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
從田野里走出來的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的村莊,那是人們出發(fā)的地方。
我們村叫丁家村,我在那里出生并且生活到18歲,每年都要回去兩回。我們村并無一戶人家姓丁,村名的來歷據說是因為全村只有丁字路口,沒有十字路口。
村長在社員大會上講話,念稿:“十月革命一聲炮”,翻頁時紙粘住,停頓良久,聽眾議論紛紛:“準是臭了”,校長翻過一頁,大喝:“響!”
王四大爺在族里德高望重,每逢喪事,必率眾拜祭,三十六拜不重復。隆冬大祭,他穿免襠老式棉褲,不慎起身時棉褲落地,恰巧那天沒穿褲衩。羞慚歸家,連夜上吊自盡,全村無不為之嘆息。
小時候村里唯一的個人通訊工具就是喉嚨,炊煙升起,牛羊下來時,總可以聽到村里婦女的悠揚呼喚:小啊,快點回家吃飯了!民諺:“黏粥座到鍋里了,太陽落到窩里了”。
劉老漢視牛如親,愛牛如命,相伴十年,安然無恙。一日,在田間,牛忽然狂奔而來,沖劉老漢當胸抵去。老漢立仆,不治而亡。鄉(xiāng)親把牛捉住,堆柴燒之,無人食其肉。
在我們村,認為最缺德的五件事是:敲寡婦門,挖絕戶墳,打瞎子,罵啞巴,往井里撒尿。對于法律認為的犯罪,大家反而很寬容。
收音機,我記得我家里有一臺紅燈排晶體管收音機,我童年所受的一切文學教育都來源于它。有一天聽完一個節(jié)目,我在村子里狂奔,去找大我四歲的新蕾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知道嗎?金達萊就是杜鵑花!”
為了洗被單,母親從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借來了全村唯一的大鋁盆,由于用搓衣板不慎,鋁盆內側劃了一道印子。當時,全家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還?我印象中,母親長吁短嘆了一夜。
母親幫人織布,那戶人家的孩子送給我?guī)讉€吃剩下的核桃殼,告訴我只要種下去,春天就會發(fā)芽,明年就有核桃吃。我種了。
每到過年,總會有人因放炮仗而受傷。不過楊老漢傷得最離奇,他眼神不好,到別人家里串門,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只芯子斷了的白炮仗,很高興地說,誰放這里根煙卷。放到嘴里,點燃,bang?。?!
憶苦思甜,楊老漢被請到主席臺上講話,面對擴音器,他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要不是毛主席,俺咋能在這噴霧器里講話。
有一首憶苦思甜的歌“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其中有句歌詞:“地主逼債好像那活閻王”。楊老漢演唱的版本是:“地主的鼻涕好像那活螃蟹。”還挺形象。
劉部隊據說也打鬼子,有一年鬼子的船隊開進徒駭河,劉部隊掏出盒子槍,朝桅桿就是一槍,那帆立即萎頓落下,鬼子倉皇落水逃竄。要是擱在現(xiàn)在,鬼子肯定都被河水給熏死了。
快跑快跑,我跟著一群孩子狂奔到村外,看拉練的解放軍。他們支著大炮,但最吸引我的還是一口大鍋里的雞蛋炒辣椒。我的記憶告訴我,解放軍好像給我夾了一筷子吃,但事實上很可能我只聞到了它的味道。啊,那么香的雞蛋,那么辣的辣椒……
一只彩色的小鳥落在蘋果樹上,我不敢走過去,生怕把它嚇跑;兩個可愛的女生坐在我的座位上,我隔著玻璃窗不敢回教室,生怕她們像鳥兒一樣飛走了。
我曾被認為是個神童,有一年,我的數學課本不小心從炕上掉進了尿盆,我干脆把它扔了。憑著超強的記憶,把同學的數學書從頭到尾背了下來,當老師看到我不看課本,做教材中的練習題的時候,他著實吃了一驚。
沒書可看,整個童年都沒書可看,我苦苦尋找一切可讀的東西,包括一本計劃生育宣傳手冊。
大雪把村里的溝溝坎坎都填平了,沒有樹的地方,根本分不清,哪是溝,哪是路。放眼望去,田野里看到有人推著自行車在奮力地走,一分神抬頭再看時,那人已經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只見他從雪里鉆了出來。
落在脖子里的雪,讓我想起另一種冰涼,那是每一個小男孩的惡夢。家里某一個女性親屬,在不征得你同意的情況下,猛地往你臉上抹上一塊雪花膏。僅僅出于禮貌,讓你沒有撞墻。后來你長大了,老婆把一塊冰涼的面膜貼你臉上,惡夢又復活了。
我童年最狼狽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們在池塘邊放鞭炮。一顆沒有裹緊的爆仗,在火藥的助推下,貼地飛行,向我襲來。我趕緊躲閃,正在慶幸,卻感覺小腿灼熱難當,是棉褲的褲管著了。我不是邱少云,可以忍住灼痛,也不是羅盛教,敢于跳進冰水。于是我把棉褲脫了下來,此時,恰巧一群嫂子大嬸走過,笑得一個個捂著肚子打滾。從那時起,發(fā)誓要當一個作家,把她們寫在小說里,鞭笞諷刺。
現(xiàn)在終于實現(xiàn)了。
我發(fā)燒了,父親連忙請來村里唯一的中醫(yī)王二大爺。他給我號完脈,并不急著打針,而是先上了炕。父親見勢,就熱了一壺酒,端來一盤蝦皮魚干。二大爺果然見多識廣,他講了一個飛行員冷凍30年后來又復活的故事,因為他是二大爺,又因為他說是從報紙上看來的,沒有人敢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冬天是捉奸的季節(jié)。人們浩浩蕩蕩,悄悄向一間小屋逼近。被戴了綠帽的男人剛往里沖,被族里的老人一把拉住。老人舉起鎬頭向門撞去,門開,砰然掉下鍘刀一片。眾一擁而上,把被窩里的男女挾裹而出,扔上拖拉機向公社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