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
生命從八十歲開始
依舊是繁忙的公路。公路上,車馬如梭,人流如梭;依舊是筆直的公路。公路旁,聳天的白楊,倔強挺拔。這是京郊一條寬闊的大道,筆直的大道,繁忙的大道,它通向圓明園,通向頤和園,通向美麗如畫的香山。
哦,這條路,這布滿白楊的林陰道,對于我,多么熟悉,多么親切。從20世紀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直到80年代的多少個春夏秋冬,我沿著這條路走向冰心同志的家,看望她、拜訪她,向老人請教,向老人組稿,向老人慰問……
如今,我又沿著這條路,在這寒風飄飄、雪花飄飄的冬日里,來到了她的家。
她剛剛度過85歲壽辰,就在10月5日。那天,許多親朋好友,向她熱誠地獻上一束束她喜歡的盛開的月季以及鮮花組成的花籃。還有許多賀信與賀電。她衷心歡喜,心潮澎湃。
但是她也剛剛遇到不幸,就在她生日的頭十幾
9月24日,與她相親相愛、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共同生活了56年的吳文藻先生溘然病逝。這使她痛心入骨、悲傷之極。
那么,今天我來,老人的精神和心境會是怎樣的呢?
比我想象的要好。
依舊在她的這間典雅寧靜的客廳里,她安詳?shù)囟俗诳看皯舻囊巫由?。身旁,是近年專事照料她生活的女兒吳青和女婿陳恕。像往日一樣,我們親切地交談著。老人總是含笑敘說往事,追憶故舊。還不時關心著、詢問著當前文壇的新事,報刊上出現(xiàn)的新人新作。雖是年逾八旬高齡的老人,但她依然耳聰目明,思路清晰,談鋒甚健,并且極富幽默感。每每漫漫敘來,綴語成趣,娓娓動聽。
常常是,如有親近的客人——老朋友或小朋友,總之被她稱為朋友者來,在她的客廳里,必然是歡聲笑語,熱氣騰騰。在她的身上,充滿蓬勃的朝氣與活力。
此時,在我的腦海中忽然閃現(xiàn)一個問號:這,難道是一位八旬高齡的老者么?
是的,她確已85歲了。是老者,然而她并不服老。她還在文學的原野上辛勤耕耘。這時,我忽然想起五年前,當她跨進80歲時的情景。那時,她因得了“腦血栓”之后,又摔折右胯骨,住進了醫(yī)院。有心的《兒童文學》雜志社為了祝賀她80大壽,特地請畫家楊永青畫了一幅祝壽的畫——畫面上,一個滿面笑容、穿著紅肚兜、背上扛著一對大紅桃的孩子,喜洋洋地向冰心奶奶拜壽。
她說,在病榻上,每天清晨醒來,在燦爛的陽光下,望著這幅畫,使我快樂,使我鼓舞。但是總不能使我相信我竟然已經(jīng)80歲了!病后有許多老朋友又是安慰又是責難地說:你以后千萬不能再不服老了!她呢,卻在回復一位朋友的信中風趣地說:“孔子說他常覺得‘不知老之將至,就是無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她說,這“無知”,要感謝她的千千萬萬的小讀者!因為自從她23歲起寫了《寄小讀者》以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將近60年。正是許多小讀者熱情的回響,使她永遠覺得年輕。當時她表示,身體康復后,將再努力給小朋友寫東西。她愿自己的新生命從8C歲開始。這是多么奔放的豪情!
冰心,這位對待生活真誠的老人,確實是這樣做的,她雖是老之已至,卻始終堅持寫作,勤于耕耘,不斷有散文、隨筆、評論、回憶錄等新作問世。
她還十分關注文藝界,關心同輩及一些老作家的創(chuàng)作,關懷新人的發(fā)現(xiàn)與培養(yǎng),青年作家的成長,雖說近年她自生病住院后,已有四五年“足不出戶”了。記得,1984年12月,當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召開之際,她曾在給大會的祝詞中,為新時期的社會主義文學的繁榮、發(fā)展而熱情歡呼。她特別為能看到文學界大批新生力量的涌現(xiàn)而自豪。她說:“我感到我們現(xiàn)在的作家與作品,已超過了30年代、40年代。假如這些年輕作家——特別是女作家,出現(xiàn)在20年代,那我就無論如何,不敢提筆作文了!”她強調說:真的,作為一個婦女,我特別興奮的是,文學新人中,女作家人才輩出。文壇女秀,群星燦爛,群鳳朝陽,可喜可賀。她由衷表示,作為一個文壇老兵,雖然老、弱、病、殘,步履遲緩,但她愿在自己的晚年貢獻微薄的一切,愿追隨萬象更新的時代,同朋友們一道前進。
當時,她因為行動不便,未能到會。這個祝詞是由青年女作家陳愉慶在大會開幕式上朗讀的。胡耀邦同志帶頭熱烈鼓掌,場內掌聲不息。當天下午我便在電話里高興地告訴她這一感人情景,她笑聲朗朗,誠摯地說:那是我的心里話。
她多次同我談起她時刻思考著醞釀著的寫作計劃。談起寫東西,她總是滿懷深情地說:我們國家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日新月異的沸騰生活,在召喚著作家;大時代變革的浪潮,在推動著作家?,F(xiàn)實生活又給了我這個文壇老兵以極大鼓舞力量,我當以有限的光陰,趁大好時光,多多寫呢。
我知道,她還有滿腹文章要做呢。
當時,她除了會見一些必要的國內、國外的朋友之外,每日里堅持看書,閱報,讀刊物,堅持寫作。最近一兩個月間,我們又欣喜地連續(xù)讀到了冰心老人的一系列新作:《中國作家》上《關于男人》的續(xù)篇;《中國青年報》上《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尊師》;《文藝報》上的《介紹(今夜月色好)》;《兒童文學》上的《喜悅期待》;《文藝報》上又一篇《我注意等著安憶的作品》,等等。她剛剛寫就的評論袁鷹新出散文集《秋水》的文章,也即將發(fā)表。還有應約給一些報刊的題詞、題字。
令人深為感動的是,這一系列文章的寫作正是在吳文藻先生住院乃至病重之時。老人心緒十分不好,然而她還是堅持寫作。所以當這些被冰心關注和評論的作家知曉這一情況后,尤為感動和感激。
這當兒,有幾件事令我感到意外和驚訝。一個是烈日炎炎的七月間,有天,吳青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她娘發(fā)現(xiàn)第五期《人民文學》上有一篇小說寫得不錯,正好《文藝報》約老人家寫文章,她就要寫這篇小說的評價。吳青說,老人家要我打電話告訴你,并且順便問問你,你們“編者的話”里怎么沒提這篇小說?
另一件事,是8月初的一天,也正是北京酷暑季節(jié),老人親自打電話來,對我說:七月號的《人民文學》編得不錯,刊物有起色。她說:劉心武的小說和理由的報告文學,寫得很好,兩篇文章相得益彰,春蘭秋菊。話筒里,傳來她溫和的笑聲,她說:“唔,我是剛剛看完的呢,心里高興,給你打個電話。”我真不敢相信,以她這般年齡,又是在汗流浹背的難熬的盛夏,居然有耐心看完這幾萬字的文章。一時,難以名狀的感情涌上心頭。
放下話筒,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沒想到,事隔數(shù)月之后,就在前天,又是一次令人感動的意外。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話筒,一聽,是冰心老人!她突如其來地問我:金河這個作家是哪兒的?我回答,是遼寧作協(xié)的,一位很有潛力和發(fā)展前途的作家,他的幾個短篇曾經(jīng)獲獎。她說,噢,難怪呢。我今天剛剛看完《文匯月刊》上他的一個短篇《堵塞》,寫得不錯。很有現(xiàn)實意義。恰巧的手頭新到的一摞刊物中就有《文匯月刊》,接完電話,我翻開一看,是昨天剛收到的第一期。不想,冰心老人竟已看過,并且發(fā)現(xiàn)了金河的新作。
另一件事。大約是10月底,我由上海、安徽返回北京后,有天因事跟冰心同志通電話時,她突然說她從報紙上看到巴金跟無錫小學生通信的一則消息,事情很感人,她想找巴金的信看看,問我有沒有?偏巧,這信在《解放日報》發(fā)表時我正在上海。我也為巴金同志復函并幫助無錫小學生“尋找理想”一事深為感動,且報道這件事的記者是我的朋友吳芝麟,所以順手留了這張報紙,帶回北京。我便立即答應寄給她。她十分高興。我猜想,她對這樣一件事情格外的關注,不僅僅是因為她和巴金同志個人的深情厚誼,恐怕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出于她對孩子們的熱切關懷。這是作為一個從事兒童文學60多年的前輩作家多么可貴的拳拳之心。
哦,一位這般高齡的老者,一位成就卓著的老作家,竟對當前文學事業(yè),依舊如此關懷,如此愛護,始終傾注了心血和感情;作為晚輩,作為一名編輯,如蒙春風夏雨,我受到了多么及時多么深刻的教益!
這將是我永生難忘的。
……談話間,像往日一樣,她不時生動地講述一些她所經(jīng)歷過的有趣的故事或新近的見聞,也不時詢問我一些她所熟悉的作家朋友的近況。我們交談甚歡,雖然她是長輩,我是后輩,她一直親昵地稱我為她的小朋友。對我真好。如若她不是上了年紀,她還有寫作計劃,我愿在她的身邊一直待下去,聽下去,談下去,那該是多么愜意的事!
但我現(xiàn)在不能這樣。
因此,每次來,我不敢逗留太長時間。應該把更多的寶貴的光陰留給她,她便會有機會創(chuàng)造更多的精神財富,給予我們子孫萬代。
我必須告辭了。今天,隨我而來的還有一位剛剛從事寫作的年輕朋友。他是頭一次見到他景仰已久的作家冰心,因此臨別時,他羞答答地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嶄新的日記本,恭敬地遞上,懇求冰心老人為他題字留念。
冰心老人詢問了他的姓名,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看這忠厚可愛的小伙子,她微微笑了,不假思索地提筆寫了兩行字:
淡泊以明志
寧靜以致遠
啊,依然是她所喜歡的這兩句話。我親見她曾多次為一些中青年作家和其他朋友題贈這兩句話。為此,我曾求教于她,并問及她為何特別喜歡這兩句話。
她說,這是諸葛亮《誡予書》中的話。原文是“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她說,她很喜歡其中的“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兩句。為了易記、易懂,一目了然,她把它做了簡化。
這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要成就事業(yè),不摒棄功名利祿的欲望就不能堅定正確的志向,不排除成敗得失的干擾就不能實現(xiàn)遠大的目標。
這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要有所作為,須把個人的名利、得失看得淡薄些;而要看重事業(yè),以事業(yè)為重。
冰心同志誠摯地說,她自己是把這兩句話作為座右銘的,因而也愿以此與青年朋友共勉。
辭別冰心同志后,當晚,回到家中,我夜不成寐,哦,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我反復體味著這兩句話。這時,冰心老人的一些作為,一些言行舉動,卻不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
大凡跟冰心同志接觸較多、了解較深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她作為一個作家,是多么關心和熱愛生活、熱愛群眾、熱愛她所從事的文學事業(yè)。她的心里始終蘊藏著一團火!對祖國對人民對事業(yè)充滿真摯的愛,深沉的愛。
然而,對于個人的名利得失,卻從不計較,從不伸手。不僅不計較,而且看得很淡泊。至今,留在我記憶中的某些感人的事,仍歷歷在目……
盡管我們實在不愿意回首往事,再去提及那一場“史無前例”的痛苦的歲月,然而,在那腥風血雨的年代中,冰心同志的一件小事,卻使我時時懷念。
大約是在最為恐怖的1967年的夏天的一日,當時已被打成“黑幫”,受到所謂群眾專政的冰心,正在文聯(lián)大樓四樓掃地,她看見我便迎上來,把我-1到樓梯口拐彎處,環(huán)顧四周無人,迅速將幾張存款單悄悄交我,要我替她上交國家。并悄聲交代我說:最近,我從報紙上看到西南幾條鐵路在修,這是解放前不能想象的事,很鼓舞人心。這幾萬元存款,本是人民發(fā)給我的薪俸,我沒有多少用處,子女們也都各有工資,更不需要。取之于民,還之于民吧,國家還可以拿這些錢投資搞建設。
那種時候,和“黑幫”講話,如若被發(fā)現(xiàn),都會認為是反革命串聯(lián)。我收下了,答應辦。但仍有些猶豫,怕出意外。盡管這一舉動按理是愛國的行動,可那時哪有什么是非曲直?!
臨分手時,她又悄聲叮囑我:“這件事,你幫我辦了,只讓經(jīng)手人知道,千萬勿語他人。我不是為別的,不希望張揚?!彼f這些話時,言辭是懇切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
我點了點頭,她才放心地去了。
后來這筆款又退了回來,因為那時無人經(jīng)管這些事。但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印象。一個在那血雨腥風歲月里處在危險中的老人,心里卻還想的是國家和人民。
還是在那個人妖顛倒的年代里,大興抄家之風時,冰心同志的家,也被洗劫一空,同時很多人的家也被抄了。他們把抄家的物資集中起來在民族學院舉辦了一個所謂“修正主義展覽會”,若干雙皮鞋,若干件料子衣服,若干塊進口手表和大量“封資修”的書籍,成了說明“典型的修正主義”生活方式的展品。其實這些實物大都是冰心同志代表新中國出國訪問時,外國朋友贈送的禮品,而且她大都沒有用過,不料成了“修”的罪證。多年后落實政策歸還時,除了衣物、書籍、字畫外,還給了她六塊高級進口手表。這些都是當時作為“謝冰心修正主義生活”的罪證,向革命群眾展覽過的“贓物”。其實呢,天大的笑話!誰知那些五花八門的展品究竟是從哪家抄來,七拼八湊起來的?!實際上并不都是謝冰心的。瞧,這六塊手表,就只兩塊是她的。于是她又將其余幾塊歸還專案組了。有人憤憤不平地說她傻氣,既然作為罪證展覽過了,賭氣也要把它收下,干嗎退回???她心平氣和地解釋說:“因為那原本不是我的東西?!?/p>
原先去過冰心同志家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她住房的狹小。老少三人,僅居一個并不寬敞的小單元。這還是解放初期她和吳文藻先生由日本回國之后,吳先生擔任了中央民族學院的教授,他們定居于此的。這座和平樓系民院教授樓,當時算是條件好的。這兒花木蔥蘢,景色宜人,她是喜歡這個地方的。長期以來安居樂業(yè),生活得很愉快。她是一個知足者。知足則長樂哇。只是后來人口發(fā)展了,房子卻未增添,就愈來愈顯得狹窄了。加之,近年來她連續(xù)生病,住院,身體每況愈下,需要有人照料。她還要撰寫回憶錄呢。這就更需有人幫助查閱資料,整理文稿。所以組織上批準她的二女兒擔當這一任務。女婿陳恕和孫子小鋼也就都必須住在家里,生活在她身邊。家里還有一位保姆。還時常有外國朋友來訪。因此一個小小的單元房就無法容納這一家老小了。本來,冰心同志和吳文藻先生,多年來各居一室,便利生活和寫作。后來就只好又同居一室,以便騰出一個房間給吳青夫婦居住。所以有次我去,冰心同志幽默地說:“瞧,我們老兩口分居幾年后,又‘破鏡重圓嘍?!?/p>
不久,她的這一困難情況被中央領導同志得悉后,立即批示擬撥??睿o冰心同志建造一座獨立的平房。這個做法,也有先例,周恩來總理生前就曾批準為科學家李四光、高士其建造了專門的平房。冰心同志很感動,也很感激,然而更多的則是不安。她誠懇地婉言謝絕了。她說:“好多普通老百姓住房還比咱們擠呢,不能這樣麻煩中央,也不能這么做。她只希望如可能在她現(xiàn)在居住的樓房附近,再找一兩間普通房子,夠住就行?!?/p>
冰心,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淡泊而寧靜的人。她總愿意自己能夠給予、能夠對于社會多做貢獻,而索取極少,極少。
去年,她的房子問題得到了妥善解決。用她開玩笑的話說:鳥槍換炮了?,F(xiàn)在有了寬敞的臥室、衛(wèi)生間,還有了一個明亮的客廳。
她常常喜歡一個人靜下來思索、寫作。跟她在一起總感到安靜、從容。她與世無爭。社會和人民給予她很高的評價和榮譽。她珍惜這些,卻并不追求這些,她看重事業(yè),而淡泊個人的名利地位,所以她生活得很平靜,很愉悅,也很樂觀。她只認為自己是一個作家;而作家,應該是以作品贏得讀者,取信于人民,服務于人民,別無其他選擇。
她說要像周恩來總理那樣,活到老,學到老。對于她來說,還要寫到老呢。
心中的玫瑰
每每提起周總理,冰心總是表露出一種異樣的崇敬和感激之情。對于穎超大姐她自然也是十分敬重。她常說:在我心頭始終愛戴不渝的,只有周恩來總理和鄧大姐這一對模范夫妻。自一九七六年周總理逝世后,冰心便在自己的客廳里懸掛起總理的一幅神情肅穆的油畫像,并且常用盛開的玫瑰花獻在遺像面前,表達她深深的敬愛。
總理除了日理萬機、操勞國家大事外,他還關心和幫助了多少普通人。冰心為此特別感動。她不能忘記的是,一九五八年四月,老伴吳文藻被錯劃為右派,意外的災難從天而降后,冰心痛苦之極,一肚子的冤情說不出。正在這個時候,周總理知悉吳先生被劃為右派,便派了一輛小車把冰心接到中南海西花廳自己的家里,同冰心親切談心,末了說:“冰心同志,現(xiàn)在吳先生最需要你,需要你的關心和幫助,而不是別的?!碑敃r,鄧大姐在座,冰心見到大姐就像見到了親人一樣,把一腔怨憤傾吐了出來。鄧大姐充滿了同情和理解。自那以后她們相識了,常來常往。而見面最多的是在每年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她們總是相約在京郊的北方玫瑰花公司的玫瑰園里。
恰巧,兩位老人都愛花,尤其喜歡玫瑰花。一九八六年五月賞花時,鄧大姐還特意帶了一束自己院子里的白芍藥送給了冰心。冰心將花小心地捧回家獻在了周總理遺像前,還默默地祝禱:“總理,這是你家院子里的花,是鄧大姐捎來的……我又供養(yǎng)到您面前來了。”
一九八七年春天,又是玫瑰花開時,冰心因趕寫一篇文章,沒有去成。鄧大姐在玫瑰園沒看見冰心,又聽說冰心家距離花園不遠,便臨時決定去看冰心。這真是一次“突然襲擊”,冰心又驚又喜。她擔心鄧大姐住慣了四合院,又是這般高齡了,恐難以上她家的樓梯,雖說是二樓。冰心也因手腳不靈,不能下樓去迎接,她扶著助步器走到房門外的樓梯口,見鄧大姐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緩步上了樓,她真是過意不去。迎接鄧大姐在她小小的客廳里坐定后,大姐關切地噓寒問暖,問她的身體狀況如何?問她的家庭生活及兒孫們工作、學習怎樣?問她正在寫什么文章……兩位老人無拘無束,親切交談。不覺時間已近正午。末了,冰心老人拉著鄧大姐的手,她們在客廳總理像前合影留念。
這是多么有意義的會見。
冰心覺得在五洲四海凡是和周總理、鄧大姐接觸過的人誰人不深深感受到他們偉大、崇高的人格。她一九八八年在給我和劉茵主編的懷念周總理的散文集《天上人間》所作的序中即說:“周恩來總理是我國二十世紀十億人民心目中的第一位完人!”她認為鄧大姐是位心胸最廣闊、思想最縝密、感情最細膩的偉大的女性,而且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完全用在她的工作和事業(yè)上,用在她周圍人們的身上。鄧大姐是最理解、最關懷、最愛護、最同情一切人,是把愛和同情灑遍了人間的一代偉大女性!
冰心,對鄧大姐懷著深深的愛戴和敬意。因而當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晚電視“新聞聯(lián)播”中突然呈現(xiàn)出一幅加黑邊的鄧穎超的相片、播出鄧大姐不幸逝世的消息時,冰心失聲痛哭,泣不成聲。這是她如此年齡、這般經(jīng)歷的老人少有的現(xiàn)象。她實在太難過了。第二天一早,老人家便讓他的外孫鋼鋼從花圃取來一籃白玫瑰,系上一條白綢帶,親筆寫上她的悼詞,又讓鋼鋼送到中南海西花廳鄧大姐的遺像前,并拍了一張相片回來。那天我也去了,當我在西花廳鄧大姐的遺像前恭敬地行禮后,我看見了冰心那白色的花籃,既純凈又肅穆,宛若朵朵飄逸的白云環(huán)繞著大姐,請大姐安息。
鄧穎超的逝世,同樣也牽動了遠在上海的文學巨匠巴金,而巴金和冰心是以姐弟相稱、過往甚密的摯友。他們常?;ネ娫?,互致信函,鄧大姐去世后不幾天,冰心便收到了巴金的一封信。在這封信里巴金主要是悼念鄧大姐,他說:“鄧大姐走,你難過,我也很難過,她是一個好人,一個高尚的人。沒有遺產(chǎn),沒有親人,她不拿走什么,真正是個大公無私的人。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個榜樣,一個多么不容易做到的榜樣。”
冰心覺得巴金說出了她不知從何說起的話。他們痛惜的心情是一樣的。事隔一月之后的八月,我恰巧去上海拜望巴金先生,同巴老談起冰心老人對于鄧大姐的逝世深為悲痛。巴金老人點頭說他也是一樣的心情。他說鄧大姐確是一位了不起的時代女性。正像冰心所說,我們要以鄧大姐為榜樣,一步一個腳印地跟在她的后面努力奔走……
鄧穎超,被冰心視為平生第一知己。如今,她家客廳里獻給周恩來總理遺像的玫瑰花又多了一束……
生日賀卡
一九九三年的十月五日,冰心老人生日時,她因病住在北京醫(yī)院,可前往拜壽的人依然絡繹不絕,一撥撥的親友、文友,還有各部門領導人居然在病室外排起了隊。許多人手舉鮮花,走到冰心老人床前,向她深深地祝福。上午,黨和國家領導人丁關根、趙樸初、費孝通及王兆國等同志,先后到達醫(yī)院,向冰心熱烈祝賀生日,并囑老人安心靜養(yǎng),祝福她早日康復。我和一些朋友是下午去的。冰心的老朋友雷潔瓊副委員長正在同冰心親切地耳語,囑咐她好好治病,生日快樂!
走進病房,我一眼便看見遠在杭州的巴金托人送來的玫瑰花籃。巴金最近正在杭州度假,他到達杭州不久,就來了好幾次電話,問候并關心冰心的病情。每逢節(jié)日和冰心的生辰日子,巴金都要鄭重托人送上冰心最喜愛的紅玫瑰。
世紀同齡人,僅比冰心晚出生二十六天的夏衍——冰心“強迫”他一定要稱自己為“大姐”,以姐弟相稱的兩位同是九十三歲的老人,也是相互十分關心。他們之間的信息交流禮物送往,靠的是一位共同的按摩師。這位醫(yī)師上午給冰心治療,下午到夏衍家按摩。冰心風趣地說:我們之間的信息傳遞速度非常快、非常便利。
現(xiàn)在文學界,冰心最年長。葉圣陶老人在世時,她曾開玩笑說“我是一人之下”。如今葉圣陶老人已經(jīng)去了,冰心幽默地說“現(xiàn)在我是萬人之上了”。提起葉圣陶,冰心動情地說:葉圣陶和周恩來夫婦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們在世,我一定會送他們賀卡。怎么提起賀卡?那是前年冰心九十二歲生日時,一位出版界的熱心朋友特地為冰心的生日制作了一份別有情致的禮物——鐫刻著“壽”字的粉紅色賀卡。賀卡右下角印著“謝冰心”三字,下面寫著生辰日子:十月五日。賀卡共印九十二張,打印著順序編號。冰心非常喜歡!稱贊賀卡設計構思獨特、別致、高雅。她十分珍惜這份禮物,將它鎖在抽屜里,生日那天,凡是知己或親朋都送上一張,并親筆簽上名字。她說,我不是誰來都送,不是隨便送人。因而她才說:如若周恩來、鄧穎超夫婦和葉圣陶老人在,她一定要送他們一張賀卡。
那天,我也有幸得到了冰心老人贈送的一張賀卡,編號是五十七。老人家贈送我時,在上面鄭重地簽了名。
賀卡還送給了她幾十年的老朋友,如雷潔瓊、趙樸初、費孝通、巴金、夏衍、蕭乾等,以及許多文學界的作家、詩人、評論家、翻譯家的朋友們。大家都十分珍惜地珍藏著它。
我還注意到賀卡背面有一句她自己的題詞:有了愛便有了一切。
這是她的箴言,也是贈言。人類需要愛,有了愛,的確便會有了一切。
境界
她病了,突然病了,先是心顫,后是肺炎,而后又高燒不退,住進了北京醫(yī)院。九十三歲高齡的她如此病狀,令眾多親人友人牽腸掛肚,心急如焚。一時間,她的大大小小、男女老幼的朋友們絡繹不絕,趕往醫(yī)院去探視。盡管醫(yī)生下了令,要求悉心護衛(wèi)她。然而病人自己卻依舊“堅強不屈”,依舊達觀。
這就是冰心。
這就是六月間的事。
我去看望她時,天已近黃昏,客人們都已離去,正好清靜。我說:老人家您是太累了,難得住院作為休息,治治病,調養(yǎng)一下,您會身體更好!不料她卻風趣地說:“我本來就沒有病,是他們硬將我‘揪進來?!彼辉僬f大家都那么忙,還來看她,她心里覺著溫暖。我去時,王蒙剛來過。聽說老人家住院了,丁關根同志那么忙,卻及時到醫(yī)院去看望她。十分關心她的病情,交代醫(yī)護人員好好照料老人家。她的老朋友趙樸初、雷潔瓊、葛志成,統(tǒng)戰(zhàn)部長王兆國,還有曹禺、荒煤、馮牧等等都去醫(yī)院看她。巴金更是牽掛于心,托付女兒李小林多次打電話詢問病情,慰問老人。
病房里鮮花芬芳,香氣襲人。友情、花色,使人感到溫馨、溫暖。
那天,曹禺來,坐著輪椅。冰心伸出手,興奮地說:“聽說你住在樓上好久了?你胖了,曹禺?!辈茇卮鹫f,他在這里已經(jīng)住院整整五年了,他問起冰心老人的病。家人吳青和陳恕告訴他,燒在減退,醫(yī)院給老人輸了血,病情有所緩和。提起輸血,冰心接過話茬幽默地說:我輸?shù)目赡苁撬囆g家的血,輸了血總做夢,做的夢五彩繽紛,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八十三歲的曹禺和夫人李玉茹聽了捧腹大笑,直說:冰心大姐您病了,依然是那么幽默、達觀,您會早日康復的。
有這么多友人祝福,又有北京醫(yī)院醫(yī)術高明的醫(yī)生、護士精心治療,加上冰心老人自己的堅強毅力,住院一個月后,她果真出院了,奇跡般地又回到了她日思夜夢的書桌旁。
畢竟,對于這般高齡的老人來說,病一次就是一次消耗,一次衰老。然而令我意外的是,在她出院的一星期后我去家里看望她時,她居然說她想提筆寫文章。我說您現(xiàn)在需要的是休養(yǎng)和恢復,先別急考慮寫文章。她“反駁”我說不寫文章怎么行?!當然,我知道她還有許多的題目要寫,她是一個辛勤的勞作者,一個筆耕不輟的老人。
果然,當我八月十一日再去看望老人時,她說她已經(jīng)寫了病后的第一篇文章,寫的是她家的大白貓咪咪的事兒,題目叫《咪咪不是波斯貓》,是什么呢?它是北京籍的長毛貓。稿子已經(jīng)寄給南方一家報紙副刊去了。我想這一定是一篇有趣的文章。
但是這次令我深為感動的是,她又和我親切談起她的祖籍福建長樂鄉(xiāng)下橫嶺村小學教學經(jīng)費困難的事。她說:去年你和吳青、陳恕、舒乙不是到過我那家鄉(xiāng)嗎,我看了你們拍回的照片、錄像,那個學校的桌椅板凳都破了,黑板也不黑了,孩子們怎么上課哪?她始終系念著這些山村的孩子們。她說她昨天把一筆兩萬元的稿費托人捎去了。
橫嶺是個小小的山村。村小,小學也小,只有三間房,一間房里裝一個年級,一個年級有20個學生,每間教室里有一塊黑板,十張破桌椅。這種狀況由于當?shù)亟虒W經(jīng)費短缺,一時難以改變。于是兩年前冰心老人聽說之后就曾將自己的一筆稿費——1200元捐給了這所學校,意思是集點錢把學校修修。去年冬天我們去回來給她看了錄像、照片,她見無多大改善又掛念在了心上。所以當最近她剛剛收到一筆較多的書稿稿費,加上平日積攢的一點錢,合在一起,她又給橫嶺小學捐贈兩萬元。
她說這個錢數(shù)很少,但愿能用到學校急需之處,修理修理校舍,添置一些課室設備,把黑板刷黑點,寫上粉筆字讓孩子能看得清楚,能學到知識……
我真不知該說什么,我的心極為震動。想想看,這是一位年逾九十高齡的老人哪!一位剛剛度過生死關出院的病人哪!她想的是什么,幫的是什么呢?!
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冰心老人的子女真好!他們在冰心先生辭世后,除了深深的思念,便是加倍地努力工作,并且利用一切業(yè)余時間整理冰心的遺物、書籍和文稿,認真執(zhí)行老人的遺囑。
去年十月五日,冰心生日那天,我和舒乙照舊去給先生拜壽——只是這次不是給她本人,而是在她慈祥而又安詳?shù)倪z像前,我們眼含淚水,向冰心老人三鞠躬,表達我們深深的思念和感念!按照先生的遺囑,她的藏書、遺物,都捐贈給她生前所始終關心和支持的摯友巴金先生倡議建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當然還有后來興建在她的故鄉(xiāng)福建長樂市的冰心紀念館。而且她還要求:“以上一切要在最短最快的時間完成!”所以子女們忠實執(zhí)行她的遺言,已經(jīng)正在將整理出的文稿、遺物、書刊分別捐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和遠在福建的冰心紀念館。
關于稿費,數(shù)目有限,但它是冰心老人辛勤勞動的報酬,是她多年來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一筆積蓄。她遺言除了給三個子女每人分配極為有限的一份外,大部分捐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資助她一生所熱愛而從事的文學事業(yè)。這是令人感動的。尤其是作為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工作的我和舒乙,更是深為感動和感激。
然而這天,冰心女兒吳青和女婿陳恕教授卻還談到另一件事,即說冰心老人生前還囑咐過,這筆稿費存款,還要給中國散文學會一些資助。因為冰心作為散文大師,她一向關注散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發(fā)展。
這使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冰心老人親自打電話叫我去她家,說有事找我。我立即趕到北京西郊冰心寓所,拜望老人家。到了后,我便急不可耐地詢問老人家是什么事,是不是給我們刊物(當時我在《人民文學》工作)寫了篇好文章?她笑了,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p>
“你是不是擔任著散文學會的工作?”
“是呀?!蔽艺f,“您還是學會的顧問呢!”
她說:“我知道。所以我才找你來,我想問問散文學會怎么沒有搞散文評獎?我從報刊上常看到許多新人寫的散文,寫得很好,很有新意,很有生氣,要是評評獎,鼓勵文學新人該多好。”我說:“評獎應該搞,可以鼓勵新人新作,鼓勵好作品,但是沒有一筆經(jīng)費,是辦不起來的?!?/p>
她撲哧一聲笑了,說:“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問明情況,想告訴你,我準備拿點錢,給散文學會,你們好搞評獎,怎么樣?不過,錢不多,只幾萬元,是我最近收到的一筆稿費加上一點存款?!?/p>
我不知說什么好,當然首先是感激老人家對文學事業(yè)的關懷,但又考慮到她的錢也來之不易,不忍心接受。當我表達了我的這些心情后,我還說,你應該留給吳平、吳冰、吳青他們用。冰心卻說:“他們都有自個兒的工資嘛!再說,我這些書柜、家具將來可以留給他們呀!”說著,她指指書房、客廳那些桌、柜,讓我看。那可都是幾十年來的陳舊家具呀!我說:老人家,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到外邊去看看,各種新式樣的家具琳瑯滿目,花樣翻新。你這些家具怎么繼續(xù)用呀?
我們說著,她大聲對著客廳喚女兒吳青和陳恕進來,把剛才我們談到的事講了一遍,表明她要向中國散文學會捐款,吳青和陳恕誠懇表示:由我娘定。我們服從她的決定。我說,此事再計議,不必著急。但冰心在我臨走時卻幽默地說:“是不是你們還要‘研究研究呢?我可就等著啦。”
這就是本文前面所述吳青和陳恕同志提及的事。
冰心,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開拓者之一,生前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關心和支持,當是對文學界、散文界的莫大激勵!
她說過,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她愛國家、愛民族、愛人民、愛她畢生付出心血所從事的文學事業(yè)。
冰心的名字,將永遠代表著愛與光明。
責任編輯/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