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
我拿了本今年新出的全譯本《牛虻》進電梯。一同事瞥見,說:“你們這些人看這種書。我是不看的?!蔽乙徽?,有點難為情。心忖:年歲讓人“背時”。他時尚,因為他年輕(其實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正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也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書??墒牵绻夷玫氖菃桃了沟摹队壤魉埂坊蛘呒{博科夫的《洛麗塔》,他會這樣說嗎?
所謂“代溝”,我認(rèn)為就是兩代人的視角、興趣、價值觀不同形成的隔膜。那么,是否“舊”事物注定要被淘汰、摒棄,注定要被“新”事物所替代?如此,傳統(tǒng)根本不存在了,又怎么常說要“繼承傳統(tǒng)”呢?屈原時代的人讀《離騷》,曹雪芹時代的人讀《紅樓夢》,托爾斯泰時代的人讀《復(fù)活》,卡夫卡時代的人讀《城堡》……時代一變遷一切化為烏有?哪,何來什么經(jīng)典、傳世之說!
“經(jīng)典”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受到一代又一代的人共同接受、贊賞、信仰之故?!敖?jīng)典”的擁躉中包含不同年齡的人。這說明,“代溝”不一定是由年齡差異造成的,而主要是基于觀念的不同。試想,同是魯迅的忠誠粉絲,估計不會冷漠相視格格不入吧。
《牛虻》1953年7月由李俍民翻譯、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至今(2013年)整整六十年來,陸續(xù)再版重印,共發(fā)行了兩百多萬冊(不算其他出版社的譯本)。這說明讀者不在少數(shù)。而思想水平絕對高于我那位同事的一些學(xué)者、作家對此書的評價是——周國平:十七歲那年,我進北大讀書……看到《牛虻》,一看就放不下了。王蒙:如果你能寫出一部《牛虻》,底下可以什么都不寫。史鐵生:我最早喜歡起小說來,是因為《牛虻》。順便插一句,《洛麗塔》(描述一個老男人跟一個十多歲小女孩的畸形戀情)可以擺脫道德評價成為越來越紅的世界名著,那么《牛虻》的主人公為什么不可以脫離意識形態(tài)的羈絆成為文學(xué)長廊中一個不朽的藝術(shù)形象?
我是比電梯里遇見的那位同事年輕二十多歲時閱讀《牛虻》的。那時我也混充時尚。讀時我激動得要命,讀后我長時間沉浸在“牛虻世界”里??墒呛鼙福屛易钭罡袆拥牡共皇桥r狄曀廊鐨w的英雄氣概,而是他跟親生父親蒙太尼里的父子之情和跟瓊瑪相互在迷茫中探索的生死之戀。那是一種揪心揪肝的情感糾結(jié),詩化了的苦難書寫。后來一位同學(xué)“罵”我:一股老氣橫秋的樣子,好像經(jīng)過了多少苦難似的!——這就是當(dāng)時牛虻-列瓦雷士影響我的。試想,如果沒有對牛虻在這種種苦難中磨礪的描寫,牛虻的形象是無法樹立的。
當(dāng)年不論蘇聯(lián)還是其他地方,推介《牛虻》出于其政治宣傳的目的。列寧格勒電影制片廠出品、斯特里席諾夫主演的電影《牛虻》,外在形象頗佳,但很讓我失望。我們從銀幕上看到的只是一個單色調(diào)的不怕死的革命英雄,原著中那種多色彩、多層次的人生況味、深邃的人性挖掘、憂傷的情感描摹蕩然無存。即使這樣,這部小說(當(dāng)年是經(jīng)過刪節(jié)和改寫的)和電影在“文革”中被定為毒草而遭禁。吊詭的是,恰恰在這個時期,《牛虻》被暗中在知識青年中頻繁傳閱,而且偏離原先主流話語的“指針”從中開始嘗試對人生的思考,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如今,拿《牛虻》做碩士、博士論文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
所以我說,《牛虻》堪稱經(jīng)典,但不必硬將它列入“紅色”。中國讀者六十年來對亞瑟-列瓦雷士-牛虻的熱誠擁抱,就是證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