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中關于“人”的思考探討

摘要：李澤厚的哲學著作張揚人性，剖析人性，崇尚人性，在中國美學界反響很大，他在著作中闡釋了自己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文化事件、文化運動和文化人物獨特的看法。本文著重探討他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中對于“人”的思考，分析他對個體主義在文化運動中缺失根由的看法，緣何提倡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保持人的獨立性，以及新時期他倡導人這個本體如何對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

關鍵詞：李澤厚個體主義獨立性

20世紀80年代，中國剛經(jīng)歷“文革”的洗禮，思想界處于大解放的時候，年輕一代亟須打開新的視野接受新的思想。經(jīng)歷了被壓抑的歲月，思想界引起一系列反響，這時李澤厚以他的哲學著作張揚人性，剖析人性，崇尚人性，為中國美學思想翻開新章節(jié)，注入新活力。在著作中他從一個學者的角度在20世紀80年代“文化熱”浪潮中，用冷靜的態(tài)度去反思評價自五四新文化運動到新中國建立后直至“文革”結(jié)束后的大約七十年里的中國，論述中國政治與文化學術之間的微妙關系，以及“人”如何回應80年代重提的人道主義，反思馬克思主義等問題。筆者想談的是關于李澤厚在改革的年代里，透過對一些文化事件、思想和人物的評價，去表達他對于“人”的問題看法，筆者認為李澤厚不僅在講人道主義、談人性，他更多的是聯(lián)系當時實際，從歷史維度去評價、剖析、發(fā)掘人在文化思想領域中的特點。

《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出版背景有一定的特殊意義，該書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出版，是在80年代中國文化熱浪潮、中西文化比較的浪潮以及“文革”結(jié)束以后文化領域的反思和重提人道主義口號的背景下出版的，并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闡發(fā)自己的觀點。筆者認為有三點對于“人”的認識特別深刻獨到，并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為主要參考和引用文獻。

一、探尋淹沒個體主義根由，正視悠久復雜歷史淵源

1.缺失個人民主啟蒙思想，文化與政治話語權力失衡

李澤厚認識到人在文化運動中個人主義被淹沒的根由，個人提出的民主獨立思想往往成為文化運動的犧牲品，文化問題容易演變?yōu)檎螁栴}，個人提出的文化思想被扭曲成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文化與政治之間沒有了獨立存在的話語權，文化思想陷入政治領域。在《啟蒙與救亡》的篇章里面有相當出色的論證：

問題的復雜性卻在，盡管新文化運動的自我意識并非政治，而是文化。它的目的是國民性的改造，是舊傳統(tǒng)的摧毀。它把社會進步的基礎放在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改造上，放在民主啟蒙工作上。但從一開頭，其中便明確包含著或暗中潛埋著政治的因素和要素。

李澤厚承認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的核心人物的民主與科學意識是“自我意識并非政治，而是文化”，政治運動使個體主義思想失去了文化獨立權與個人話語權，“自我”一詞帶有強烈的對啟蒙運動性質(zhì)的思想判定，認為個體文化思想不該帶上政治色彩。文化思想有一種被政治牽著鼻子走的感覺，文化與政治不是一種相互對話關系，而是被制衡與制衡關系，用他的話說就是“以專注于文化批判始，仍然復歸到政治斗爭中”，這種自我意識徹底地因政治而消亡，后來的“文革”也遵循著這樣一個模式。

2.國民性格傳統(tǒng)的固有延續(xù)，民族文化心理的特殊構建

掩埋個體主義思想的淵源還與千年以來中國士大夫等知識分子個體自身特點有重要關聯(lián)，即固有的民族性格傳統(tǒng)因素。歷來文人內(nèi)心的民族氣概善于把個體文化思想與國家民族的政治建設、國家繁榮自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啟蒙與救亡》篇章還提到：

它仍然既沒有脫離中國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固有傳統(tǒng)，也沒有脫離中國近代的反抗外侮、追求富強的救亡主線。扔棄傳統(tǒng)(以儒學為代表的舊文化舊道德)、打碎偶像(孔子)、全盤西化、民主啟蒙，都仍然是為了使中國富強起來，使中國社會進步起來，使中國不再受欺侮受壓迫，使廣大人民生活得更好一些……所有這些并不是為了爭個人的“天賦權利”——純?nèi)粋€體主義的自由，獨立、平等。

民主、自由、獨立平等僅僅是建立在國家利益之上，在文人看來不賦予任何個體意義，這與古代的政治環(huán)境和國民性格傳統(tǒng)休戚相關，中國士大夫那種先天憂而憂的民族危機感在古代相當強烈，文人之士更愿意拋開自身而心系國家繁榮昌盛，這種情緒往往在國難當前顯得更神圣和優(yōu)先，救亡比一切都急切，往往卻用錯地方，文化被用來救國救民沒有錯，但它首先應該被用作啟迪國民愚昧落后心智，而不是政治手段，這樣啟蒙運動的性質(zhì)就被徹底改頭換面了，失去了啟蒙的純粹性，特別是失去了以個體為代表的民主啟蒙性。

李澤厚還看到了這一點，就是傳統(tǒng)實用理性思想對個人成長的主導傾向，這章提到：

此外，這批舊學深厚、飽讀詩書的知識者之所以能如此徹底否定傳統(tǒng)，接受西方文化，又仍然與自己文化中缺少宗教因素，不受盲目信仰束縛，積極追求改善自己（“自強”“日新”）、一切以理性的考慮作標準和依歸有關。

淹沒個體主義的不僅僅是政治問題、國家形式，還是影響中國千年的實用理性思想。國人的遵循現(xiàn)實規(guī)律、尊重實際，一切以服務生活、服從生存為原則的實用思想特殊思維模式，構建了排擠個體的民主、自由和平等的啟蒙觀念。實用理性思想又與中國傳統(tǒng)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生存法則聯(lián)系起來，實用至上，生活為本，個體超前的思想存在就顯得與之格格不入。李澤厚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小農(nóng)經(jīng)濟也塑造了獨特的國民心理，“具有長久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小生產(chǎn)者的某些意識形態(tài)和心理結(jié)構，不但擠走了原有那一點可憐的民主啟蒙觀念”，李澤厚還善于從個體的心理，從傳統(tǒng)國民經(jīng)濟特點，從民族性格的深層基因探討，指出小生產(chǎn)者的某些心理特征也是成為妨礙個體主義存在和發(fā)展的一個特殊因素。

二、崇尚五四時期思想獨立姿態(tài)，提倡個體從桎梏中求得自由

1.推崇文人的與時俱進

李澤厚看到個人在文化學術領域中思想獨立性的可貴，這與當時80年代文化熱潮的歷史背景有關系，文化界剛剛經(jīng)歷一次浩劫，人的思想、心靈世界亟須開放，亟須從過去那種被剝奪思想文化自由的空間中逃離。在《胡適 陳獨秀 魯迅》篇章看到三位大家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學術、革命和文學中赫然的地位，認為像五四時代那些先輩們那種思想獨立的姿態(tài)在當代很需要，對個體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提倡的。他評價胡適：“所以，胡適是開風氣者。開風氣者經(jīng)常自己并不成功，膚淺浮泛，卻具有思想史上的意義?！睂m的高度評價也蘊含了他對于那種開風氣者的先賢們內(nèi)里包含的一種憐憫，“自己不成功”當然有客觀與主觀因素，客觀上受當時革命的危急形勢影響，動搖自身的信念，主觀上如李澤厚所說，“他企圖在哲學上介紹和提倡一種認為能普遍適用的方法論，這就是杜威的實用主義?！笨偟膩碚f，在李澤厚看來這個學術思想是難能可貴的，看到了個體獨立思想開風氣的重要性。

2.感慨獨立姿態(tài)的缺失

白話文運動對推動整個五四新文化運動起著重要作用，但獨立性缺失，使得原本一場浩蕩的文學革命演變成政治運動，這章里他也曾這樣評價白話文運動：

白話文運動帶來的確乎遠不只是文學形式甚至也不只是文學新精神的問題，它反映和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的民族覺醒；沒有五四學生運動，白話文不會如此迅速地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而沒有白話文運動，五四也不會有那樣的規(guī)模、聲勢和影響;它們相輔相成地造成了現(xiàn)代史的新序幕。但是，在這個以喜劇形式出現(xiàn)的戲劇中，實際卻蘊藏著無可逃脫的深刻悲?。盒问?jīng)]有取得應有的現(xiàn)代獨立性。

像白話文這樣的文學運動缺的就是現(xiàn)代獨立性，當代文學運動發(fā)展應該獲得相應的獨立性，而這種獨立性歸根到底要從人開始，往往在前輩那里獨立性被埋沒，后人更應去爭取去維護。對于陳獨秀，李澤厚則欣賞他既有政治激情的革命斗士精神，又有人格獨立和理性光芒的人生觀，陳獨秀的人生觀傳播影響了新文化運動。李澤厚曾評價陳獨秀利用西方搬來的“人權”“進化”和“社會主義”作為反傳統(tǒng)的武器，號召建立起新時代的人生觀，認為這種人生觀是“何等理性、樂觀、平易、清晰”。說到理性思維，李澤厚雖然對中國儒家傳統(tǒng)的實用理性還抱有保留的態(tài)度，但是對于文化領域保持人的理性火花還是必須的，特別是對于80年代剛經(jīng)歷過失去理性而重新獲得新生的年代特別需要理性的呼喚。

3.鼓勵文學領域思想獨立和本體情感創(chuàng)作

而對于魯迅，李澤厚在《胡適 陳獨秀 魯迅》里對他的評價遠遠超過了對胡適和陳獨秀的評價，既是啟蒙，又超越了啟蒙：

本文覺得重要的是，這種孤獨悲涼感由于與他對整個人生荒謬的形上感受中的孤獨、悲涼糾纏融合在一起，才更使它具有了那強有力的深刻度和生命力。魯迅也因此而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真正最先獲有現(xiàn)代意識的思想家和文學家……魯迅把他的情感化為本體，放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留給了人間。

李澤厚不像以往評價魯迅的文章那樣把他和政治與國家民族牽扯進來，他強調(diào)就是文學作品很平凡的一個東西，就是需要人情味，當代的藝術作品就應該推崇五四時期那種人本體情感，這也是魯迅作品獨立性的存在，魯迅個人所散發(fā)的人格獨立魅力的存在?？偨Y(jié)三位大家的評價，既中肯又不失作者自己的獨立思考，都發(fā)自人內(nèi)心最本真的東西，也是人性真實存在。倡導不能再被制度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顛倒文化藝術的本質(zhì)性特質(zhì)，藝術有其自身的獨立性，而人這個主體在與政治文化發(fā)生模糊關系的時候要清醒，同時，更重要的是要在當代展現(xiàn)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創(chuàng)作所蘊含的獨立性，人格獨立和創(chuàng)作獨立，只有個體在文化領域?qū)崿F(xiàn)真正的思想獨立才有利于整個民族個體多樣性的發(fā)展，文化領域才不會被一元化。

三、弘揚正面?zhèn)€體主義，呼喚歷史傳統(tǒng)文化轉(zhuǎn)型

1.辯證看待人道主義，反對抹殺個體獨立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和《慢說“西體中用”》兩個篇章中都很強調(diào)人本體，李澤厚辯證分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中一直提倡的人道主義出現(xiàn)的詬病，把人道主義與人本體的關系進行辯證分析。他的《歷史本體論》就指出所謂兩個本體，不管從人類或個人，都以人與內(nèi)外自然的關系而展開，而最終歸結(jié)為歷史。他有意把人這個本體歸結(jié)到歷史當中，把握歷史與人的基本問題。20世紀80年代，人們對于“文革”的災難反省滲入到了對馬克思主義的深層追問，到底當代中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是否適應，歸根到底還是對于馬克思主義沒有來得及透徹的理解，甚至把馬克思主義與歷史上倡導的人道主義混為一談，把西方宣揚的個人的人道主義誤用到中國實際的集體人道主義當中，把西方的人道主義解決個體的解放運用到中國實際的集體解放當中。所以，對于這些誤解，李澤厚作了精辟回應：

人道主義強調(diào)“人”，主要是個體、個人；因此，一方面應該反對在“革命的”“集體的”旗號下種種抹殺、輕視個體性的所謂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另方面也要看到“大我”（人類總體)與“小我”(個體)之間的關系有一個極為復雜的具體的歷史行程。

這點上，他很清晰地理清了馬克思主義的本質(zhì)，道出人道主義存在的一些詬病，80年代提倡的人道主義不應該是盲目的宣傳，而要弄懂人道主義的本質(zhì)。他看到個體存在對于時代的價值，提倡認清個體與集體的正確關系，認為個體有一種獨立性和無可重復性，主張不能再用一些集體的革命的口號去附加到人道主義身上，個人的人格、個性、權利和欲望更應該受到重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我們往往忽視了這種尊重個體權利欲望的渴求，缺乏包容的心態(tài)，以自我自居，這種情況在新時期中國的發(fā)展只會成為阻礙因素。

2. 摒棄慣于同化的趨向，鼓勵轉(zhuǎn)換式傳承文化

上文提及過“實用理性”與國民文化心理構建息息相關，李澤厚在《歷史本體論》中也表述了實用理性的內(nèi)涵，國人的這種思維模式還使得他們善于去同化外來文化，“中體西用”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在同化過程中，我們卻失去了自身有價值的獨創(chuàng)性，也把外來文化的精髓部分誤解了。我們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西體中用”正是在這個意義下提出來：

這個“中用”既包括“西體”運用于中國，又包括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學”應作為實現(xiàn)“西體”(現(xiàn)代化)的途徑和方式；在這個“用”中，原來的“中學”就被更新了，改換了，變化了。在這種“用”中，“西體”才真正正確地“中國化”了，而不再是在“中國化”的旗幟下變成了“中體西用”。

李澤厚在這里是主張人性不能再這樣的被動，在“西體中用”過程中，仍然可以發(fā)揮中國傳統(tǒng)實用理性中理智的態(tài)度和求實的精神，特別是要防犯西學被“中體”和“學”俘虜、改造和同化，自我意識和本體意識應該更好地維系推動社會存在這個“體”，鼓勵個體多樣性存在，并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本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改變、轉(zhuǎn)換既不是全盤繼承傳統(tǒng)，也不是全盤扔棄。而是在新的社會存在的本體基礎上，用新的本體意識來對傳統(tǒng)積淀或文化心理結(jié)構進行滲透，從而造成遺傳基因的改換。這種改換又并不是消滅其生命或種族，而只是改變其習性、功能和狀貌。

李澤厚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新解中闡釋上升到人生境界和心理本體的高度?？吹搅藗€體發(fā)展的新路子，即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型需要改變的核心部分，絕不全盤吸收和全盤繼承，重新構建當代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引導個體主義多元化發(fā)展。

李澤厚在著作中對于“人”的問題看法，就是對獨特個性、人格魅力和思想觀念的重視，無論哪個時代，都不應該被體制或政治等意識形態(tài)等所淹沒；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不應該丟掉個人的獨立思想，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文化學術等思想領域都需要這種文化獨立的精神存在；新時期中國應該重新提出正面的個體主義，用好實用理性思想好的一面，并且運用到傳統(tǒng)文化轉(zhuǎn)型過程中去?！?/p>

參考文獻：

[1]李澤厚.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M]. 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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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鄧野.評《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J]. 歷史研究，1989（01）.

[4]李遙.歷史的代價.李澤厚《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讀后[J]. 讀書，1988（01）.

[5]梁文道.李澤厚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http://book.ifeng.com/psl/kjbfz/200905/0520_3554_1166911.shtml，參見:鳳凰網(wǎng)讀書,2009-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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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婕，暨南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藝學。

編 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