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斯蒂芬·狄克遜
死亡,是高懸在人類頭頂上,不可言說的大悲。這悲是無心而靜謐的,一如十字架下的冥思,秋日凋零的樹葉……當我們看到生命在與死亡相殺伐、搏擊而爭奪共同的獵物——人生意義時,我們難道會無動于衷?生命的不可逆轉(zhuǎn)性,以及“生年不滿百”的短促性,使人們對生命更加珍惜。
死亡其實可以看作是對生的拯救。
沒有死亡這個事實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警策著我們,生命豈不成了茫茫無期的囚禁?生命以死亡的方式顯示著對人類欲望的約束,使之成為人類善良心地的基礎(chǔ)。死亡猶如一束強光,照亮了生命的意義。
對于諦聽過死亡與生命的搏擊聲的人,遲早有一天會明白。
我太太死了,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親吻她的雙手,然后走出病房。我順著甬道走下去時,一個護士從后面追上來。
“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要處理死者的后事了?”他說。
“不?!?/p>
“那你要我們怎么處理尸體?”
“火化?!?/p>
“那不歸我們管?!?/p>
“捐作實驗好了?!?/p>
“那你得簽一些法律文件?!?/p>
“拿來給我。”
“那需要一點兒時間,你在會客室等,好嗎?”
“我沒時間?!?/p>
“還有她的盥洗用具、收音機和衣服?!?/p>
“我得走了?!?/p>
我按下升降梯的按鈕。
“你不能這樣走了?!?/p>
“我就是要這樣?!?/p>
升降梯的門開了。
“醫(yī)生,醫(yī)生?!?/p>
他大喊一位正在護理室翻閱檔案的醫(yī)生,她站起來了。
“怎么回事,護士?”她說。升降梯的門關(guān)上了,它在距離大廳還有幾層樓時,就打開了,我繼續(xù)往下走。旋轉(zhuǎn)門旁邊坐著一個安全警衛(wèi),除了頭發(fā)以外,他看起來和普通警察一般無二,他的頭發(fā)已超過肩膀,而且蓄著胡子。大部分的警察不會這樣,也許全部都不會。我走進分成四格的旋轉(zhuǎn)門其中一格時,他的攜帶式雙向無線電響了起來。
“拉斯洛?!彼麑χ鵁o線電說。
我走到外面了。
“嘿,你?!彼f。
我回過身,他點點頭,指著我,招手要我回去。我穿過馬路走到公車站。他走出門外,把雙向無線電插入后口袋,朝正在等公車的我走過來。
“他們要你回樓上去簽一些文件。”他說。
“太遲了,她死了,我孤零零一個人。我吻過她的手了,你們可以保留她的身體,我只想離開這兒遠遠的,愈快愈好?!?/p>
“他們要我?guī)慊厝??!?/p>
“你不能那么做,這里是公共街道,你必須找來市警才能帶我回去,甚至我也不認為他或她有這種權(quán)利?!?/p>
“我現(xiàn)在就去找一個來?!?/p>
公車來了,車門打開,我有剛剛好的零錢,于是我走上去,把錢投入票箱。
“別載這個人,”警衛(wèi)對司機說:“他們要他回那家醫(yī)院去,是和他那生病的太太有關(guān)的事,雖然我搞不清楚他們要他回去的真正原因?!?/p>
“我沒犯錯。”
我告訴司機,并在后面找了位置坐下。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士說:“停在這里干什么?又不是紅燈?!?/p>
“聽著,”司機對警衛(wèi)說:“如果你沒有具體的指控或拘捕這個人的令狀,我就要開車了?!?/p>
“請你開車好嗎?”一名乘客說。
“是啊?!蔽夷笾ぷ诱f,好讓他們以為是另一名乘客在說話。
“我有重要的約會,你這樣慢吞吞地開,又老是停下來,已經(jīng)讓我遲了十分鐘了?!?/p>
司機對警衛(wèi)聳聳肩。 “上來或者下去,老兄,除非你有官方的命令讓這輛車停下來,否則我就必須開完全程?!?/p>
警衛(wèi)走上車來,付了車錢,車子發(fā)動了,他過來坐在我旁邊。
“我必須跟在你身邊,而且得報告一下,你不介意吧?!彼麑ξ艺f,然后按了一下雙向無線電的按鈕說:“拉斯洛,這里?!?/p>
“拉斯洛,”一個聲音說,“你溜到哪里去了?”
“我在公車上?!?/p>
“你在那兒干嘛?你還沒下班。”
“我跟那個你叫我在門邊攔住的人在一起。他走出門外,我在外面想攔住他,但是他說我得找個市警來才能那樣做,因為我們在公共街道上?!?/p>
“你可以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攔住他?!?/p>
“他走到了街對面的公車站?!?/p>
“那他還好好的吧,我可不想打官司?!?/p>
“我也是這么想,所以我試著說服他回去,可是他不肯。他說他已吻過某個女士的手,而我們可以保留她的身體。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在我走得太遠而超出無線電通話范圍之前,把情形先報告一下。他上了這輛公車,司機很體諒我希望公車不要開走的要求,但他說協(xié)助拘捕那個人是不合法的行為,而且他得開完全程。所以我上了這輛公車,現(xiàn)在正坐在那個人旁邊,如果你們要我下一站就下車,我就下車。我只是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執(zhí)行命令,所以我想在得到你們的指示之前,最好緊跟在他身邊?!?/p>
“你做得對,現(xiàn)在讓我跟他說話。”
拉斯洛把雙方無線電放到我的嘴前。
“喂!”我說。
“將你太太的尸體捐贈給醫(yī)院做為研究或移植之用的文件都準備好了,先生,你現(xiàn)在能不能和拉斯洛警官一起回來?”
“不?!?/p>
“如果你覺得回到這兒會令你難過,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找個別的地方讓你簽名?”
“隨你們怎么處置她的尸體,我不想再碰觸任何與她有關(guān)的事情。我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不回去我們的公寓,我們的車就讓它在街上生銹,直到有人來拖走。這只表,她買給我的,她自己也戴過幾次?!?/p>
我把它丟出窗外。
“你為什么不把它遞到后面來呢?”坐在我后面的男士說。
“這些衣服,有些是她買的,而每一件她都縫補過。”
我脫掉夾克、領(lǐng)帶、襯衫和長褲,拋出窗外。
“注意,”拉斯洛說:“我只是醫(yī)院的安全警衛(wèi),有一副手銬,我不想用來對付你,因為我們在一輛公共汽車上,也因為你才經(jīng)歷的傷痛,但拜托你平靜下來?!?/p>
“這內(nèi)衣是我自己昨天買的,”我對他說:“我需要一套新的。她沒摸過也沒看到過的,所以我可以繼續(xù)穿著。但這雙鞋得扔掉,她使用在廉價商店買來的修鞋器釘上這鞋跟?!?/p>
我脫下鞋子,從車窗扔出去。公車已經(jīng)停了,除了拉斯洛以外,乘客都下去了。司機站在街頭,我想是在找巡邏員或警車。我看看我的襪子。
“我不太確定這雙襪子?!?/p>
“別脫?!?/p>
拉斯洛說:“它們看起來很好,我喜歡棕色?!?/p>
“但這是不是她買的?我想這是她兩年前送我的生日禮物,她送我一個藤編野餐籃,里面裝著十八雙不同顏色的襪子,對了,這是其中的一雙?!?/p>
于是我脫下來,丟出去。
“這就是為什么我一直急著快點離開這個城市的原因?!?/p>
“你聽到了嗎?”拉斯洛朝雙向無線電說,那頭的男人說:“我還是不明白?!?/p>
“你知道,”我對無線電說:“我們一起在這里住了好幾年,我最愛的人和我——自我們成年開始。這些街道,那座橋,那些建筑物,”我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
“也許連這輛公車,這條線我們來來回回坐了好幾次?!?/p>
我試著拔起我前頭的座椅,但是它紋絲不動。拉斯洛用手銬銬住我的雙手。
“這一生?!蔽艺f,我的頭破窗而出。
一輛救護車開過來,載我回到那家醫(yī)院。我被送到急診室,躺在一張病床上,她最后一次來這家醫(yī)院,在被移至一間半私人病房前,也是在這間診療室。正當醫(yī)生護士忙著取出遺留在我頭部的玻璃碎片及縫合傷口的時候,一位院方職員走了進來。
“如果你還想捐出你太太的尸體,”他說,“那么我們希望將她的部分器官移植給樓上的病人?!?/p>
我說:“不,我不希望有人帶著我太太的器官走來走去,也許有一天我會撞上他,或是在某一天認出他們來?!?/p>
可是他們抓住我寫字的手,握著我的手簽了字。
(節(jié)選自《世界經(jīng)典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