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落下的花瓣

王君心

我忽然明白，比擁有美麗容顏更重要的是擁有一顆純凈的心。擁有一顆純凈的心，發(fā)自內(nèi)心微笑，才會擁有動人的美……

I

一張長長的羊皮紙懸在半空中，巫婆那渾濁的眼珠盯著紙條：“菲什鎮(zhèn)的墨綠色海藻、斯塔旦的星星火焰、薩默城的井水、巴克鎮(zhèn)的果樹枝……”她每用陰冷的聲音念完一行，飄浮的羽毛筆就在羊皮紙上列出的相應(yīng)物品后標(biāo)上記號。

“你收集得還挺快！”巫婆那長滿膿包的手輕輕一揮，羊皮紙便“嗖”地卷起，和羽毛筆一起回到她手中，轉(zhuǎn)眼藏進那骯臟不堪的黑色長袍下。

“就差悠烏城的‘笑容了。”

“我會集齊的。”我冰冷地回應(yīng)她，畢竟我才是顧客。為了這份湯劑，我可是給了她三顆赫柏城的琥珀，每一顆都足以買下一座村落。

關(guān)于悠烏城，古書上有記載：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小城，當(dāng)?shù)厝藧坌?，他們一笑，臉上就會撲簌簌地落下像花瓣一樣的東西，就像人哭泣時會落下眼淚一樣。落下的“笑容”有桃色的、橙色的……還有月白色的，那是可以握在手中的快樂。

我坐在列車上，一邊想象著那會飄落的“笑容”，一邊眺望車窗外連綿的群山，朝那座傳說中的小城進發(fā)。

第三日黃昏，我走下列車，到達目的地。

這里就是悠烏城。樓房普普通通，是在任何一座城鎮(zhèn)都能見到的那種，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咖啡館的門牌在晚風(fēng)中搖晃，街角奶白色的長椅染上枯黃色的夕陽，樓房的窗子上淺淺地映出晚霞來。

太安靜了，我不禁警惕起來。

難道我誤闖了一座空城？可站牌上確實寫著“悠烏城”?。∥艺紤]要不要返回確認一下，不料轉(zhuǎn)頭就看到煙花齊齊升上夜空，耀眼的光芒不多時便被夜色剝?nèi)?，縹緲的光影剪出城堡和塔樓高高低低的輪廓。拂面而來的風(fēng)里夾雜著人們的談話聲。

原來有聚會，全城的人都去了吧？走得可真干凈。

我朝火光升起的方向走去，松了一口氣。

II

城堡的大門開著，站崗的士兵瞥了我一眼，就放我進去了。

走廊里至少點了上千根蠟燭，讓每一處華美的裝飾纖毫畢現(xiàn)，熠熠閃光。走廊盡頭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廳，高大的白色柱子立在兩側(cè)，中央一對對男女隨音樂起舞。不愧是以笑容著稱的城邦，這里每個人的五官都精美絕倫，燭光照耀下更顯出一種高貴的美。精致華美的舞裙在我眼前交錯，小提琴聲如絲綢般在大廳里優(yōu)雅地飄蕩……不過，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

我周圍站著許多身著華服的人，他們圍在鋪上雪白桌布、酒杯與點心堆得高高的圓桌邊攀談。其中，好些人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有一種壓抑得快要窒息的感覺，趕緊低頭穿過人群，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我抬頭說。

“沒關(guān)系。”他是個侍應(yīng)生，說完便端著兩杯琥珀色的酒走開了。

我抽回目光，不自主地加快腳步，近乎跑起來。剛才我看清了那侍應(yīng)生的臉，不對，應(yīng)該說是他臉上的面具——顏色和皮膚一樣，與臉頰完美契合，足以亂真，只是無表情罷了，遠看根本看不出是面具。

我再仔細一看，大廳里的每一個人都戴著面具——怪不得我會有壓抑感，每個人都漂亮得不真實，擺著同一副表情，僵硬且毫無生氣。

大廳里難道正舉行假面舞會嗎？我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心底的困惑久久無法解答——這里不是悠烏城嗎？悠烏城的人不是以笑容著稱嗎？他們?yōu)槭裁匆妹婢甙涯樥谧∧?？我想不通這些問題，四周的氣氛越發(fā)詭異?，F(xiàn)在，我只想找個地方透透氣，于是小跑著登上城堡南邊的塔樓，在尖尖的塔頂上大口喘氣。

我轉(zhuǎn)身，看到一個盛裝打扮的少女。

對方顯然也吃了一驚，身子一顫，臉上卻沒出現(xiàn)應(yīng)有的表情——她也戴著一張面具，美得讓人無法直視。

“你來這里做什么？”我們倆居然同時開口。

“上來走一走。”回答也完全一樣。

碰上這樣的巧合，我放松多了。少女也低下頭，似是在笑，但沒有“花瓣”落下，我猜一定是被面具遮住了。

我偷偷打量她——她的個子纖長，栗色頭發(fā)卷曲至腰，她身穿石榴花顏色的寬領(lǐng)無袖的舞裙，露出潔白的脖頸和鎖骨，腳上踏著一雙紅色高跟舞鞋，手里握著一個金色小包。她像一團溫柔的火，在夜色中靜靜燃燒。

可以想見，她面具下的臉有多么精致、美麗。

“我是一個旅行者?！蔽衣氏却蚱瞥聊?。

“你好，歡迎來到悠烏城?！鄙倥押玫卣f，說完便走到塔樓邊緣，抬頭望向繁星閃爍的夜空，嘆了一口氣，“你愿意聽一聽我的秘密嗎？我一直不敢跟別人說。不過，既然你是與我素不相識的旅行者，我想冒這個險?！?/p>

“當(dāng)然愿意?！苯咏?，我或許比較容易得到“笑容”。

少女頓了頓，說：“我叫芝諾。我來這里，是為等待我的戀人啊?！?/p>

III

上個月，芝諾參加了第一場社交舞會。

那夜，她穿著藕白色舞裙，頭戴銀色發(fā)箍，踩著高跟舞鞋，緊張得不行，一直畏畏縮縮地站在墻角，用眼角余光偷看在大廳中央跳舞的姐姐們。

當(dāng)然，芝諾也心懷期待——她的舞跳得很好，舞蹈老師尤其贊賞——但是，過了許久，依然沒人邀請她。

她擔(dān)心舞會結(jié)束，自己連一場舞也沒跳上，委屈得鼻子都酸了。這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小姐，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嗎？”她驚訝地抬起頭，眼前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他沒有戴面具，微笑著的臉散發(fā)著光芒。

芝諾欣然答應(yīng)。

這是一次完美登臺，芝諾輕靈的舞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贊美、驚嘆以及更多的邀請，她通通得到了，可她全然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眼前溫柔地拉著她手的少年。

跳舞的時候，少年與她聊天。他說，他想看一看芝諾面具下的臉。

芝諾沉默了。

那個夜晚，芝諾和少年跳了一支又一支舞。直到舞會結(jié)束，走出大廳，芝諾才發(fā)覺自己的雙腿已酸痛得走不動路。

后來的幾次舞會，少年都在場。他只和芝諾跳舞，并依舊請求看一看芝諾面具下的臉。

“你會失望的。”芝諾輕聲拒絕。

“不會的。我看中你的心，在我的故鄉(xiāng)，有清澈心靈的人比什么都重要?！?/p>

少年拉著芝諾退出大廳，走上城堡南邊的塔樓。

“那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鄙倌曛钢h方的星星碎片，“星星的國度?！?/p>

“真美?！敝ブZ由衷地贊嘆。

“我也是星星的孩子。再過三個月，我就會變成一顆星星，留在天際，等到暮年才能回來。在那之前，我想看一看你的笑容……你有這樣一顆純凈的心?！?/p>

芝諾低下頭，手指顫抖著觸碰面具的邊緣。

IV

“你摘下面具了嗎？”聽到這里，我忍不住問。

“沒有。”

“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匆髅婢?？?/p>

“你一定聽說過了吧？我們這兒的人，只要一笑，就會有類似花瓣的東西飄落。然而，有這么美麗的‘笑容，我們卻沒有與之相稱的美麗臉蛋——悠烏城的人并不漂亮，慕名而來的人常為此感到失望。漸漸地我們當(dāng)中有許多人拒絕露面，選擇戴上美麗的面具，不惜掩蓋‘笑容?！?/p>

原來是這個緣故。

“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已經(jīng)有那么美麗的‘笑容了?！蔽倚÷曕止?。

“就因為有那么美麗的‘笑容……”芝諾的語氣中添了幾分激動，“你沒有戴面具吧？你長得漂亮，不會理解我們的難處?！?/p>

與芝諾四目相接，我不禁退后幾步，指尖滑過自己的面頰，心怦怦直跳。

“在很長時間里，我們都為自己的‘笑容感到驕傲。然而，我們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臉蛋，簡直糟蹋了神靈的賜予。擁有精美絕倫的藝術(shù)品，卻只能擺在簡陋的屋子里，任誰都會覺得惋惜吧？”

我沒有接話。

芝諾繼續(xù)說她的故事：“他說他還會再來。”

這下可麻煩了，這樣我不是要不到“笑容”了嗎？我咬著嘴唇想法子。

“他走的時候，留了一個東西給我。你要看嗎？”

姑且一看吧！我點頭。

芝諾從手中的金色小包里取出一個小玻璃瓶，里邊裝了一半銀色的沙子。

“這是被施了魔法的沙子?！敝ブZ說，“他說，倒一把沙子放在手中吹散，迎著從南方吹來的風(fēng)，會看到美麗得不可思議的畫面。來，握著我的手！”

她倒了一把細沙在手心，抓住我的手，然后迎著南方，吹散沙子。

銀色的沙子沒有向下散落，而是在半空中幻化成云朵的形狀，漸漸像被磨得光滑的卵石，一點兒一點兒，透出看似遙遠的景色來——茫茫一片的銀色背景下，遠山與夜空交接，隨后出現(xiàn)穿銀色長袍的人們，他們也在跳舞，舞步優(yōu)雅。每個人都在笑，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讓他們略顯蒼白的臉泛起溫暖的桃紅色，叫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快樂起來。

我有多久沒這樣笑過了呢？我摸摸自己的臉，這同樣是一張冰冷的失去生氣的臉。這些年，我為了那份湯劑四處奔波，究竟在追求什么？我問自己，難道僅僅是因為害怕他人冷漠的目光，僅僅是想得到他人的關(guān)注、贊美與欣賞嗎？

是不是有什么真正可貴的東西悄悄溜走了？第一次，我為自己的選擇動搖。

把我拉回現(xiàn)實的是芝諾的話：“不一定每次都是這樣的畫面，有時會看到銀色的長翅膀的馬，有時會看到星辰……他把自己故鄉(xiāng)的景色都送給我了?！?/p>

V

夜深了，芝諾留我在她家過夜。

第二天用早點時，我小心地把請求同芝諾和她家人說了。我謊稱是為救身患重病的母親，配藥的方子里有悠烏城的“笑容”。

“這可難辦了呀?！敝ブZ的媽媽是個說話尖聲細語的女人，“自從我們戴上面具后，就再沒掉過‘笑容了?！?/p>

真糟糕，徹底沒法子了嗎？我扶著額頭思索。如果掏錢，他們愿意摘掉面具片刻嗎？我清清喉嚨，正想談價，芝諾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然后在我在耳邊悄聲道：“你再留幾天，和我一起等他回來，好嗎？”

我答應(yīng)了，反正有時間，不如靜觀其變，或許還有希望。

只剩芝諾和我兩個人時，我試探著問芝諾：“他再來的時候，你真的不打算把面具摘掉嗎？”

“我不知道。”芝諾無助地搖頭，“他變成星星后就再難回來了，我想答應(yīng)他的請求，可是——”她的音調(diào)忽地低下來，“我不想讓他失望啊。”

“如果我像你一樣美就好了?！蹦┝耍ブZ這樣對我說。

我盯著自己的腳，不去看芝諾的眼睛，還是忍不住臉紅了。

接下來的幾場舞會，我都被芝諾硬拉著去了現(xiàn)場。她真心為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秘密的人感到高興。

少年遲遲沒有現(xiàn)身。

直到這天夜晚，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和芝諾并肩站在城堡南邊的塔樓上，芝諾用盡了玻璃瓶中最后的沙子。

“用掉吧！他來時，我再向他要一瓶?！敝ブZ說完，對著手心的銀沙吹了一口氣。那些銀沙，讓南風(fēng)吹拂著，在清冷夜色中幻化成一朵云，比往常的都要大，都要透明，淡淡銀光從云的底端顯現(xiàn)出來。

透過云，從遙遠的星星聚集的地方飛來一匹馬，一匹銀色的長翅膀的馬，一個英俊的少年坐在馬背上。

“是他！他來了！”芝諾大呼，她的聲音緊張得直顫抖。

我想回避，可來不及了，少年已站在她面前。那匹馬收攏翅膀，懸在空中。

“我是來道別的?！鄙倌贻p輕觸碰芝諾栗子色的頭發(fā)，“明天，清晨最后一縷月光收起，我就要變成星星了。”

“是么？”芝諾喃喃道。她突然仰起臉，深呼吸，解開脖頸后的絲帶，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來。面具后，是一張十分普通的臉，兩頰布滿雀斑，嘴唇蒼白。芝諾笑了，如釋重負地笑了，接著，一片片火紅的花瓣似的東西從她臉上飄落。

“你真美?！鄙倌暌残α?，“就像你的心一樣?！?/p>

他攏了攏芝諾的頭發(fā)，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再見了！”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翻身上馬，馬撐開翅膀，飛過茫茫夜空。

VI

芝諾擦掉眼角的淚，驕傲地對我說：“你看，我做到了！”當(dāng)她的目光觸到我的臉時，驚訝的神情瞬間在她臉上化開：“你的臉……”

我朝她微笑：“這才是我真正的長相，之前不過是用魔法偽裝的?！?/p>

芝諾不知道，從前我和她一樣，渴望擁有一張光彩奪目的臉，一張淡然一笑便能吸引旁人目光的臉。正是這份渴望，支撐灰頭土臉的我不懈付出和追求——請巫師在我臉上施法，拼命收集駐顏妙法，讓巫婆調(diào)配湯藥……

現(xiàn)在，看到她的笑容之后，我忽然明白，比擁有美麗容顏更重要的是擁有一顆純凈的心。擁有一顆純凈的心，發(fā)自內(nèi)心微笑，才會擁有動人的美。

芝諾掉落的“笑容”，我?guī)ё吡艘黄皇菫榱伺涑蓽珓亲鳛榧o(jì)念，讓我記住這個故事，留住最純凈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