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
著名的太原市南華門東四條,看去也只是一條尋常巷陌。多年來卻栽植出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從這條巷子里走出的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所占人口比例指數(shù)大大高于周邊其他可參照比對文化單位。對于這樣一個令人自豪的事實,我的解釋是:與其說這道巷子風水上佳,莫如說南華門里風氣醇正。
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從成立之日起就駐扎在這條巷子里。說來已經(jīng)有六十年之久,堪堪一個甲子。作協(xié)機關和編輯部,在掛牌“閻氏故居”庭院的兩座西式小樓里辦公。小樓系民國初年由某家德國公司承建,至今功能完好,漫步小院,歷史滄桑感會油然而生。巷子里原先更具歷史滄桑感的若干典型傳統(tǒng)的四合院,則在近三十年間被迤邐拆除,歷年新建的宿舍樓便深深淺淺散落在一條巷子里。拆遷新建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整個過程,南華門不僅見證抑且經(jīng)歷了這一過程。歷史就這樣在變動不居中前行,當代就這樣介入著通向過往的歷史。而這道巷子,是個死胡同,相對封閉,自成格局,仿佛圈定了屬于它的歷史,包括其間的種種細節(jié)。六十年來,幾代駐會作家和刊物編輯以及會務工作者,大家在一道工作,大家在一塊生活。所謂人文薈萃。人文薈萃之地,于是就漸漸養(yǎng)護出一種氤氳在這里的文化氣息。往大里說,南華門有了只是屬于這里的獨特風氣。
風氣,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想要把它說清楚,應該承認有一點挑戰(zhàn)性。我以為,一個獨特群體聚落所葆有的風氣,一定離不開這一群體聚落多數(shù)人的養(yǎng)護,更其離不開若干標志性人物的引領和表率。
作為名滿中國文壇的文學流派“山藥蛋派”的幾位主將,前些年已經(jīng)先后辭世,但他們不僅給文壇留下了眾多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作品,尤其留下了值得后人稱道的人格風范。作為我們尊敬的師長,他們的人格魅力可謂長生不死。馬烽的嚴正,西戎的篤誠,胡正的瀟灑,孫謙的親和,岡夫的溫厚,師長們種種高貴的品格,成為留給人間留給后人留給我們南華門的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更不消說山藥蛋派的祖師爺趙樹理大師,他的人格更是高峰中的高峰,他幾乎就是一個偉大的傳奇。
眾所周知,為著名的“山藥蛋派”在理論上定名的,正是我這篇文字格外想要好生說道一番的李國濤先生。
李國濤先生,出身于世代書香的巨室名門。與前面提到的幾位從革命隊伍中成長起來的師長相比,李老師的文化養(yǎng)成和氣質修為毫無疑問別具一格。斗膽言說,我認為李老師身上凸顯出的,是溫柔敦厚的君子人格和特立獨行的儒雅風骨。
這樣的人格,如此的風骨,我們在生活中多見嗎?那可真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幾十年不間斷的革命,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以破敗為能事,以殘賊為樂趣,以下賤為光彩,以丑惡為榮名。那種乖戾的惡意、那種奸邪的刻毒,革掉的本民族人文精英和文化瑰寶實在是太多了。好在歷史悠久從來不曾斷裂的華夏文明無比強韌,讀書種子竟然劫后余生存而不滅、仁人志士竟然潛伏隱忍毀而不絕,李國濤先生的存在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明證。如此了不起的存在,惜乎太少,于是就更加顯得彌足珍貴。
李國濤先生的存在,之于南華門里的文化氣息,之于氤氳在這道巷子里的堂堂正氣,絕對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巨大因素。
西戎老師去世時,馬烽老師尚還健在。在西老師的一個追思會上,馬老師滿懷深情地說:在我們山西省作協(xié),西戎是第一個有功之臣。這話說得一點不錯。想當年,幾位老作家既是著名作家,同時又是協(xié)會領導,他們干部級別夠高、薪金數(shù)量可觀,統(tǒng)統(tǒng)不把什么職務官位看在眼里。不貪錢,不戀權,紛紛想盡辦法要撇開日常事務去深入生活,去精心創(chuàng)作。西戎老師,耳根軟、好說話,推脫不開諸位戰(zhàn)友的委派信任,不僅多年主持機關領導工作,而且始終兼任機關刊物主編,辦好刊物、發(fā)表佳作、培養(yǎng)隊伍、管理機關,堪稱任勞任怨,可謂嘔心瀝血。對于西老師的功績,馬老師的評價一言九鼎,至確精當。
關于“文革”之前省作協(xié)的情況,我們這茬晚輩作家只是有所聽聞,自然不曾親見?!拔母铩苯Y束之后,省作協(xié)的整體狀況,特別是《山西文學》編輯部的整體工作,我都曾親歷親見,于是就具備了過來人的些許發(fā)言權。就編輯部的工作來說,我認為:西戎老師確立大政方針,而后全權委托、真正操控整個編輯部工作的靈魂人物,是我們尊敬的李國濤老師。
比方,刊物草創(chuàng)恢復之初,像李銳、王子碩、燕治國,還有我,大家都是剛剛學習寫作,以工代干調入編輯部的。幾個毛頭小子,初中高中學歷,乍然當了山西文壇最高級別刊物的編輯,究竟該怎樣看稿?如何改稿?怎樣聯(lián)系作者?如何編輯刊物?毫不夸張地說,我們都是李國濤老師親自訓練出來的?!渡轿魑膶W》編輯部的年輕編輯們,后來幾乎個個都擔任過主編副主編,大家終能成為稱職的編輯,李老師的言傳身教功不可沒。
當然,李老師開始作為編輯部主任、后來作為刊物主編,統(tǒng)馭整個編輯部、編好刊物,使我們《山西文學》在全國省級刊物中始終名列前茅、大名而能鼎鼎,屬于領導職責,皆是題中應有。我特別還想說的是,如何統(tǒng)領整個編輯部,倡導并形成團結、和諧、嚴謹、高效、廉潔、敬業(yè)的良好風氣,李老師身教言教,同樣功不可沒。
做編輯,能夠提高文學藝術的審美境界,有助于我們幾個編輯的業(yè)余寫作功力的極大提高,這毋庸置疑;編輯們,自身具備了日漸提高的寫作功力,反過來則強化了我們的審稿能力,這同樣毋庸置疑。對于我們幾個年輕編輯奮力投入業(yè)余創(chuàng)作,馬烽老師曾經(jīng)擔心:你在那兒看稿子,這不假,可是說不定你心里在構思自己的小說,這難道不會影響編輯工作嗎?西戎老師則是寬厚長者的風度,對于我們的創(chuàng)作實績,總是露出天真赤子般的笑容。李國濤老師更是如此。我們的作品,只要寫得好,他就慨然拿來發(fā)頭條。他真誠地希望我們進步,樂觀其成。像是看見自己的孩子在進步,絕對沒有任何不健康或亞健康反應。過往種種,想來令人感慨。仁者的心胸,長者的風度,有如春風化雨。
李老師當主編,是我們的直接領導,同時他還是一位令我們由衷敬仰的學者。他當然也在利用不多的業(yè)余時間來寫東西。當時,我們知道他是一個評論家,是一個魯迅研究家,還差不多是一個紅學家。他的大作,尋常見諸種種理論研究名刊。而我們經(jīng)常不斷能夠看到的,是他在《山西文學》刊物上所寫的精短的“編稿手記”。編稿手記這種新穎編刊舉措,是李老師的獨創(chuàng)。后來,我當主編的時候,也延續(xù)了這一編稿傳統(tǒng)。主編與作者的互動,編輯對創(chuàng)作的評價引導,有了一種最快捷高效的方式。李老師那時經(jīng)常參加機關領導層會議,一邊開著會,他在會上一邊就開寫那些精短文字。李老師的鋼筆字,龍飛鳳舞的,真叫好看,那樣的寫作過程,舉重若輕,真叫瀟灑。李老師的文字功底、藝術感覺如何?編稿手記白紙黑字俱在,那叫漂亮,那叫精美。
——我當主編時寫編稿手記,也學李老師的風范。這兒開著會、或者談著話,手底文不加點就那么寫下來。那些文字,自己如今看來也還滿意。我的文字當中或有機智幽默簡捷入木,但僅止如此而已,要論淳厚雋永波俏泓涵,難以望老師項背。如今我的年齡日增,又在反復拜讀我們的國學經(jīng)典,希望在文字功底上,往后能多少接近些李老師,區(qū)區(qū)此心,也是希冀日新日進之意。
記得在三十年前一篇談論編輯眼界的文字中,我闡述過一點切身體會。我歸納,編輯有幾種審稿的眼光。一種,就叫編輯眼。一生做編輯,極少寫文章,但其中自有高手。或許不會騎馬,偏能相馬,具備高明的審美眼界。一種,是為評論眼。尋常多寫評論文章,指點文苑江山,仿佛高明的外科大夫,手術刀鋒利無比,一針見血、一擊致命。一種,則是創(chuàng)作眼。身為編輯,同時喜好創(chuàng)作,審讀稿件便有了一種更為內(nèi)在的同情,有如名老中醫(yī),甫一搭脈,一切癥狀了然于胸。
私下曾經(jīng)劃分,我自個自然屬于創(chuàng)作眼無疑,對李國濤先生則認為他屬于評論眼。兩種眼光的劃分,并無高下之判,大家該是各有所長各有秉持各勝擅場。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我今番卻是看走眼了。李老師在離任主編崗位之后,迎來了他的寫作繁榮期。他一如既往地,依然在各種理論名刊重鎮(zhèn)發(fā)表大塊的評論文章。評說現(xiàn)代派,指點意識流,解說“有意味的形式”,厘清看似無序的文壇寫作走向。同時,他在各地多家報刊上,開辟獨家專欄,貢獻各式精美散文和隨筆短章。講文壇掌故,談史海一得。文筆雋秀,見地穎銳。
最是讓人驚嘆,李老師開始發(fā)表小說了!多年當編輯看稿件,不會消磨人的創(chuàng)作靈性嗎?長期搞理論寫評論,不會格式化人的思維狀況嗎?事實證明,任何擔心和懷疑統(tǒng)統(tǒng)變成多余。李老師不僅在寫小說,而且寫得非常好。不是非常好,那叫“相當好”。
回想我自身的寫作歷程,除了時間短缺,寫作狀態(tài)嚴重不佳。一個字叫“急”,兩個字叫“匆忙”,三個字是“太浮躁”,四個字是“火燒屁股”。沒有系統(tǒng)讀過幾本書,沒有任何理論儲備,有點生活,有點對生活的粗淺感覺,又不曾好生沉淀咀嚼。鋪開稿紙就那么開寫,就那么拿去發(fā)表。急于成名成家,急于賺取稿費,急于證明自我,許多作品,不是自然生長成熟起來,而是拔苗助長硬性努將出來。生活拮據(jù)壓力大,“文革”十年耽擱多,難免急功近利,亦屬情有可原吧,作品寫得粗糙則是毋庸置疑。十足的野路子,可以說是“質勝于文則野”。
李老師的小說創(chuàng)作則不然。讀書底蘊厚,文筆磨煉多,理論上的自我引導如驅輕車而就熟路,早年生活的沉淀早已麴糵化為佳釀。李老師的語言文字尤為值得稱道。帶點書生氣,有點書卷氣,或曰學者氣,總括而言是文人氣。氣息氣場氣韻氣勢氣派氣概,文氣流布,充斥彌漫。
回過頭來看,李老師主管刊物的年代,內(nèi)在格局全然具備有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才能和潛質。他只是沒有寫小說而已,有如潛龍勿用。那么,由他來主管一個刊物,全權主審稿件,他的眼界之高,還要誰來多嘴饒舌予以確認嗎?既有編輯眼,還有評論眼,更有創(chuàng)作眼,由這樣的眼光來審閱稿件,誰還能不認可呢?
在李國濤老師主管《山西文學》年代里,眾多初學者投來的稿件遇到這樣一位主編大人,是作者們的幸運。經(jīng)李老師之手,發(fā)現(xiàn)提攜培養(yǎng)出來的作家,我們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從西戎老師,到李國濤老師,他們自然從來都不曾以誰人的恩師自居。幼稚的謙卑的初學者,最終成長為器宇軒昂的知名作家,那是他原本就有這樣的天賦和潛質。編輯部職責所在,理應扶持培植,沒有壓制人才,不曾埋沒英俊,份所當為。但我相信,每個在《山西文學》旗幟下成長起來的作家,不會忘記老師們的無私栽培。拳拳此心,盡在衷腸。
南華門巷子里,山西省作協(xié),或也可以稱做具象化了的山西文壇。在這座文壇上空,最早飄揚起了山藥蛋派的旗幟。地域特色,流派標識,說來也難免是一柄雙刃劍。強調農(nóng)村題材,強調地方語言風格,是幾位老作家的不成文的文藝指導方針。這當然無可厚非,或曰正是題中應有。但改革開放之后,新生代作家群體的成分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大家的生活儲備各有千秋,文化背景各有不同,寫作手法也各具個性特色。清醒地全面看到這一情況的,首先是李國濤老師,予以理性把控作出針對性辦刊舉措的,也是李國濤老師。這一定和西戎老師的大力放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寬厚胸襟有關,但我們依然不能不為山西文壇感到幸運。老作家們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李國濤,這簡直就是歷史的選擇。
比如率先成名的成一、韓石山、李銳、蔣韻等幾位作家,略后些成名的鐘道新、潞潞、趙瑜、王祥夫、呂新等作家,涉獵題材五花八門,創(chuàng)作手法花樣翻新,李老師領導的編輯部一視同仁,踢開門戶之見,山西文壇從此敞開了更為開闊博大的藝術包容胸襟。
晉軍就這樣在不期然間崛起了!
晉軍崛起的呼聲曾經(jīng)震動整個中國文壇。山西號稱文學大省,憑什么?憑的是前頭的山藥蛋派與后來的晉軍。客觀評判,晉軍的文學成就足以與山藥蛋派抗衡而毫不遜色。曾經(jīng)評價并且為山藥蛋派在理論上定名的,是李國濤老師;更曾經(jīng)為培養(yǎng)晉軍多數(shù)主將做出了無與倫比的貢獻的,還是李國濤老師。
作為他的老部下,他的一名學生,這樣高度概括評價李老師,恐怕李老師要批評我了。他會批評我說得過頭了。
李老師就那樣,君子懷德,修己安人。他做了那樣多的工作,有那樣多的貢獻,付出了那樣多的心血,他卻總是謙遜有加。便是說到對學生們的批評,無論對人對事還是對作品,他的批評也總是顯得那樣溫柔敦厚,與人為善,長者情懷。
這就不能不談到李老師的為人。
從剛剛開始寫作發(fā)表作品,我就有了屬于自己的一點感悟。寫作了文章拿來發(fā)表出版,成名成家得稿酬,但它的功用絕不僅僅如此。我們的作品,令人愛讀,有愉悅讀者的功能,說得驕傲一點,或許還有幾分寓教于樂的意味在內(nèi)。懲惡揚善,有所擔當。但寫作的過程,首先是一個內(nèi)在自我修煉的過程。文學,猶如哲學美學,一定該有塑造作家自身的功能。寫了一篇文章或者幾部著作,自個就無形中端起來而不自知,那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異化。這樣的面孔,我們身在文壇,何嘗少見。有一句成語“平易近人”,寫作,應該使我們更加接近人類,而不是相反。
我愿意是這樣的一個作家,希冀自己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而李國濤老師,他確乎就是這樣的一位作家,一位批評家,一位學者,一位文人。正像《論語 ·述而》篇第三十八章所言:“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蔽矣X得這句話用在這兒形容李國濤老師,非常適恰。幾乎就是他的傳神寫照。他果然稱得上是一個君子。如前所說,李老師身上確實具備了溫柔敦厚的君子人格和特立獨行的儒雅風骨。
《論語》每言“君子”,老百姓日常也愛說這個名詞。君子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樣?南華門里的人有緣了,我們看到的李國濤老師,便是君子。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溫良恭儉讓的李老師,總是那么一個樣兒。泰然自若,莊敬自重;不疾不徐,無狂無狷。但在我和老師相處的歲月里,確實還見過他的別種樣態(tài)。我的長篇紀實《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在大陸出版了節(jié)選本,在臺灣出版了完整的繁體字豎排本。上面紀錄了許多發(fā)生在編輯部和我們文壇的若干大小事件。書中寫到了李國濤老師在編輯部的幾番暢懷大笑,寫到了他的一次暴怒。
先說幾番大笑。
編輯部小樓二層那個當央的大房間,當初李老師和我們小說組擠在一塊看稿辦公。他的辦公桌,在右首臨窗。剛進門的地方,我和李銳共用一張辦公桌,面對面各自看稿。那時正是文學熱,自然來稿多不勝數(shù)。每周,我們當責編的,大約都要審稿四百件左右。一個月下來,審稿量絕對上千。編輯部里鴉雀無聲,大家埋頭看稿,耳邊是紛紛翻動紙頁的聲音,像是輕風拂過楊樹林??锤宓揭粋€回合,李老師會站起來,直一直背脊,舒展一下四肢。這時,大家也就起身,給水杯里續(xù)水,或者上一趟衛(wèi)生間。編輯們蓋無聊天扯閑話,不談國是,更不會低級趣味播弄什么家長里短。大家都忙,忙極了。再者,李國濤老師領導長者的樣子擺在那兒,編輯部里風氣儼然。
但有那么幾次,李老師在自己的辦公桌那兒,坐著或剛剛站起,突然就爆發(fā)出一陣朗聲大笑。突如其來,聲震屋宇。大家吃驚,都從稿紙堆里抬頭,個個臉子上寫滿錯愕。李老師便開始解釋他的大笑,仿佛是在添加按語,來一則“編稿手記”。
“哈哈!想我李國濤,出身不好,自己還是知識分子臭老九,歷次運動竟然,哈哈!竟然沒有被揪出來,沒有挨斗!哈哈哈哈!”
“文革”結束前夕,山西作協(xié)部分恢復系統(tǒng)職能,稱做“文藝工作室”,李國濤老師從社科院調來,主管編輯部工作。他自然屬于知識分子,所謂臭老九。在那個時代,中國知識分子是整個被打入另冊的一個階層,一個極為廣大的群體。非是過來人,不能體察他們那種受迫害的極度恐怖。而李老師出身怎樣“不好”,盡管當初我們未得其詳,但也有所揣測估摸。不是傳統(tǒng)的大戶人家出身,他的身上哪里會有那么多的文明氣息?
《論語》多言“君子”,孔夫子自身便是一位最偉大的君子??鬃又鲝垺拔0畈蝗?,亂邦不居”,這主張自是相當明智,但也客觀證明了春秋時代的活潑寬松。上蒼生人以腿腳,自由遷徙是天賦人權。你這兒迫害知識分子,老子抬腳便走。民國年間有謠諺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這位爺憑什么如此氣粗?原來時代寬松,遷徙自由??!后來的被污名化的臭老九們,你能往哪兒逃呢?
《論語·公冶長》篇第二十一章也講到在無道邦國生存的例子。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在邦國無道的情況下,寧武子其人裝傻充愣,外示愚魯,韜晦自保??追蜃邮且晃粋ゴ蟮娜识钦撸B他老人家都不無贊嘆:這個人假作愚魯?shù)墓Ψ?,我們不及他啊?/p>
李國濤老師是怎樣逃脫躲過了歷次運動的迫害的呢?我們不得而知??峙吕罾蠋熥约阂舱f不清楚。我猜想,李老師也是一位仁而智者,他的睿智聰明,隱忍潛藏的智慧,一定對他的生存起過決定性的作用。李老師待人寬厚,與世無爭,這樣的君子人格,也一定對他的生存起過決定性的作用。
——歷史充滿血腥,但也總是給人希望。秦始皇們,焚不盡天下詩書,殺不絕天下士子文人。強韌的文明,在與任何暴虐的對抗中,贏得了它的偉大榮光,證明了它的生存?zhèn)チΑ?/p>
我再說說我親見的李國濤老師唯一的一次暴怒。
作協(xié)院內(nèi)三號宿舍樓,是七十年代末建成的。分配住房年代,家家無房、戶戶短缺。新建住宅樓如何分配?成為全機關最敏感的民生大計。黨組決策,成立了分房機構。部分黨組成員之外,機關各部門還選出了代表進入分房機構。編輯部代表,是李國濤和周宗奇二人。
每到分房或者調工資,馬烽老師總是帶頭表態(tài)。他當時住在四合院平房里,斷然聲稱:我就死在這個房子里好啦,我不要求分房!調工資也是,馬老師率先表態(tài):我的工資夠高的了,有限的名額讓年輕人們增加一級工資吧!馬老師帶頭,西戎以下幾位師長也都紛紛表態(tài);幾位夫人,自然是馬烽夫人段杏綿老師帶頭表態(tài),隨后各家夫人從善如流,統(tǒng)統(tǒng)不參與調工資。馬老師的風度,不愧是幾位老作家里的領頭羊,機關黨組的一把手。但馬老師既然是黨組一把手,盡管個人不要求分房,也不具體參加分房機構,具體如何分房,牽扯到利益分配蛋糕切割,卻到底脫不了干系。人們的種種訴求,或有登門懇告,或有段杏綿回家轉述,馬老師自是了然于胸。正如全機關人員一致認可的:馬烽掌控全局,機關里什么事能繞得過他去?
我當時住在機關外居民大雜院,屬于有房者,對于作協(xié)分房有點事不關己,沒有閑工夫去關注。然而分房中的種種擾攘,在機關里沸沸揚揚,令人耳根不得清靜。
先是聽說周宗奇在分房機構會議上,當眾對段杏綿拍了桌子,摔門而去。起因是:分房機構有過多次研討,形成了基本合理的分配方案,據(jù)說段杏綿老師說了點別的意見。段杏綿說話,那背后可就是馬烽的意思啦。周宗奇摔門子,是沖這個。當時,鄭篤老師參與主持作協(xié)工作,出任分房機構領導,追出來指責周宗奇。鄭篤個子小、嗓口大,像是京戲黑頭那樣的聲口。話語里有威脅周宗奇的味道:
周宗奇!你太放肆!你眼里還有沒有領導?
周宗奇紅臉漢子,偏生不懼這一套,直撅撅頂了回去:
毬哩!說是尊重群眾意見,自己在后頭操控,我見不得毬這個!
然后,就是李國濤老師在編輯部的那次暴怒了。
記得是一個下午,當時在辦公室當干事的曹平安來編輯部,催促李國濤去開分房機構會議。先是在房間里,李國濤拒絕去開會。聲音不高,態(tài)度堅決。曹平安就繼續(xù)低聲慢氣笑模笑樣來催請,仿佛分房是老曹的家事,老曹懇告誰去幫忙似的。記得老曹回了辦公樓那面一趟,大概是秉承了鄭篤等領導的指示,再次來編輯部催請李國濤。這一回,李國濤疾步走出編輯部大房間,在走廊上對曹平安起了高聲。那是我僅有一次見過的李國濤的暴怒,房間大開門,李老師憤怒的聲音從走廊上帶著回聲傳進編輯部來:
我不去!你就告訴他們,我李國濤不參加分房小組會議!全體分房小組成員,大家研討半個月,所有群眾意見,加起來不如馬烽的一個屁臭!
我不在走廊上,沒有看到當時曹平安先生的臉色,也不知道曹先生是怎樣離開現(xiàn)場,又如何去匯報情況。李國濤老師岸然回到編輯部來,面色煞白。房間里的空氣凝固了一般,諸位編輯繼續(xù)埋頭看稿,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中的這些事,時過境遷,寫下來講出來,或許只是一點小小趣聞,一截談資。但這些事,之所以留在我的記憶中,歷久不滅,總有它值得留駐的意味。
李老師的幾番忘懷大笑,想來令人感嘆。囚徒脫出牢籠、奴隸掙斷鎖鏈、戰(zhàn)士得慶生還、靈魂重獲自由,不過如此??梢栽O想,專制暴政,曾經(jīng)怎樣戕害壓抑過一位知識分子的精神啊!
李老師的一次暴怒,則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君子的風格多側面。君子又何嘗總是溫良恭儉讓,君子仁為己任、勇猛剛健,何嘗缺少擔當。正如孟子歸納的大丈夫氣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李老師,是一位學者,是一位讀書人,當然也始終算是一位布衣。李老師的那次暴怒,頂多算是布衣之怒。布衣,小小老百姓,曾經(jīng)不敢言甚至不敢怒,生活在這樣狀況下的人,對這樣的壓抑該是有著刻骨的體察。布衣之怒,不能不讓人擊節(jié)贊嘆,連聲喝彩!
前不久,山西出版集團隆重出版了五卷本的《李國濤文存》。
這是山西作協(xié)的一件大事,也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為這部作品的出版,《山西文學》編輯部的晚生后輩們積極踴躍,出了不小的力氣。那么,這部書的推出,就更其是一件值得稱道的好事。對我們尊敬的先生長者,有一點反哺回報,首先感動了我們自己。
古人有言,仁人志士追求的所謂“三不朽”,是為“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那是中國讀書士子的宗教般的情懷。
李國濤先生近六十年筆耕不輟,著述等身。他的評論文字,見識高拔、器量宏闊;他的散文隨筆,雋永超逸、雅致從容;他的小說,文化意味濃重,藝術化地再現(xiàn)了被時光遺棄的過往,更艱苦卓絕地發(fā)掘出了蒙塵過厚的某種傳統(tǒng)精神。
李國濤先生擔任我省作協(xié)機關刊物主編多年。建造晉軍多級梯隊,托舉文學大省輝煌,大有功績。
李國濤老師謙謙君子,風骨儒雅。立身處世,言語舉動,堪稱行為世范,是我心目中由衷敬仰的師長。
立言立功立德,李老師在幾個方面都無愧是我們的先生。
我們南華門東四條,是一條著名的巷子,也是老太原大肆拆遷新建的進程中得以留存的一條普通巷子。大家工作在這里,生活在這里。這里氤氳著某種寶貴的文化氣息。
李老師年事已高,說來已是八十有五的高齡。
他尋常天天出門散步,和他的老伴楊老師相隨了,踽踽而行,成了我們巷子里的一道風景。
對了,除了作家協(xié)會的人員之外,南華門還保全有一家獨門獨戶的四合院。那個院落,屬于私產(chǎn),不歸作協(xié)機關。院子的主家開辦了一所幼兒園,名堂響亮,叫做“陽光幼兒園”。每日早晚,上下班時光,家長們迤邐前來接送孩子。巷道里于是顯得很亂,但也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機。孩子們注意到那位老爺爺了嗎?他們感覺到這條巷子里的文化氣息了嗎?
文明自有其遺傳密碼,以我們無法盡知的方式傳播。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華夏文明,生生不已。
李老師的一部長篇小說,題目是“世界正年輕”。
這個題目真好。
南華門巷子里,文氣氤氳中,陽光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