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
不妨先說說《棄子圍城》這書名?!皸壸印笨僧斆~亦可作動詞,不論何詞,各有二解,卻分別蘊涵悲觀與達觀的意思。名詞的“棄子”,一如白先勇筆下的孽子,是被社會放棄、鄙棄的一群人,不被認同,受詛咒,因而墮入深淵,不見天日,悲情至此。同屬悲情的是動詞的“棄子”,在對弈中,棄子投降,代表認輸。
然而“棄子圍城”四字合用,意思又翻出一層。
盡管被棄置在主流外緣,但如作者羅毓嘉所解釋:“這些一度被社會視為孽子、棄子的人,你還是可以透過某種集結與召喚,把這個城市圍起來,改造成理想的狀態(tài)?!币虼耍瑮壸?,在這里,是圍棋的一種戰(zhàn)法,舍棄若干棋子,意在以退為進,以舍棄換獲得,亦即兵法中“撤退/轉進”的策略。如此一來,棄子的意涵便從悲觀轉為一種戰(zhàn)斗的精神、積極的力量。
但在輯一《棄子》里看不到這份戰(zhàn)斗力,直到輯三《圍城》,才山洪爆發(fā)般轟隆隆。輯一所收文章,充滿傷感,大致是愛不得、愛不長久的情傷。前兩篇的羅毓嘉甚至是以第三者身份出場的,在同性戀的幽暗國度里又進入一層不見光的地下室。
不愧是已出版三本詩集(《偽博物志》《嬰兒宇宙》《青春期》)的作家,羅毓嘉敘述情史,文字充滿詩意的失意,如“他改變我??葜?,霜葉,車馬,飛砂,我多么明白是他用繁華幫襯了我的蕭涼?!敝惖木渥?,不時穿梭在章節(jié)之間,柔媚而鬼魅。
有時是這類的字句:“心事不知為何曲折了,一個人跳舞獨為你算盡了時辰。百葉窗黯淡浮動,吟唱從何而來將我匆匆碾過。深深看盡忘卻的深井,我便放火燒去來時的路徑?!鼻橐忏瓙挪槐M,仿佛向古典詩詞汲取纏綿筆觸,但又別于五代“花間派”文人訴說閑愁小情,羅毓嘉句子里的生命,是熱烈的火,滾燙的愛,有時是不顧一切的焚身縱情,有時是又擒又縱的徘徊躊躇。他小心翼翼,用觸須試探對方心意,測試世人與親人對同志之愛的反應,可又是撲火式的愛戀,愛得狂野幻滅,壓抑太深,反彈太大。他把過于熾熱而燙到的心,化為文字,寫出這分試探的收,與激烈的放。
《棄子圍城》從輯一寫到輯三,風格丕變,從個人面向社會,從愛戀轉往批判,語多悲憤,首篇便以“這是一座吃人的島嶼”為題,以“鬼正狂歡,神明覆滅,這里有一座吃人的島嶼”來定位臺灣。何以如此激越?只因他看到社會不公不義的一面,從“無知無力兼無能”的執(zhí)政者到麻木盲目的共犯民眾,讓臺灣淪為吃人的島嶼。接下來幾篇分別具體炮轟所批判的部分,包括勞動環(huán)境、軍中人權、新聞媒體、反核、死刑存廢、多元成家等議題。支撐羅毓嘉文理的,不是引經據典或專有名詞密布的論述,也不是以步步推理得到結論的綿密結構,而是文學筆法,一股氣,淋漓灑落,仿佛氣功運行,氣功所至,金石為開?;蛟S說服力量并未強到足以把反對者收服過來,卻頗有渲染力。同志論述是其中一部分主題,與前兩輯呼應,在抒情、敘述文字之后補綴幾篇論說文,產生更大的力道。
讀這本書,感受到充沛的寫作能量,大有不寫會死之勢。羅毓嘉白天上班,當財經媒體記者,和寫作形態(tài)全不搭的工作,忙碌異常,為的是賺取足以溫飽的錢,下班后利用時間寫作?;蛟S不必以使命感為宣揚,對他個人而言,寫作像呼吸一樣自然,也像呼吸一樣必要。羅毓嘉接受訪談時,談到寫詩沒什么用,“無論是否有詩,生活都是一樣困難的,不會有什么改變。只是多了暫時離地三公分的機會……但是那個瞬間,能夠稍微跟令人痛苦的生活保持一點距離?!睂懽饕惨粯樱⑽催h離地面,不具療愈成效,卻是呼吸般的必需,是以他瘋狂寫作,用文字釋放在社會主流價值框起來的牢寵里禁錮的心。他寫道:“你不寫你無從活著,活在文字里你有一座城。”“不寫很簡單但不寫生活變得很難?!?/p>
輯二便表達他的寫作觀,描述寫作生活,以及寫與不寫之為難,兼敘生活日常的情緒波動,此外并敘及同性戀、職場、憂郁癥等;場景則以捷運站、西門町、快餐/咖啡店為主,并雜以詩論書評,題材雜駁,每一個“夜”,都以寫作之省思為引領。不論寫自身或他者,皆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幾篇甚至于只是用餐時刻所見所感,寫的是“如常的一天”。
于是,追念遠逝的戀情也好,批判冷漠的社會也好,不到三十歲的羅毓嘉已經充分認知到,一個人,尤其一位愛情不受祝福的同性戀者,即使關起門來風花雪月,也會蒙受風霜雪雨。因此他不斷開拓視野,調整角度,尋找更好的出手位置,放射更強的火力?!稐壸訃恰分皇且粋€開端,還有很多后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