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長龍
(浙江大學 古籍研究所, 浙江 杭州 310028)
今知最早著錄禮器的著作蓋為漢初叔孫通所著的《漢禮器制度》,然原書久逸,其分類部目不詳,清人有數(shù)種輯本。如王謨《漢魏遺書鈔》本輯有19條,內(nèi)容涉及葬器、盛器、服飾、食器、樂器、儀仗、祭器等等。宋代聶崇義集前代“三禮圖”之大成的《新定三禮圖》則設(shè)19目,依類而論,可分為服飾、宮室、射具、玉器、盛器、喪具六種。明御用典籍《禮制集要》列有13目:冠服、房屋、器皿、傘蓋、床帳、弓矢、鞍轡、儀從、奴婢、俸祿、奏啟本式、署押體式等[2]96。而清代通禮研究的代表作,如江永《禮書綱目》列有喪服、祭物、名器、樂器之專目,其中名器下收有衣服、宮室、車旗、玉器、摯、節(jié)、雜器、度量權(quán)衡等;黃以周《禮書通故》列有宮室、衣服、車制、名物之專目,其中名物下收有玉器、贄物、符節(jié)、坐具、餐具、樂器等。今人吳十洲在《兩周禮器制度研究》中對銅器銘文、東周禮書及墓葬考古中所見的“禮器”分別考論,綜其類屬,可作8類:玉器、青銅容器、漆木竹陶禮器、樂器、車服、鑾旗、兵器、喪葬器[3]423。又當代禮學家錢玄在其撰修的《三禮辭典》中,于五禮之器各歸其類外,另設(shè)與禮器相關(guān)者*之所以謂之“與禮器相關(guān)者”,因錢玄先生并未以“禮器”之名統(tǒng)攝眾目?;T錢先生《三禮名物通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其序中揭云:“夫?qū)W《禮》不外四端:一曰禮之義,所以論禮之尊卑、親疏之義也。如《禮記》所載《冠義》、《昏義》、《鄉(xiāng)飲酒義》、《射義》、《聘義》等篇是也。二曰禮之節(jié),詳吉兇賓軍嘉五禮之節(jié)文也?!秲x禮》十七篇所述是也。三曰百官之職,則《周禮》所記三百六十官之職掌也。四曰禮之具,乃散見于《三禮》中有關(guān)宮室、器用名物也?!庇命S侃“禮之具”名,其后錢氏著《三禮通論》(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則析為四編:禮書編、名物編、制度編、禮儀編,其中名物編下又分為衣服、飲食、宮室、車馬、武備、旗幟玉瑞、樂舞、喪葬八個子目,亦不用“禮器”之名該之。如射禮投壺、樂舞、卜筮、天文歷法、服飾、飲食、車馬、兵器、旗幟、玉器符節(jié)、器物(包括飲器、食器、坐具、用器等)、動植物等十余目。
以上諸家論說皆以三禮及先秦出土文物為對象,然其揭“禮圖”、“禮器”之名者,似皆不取能直接獻祭的贄物,其兼論用于獻祭之贄物者又不用“禮圖”、“禮器”之名。至清乾隆時期敕修《皇朝禮器圖式》,才踵漢而成論當代禮器之作,其書計分六大部類:祭器部(14類),收有用于祭祀的玉器和盛器;儀器部(4類),收有用于觀測天地的各種儀器和時鐘;冠服部(男24類,女17類),收有男女各種冠戴禮服;樂器部(87類),收有各種樂器;鹵簿部(35類),收有各種車馬儀仗;武備部(26類),收有作為儀仗用的各種保護性和攻擊性武器,以及旗幟、帳篷等。
因于舊類有所擴充,故該書特于卷首申明云:
是編所述則皆昭代典章,事事得諸目驗,故毫厘畢肖,分刌無訛,圣世鴻規(guī)燦然明備。其中儀器、武備二類,舊皆別自為書,今乃列之于禮器,與古例稍殊,然周代視祲、保章、馮相所職,皆天象而隸于春官。禮有五目,軍禮居三,而所謂“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急繕其怒”者,戰(zhàn)陣之令,乃載于《曲禮》。蓋禮者理也,其義至大,其所包者亦至廣,故凡有制而不可越者,皆謂之禮,《周官》所述皆政典,而兼得《周禮》之名,蓋由于此。今以儀器、武備并歸禮樂,正三代之古義,未可以不類疑也。[4]12
從以上各家各代的分類中可以看出,其諸類的分別大致是以功用來歸納的,但從各家各代的個別差異中,我們似乎應(yīng)該有所追問:禮器到底應(yīng)該包括哪些內(nèi)容?譬如一個普通人家日常使用的飯碗,如果盛過或者多次盛過祭品是否就能算是祭器?如果一定要強調(diào)其專屬性,就是說做過祭器的碗就不能再用于日常飲食之中了,那么又該如何稱呼那些平時作食器而祭時亦作容器的“碗”呢?而且如果僅僅從名稱上看,我們也不能肯定地說前引諸家所及之器物就一定是禮器。除了那些可用于常物的器物之外,就以眾所共知的“專用禮器”而言,如果一個“鼎”被用來盛米了,那它還是禮器嗎?如果說鑄鼎時代的“鼎”不會被用來盛米,那在能用“鼎”來盛米的時代禮器又有哪些呢?要想梳理禮器的界定和分類問題,重溫禮學的緣起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盾髯印ざY論》云:
由上文可知,合于禮義之宜的“六覺”(口鼻目耳體“意”)養(yǎng)器皆是禮器,只不過其所論之禮為常禮,即個體居家生存活動之禮*此家人是否應(yīng)該包括夫妻,似仍有可商之地,若后文引《禮記·禮器》“以素為貴”者中提及“父黨”,而清李道平云:“以天合者貴乎質(zhì),父子兄弟是也;以人合者貴乎文,君臣夫婦是也?!币姟吨芤准庾胧琛焚S卦之序卦疏,(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44頁。又所謂個體居家生存活動之禮中是包括個體作為客人參與典禮活動的,與作為主人參與典禮活動所必須體悟的生命“過渡”意義不同。,與前文討論“禮器”分類諸文所針對的典禮——個體作為主人參與群體活動之禮有內(nèi)外常變之異*《周易·系辭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追f達疏:“既知萬物以此變動,觀看其物之會合變通,當此會通之時,以施行其典法禮儀也。”是典禮乃“物之會合變通”時所行之儀法,蓋較常禮為豐贍也。。前者為個體生活中的基本行為,故“以素為貴”,所謂“至敬無文,父黨無容”(《禮器》)是也;后者為個體生活中的“節(jié)點”*此“節(jié)點”即人類學中所謂的“過渡”,包括人生長(如生育、成人、生日、成家、喪葬等)及交往(如祭祀、交友、聚會、拜謁、救助等)以至月令(如年節(jié)、分至、朔望等)諸環(huán)節(jié);引之于國家主體,蓋可容納傳統(tǒng)禮書所載五禮的全部內(nèi)容。法國學者范熱內(nèi)普《過渡禮儀》云:“其中每一事件都伴有儀式,其根本目標相同:使個體能夠從一確定的境地過渡到另一同樣確定的境地?!睆埮e文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3-4頁。行為,是基本行為的“群體延伸”,故“以文為貴”。要之,“文”之所起亦因“素”而加飾焉*《荀子·禮論》云:“凡禮,事生,飾歡也;送死,飾哀也;祭祀,飾敬也;師旅,飾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楊柳橋《荀子詁譯》,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540頁)。不過荀子的飾禮之說亦非僅隨意而為,而是主體在參與典禮活動中表達性情的一些必要方式:“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禮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同前,第534頁)。落實到禮器層面,則典禮之禮器雖較常禮為富,然亦必因“六覺”之養(yǎng)而外推,唯常禮以養(yǎng)及主體之心靈為安,而典禮則兼養(yǎng)于他者之心靈,乃至于先祖之鬼靈和自然之神靈?;貧w到我們的禮器分類思考,從禮物與禮儀乃是用以溝通“神”、“祖靈”以及“心靈”的角度考慮,蓋可對前引諸家禮器做如下分疏:
贄物選擇:贄物是行禮進獻的真正器物,或者說是傳統(tǒng)禮器之內(nèi)核,禮書亦分別稱之為器實、豆實、鼎實等等,然則實即因器而陳之物,今則多以禮物稱之。范熱內(nèi)普曾指出:“邁向?qū)ΧY儀分類之第一步需將禮儀分為兩類:感應(yīng)性禮儀(rites sympathiques)與感染性禮儀(rites contagionnistes)?!盵6]4然接觸與感染正欲因主體之六覺(口鼻目耳體“意”)而引領(lǐng)其心靈圣化,故相關(guān)之禮器的設(shè)定正需因此而做出選擇,如:能庇體并引之走入圣境的宮室、輿服、棺槨以及儀仗,能因耳以“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樂記》)的發(fā)出音樂的器具——樂器,能因口鼻而臻入靈境的犧牲酒醴、黍稷馨香,能因意之導(dǎo)引而輸誠示敬的珍寶玉帛、卜筮之具等等*卜筮乃為禮典舉行前對某些非預(yù)定的禮典時間與空間乃至賓客選擇等做必要的神圣定位,則《皇朝禮器圖式》所列之儀器部以及傳統(tǒng)用以“決疑”的卜筮數(shù)術(shù)之器皆在焉。李安宅《〈儀禮〉與〈禮記〉之社會學的研究》指出:“卜筮的應(yīng)用,幾于個個禮節(jié)上都有地位,如冠禮之‘筮日’、‘筮賓’,婚禮之卜而‘納吉’、卜而‘請期’,喪禮之筮葬地、筮葬日、筮尸,特牲饋食禮之筮日、筮尸,少牢饋食禮之諏日而筮與筮尸等,載于《儀禮》者甚多。只有因著節(jié)氣而行的定禮,用不著這一層。”(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1頁。。至于眼之所及,則無不在矣,且將及于承載此贄物之“包裝”薦器。
包裝選擇:禮器之內(nèi)核既定,則其“包裝”亦因之而成、因之而變可矣。若鐘鼎彝器、簠簋俎豆乃至禮器之制度文章,先秦用之可也,后世自是有承有變,取舍豐簡從宜,循“禮時為大”之則可也,要之亦以能參與引導(dǎo)主體之輸誠示敬、“事神致?!睘樯线x。
《荀子·禮論》云:“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jié),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變不亂,貳(貸)之則喪?!?楊柳橋《荀子詁譯》,(濟南)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520頁。其中“貳”字當為“貸”字誤校,故不從之。其“節(jié)”、“當”之法度即禮之制也。《禮記·樂記》云:“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笨追f達疏:“以天高地下不同,故人倫尊卑有異,其間萬物各散殊涂,禮者別尊卑,定萬物,是禮之法制行矣。”就是說禮制是使“天地之事各得其宜”的基本規(guī)則。“天地之事”本各有其宜,然人因有主觀能動性,故當其介入“天地之事”時,如何繼續(xù)能“使天下后世無一物不得其所”呢?禮制正是歷代學人對此行為依據(jù)的探索結(jié)果?!稘h書·禮樂志》云:
人函天地陰陽之氣,有喜怒哀樂之情。天稟其性而不能節(jié)也,圣人能為之節(jié)而不能絕也,故象天地而制禮樂,所以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jié)萬事者也。人性有男女之情、妒忌之別,為制婚姻之禮;有交接長幼之序,為制鄉(xiāng)飲之禮;有哀死思遠之情,為制喪祭之禮;有尊尊敬上之心,為制朝覲之禮。[12]1027-1028
其實“通神明”乃“立人倫、正情性、節(jié)萬事”之所本,“人倫”傳統(tǒng)多概之以五倫,若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君臣*《孟子·滕文公上》:“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傳統(tǒng)社會五種基本的人倫關(guān)系,誠敬于性靈之中乃是人倫秩序之至境;“情性”乃緣之于身體,是“修身為本”的培養(yǎng)之具,能“明明德”而又外推以“新民”(及于人倫)、“止善”(及于萬事),方得圣賢之實;“萬事”蓋針對自然而言,對一個持萬物有靈信仰的文化傳統(tǒng)而言,人與萬物的關(guān)系自是在“神明”層面加以維護,才算是終極合序的境界。
與上節(jié)所述之“實物”禮器不同,“制度”與下節(jié)所述的“文章”都是禮器中的符號(傳統(tǒng)謂之“象”)性表達,它們往往要依附于一定的實物才能得到呈現(xiàn)。也就是說,制度本身僅僅是一種符號性存在。
具體言之,若“萬事”之神明則有天神、人鬼、地祇之分,如《周禮·大宗伯》謂:“大宗伯之職,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以佐王建保邦國。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風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獻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礿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贝酥^祭天神以煙燎,祭地祇以血牲,祭人鬼以饋食,進而分之,天神又有昊天上帝、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風師、雨師云云,人鬼皆為先王,然其對象自然有所不同,如“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士一”云云,地祇則益為豐富,而及于四方百物之神。另外,因時空展開而呈現(xiàn)的節(jié)令物候、區(qū)域分野等亦當入于此類。至于如何溝通諸物神之法度,則又具體而微者矣。
人倫作為社會關(guān)系的概括,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而成為現(xiàn)代制度研究之大宗。若當代學者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North)所云:“制度是一個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更規(guī)范地說,它們是為決定人們的相互關(guān)系而人為設(shè)定的一些制約。”“制度通過向人們提供一個日常生活的結(jié)構(gòu)來減少不確定性。制度是人們發(fā)生相互關(guān)系的指南?!?[美]道格拉斯·C.諾斯《制度、制度變遷與經(jīng)濟績效》,劉守英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第3-4頁。諾斯又將制度分為三種類型:正式規(guī)則,如政府制定的法規(guī)等;非正式規(guī)則,如世代相傳的觀念習俗等;以及制度的執(zhí)行機制。此與《漢語大詞典》因傳統(tǒng)文獻而歸納出的第一個義項亦頗為相近:“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法令、禮俗等規(guī)范。”只不過前者更為精密周致罷了。明其已不再觸及自然萬物和生命本身的關(guān)系了。而且“人倫制度”也是歷代禮書輯論之大宗,若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輯集傳統(tǒng)禮書所載之“五宗”、“親屬記”、“學制”、“弟子職”、“臣禮”、“保傅”、“諸侯相朝禮”、“覲禮”、“王制”等等,至于清世所修諸書如江永之《禮書綱目》即于五禮之外別收“兵制”、“田役”、“職官”、“封建”、“內(nèi)治”、“政事”、“井田”、“財賦”、“學制”、“五宗”(述宗法之制)、“刑辟”等,又黃以周之《禮書通故》則收有“宗法”、“學校”、“選舉”、“職官”、“井田”、“田賦”、“職役”、“錢幣”、“封國”、“刑法”等,所謂國法家規(guī),皆歷歷可見。
至于作為典禮的“五禮”所及之“制”,乃諸制度各因其所宜而托于儀物以“別異”(過渡)之所為也。如《禮記·禮器》云:
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禮也者,合于天時,設(shè)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是故天時有生也,地理有宜也,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故天不生,地不養(yǎng),君子不以為禮,鬼神弗饗也。居山以魚鱉為禮,居澤地以鹿豕為禮,君子謂之不知禮。故必舉其定國之數(shù),以為禮之大經(jīng);禮之大倫,以地廣狹;禮之薄厚,與年之上下。是故年雖大殺,眾不匡懼,則上之制禮也節(jié)矣。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堯授舜,舜授禹,湯放桀,武王伐紂,時也?!对姟吩疲骸胺烁锲洫q,聿追來孝?!碧斓刂溃趶R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義,倫也。社稷山川之事,鬼神之祭,體也。喪祭之用,賓客之交,義也。羔豚而祭,百官皆足;大牢而祭,不必有余,此之謂稱也。
以上為典禮制作的基本原則,其具體用度的多少、大小、高下、文素,以及儀式的選擇組配之法度條目等等亦皆因此而裁定。清王懋竑《讀書記疑》卷三“禮器”記疑云:“方氏曰:‘凡有形名分守者,皆禮之器。’陳氏曰:‘禮之文散于形名度數(shù)之間。’周氏曰:‘禮有情有文有器,而于禮之器,則情與文已具矣。三說亦略同,似較為妥。竊詳下文以多為貴、以少為貴等語皆指形名度數(shù)而言,自當以器言之,舉一器而形名度數(shù)皆該其中矣。”[8]215其意蓋因“禮器,是故大備”之“禮器”進而對禮器之通義進行思考,而此一理解正謂禮器當包容那些與天地之節(jié)序一致的,可以實現(xiàn)禮之“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功能的形名度數(shù)。要之,“五禮”的“制”亦“禮之器也”之一種。
簠簋俎豆、宮室輿服等作為禮器之實物,在施于典禮時或有大小、用料、數(shù)量等制度規(guī)定,然其取“象”(symbol)之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布局則有“文章”在焉,三者配合構(gòu)成有利于行禮者展示禮意的神圣場景。故此“文章”乃是“禮器”之組成部分,而行禮主體“升降上下,周還裼襲”的“禮之文也”不與焉。
《漢語大詞典》“文章”下除末三個因比喻或代稱等而產(chǎn)生的引申義外,計有六個義項:(1)錯雜的色彩或花紋;(2)禮樂制度;(3)指車服旌旗等,古代于其上加彩飾以區(qū)別尊卑貴賤;(4)文字;(5)文辭或獨立成篇的文字;(6)特指文學作品。其中第二、三義項雖有種屬之別,但皆明確為禮學內(nèi)容;后三者則為專用的語言符號。從前文的梳理看,作為禮器的“文章”內(nèi)容雖然必有“車服旌旗等”之上的“彩飾”,但似又不能僅限于此,否則就不可能做到禮學三要素諸概念間的內(nèi)在周延,如果以“禮樂制度”等同于禮器之“文章”,又與前節(jié)之“禮器之制度”相捍格,又或者是否“錯雜的色彩花紋”皆能屬于“禮器之文章”,似乎亦無界定之據(jù)。因此,我們不得不再去追溯“文章”一詞的義理緣起。
《說文》:“文,錯畫也,像交文?!倍斡癫米ⅲ骸跋駜杉y交互也,紋者,文之俗字?!盵13]425那么“文”作為一種彰顯標志在它存在的同時,也就遮蔽了一些本然的東西。與它的同源詞比較,也可以獲得同樣的印證。如墳、捫、悶、抆等,它們都是在突顯一種標志或狀態(tài)的同時,遮蔽了其所在物體的本然特性。這種遮蔽也是具有破壞性的,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文”的另外幾個具有“縫隙”義的同源詞中看出來。如門作為一種供人出入的工具,在開啟的同時,也就破壞了原來物體的完整;如聞作為我們的接受行為之一,我們在專注于“聞”的同時,就不能專注于另外的感知,也就破壞了我們感覺系統(tǒng)的整體性。還有璺、縫、釁等等,都有縫隙義,它們都在打開的同時破壞了它所打開物體的完整性,正如《莊子·應(yīng)帝王》中的倏忽鑿混沌而為之開竅的寓言故事一樣,在使混沌啟蒙的同時,也就破壞并失去了混沌?;谶@種語源追究,可以說,“文”化以后的彰顯(包括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在安撫我們的生命欲求的同時,也讓我們的生命付出了失卻整體靈感的代價。這也就是《周易·賁卦》中所說的“文明以止,人文也”的人文時代,宋代學者程頤在《周易程氏傳》中申釋云:“止謂處于文明也。質(zhì)必有文,自然之理。理必有對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則有下,有此則有彼,有質(zhì)則有文;一不獨立,二則為文。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盵9]808也就是說,人類在向“文”轉(zhuǎn)化的同時,“文”就開始遮蔽作為人之本根的質(zhì),即隱藏在我們靈魂深處的那些東西,并且隨著人類文明程度的提高而加大了這種遮蔽的程度。因此,作為具有正當性的“文”就應(yīng)該如程頤所說的要“二則為文”,即能彰顯人類及其所賴以生存的萬物之本質(zhì)的“文”(借助于“文”而彰顯的東西)才是正當?shù)摹叭宋摹?,而“章”則是“文”的組合和復(fù)雜化。也可以說,正當?shù)摹拔恼隆睉?yīng)該能呈現(xiàn)一種“象”(即今移用西文symbol的“符號”)。如《周禮·大宗伯》六器鄭玄注云:“禮神必象其類:璧圜象天,琮八方象地,圭銳象春物初生,半圭曰璋,象夏物半死,琥猛象秋嚴,半璧曰璜,象冬閉藏,地上無物,唯天半見?!庇帧蹲髠鳌氛压迥辏骸胺蚨Y,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為六畜、五牲、三犧以奉五味,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為君臣、上下以則地義,為夫婦、外內(nèi)以經(jīng)二物,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亞以象天明,為政事、庸力、行務(wù)以從四時,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曜殺戮,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蔽恼履芤驎r提撕和啟動人類的理性對心靈及終極實在的呼應(yīng)?!吨芤住は缔o》云: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擬議以成其變化。
此雖論卦爻取象之緣起,然作為具有正當性的紋飾“質(zhì)素”的“文章”,正須該備“通神明”的特性,如此亦正與禮之“事神致?!钡墓δ芟嘁恢隆6鳛槲恼轮跋蟆钡某尸F(xiàn)方式亦必通過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布局得以呈現(xiàn),唯其類型蓋可列舉如下諸目:
圖形文章:指以訴諸視覺為主且多以靜態(tài)畫面呈現(xiàn)為特征的文飾與色彩等。其表現(xiàn)材料比較豐富,如依托于筆墨的圖畫寫作,依托于絲綿布帛的制作服飾,依托于土石竹木的宮室棺槨,依托于金屬陶瓷的用具盛器,依托于自然物的各種贄物古玩等等。
音聲文章:指以訴諸聽覺為主且多以樂音呈現(xiàn)為特征的音樂與聲響。泛稱禮時多兼樂言,《禮記·樂記》云:“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yīng)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庇帧栋谆⑼āざY樂》:“樂者,陽也。故以陰數(shù),法八風、六律、四時也。八風、六律者,天氣也,助天地成萬物者也。亦猶樂所以順氣變化,萬民成其性命也?!盵10]104-105
舞容文章:指以兼顧視聽覺且多以動態(tài)畫面呈現(xiàn)為特征的舞蹈與表達。《白虎通·禮樂》云:“歌者象德,舞者象功?!盵10]115又引《樂元語》曰:“東夷之樂持矛舞,助時生也。南夷之樂持羽舞,助時養(yǎng)也。西夷之樂持戟舞,助時煞也。北夷之樂持干舞,助時藏也?!盵10]109《禮記·樂記》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又云:“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p>
凡此皆構(gòu)成行禮主體活動的文章背景,而此文章又或與制度配合,共同依托于實物而呈現(xiàn),以成就行禮主體活動的整個禮器背景。另外,吳十洲在《兩周禮器制度研究》中指出:“如紅山、良渚文化之玉器,僅有象征作用而無若干等級的節(jié)度作用,禮器制度未成;而春秋戰(zhàn)國之際,諸侯卿大夫之僭越行徑,僅強調(diào)了禮器的象征作用,而偏廢了其節(jié)度作用,是時禮制衰敗矣。孔子曰:‘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說的是禮儀喪失了等級上的節(jié)度,即‘禮壞樂崩’;又曰:‘觚不觚,觚哉?!瘎t說的是禮器的象征作用也有了問題?!盵3]421-422制度是與人倫之認知相并而行的,一旦人倫認知有了變化,其制度自然需要調(diào)整以適應(yīng)之;而象征作為文章之法象,則是與格致之體證相并而行的,隨著格致體證有所深入,則個別的法象更改亦“時中”應(yīng)有之義。然“道勢”浮沉以及“勢”對“道”之底線的觸碰試探,代有為者,正刑罰之制所當有為也。
《周易·系辭上》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句,朱熹《周易本義》解云:“卦爻陰陽皆‘形而下者’,其理則道也?!盵11]150此以“形而下”之萬物皆因道而生,故亦寓道于其中,人可因其身之道而通萬物、合天人,最終覺解成圣*《孔子家語·五儀解》:“所謂圣人者,德合于天地,變通無方,窮萬事之終始,協(xié)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識其鄰,此則圣人也?!?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4-25頁?!鹅`樞經(jīng)》卷六《逆順肥瘦》:“圣人之為道者,上合于天,下合于地,中合于人事……”見《靈樞經(jīng)校釋》,(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2年版,第542頁?!吨熳诱Z類》卷一三○:“道便是無軀殼底圣人,圣人便是有軀殼底道。”(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17頁。,是乃第一層面之“器”?!抖Y記·禮器》云:“禮器,是故大備。”則以禮為器而求成人至道,如此則禮作為一個整體起著“器”的作用,此與孟子“禮門義路”之說一致,是為第二層面的“器”。而《禮記·樂記》中又以禮情、禮文、禮器構(gòu)成“事神致?!敝Y的三要素,其“禮器”又包括實物、制度、文章三要素,是為第三層面的“器”。又漢以來多以“禮器”指代以盛器為主的祭器之類,則又可視為第四層面的“器”。要之,從禮學發(fā)展史及當代禮學復(fù)興層面論之,則當以第三層面的“禮器”為禮學之主脈。并且,作為禮器三要素的實物、制度、文章或可省稱作“物器”、“名器”和“文器”*《左傳·成公二年》:“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杜預(yù)注:“器,車服;名,爵號。”蘇轍《上哲宗論蜀茶》:“至于鹽茶之官,發(fā)萬馱即轉(zhuǎn)一官,知縣亦減三年磨勘,國之名器,輕以與人,遂使貪冒滋章,廉恥不立,深可痛惜?!?見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卷一○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8頁)皆以“名器”代指爵號、職官等,擴而充之,借以代指禮器之制度,或亦不謂無據(jù)。,以便于禮學研究者們的進一步討論。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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