親就有這本事,教的學(xué)生成績一點不比其他老師的差。不過為了裝點門面,后來父親還是讀了個函授大專。
父親結(jié)婚晚,他先給姑姑在林城找了份工作,讓姑姑進了醬菜廠當工人。姑姑結(jié)婚一年后,父親認識了我母親,又過了一年,父親才和母親走進婚姻的殿堂。姑姑對父親很尊敬,經(jīng)常給父親送好吃的,父親沒得哮喘病之前,每年過年都要送他一瓶茅臺酒??傊?,姑姑對父親要有多好就有多好,尤其是這幾年,姑姑三天兩頭都會來看望父親。
姑姑在電話里得知哥哥不見了,急得說不出話。盡管雨大夜深,姑姑帶著表哥很快開車趕來了我們家。夜深人靜,大雨滂沱,我,我母親,還有趕來的姑姑和兩個男人在幾十平方米的屋里急得團團轉(zhuǎn)。我們又開始在家里搜尋,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父親出走的蛛絲馬跡。
幾乎搜遍了所有房間,包括廚房和廁所,仍然什么都沒撈著。正在我們商量著準備去清水河岸尋找父親時,母親在父親房門背后發(fā)現(xiàn)了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紙條上是用鉛筆寫的一行數(shù)字。母親拿出來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了這是父親工資卡上的密碼。
母親說,以前父親用的是存折,前幾年為了方便就讓銀行添了張銀聯(lián)卡,雖然簡便了,但父親害怕丟失,就把卡交給母親保管,父親用錢時才管母親要卡。
對紙條上的數(shù)字,大家心照不宣,知道它意味著什么。但是大家都沒說出來。我心想,就算紙條是父親和我們永訣留下的遺物,那他為何要這樣做?
我們就叫母親好好想想這幾天父親有些什么反常?母親著急得什么都想不起,她坐在凳子上一籌莫展。過了一會,母親倏地想起了什么,她說,對了,晚上吃飯時,外面下著大雨,父親猶猶豫豫地對她說,他腹部有個包,硬梆梆的,但不痛,只是摸著不舒服。母親正想問他要不要緊,父親卻把話題岔開了。母親心想,等明天再提醒父親去醫(yī)院看看。
表哥急切地問母親,舅舅提了幾次那個包?母親說,就第一次聽他說了一下。是啊,我結(jié)婚后雖然住在另一個小區(qū),但至少一個星期要回家一趟,從來沒聽父親說哪里不舒服。即使有個包又有什么?何況不能確認那個包就是天下沒治的可怕東西。
這不可能證明是父親出走的原因。這時,姑姑坐在一旁自言自語道:那他為什么要把紙條丟在門背后啊?
母親說,也許是隨手丟的唄。表哥說,可能是風(fēng)吹到門背后的吧。我老公說,肯定有原因,他怎么不放在桌子上,用什么東西壓住?
我暗忖,父親如果是因此想這樣離開我們,那紙條一定是他有意識丟在門背后的。這樣,可以讓他有更充足的時間走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想歸想,老實說也只是一種猜疑。誰知道父親到底去了哪里?按正常思維,我們決定到清水河岸找父親。盡管雨還下著,但我們還是打著雨傘出了門。我們讓母親和姑姑留在家里,一來因為她們年紀大了;二來萬一父親踅回來也不至于沒人開門。
清水河雖然叫河,其實只比溪大一點,要是沒有堤壩,人們可以在河里橫沖直闖。清水河彎彎曲曲穿過林城,通過城區(qū)的長度大約三四公里,在這三、四公里的河床上有三道堤壩。林城是山城,東去的河床呈梯形下降,為了讓清水河看上去像一條河,林城很多年前就筑起了這三道堤壩。有了堤壩,河水就漲得很高,最深的地方可能有六七米,因此常有人不幸死于河中。死法當然各不一樣,有的是在河里游泳丟命;有的是不慎掉進河里淹死;還有的是一件事想不開自愿跳進去的。
我和老公、表哥打著雨傘照著電筒在清水河兩岸尋找父親,我們都希望父親躲在岸邊哪個涵洞下,或是迎著夜雨浪漫地行走在岸邊的路道上,哪怕是和一個年輕女人。不管父親因為什么理由躲在這里,或是因為什么隱衷在雨中行走,我們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父親,見到他的人。不然,我們會很傷心,感到失敗。我們的衣服早已淋濕,但我們還是堅持找遍了清水河兩岸。我們尤其重視三道堤壩,我們都不吱聲地在每道堤壩兩面細心察看,反復(fù)照著電筒在堤壩上下掃射,但我們最終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疑點。即使我們內(nèi)心都不希望看到不愿看到的一幕發(fā)生。
我們在幾公里的河段上尋找了三遍,直到天亮,才帶著一身疲憊回到父母家中。母親和姑姑也一夜未睡,她們坐在門口,眼睛紅彤彤的,顯然是哭過。她們巴巴地看著我們無功而返,極度悲傷在臉上流轉(zhuǎn)。
已經(jīng)是早上上班時間了。我們來到林城三中,沒頭沒腦的在學(xué)校周圍走著,引起了學(xué)校幾個老師注意,問是做什么的?我們說,不做什么,想看看。結(jié)果被老師叫保安趕出學(xué)校,我們不愿說父親以前是三中老師,也不愿告訴他們父親出事了。我們離開學(xué)校,我提議去父親在三中教書的同事家問問。父親退休后和學(xué)校兩個老同事偶有交往。我和老公好不容易找到父親其中一個同事家,當我們談到父親昨晚不辭而別的情況時,這個和父親差不多年齡的老人十分驚訝。他說,韓自立這個人挺好的啊,我們一起教書,他的性格都是不溫不火的,怎么會這樣呢!想了想,老人又自言自語說,不過,這個老韓啊,是有點不合群,雖然沒見過他發(fā)過火,但也很少見他和幾個人來往……老人還說,你們?nèi)ダ侠罴覇枂?,他和李進尚老師的關(guān)系也還馬虎,看看去他們家沒有?
唉,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那么大的雨,他跑人家家干嘛?不過是找找而已。我們沒有去李老師家,而是給李老師打了電話。李老師說,老韓從來沒來過我們家,我們家門朝東朝西他都不曉得,怎么可能來家里。
返回父母家時,對門煙酒鋪子的王老頭已經(jīng)開門了。我站在門外問,王老伯,昨天我爸爸和你下過棋沒有?王老頭說,是中午殺了兩盤,他輸了,有點不高興。怎么了?貝貝。我說,我爸爸昨晚走了。王老頭驚訝地說,唵,昨天都好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什么疾病???我說,王老伯,不是那意思,我爸爸是真的走了,離家出走了。這時,王老頭更加驚訝,他說,昨晚下那么大的雨,一個老者會跑到哪里去??!
我們離開王老伯門店時,王老伯在我們背后自言自語說,這個韓老者,做些事情怪怪的,硬是讓人想不明白。
再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父親了。表哥說,去報警吧。
我們來到轄區(qū)派出所,派出所民警給我們做了簡單的筆錄,然后叫我們回家,說他們馬上派人巡查,一有消息馬上通知我們。
回到家,母親給我們每人煮了碗面,我只吃了半碗就吃不下。老公餓得不行,把我吃剩的半碗也吃進了肚里。吃完,我們又分頭去清水河上找父親,都暗自堅定父親是跳河了,但又說不出合理的理由來,只是這么懷疑。我們分頭在城區(qū)內(nèi)的河段上繼續(xù)尋找父親。母親和姑姑年紀大,就在離家最近的河段上找,我、老公、表哥就各自在上游和下游兩岸尋。我們想,要是父親真的跳了河,有可能被沖到河堤上,我們一致認為,三道河堤尤其要細心查看。
我們又找了父親一個上午,然而還是什么蛛絲馬跡都沒發(fā)現(xiàn)。
都市報關(guān)系近的幾個同事得知我家出事后,也跑來幫我們一起找父親。可八九個人找了一下午,仍不見父親蹤影。晚上,我在都市報第二天的報紙三版配照片登了一則尋人啟事。
我們坐在家里等消息,希望有父親的喜訊傳來,哪怕是一絲線索也好。可是,從白天到夜晚,整整二十四小時過去了,什么音信都沒等到,包括派出所那邊也沒情況。
第三日,我們又繼續(xù)在清水河上尋找父親。母親對我們說,人跳河死了,先是沉到水底,七天內(nèi)尸體一定要浮現(xiàn)。我們就按照母親的想法,白天夜晚輪流在三道堤壩上排班等父親浮現(xiàn),如果父親真的是跳河自殺的話。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完全打破了禁忌,覺得父親肯定是死了,至于是什么死法,我們比較統(tǒng)一的看法是,跳河自殺的可能性最大。因為我們家離清水河近,直徑距離不到三百米。如果父親真的是走了自殺之路,跳清水河是最方便的??墒?,對父親為什么要走這樣的路,卻沒有一個人能講出理由。
我常聽母親說,父親和她結(jié)婚以來,關(guān)系一直不錯,雖不敢說如膠似膝、心心相印,但在我的記憶里,卻很少見他們吵架,打架在我記憶里一次都沒發(fā)生過。父親也不是那種沾花惹草的男人,年輕時都沒聽說他有過什么風(fēng)流韻事的緋聞,老了就更不用說。父親屬于正統(tǒng)的人,那個年代的人都比較正統(tǒng),很少見那代人做什么出格的事。父親只有我一個獨姑娘,我不敢說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但父親對我的愛那是沒得說的。天下的父親很少有不喜歡女兒的,更何況我和父親能夠交流。我和父親從小就說得來,我大學(xué)讀中文專業(yè)都是遵照父親的意見,大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又建議我去報社當記者,他說,記者可以了解社會,知道很多事,別人不知道的記者可以知道,別人去不了的地方記者可以去,當記者可以豐富人生閱歷,為老百姓做點事,幾年后即使想改行,也來得及。
父親是一個很開通的人,很少對人武斷地強加自己意見。父親之所以看得開,是因為他從小就飽嘗父母早逝的辛酸苦辣。他曾經(jīng)和我聊天時談到,人生實際上都是空的,跟做夢沒有區(qū)別。他覺得,現(xiàn)實中所經(jīng)受的一切和做夢沒什么兩樣。他還說他不相信生死輪回,也不相信來世,死了就是死了,老百姓說人死如泥就是那么回事。他還曾經(jīng)開玩笑說,到他動不能動、吃不能吃的時候,就知趣地自覺接受閻王的邀請,到那個時候,他就提前回到老家鄉(xiāng)村找棵樹,把自己葬身樹腳,圖個干凈利索。他認為,那樣的歸宿清靜而最有詩意。那時,父親是笑著和我說到這些的,我想父親無非是在開玩笑,說說而已。但今天想來,父親的離走確實與他過去的想法似乎不無關(guān)系。
可我想不通的是,即使要這樣走得清靜走得干凈,為何就不留封遺書呢,哪怕幾個字也好。這又成了我懷疑父親的自殺動機。他要是早有準備,起碼會給他心愛的女兒我留幾句話吧。難道父親出自他殺?這種可能性更小。誰殺他呢,一個老頭兒,穿一身睡衣睡褲出門,身上分文不沾,殺他又有什么用?
所有的人腦殼都想痛了都沒想出父親出走的最佳答案。有人說,也許我們想一輩子也想不出真正原因,也許老人的出走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驚心動魄。
一個星期過去了,派出所沒有任何消息,在報社登的尋人啟事沒有一個電話打來。我們一家人鐵了心認定父親已經(jīng)死了,至于怎么死的,都基本認為是跳清水河了,至于為什么跳清水河,永遠都是一個謎。
盡管父親走得很絕情,但我們還是在家里給父親設(shè)了小小靈堂,給他老人家上亮、供飯,給他守七七四十九天靈。
和我要好的朋友們都替我感到難過,他們展開超凡的想象,有的說,父親可能是修道成仙上天了,試想,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那么大的雨夜走得無影無蹤,不是升天還能上哪里?這只能是想象,人類現(xiàn)實生活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除非是神的世界;有人假想的更離譜,認為父親年輕時和一個姑娘有生死之約,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這一夜正好是他們年輕時踐約的日子,于是他們走得悄無聲息。想象雖然悲情美麗,但非?;奶疲@種故事只可能出現(xiàn)在小說里,何況我們也沒有聽說有老太婆失蹤。還有幾個朋友,更是瞎亂想了一通,但都不著邊際,根本不符合常情常理。
父親走后的“二七”那天夜晚,我做了個夢,夢見父親和我坐在林城清水河岸的一個小亭子里暢談。父親叫我不要多想,之所以沒有跟我道別,是怕我傷心,人生自古傷離別,悄悄離開是大家都不用麻煩的事情,雖然對不起我,但也沒什么值得傷感的。父親告訴我,他半年前就得了絕癥,他獨自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已經(jīng)晚期,沒治了,最多半年時間。那個晚上,父親說他突然感到疼痛難忍,覺得應(yīng)該走了,再不走,就要麻煩我和媽媽了。他說,為了不讓母親知道,他忍著疼痛假裝若無其事,等母親熟睡后,趁雨下得嘩嘩響,就摸出了門。扶風(fēng)山在林城的東北面,是一座小山,雖然被鋼筋水泥圍得水泄不通,但山坡上古木參天,清早和傍晚有很多老人都喜歡爬到上面靜坐、聊天或鍛煉。之前,他花了好幾個夜晚在扶風(fēng)山頂一棵盆粗的松樹腳挖了一個洞,并在洞口安放了一塊石板。他說,這棵松樹和這個促狹的小山洞就是他最好的歸宿。當他走出家門,雨突然小了,好像連老天爺都對他這種離走情有獨鐘。他摸索著走過馬路,穿過一幢幢樓房,背后有一輛出租車駛過,一束燈光掃射過來,遮住了他的視線,幸好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他突然感到生命就和這束燈光一樣,該消失的時候就應(yīng)該毅然決然,不必留念和顧盼。他從小巷子里走過去,一眨眼就來到了扶風(fēng)山腳下。這時,他突然有些興奮,腿腳也有了力氣,不一會就爬到了山頂,就像年輕時一樣輕快。他在洞口坐下來,看著林城街道上夜燈閃爍,突然流下了眼淚。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不近人情,覺得這樣匆匆而別,有些對不起我這個女兒??墒牵f他必須這樣離開,只有這樣離開才是最舒服和美麗的。他坐在洞口望著山下的林城很久很久,終于有些累了,于是吃下帶在身上的一把安眠藥,義無反顧鉆進了自己提前掘好的山洞,封上石板,然后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很香很安寧……
兒子突然幾聲哭鬧,把我驚醒,醒來發(fā)現(xiàn)是一個夢,十分沮喪,我很想再睡過去,再夢見父親,可是怎么也睡不著,于是就一直想著夢里的父親和他說的話。
天亮后,我什么也沒說,一個人悄悄爬上了扶風(fēng)山。我挨著每棵樹腳尋找夜里的“夢”境。我既害怕是事實,但又希望是事實。山上有很多老人,有的在打太極拳,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聊天,根本沒有在意我的到來,只有一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女對我的行為有些防備,我想也許是他們有些行為不軌吧,所以才對我的舉動有所警覺。
我根本不顧他們的眼神,一邊找尋一邊想象著某棵樹根下的奇跡,心神不寧,但還是查看了幾十棵大大小小的松樹根和別的樹根。最終失望了,根本沒發(fā)現(xiàn)一棵樹根松土的跡象,更沒發(fā)現(xiàn)有立起來的石板或細小的洞穴。
我有些累,在一棵松樹下坐了好一會才走下扶風(fēng)山。剛走到山腳的小巷,突然遇上迎面走來的母親。我發(fā)現(xiàn),母親想躲開我,可是已來不及了。我問母親去哪里?其實是明知故問,母親無疑是要上扶風(fēng)山。母親沒有回答我,反問我一大早上山做什么?我一急,竟然說看一棵樹。話一出口,我自己失笑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還有人對我說,也許哪一天你爸爸突然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