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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的歌聲

      2014-05-26 00:24:14羅金陵
      散文百家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變天阿牛木條

      羅金陵

      爸爸又在校園唱歌了,信息比歌聲傳得還快。

      爸爸喜歡唱歌,有一副好嗓子。

      第一次聽到爸爸唱歌是在大年初二。

      那年,嫁到十多里遠的姑姑帶著孩子來給姥姥拜年,住了下來。吃過豐盛的晚飯后,我們幾個孩童揉著脹鼓鼓的肚子,心滿意足溜出村頭打玩。玩累了,跑回家,在爸爸住的廂房里看見姑姑在翻看舊相簿。姑姑指點著照片對我說,這張是在扶典鄉(xiāng)讀小學(xué)時照的,這張是在梧州城北讀小學(xué)時照的……姑姑小時候,爸爸出去當(dāng)教師,把姑姑帶在身邊,供她讀書。姑姑很幸福,也很幸運,因為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女孩子是很少有書讀的。她說,那時你爸爸很活躍的,教學(xué)生唱歌,唱《牧羊姑娘》、《漁光曲》、《八月桂花遍地開》,還會唱粵曲《鵝馬搖鈴》,唱得很好聽,學(xué)生們很喜歡他。甜美的回憶使姑姑臉上漾起了笑容。怪不得姑姑對爸爸好,原來爸爸給了姑姑那么多快樂。說著,爸爸進來了,姑姑笑看著爸爸,叫他唱支歌給我們聽聽。

      爸爸猶豫了一下,看看姑姑,又看看我們,看得出,爸爸心情很好,卻說記不得了。姑姑打氣道,不怕的,唱吧,讓他們聽聽。爸爸遲疑了一下,拿起碗喝了口茶,笑了笑,竟真的唱了起來?!皩γ嫔缴系墓媚铮銥槭裁幢瘋甭曇敉褶D(zhuǎn)高亢,跟他平時講話的聲音簡直是兩個樣。姑姑說,你爸爸唱的是《牧羊姑娘》。我佩服爸爸的記憶,他竟一字不頓地整首歌唱了下來。接著,又唱了《漁光曲》、《八月桂花遍地開》、粵曲《鵝馬搖鈴》等,一首接一首,姑姑有時也附和著一起唱。歌聲從廂房的窗口飄出,飄得很遠,引得鄰屋的孩子們都跑來看熱鬧。興致上,爸爸說起他年輕時參加在桂林市舉辦的廣西教師暑期進修班,在晚會上得了個第三名哩。姑姑說,當(dāng)時很多女孩子追求你爸爸,他都拒絕了。哎,阿爺死得早,體弱的祖母和兩個年幼的姑姑靠你爸爸掙錢供養(yǎng),他要娶個能干農(nóng)活的媳婦扛起整個家,你爸爸心里苦呀!那天晚上,爸爸很高興,唱了很多歌,說了很多話,聲音都有點嘶啞了。

      第二次聽爸爸唱歌,是在山林里。那時,由于家里人口多,上有老下有小,負擔(dān)重,靠出工掙工分難以維持一家開支,爸媽工余便常去山里找些藥材到市場賣。有時生產(chǎn)隊放假,剛好我和表哥也是星期天不用上學(xué),便跟隨父親進山找藥材。一次,我們又跟父親進山去采集桑寄生。各人都采集了一挑擔(dān)后,便坐下來休息,用木葉盛取山泉水消渴。喝夠了水,頓覺神清氣爽。我們坐在石塊上,聽鳥兒啁啾,享山風(fēng)徐來,分外暢快。這時,爸爸來勁了,“咿、啊”地清了清嗓子,又唱起了《牧羊姑娘》、《鵝馬搖鈴》。表哥鼓起了掌,爸爸很快樂,還向我和表哥講授了一些唱歌技巧,說我倆聲音都不錯,有時要吃些冰糖燉木瓜、吃生雞蛋,保養(yǎng)好嗓子。

      “你聲音那么好,年輕時應(yīng)該去唱歌?!北砀绺职滞毒?,很聊得來?!拔蚁脒^當(dāng)歌唱家,有導(dǎo)師肯帶我,但家貧沒辦法”,爸爸說,他最懷念的是在學(xué)校那段時光。他上的音樂課是最受歡迎、最有吸引力的,學(xué)生聚精會神,窗外圍滿家長,歌聲飄繞校園……每每提起,爸爸菜色的臉便會泛起光彩,眼里耀出光芒。

      此后,每逢進山采藥,林子里便會響起我們的歌聲。爸爸分外精神,歌多話也多,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xiàn)了。一次政治學(xué)習(xí),阿牛突然站起來說:“聾佬在山里唱‘變天歌!”人們愕然了。大家知道,“聾佬”指的便是我爸爸。由于長期缺乏營養(yǎng),爸爸耳朵失聰,跟他講話要費力地加大音量,有時爸爸是憑著看口型、觀神態(tài)來猜測你話語的意思,常弄得人啼笑皆非。

      “是什么‘變天歌?”政治隊長盧大叔嚴肅地問阿牛。

      “唱什么‘姑娘啦,什么‘婦道啦,什么‘可憐啦,總之黃色歌,想‘變天!”“變天”是政治學(xué)習(xí)時報紙上講的詞語,竟讓阿牛運用上了。阿牛有一次偷隊里的木薯,被爸爸撞見,爸爸數(shù)落了他,他一直記恨在心。爸爸在山里唱歌被放牛的阿牛聽到了,阿牛終于找到了報復(fù)的機會。

      盧大叔看著我爸爸:“聾佬你講講你唱的是什么歌?”

      “你說做什么工時唱歌?”爸爸只聽得清一兩個字,有社員忍不住笑了起來。

      盧大叔又厲聲重復(fù)一次。

      這次爸爸聽到了,看看阿牛,說:“唱了《牧羊姑娘》,《鵝馬搖鈴》?!卑职帜樕嫌悬c惘然。

      盧大叔與我爸是同齡人,知道我爸在學(xué)校當(dāng)教師時教唱過這兩首歌。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以后不能再唱!”

      爸爸在舊社會當(dāng)過教師,屬“舊人員”,是不能亂說亂動的,怎么能唱歌娛樂呢?宅心仁厚的盧大叔保護了我爸爸。

      好在我們村地處偏僻,沒有什么人來追究,唱“變天歌”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媽媽卻饒不了,把爸爸大罵了一場。媽媽聲音大,罵得兇。媽媽里里外外一把手,挑起了家庭的重擔(dān),爸爸從來都是讓著她的。

      歌不能再唱了。那陣子,爸爸整個地瘦了一圈。爸爸是個性格單純而又耿直的人,平時常對我們說,古人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做人要有直脊梁。直是直,他卻不會轉(zhuǎn)彎,不會講奉承話,爸爸常惹人不高興。

      “變天歌”事件對爸爸刺激太大了,他默默出工、默默無聲了好幾個月。

      那段期間,隊里伐木條,以家庭為小組出工。星期天學(xué)校放假,我也一起進山伐木。伐下的木條要集結(jié)成堆,方便搬運。媽媽用鋤頭挖出了一小塊平地堆放木條。山很陡,木條從山上往下推放,有的直接滾到了小平地的下方。爸爸主動到小平地處攔截木條。這是個危險的工作,媽媽叫他不要攔,我們慢慢推放。可是爸爸不聽,拿了一根攔木棍,也不聲張就下去了。我和媽媽小心翼翼地向下推放木條,有好幾根眼看就要滑到山下去的木條都被爸爸用攔木棍給攔截住了,我打心眼里佩服爸爸有兩下子!然而,意外卻發(fā)生了!都怪我,把一根木條推得太快,粗大的木條順著山勢往下急滑翻滾,爸爸一看立時做好架勢,把攔木棍深深地插進山地里,然后用肩膀扛著,形成一個三角形狀。媽媽一看危險,叫他快走開,不要攔!爸爸似乎沒有聽到,也似乎根本沒有避開的意思,叉開腿前弓后箭傻頂著攔木棍?!班兀 币宦曓Z響,滾木條與攔木棍碰撞了。剎那間,只見空中有個球狀在翻轉(zhuǎn),然后又重重地跌下了地。那個球便是我爸爸!我“啊”地大叫一聲,和媽媽幾乎是哭喊著趕到爸爸落地處。爸爸跌進了茅草叢。俄頃,茅草叢動了一下,爸爸奇跡般地站了起來,慢慢地扭動了一下腰身,似乎沒有什么損傷?!翱奘裁?,死不了!”爸爸臉色很難看,我卻破涕為笑了。多險喲!

      爸爸又唱歌了,一別校園幾十年!人說是枯木逢春,是黨落實了政策,他恢復(fù)了教師待遇。多少次的等待,多少年的盼望,爸爸終于盼來了今天!在老校長的鼓勵下,在陽光普照的校園里,爸爸又歌唱了!

      “八月桂花遍地開……”爸爸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遍地盛開的桂花,擁抱和暖燦爛的秋日,擁抱一張張陌生的笑臉。那種快樂,那種興奮,不亞于唐時平復(fù)戰(zhàn)亂、“初聞涕淚滿衣裳”的杜甫!

      學(xué)生圍近來了,家長湊過來了,有些家長還是爸爸當(dāng)年的學(xué)生哩。他們傾聽著,議論著,有好奇,有感慨,有嘆息……

      我又浮現(xiàn)起爸爸在廂房里、在山林中唱歌的景象,浮現(xiàn)起“變天歌”事件的窘態(tài)、攔截木條時的“滾球”……

      此時,爸爸的歌聲已由酸楚變得蒼勁雄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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