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玉華
中國古代多種小說概念辨析
呂玉華
中國古代對于小說有多種稱呼,這些內(nèi)涵相似的概念在具體來源和文論應用當中各有特點。稗官、稗史體現(xiàn)了小說作為史之苗裔的特征,相關(guān)論述集中在勸誡、補史的功用層面。說部相當于小說總匯,概念涵蓋極為寬廣,甚至包括戲曲在內(nèi)。傳奇概念幾經(jīng)變遷,不過最核心的內(nèi)容一直是才子佳人世情故事。演義的方式來源于儒經(jīng)、佛經(jīng)等典籍的俗講,是以大眾喜愛的通俗方式解讀歷史經(jīng)典。在文獻記載當中,這幾種小說概念一直并用。直到近代,“小說”一詞方才徹底取代了前幾項,實現(xiàn)了術(shù)語的統(tǒng)一和規(guī)范。
小說;稗官;稗史;說部;傳奇;演義
中國古代的“小說”概念可分為兩大序列、三條發(fā)展脈絡。
一大序列是班固《漢書·藝文志》確立的小說概念,可命名為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該概念為小說正宗,從漢代一直沿用到清末。這一大序列就是一條獨立的發(fā)展脈絡,從始至終,其概念內(nèi)涵保持穩(wěn)定性,也為歷代正統(tǒng)史家所固守。該序列小說的語言特征為文言。
另一大序列是文學意義的小說概念,包括兩條發(fā)展脈絡,均與正宗的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有關(guān)。下面就結(jié)合作品實際來看。
發(fā)展脈絡之一是雜傳記。雜傳記是以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材料為基礎(chǔ)發(fā)展起來的,并且接受了史傳散文的寫法,其典型代表就是唐傳奇。該發(fā)展脈絡可表述為:漢、魏晉志人、志怪、雜傳記——唐傳奇(雜傳記)——宋傳奇——明文言小說——清文言小說。此類小說體現(xiàn)了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和史傳的結(jié)合。有許多小說集是一書二體,既有曼妙鋪陳的雜傳記部分,也遵循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傳統(tǒng),體現(xiàn)為大量的材料雜纂。清代著名小說集《聊齋志異》就是如此。該類小說的語言特征是文言形式。
發(fā)展脈絡之二是白話通俗小說,是市井伎藝以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為表演材料,并進行了口語化通俗化的加工,逐漸形成的新型文本,其發(fā)展脈絡可抽繹為:俳優(yōu)小說——俗講/說話——話本——白話通俗小說。因為題材來源以及服務對象、影響范圍的相似,戲曲也經(jīng)常被歸入此類小說。該類小說的語言形式為通俗白話,體現(xiàn)了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和市井伎藝的結(jié)合,其創(chuàng)作取材范圍包括了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以及文學意義的小說之雜傳記。
文學意義的小說概念被廣泛應用,是從明代中晚期開始的。這個理論現(xiàn)象,與相應的白話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蓬勃發(fā)展大有關(guān)系。
“小說”一詞作為概念術(shù)語,經(jīng)歷了詞語內(nèi)涵的變遷和發(fā)展。在“小說”概念的演變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其他稱呼,如稗官、稗史、說部、傳奇、演義等,皆屬于對小說文體的命名。本文對其一一辨析,有助于理解小說概念的復雜內(nèi)蘊。
稗史的概念來源于稗官,而且是先有稗官,再有稗史。兩者亦常常通用。
《漢書·藝文志》明確說過:“小說家流,概出于稗官?!辈⒁绱咀⒃唬骸凹毭诪榘?。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毕惹刂翝h的古籍文獻當中并無名為“稗官”的職務。那么稗官究竟是什么?諸多學者進行過研究?;蛘J為是天子左右之士,或認為就是小官,如漢代的待詔、郎官等。
稗官言論等同于小說(也就是文獻目錄學意義上的小說)?!稘h書·藝文志》中著錄的小說作者就有方士待詔等稗官。在漢代以后具體的理論應用中,人們時常用稗官來代指小說。對此余嘉錫先生批評曰:“自如淳誤解稗官為細碎之言,而《漢志》著錄之書又已盡亡,后人目不睹古小說之體例,于是凡一切細碎之書,雖雜史筆記,皆目之曰稗官野史,或曰稗官小說,曰稗官家。不知小說自成流別,不可與他家相雜廁。且稗官為小說家之所自出,而非小說之別名,小說之不得稱為稗官家,猶之儒家出于司徒之官,不得名為司徒儒家,亦不得稱儒書為司徒家也。治學之道,必先正名,名不正,言不順,莫甚于所謂稗官家矣?!庇嘞壬颂幩谩靶≌f”概念,就是對文獻目錄學原初意義的堅持。
本文認為,既然目前“稗官”一職無文獻支持,則可以看成一個有修飾意義的詞。稗通粺,就是碎米,首先有細碎意;又碎米價值低于好米,稗也有低賤之意。后人曾質(zhì)疑曰:“稗官非細米之義,野史小說異于正史,猶野生之稗,別于禾,故謂之稗官?!保ㄇ宕鞛墩f文解字注箋》)其實,無論稗是細米還是野草,以“稗”來修飾,都不脫瑣碎、低賤兩層意義。稗官,理所當然就是“小官也”。(《漢書》唐代顏師古注)
稗官職責,或為民間庶人傳言,記錄他們的言行,“稗官職志,將同古‘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矣”。(魯迅《古小說鉤沉序》)所記錄的內(nèi)容既是一些瑣碎的、不成系統(tǒng)的民間言論,則價值也較為有限。
小說概念在發(fā)展過程中衍變,稗官等于小說,所以其實際上的內(nèi)涵也跟著小說變化了。稗官、稗史在文學理論當中被使用的頻率從明代起增多,這與小說文體的發(fā)展是相關(guān)的。
刻于明代萬歷年間的王圻《稗史匯編》,其分類形式沿襲歷代類書,列“天文門”、“時令門”、“地理門”、“人物門”、“伎術(shù)門”等,每一門下又分類,如“人物門”下列“帝王”、“德行”、“節(jié)義”等,內(nèi)容全屬小說類。從該書命名及收錄內(nèi)容來看,“稗史”都等同于從漢代一脈相承下來的雜著“小說”,內(nèi)容瑣碎雜多,編纂的目的乃是補正史之闕?!鞍奘贰钡拿麅?nèi)涵基本等同于文獻目錄學意義上的小說,但其具體所指卻包括了文獻目錄學意義、文學意義兩方面的小說。如《文史門·尺牘類·院本》(卷一零三)中有言:“文至院本、說書,其變極矣。然非絕世軼材,自不妄作。如宗秀羅貫中、國初葛可久,皆有志圖王者,乃遇真主,而葛寄神醫(yī)工,羅傳神稗史。今讀羅《水滸傳》,從空中放出許多罡煞,又從夢里收拾一場怪誕……”這里明確以《水滸傳》為稗史。
稗史從其名稱來看,自然也是史之苗裔,但在具體使用中更多地凸顯了與史乘的差異。這個概念的使用,充分說明了理論家們的命名嘗試,更能突出小說依附史傳的自覺主動性,故對于稗官、稗史總是從勸誡、補史角度進行論述,并經(jīng)常和野史、野乘等并列使用。
是編雖稗官之流,而勸善懲惡,動存鑒戒,不可謂無補于世。(明代凌云翰《剪燈新話序》)
后之君子能體予此意,以是編為正史之補,勿第以稗官野乘目之,是蓋予之至愿也夫。(明代林瀚《隋唐志傳通俗演義序》)
或謂小說不可紊之以正史,余深服其論。然而稗官野史實記正史之未備,若使的以事跡顯然不泯者得錄,其是書竟難以成野史之余意矣。(明代熊大木《新刊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序》)
古今稗官野史,不下數(shù)百千種,而《三國志》、《西游記》、《水滸傳》及《金瓶梅演義》,世稱“四大奇書”,人人樂得而觀之,余竊有疑焉。稗官為史之支流,善讀稗官者,可進于史,故其為書,亦必善善惡惡,俾讀者有所觀感戒懼,而風俗人心,庶以維持不壞也。(清代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
稗官與稗史內(nèi)涵完全一致,不過在具體使用中有微小差異,即稗官、稗史均可作為文類稱呼,但是“稗史”及其相似詞語可以用來命名,如《呼春稗史》、《繡榻野史》、《禪真逸史》、《女仙外史》、《儒林外史》等,而“稗官”鮮有此例。
“說”是先秦時代出現(xiàn)的一種文體。有學者主張“說體”以論說道理為主,如韓非有《儲說》,《漢書·藝文志》小說家類記載了《伊尹說》、《黃帝說》、《封禪方說》等?!罢f煒曄而譎誑”(陸機《文賦》),則“說”這種文體夸張?zhí)擄?、重文采的特征很突出。亦有學者認為“說”指傳聞故事,“始于講述、后被記錄”成文本,與“傳”、“語”同類,“說體中的‘小說’與后來純文學分類中的小說文體,在許多特征方面的確有著更密切的關(guān)系。寬泛地講,它們本身即可被視為文學性的小說”。
先秦時代,與“說”相關(guān)的重要著作就是《韓非子》,該書有八篇纂集式作品以“說”命名,即《說林上》、《說林下》、《內(nèi)儲說上》、《內(nèi)儲說下》、《外儲說左上》、《外儲說左下》、《外儲說右上》、《外儲說右下》,這些篇章都體現(xiàn)出故事集成的性質(zhì)。
先秦之后,從西漢劉向的《說苑》到南北朝時劉義慶《世說》、劉孝標《續(xù)世說》、沈約《俗說》、殷蕓《小說》種種以“說”命名的著作,皆為叢殘小語、故事材料的綴集。
但是,“說部”一詞并非“說”類文體的集合,而是與小說概念緊密相關(guān)??梢哉f,“小說”之部就是“說部”,這個“小說”是偏于文獻目錄學意義的概念,如下文所述:
唐、宋以前,治學術(shù)者,大抵多專門之學,與涉獵之學不同,故叢殘瑣屑之書鮮。唐、宋以降,治學術(shù)者,大抵皆涉獵之學耳,故說部之書,盛于唐、宋,今之見于著錄者,不下數(shù)千百種。詳考之,約分三類:一曰考古之書,于經(jīng)學則考其片言,于小學或詳其一字,下至子史,皆有詮明,旁及詩文,咸有紀錄:此一類也;一曰記事之書,或類輯一朝之政,或詳述一方之聞,或雜記一人之事,然草野載筆,黑白雜淆,優(yōu)者足補史冊之遺,下者轉(zhuǎn)昧是非之實:此又一類也;一曰稗官之書,巷議街談,輾轉(zhuǎn)相傳,或陳福善禍淫之跡,或以敬天明鬼為宗,甚至記壇宇而陳儀跡,因祠廟而述鬼神,是謂齊東之談,堪續(xù)《虞初》之著,此又一類也。(劉師培《論說部與文學之關(guān)系》)
可見,唐宋人編纂的筆記類雜著,是說部的正宗內(nèi)容。
北宋官方編纂小說大型類書《太平廣記》,影響深遠。南宋曾慥則以私家之力修撰《類說》,亦廣集小說,《四庫全書》歸入子部雜家類。其《類說序》曰:“小道可觀,圣人之訓也?!梢再Y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如嗜常珍,不廢異饌,下筯之處,水陸具陳矣。覽者其詳擇焉?!?/p>
元末明初陶宗儀撰《說郛》,內(nèi)容也包羅萬象,“蓋宗儀是書,實仿曾慥《類說》之例,每書略存大概,不必求全。亦有原本久亡,而從類書之中鈔合其文,以備一種者……”(《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二三子部雜家類七)
明代人對于小說格外重視。陸楫編《古今說海》一百四十二卷,輯錄前代至明代小說。后顧起元編《說略》,“其書雜采說部,件系條列,頗與曾慥《類說》、陶宗儀《說郛》相近。故《明史》收入小說家類。然詳考體例,其分門排比、編次之法實同類書。但類書隸事,此則纂言耳”。(《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六子部類書類二)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之中,“說部”一詞正式出現(xiàn)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其四部分別為“賦部”、“詩部”、“文部”、“說部”,從形式上看,當是對經(jīng)、史、子、集四分法的借用。既有說部,則其后各種“說”類書層出不窮,如《說薈》、《說鈴》等?!敖f部之書最多,或又當作經(jīng)、史、子、集、說五部也?!?/p>
清代宣統(tǒng)二年(1910),王文濡等編成《古今說部叢書》,共十集六十冊,乃是“仿《說薈》、《說?!?、《說郛》、《說鈴》、《朝野匯編》之例,匯而集之,俾成巨帙”;“要皆文辭典雅,卓有可傳,上而帝略、官制、朝政、宮闈以及天文、地輿、人物,一切可驚可愕之事,靡不具載,可以索幽隱、考正誤,佐史乘所未備?;蛄攘榷陶?,微言雋永;或連篇成帙,駢偶兼長。就文體而論,亦覺無乎不備”。(《古今說部叢書序》)
說部類容納的著作無所謂文體,完全屬于內(nèi)容分類,包羅萬象,駁雜繁多,體現(xiàn)出文獻目錄學方面的雜纂、裨補史闕、增廣見識的意義。
自稗官之職廢,而說部始興。唐、宋以來,美不勝收矣。而其別則有二:穿穴罅漏、爬梳纖悉,大足以抉經(jīng)義傳疏之奧,小亦以窮名物象數(shù)之源,是曰考證家,如《容齋隨筆》、《困學紀聞》之類是也;朝章國典,遺聞瑣事,巨不遺而細不棄,上以資掌故而下以廣見聞,是曰小說家,如《唐國史補》、《北夢瑣言》之類是也。(清代李光廷《蕉軒隨錄序》)
說部之體,始于劉中壘之《說苑》、臨川王之《世說》,至《說郛》所載,體不一家。而近代如《談藝錄》、《菽園雜記》、《水東日記》、《宛委余編》諸書,最著者不下數(shù)十家,然或摭據(jù)昔人著述,恣為褒刺,或指斥傳聞見聞之事,意為毀譽,求之古人多識蓄德之指亦少盩矣。(清代計東《說鈴序》)
說部一詞被逐漸等同于小說,并且隨著小說概念的擴容,說部所涵蓋的內(nèi)容也擴展開來,最終包括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和文學意義的小說。至民國時期,則“說部二字,即小說總匯之名稱”幾成為公理,雜纂筆記、白話故事甚至戲曲皆為說部。
傳奇與小說相關(guān),已經(jīng)是唐代的事情了,晚唐裴铏所撰小說集名曰《傳奇》?!皞髌妗睉撌怯伞八焉瘛?、“志怪”所引生,三個詞語同一結(jié)構(gòu),意義相近。就整個唐代而言,“傳奇”并不是文體專名,唐代人自己所寫的小說如《鶯鶯傳》、《霍小玉傳》等也并無統(tǒng)一的文類專名,因為他們是在按照史傳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雖然著意好奇出新,并虛擬情節(jié),文心巧構(gòu),但結(jié)撰形式完全是正統(tǒng)的紀傳體。故北宋編撰《太平廣記》,所收錄的十幾篇唐代傳奇小說,統(tǒng)命名為“雜傳記”。宋人也在寫作類似的雜傳記文章,如《綠珠傳》、《趙飛燕別傳》、《李師師外傳》等,同樣也不以“傳奇”命名。
北宋陳師道《后山詩話》中有一則記載:“范文正公為《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耳!’《傳奇》,唐裴铏所著小說也。”這大概是第一次以傳奇來命名“體”。因為《岳陽樓記》無甚故事情節(jié),能夠和傳奇聯(lián)系上的無非是其駢散相間的華美語言。故這個“傳奇體”仍然不能看作文體,而只是一種對語言形式特征的概括,就像明代胡應麟的疑問:
傳奇之名,不知起自何代。陶宗儀謂唐為傳奇,宋為戲諢,元為雜劇,非也。唐所謂“傳奇”,自是小說書名,裴铏所撰,中如《藍橋》等記,詩詞家至今用之,然什九妖妄寓言也。裴,晚唐人,高駢幕客,以駢好神仙,故撰此以惑之。其書頗事藻繪而體氣俳弱,蓋晚唐文類爾,然中絕無歌曲、樂府,若今所謂喜劇者,何得以“傳奇”為唐名?或以中事跡相類,后人取為戲劇張本,因輾轉(zhuǎn)為此稱不可知。范文正記岳陽樓,宋人譏曰傳奇體,則固以為文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一《莊岳委談下》)
說話伎藝在宋代興盛一時,因說話的素材來源十分廣泛,不同的題材勢必影響到表演方式;聽眾各有喜好,也會造成聽眾群有所區(qū)分。故說話伎藝發(fā)展盛時,依據(jù)所說內(nèi)容不同,逐漸形成不同的家數(shù)。
說話者,謂之舌辯。雖有四家數(shù),各有門庭。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小說講經(jīng)史》)
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南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紀勝》)
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煙粉奇?zhèn)?,素蘊胸次之間;風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徐`怪、煙粉、傳奇、公案,兼樸刀、捍棒、妖術(shù)、神仙。……論《鶯鶯傳》、《愛愛詞》、《張康題壁》、《錢榆罵?!?、《鴛鴦燈》、《夜游湖》、《紫香囊》、《徐都尉》、《惠娘魄偶》、《王魁負心》、《桃葉渡》、《牡丹記》、《花萼樓》、《章臺柳》、《卓文君》、《李亞仙》、《崔護覓水》、《唐輔采蓮》,此乃為之傳奇。(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
說話伎藝影響一時,其文化信息與大眾之間是良好的互動關(guān)系。民間愛好的題材以及審美的、道德的觀念會被說話伎藝采納,說話伎藝又推動了這些故事、觀念的傳播。就宋代來講,“傳奇”所指范圍是非常明確的,就是說話伎藝之小說當中的一個門類,以及相似題材的諸宮調(diào)(詳下文)。從《醉翁談錄》列舉的小說名稱可知,傳奇基本上都是男女愛情故事。
《鶯鶯傳》被列在“傳奇”第一位,可見它本身就是說話的熱門題材而長演不衰。南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五“辨?zhèn)髌纡L鶯事”引王性之所作《傳奇辨正》云:“嘗讀蘇翰林贈張子野有詩曰:‘詩人老去鶯鶯在?!⒀裕骸^張生,乃張籍也?!桶丛⒅鱾髌妫L鶯事在貞元十六年春?!蓖怼霸⒅搡L鶯商調(diào)蝶戀花詞”條載:“夫傳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載于本集而出于小說,或疑其非是。今觀其詞,自非大手筆,孰能與于此?”《傳奇辨正》、《侯鯖錄》皆以“傳奇”指元稹小說《鶯鶯傳》,這應該是文人接受了說話伎藝影響而應用“傳奇”概念的一個證明。
唐人作品被宋代民間伎藝采納為題材,且歸類為“傳奇”,流播日久,形成大眾文化觀念,反過來又影響了文人看法:“蓋唐之才人,于經(jīng)藝道學有見者少,徒知好為文辭,閑暇無所用心,輒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為詩章答問之意,傅會以為說,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娛樂,非必真有是事,謂之傳奇?!保ㄔ菁兜缊@學古錄·寫韻軒記》)至此,唐代的雜傳記才正式得名為“傳奇”。
“唐傳奇”成為專有名詞,專指唐代那些才情絕艷的文言小說。但是“傳奇”仍非專有名詞,它還是偏重于人間悲歡離合之情事,至于表達載體用文章還是用戲曲,倒是次要的事情。故宋金元時代的諸宮調(diào)、雜劇等也時常被呼為傳奇?!朵浌聿尽分杏小扒拜呉阉烂湃?,有所編傳奇行于世者”,其下錄關(guān)漢卿、高文秀、鄭廷玉、白仁甫、馬致遠、王實甫等五十六人的雜劇劇目。
明清時代,傳奇指南戲,被歸入樂府。
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史》中辨析戲曲中“傳奇”一名的流變,可與以上所論相參照,對于傳奇概念的演變會有較為清晰的認識:
傳奇之名,實始于唐。唐裴铏所作《傳奇》六卷,本小說家言,此傳奇之第一義也。至宋,則以諸宮調(diào)為傳奇,《武林舊事》所載“諸色伎藝人”,諸宮調(diào)傳奇,有《高郎婦》、《黃淑卿》、《王雙蓮》、《袁太道》等。……則宋之傳奇,即諸宮調(diào),一謂之古傳,與戲曲亦無涉也。元人則以元雜劇為傳奇,《錄鬼簿》所著錄者,均為雜劇,而錄中則謂之傳奇。……至明人則以戲曲之長者為傳奇(如沈璟《南九宮譜》等),以與北雜劇相別。乾隆間,黃文旸編《曲海目》,遂分戲曲為雜劇、傳奇二種,余曩作《曲錄》從之。蓋傳奇之名,至明凡四變矣。
說到演義,今人的第一反應估計都會是《三國志演義》。
演義之萌芽,蓋遠起于戰(zhàn)國。今觀晚周諸子說上世故事,多根本經(jīng)典,而以己意飾增,或言或事,率多數(shù)倍。若《六韜》之出于太公,則演其事者也;若《素問》之托于岐伯,則演其言者也。演言者,宋、明諸儒因之為《大學衍義》;演事者,則小說家之能事。根據(jù)舊史,觀其會通,察其情偽,推己意以明古人之用心,而附之以街談巷議,亦使田家孺子知有秦漢至今帝王師相之業(yè);不然,則中夏齊民之不知故國,將與印度同列。然則演事者雖多稗傳,而存古之功亦大矣。
這段話提供了很有價值的思路,演義就是“多根本經(jīng)典,而以己意飾增,或言或事,率多數(shù)倍”,演義等同衍義。其中的“演言”一系與小說關(guān)系不大,茲不贅述;而“演事”則演變?yōu)樾≌f,故專門論述。
《新唐書·藝文志》子部小說家類載有蘇鶚《演義》十卷,是目前所見較早以“演義”為名的著作。《蘇氏演義》的撰寫體例與文獻目錄意義的小說相同,被《新唐書·藝文志》歸入小說家類,更多是體例上的考慮。但是,該書被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錄入雜家類(卷十):“唐光啟進士武功蘇鶚德祥撰。此數(shù)書者,皆考究書傳,訂正名物,辨證訛謬,有益見聞?!笨梢娫摃卦诳甲C,有相當?shù)膶嵱脙r值?!端膸烊珪芬彩杖胱硬侩s家類,其內(nèi)文是從《永樂大典》當中輯錄出來的。
《蘇氏演義》二卷(永樂大典本)
唐蘇鶚撰。鶚字德祥,武功人。宰相颋之族也。光啟中登進士第,仕履無考。嘗撰《杜陽雜編》,世有傳本。此書久佚,今始據(jù)《永樂大典》所引裒輯成編?!峨s編》特小說家言,此書則于典制名物具有考證。書中所言,與世傳魏崔豹《古今注》、馬縞《中華古今注》多相出入。已考證于《古今注》條下。然非《永樂大典》幸而僅存,則豹書之偽猶可考見,縞書之剿襲竟無由證明。此固宜亟為表章,以明真贗。況今所存諸條為二書所未刺取者,尚居強半。訓詁典核,皆資博識。陳振孫《書錄解題》稱其考究書傳,訂正名物,辨證偽謬,可與李涪《刊誤》、李濟翁《資暇集》、邱光庭《兼明書》并驅(qū),良非溢美,尤不可不特錄存之,以備參稽也。原書十卷。今掇拾放佚,所得僅此。古書亡失,愈遠愈稀,片羽吉光,彌足珍貴。是固不以多寡論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八子部雜家類二)
《四庫全書總目》對于《蘇氏演義》的考辨訂正之用也是大加贊揚。若說演義就是以經(jīng)典為根本而衍發(fā),則《蘇氏演義》或許就是考證經(jīng)典文獻當中的名物制度,但該書久佚,究竟演哪種經(jīng)典文獻不太清楚。由此個例可見,“演義”的言論是比較瑣碎的,又有其獨特的價值,屬于文獻目錄學意義的小說。
唐代至明代,陸續(xù)出現(xiàn)了很多儒經(jīng)、佛經(jīng)以及子部、集部書的演義之作,如王炎《春秋衍義》、真德秀《大學衍義》、錢時《尚書演義》、梁寅《詩書演義》、徐師曾《周易演義》、楊慎《絕句衍義》等。“從南宋至明初,一種以廣泛地引錄圣哲議論和史事故實,適當參以作者個人意見,或用較為通俗的語言,明白、詳細地闡發(fā)原書義理的一類作品被通稱為‘演義’或‘衍義’?!?/p>
當士人們孜孜不倦地演義經(jīng)典的時候,世俗說話伎藝當中的小說也出現(xiàn)了“演史”一門,以大眾喜愛的通俗方式解讀歷史經(jīng)典,其受眾比儒經(jīng)演義更廣,受歡迎的程度更甚。與之相關(guān)的文本是元代刊印的《三國志平話》和《三分事略》。其實,世俗和高雅之間并無壁壘分明的界限,作為文化傳承者和解釋者的士人,既是朝廷的要員,也是市井生活中的俗人;既正襟危坐講經(jīng)典,也前仰后合地聽說話。很多概念內(nèi)涵原本就是互相滲透互相影響的。正統(tǒng)的經(jīng)典可以演義其哲理,嚴肅的史傳也可以演義其故事,就這樣“演義”成為一個使用率較高、被普遍認可的文化普及概念,與之相關(guān)的意義首先就是“通俗易曉”。
小說者,正史之余也。《莊》、《列》所載化人、傴僂丈人,昔事不列于史?!赌绿熳印?、《四公傳》、《吳越春秋》,皆小說之類也,《開元遺事》、《紅線》、《無雙》、《香丸》、《隱娘》諸傳,《睽車》、《夷堅》各志,名為小說,而其文雅馴,閭閻罕能道之。優(yōu)人黃翻綽、敬新磨等,搬演雜劇,隱諷時事,事屬烏有,雖通于俗,其本不傳。至有宋孝皇以天下養(yǎng)太上,命侍從訪民間奇事,日進一回,謂之說話人,而通俗演義一種,乃始盛行。(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
今天所能見到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最早刊本出現(xiàn)于明代嘉靖壬午年(1522),“題‘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首弘治甲寅庸愚子序。章二,曰‘金華蔣氏’,曰‘大器’。又:嘉靖壬午關(guān)中修髯子引,有‘關(guān)西張尚德章’”。
庸愚子即金華蔣大器,其序作于弘治甲寅(1494),序中曰:“若東原羅貫中,以平陽陳壽傳,考諸國史,自漢靈帝中平元年,終于晉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損益,目之曰《三國志通俗演義》,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蓋欲讀誦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詩》所謂里巷歌謠之義也。書成,士君子之好事者,爭相謄錄,以便觀覽,則三國之盛衰治亂,人物之出處臧否,一開卷,千百載之事,豁然于心胸矣。其間亦未免一二過與不及,俯而就之,欲觀者有所進益焉?!?/p>
這段序文幾乎為其后所有的歷史演義作品定下了基調(diào),“自羅貫中氏《三國志》一書,以國史演為通俗演義,汪洋百余回,為世所尚,嗣是效顰日眾,因而有《夏書》、《商書》、《列國》、《兩漢》、《唐書》、《殘?zhí)啤贰ⅰ赌媳彼巍分T刻,其浩瀚幾與正史分簽并架……”借助演義的形式,中華民族重史的傳統(tǒng)從上層走進民間。
此時,“小說”概念屬于文獻目錄學意義與文學意義雙軌制運行,“演義”也同樣在走雙軌路線,一是偏史的,就是史的通俗化,語言通俗,內(nèi)容引人入勝,有虛構(gòu)成分,形同今天的歷史小說概念;一是偏文學的,凡是與歷史有點兒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事件,都可成為演義,《水滸傳》、《金瓶梅》也都是演義。在發(fā)展過程中,隨著文學意義的小說概念更加成熟和穩(wěn)定,演義也確定了自己的位置,逐漸被“歷史小說”一詞代替。“歷史小說者,專以歷史上事實為材料,而用演義體敘述之。蓋讀正史則易生厭,讀演義則易生感。征之陳壽之《三國志》與坊間通行之《三國演義》,其比較厘然矣。”
稗官、稗史、說部、傳奇、演義諸概念在明清兩代直至近代皆并用,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同義詞,如幾道、別士《本館附印說部緣起》,標題明確“說部”,文中則論述曰:“書之紀人事者謂之史;書之紀人事而不必果有此事者,謂之稗史?!?/p>
故事主題、故事情節(jié)的沿襲,使得文言作品與白話作品、高雅作品與通俗作品具有內(nèi)在的有機聯(lián)系,從理論上對不同作品進行歸納時,采用同一個概念也是比較自然的。
“小說”一詞在近代取代了前幾項,實現(xiàn)了術(shù)語的統(tǒng)一和規(guī)范,成為該類文體唯一的稱呼,并沿用至今。其原因大概是小說一詞產(chǎn)生時代最早,且在正史目錄當中有位置,其內(nèi)涵文學化也是最早的。再者,“小說”一詞,與其他學科門類沒有太多語詞上的關(guān)聯(lián)。稗史,總難免想到史;說部,似乎是個分類詞;傳奇、演義,總有些題材限制,這幾項都不足以表達一個獨立的文體。故“小說”被理論家重復使用,格外凸顯,最終成為唯一的現(xiàn)代學科術(shù)語。
呂玉華,女,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