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勝平
2005年9月24日,復旦大學百歲慶典。大會正式開始前,主持人向全體師生介紹與會貴賓。首先是創(chuàng)辦復旦的幾位先賢的后裔。第一位,是貴賓席最中央的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復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馬相伯的嫡孫女——馬玉章。在歡迎的掌聲過后,老人示意主持人將輪椅轉(zhuǎn)過頭來,面對大家,這時全場再次掌聲雷動,表達了對祖孫兩代世紀老人深深的敬意。這也許是晚年馬玉章最感榮耀的時刻,時年91歲。
一、寡媳孤孫 無所依侍
1914年10月17日,馬玉章生于北京西城,是馬相伯唯一的嫡傳第三代。她和爺爺同行了25個春秋。她親歷和目睹了爺爺?shù)脑S多重大政治社會活動。新中國成立后,一介平民的孫女,因有了這位爺爺而命運悲喜跌宕。
先從馬相伯的一份遺囑說起,馬玉章在任何時候都能一字不漏的背出:
嘅! 自清廷外交失敗,一不知陵替入手功夫,惟嘗科學,余乃斥資興學,創(chuàng)立震旦大學于海上,人才輩出,蔚為國用。今后冀繼之以符余之良愿,至于家事尤須囑哉。余一子早故無嗣 , 女孫玉章所出應嗣馬姓為余之繼承人。 復因余子早故,煢煢寡媳, 無所依侍。 震旦在余之捐資項下,應給余之生活費用,應由余媳邱氏任我繼承之,至余之繼承人自立為止 。 此為余最后遺囑, 以前所立之任何字句有與此沖突者概作無效。 相伯手立。
這是馬相伯在捐出家產(chǎn)后,對孫女未來生活的一個安排。其實,時世難料,這只是一種不可能兌現(xiàn)的愿望。
解放后,馬相伯的學生邵力子先生(時任全國人大和政協(xié)常委)從北京來上??赐R玉章和他母親馬邱任我,問起是否得到過震旦大學的生活補貼,還轉(zhuǎn)告馬相伯的學生于右任也一直關(guān)心著他們母女。馬玉章回答說從來沒有過。當時雖然困難,但她總是說過得去,請邵伯伯放心。后來馬玉章知道他回北京找了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徐冰反映。不久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叫她去。接下來的談話卻叫馬玉章哭笑不得:
“你是馬相伯的什么人?”一位五十多歲的干部問。
“我是馬相伯的孫女。”
“馬相伯和震旦大學是什么關(guān)系?”
“震旦大學是我爺爺辦的啊?!?/p>
“你錯了!震旦大學是人民從法國人手里奪回來的,和你爺爺沒有關(guān)系!”
馬玉章當即火了:“既然和我爺爺沒關(guān)系,和我更沒有關(guān)系,那你叫我干嘛來了?”
那干部答不上來了。馬玉章站起來就走。過了幾天,區(qū)委統(tǒng)戰(zhàn)部請馬玉章去,很親切的接待了她。告知從此每月給補貼20元,接到電話通知就來取。馬玉章記憶中,是有過一段時間得到過補助,后來也就不了了之。她說不愿意讓邵伯伯煩心,不再提這事情了。
二、教育薪火 代代相傳
解放后馬玉章的人生,無處不和爺爺連接在一起。五十年代初期的上海,并不是所有高小畢業(yè)生都能上初中念書。當時作為市人大代表的馬邱任我,看到還有不少孩子失學,就辦了一個會計補習班,后來學生多了,找到市教育局長戴伯韜,請求辦一所民辦的初級中學??汕纱骶珠L正是馬相伯的同鄉(xiāng),自小就知道馬相伯捐獻家產(chǎn)興學的事跡?!按蠼逃业木窈罄^有人,豈有不支持的道理”,立刻批準。這是上海比較早的民辦新申初級中學。馬邱任我自當校董,馬玉章當一名英文老師。后來合并到蓬萊中學,一直到退休。母女倆完全按照爺爺?shù)闹亟剔k學的遺愿,在幾間極為簡陋的教室里,幾個年級挨班輪流上課,把平民學生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教養(yǎng)呵護。那時常有窮苦家庭付不起學雜費、買不起文具用品的,馬玉章常常寫了紙條,請總務科先墊付,再從她的月薪中扣還。
幾十年來,像這樣資助捐助貧困學子,不計其數(shù)。其實民辦學校工資本來不高,馬玉章早年退休,進入2000年初期,退休金才勉強千元。2005年,為復旦百年慶,復旦中學重建校門牌樓,校方邀請馬玉章剪彩。剪彩儀式后,馬玉章將準備好的兩千元捐贈校方,作資助清寒學生之用。校長謝志鈞說起第一次拜訪老人,看到一位名門后代,生活在如此簡陋狹小的兩室戶,出乎想象。他致信馬玉章說:
十一月十五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天是馬相伯先生創(chuàng)辦的復旦公學李公祠老校門重建竣工之日。您來到爺爺留下履跡的地方,成為開啟新門第一人,復旦中學全體師生感到榮幸。
也在那天,您委托我轉(zhuǎn)交資助清寒學生的款事入庫。我與您見面不多,您與您家人的境遇著實讓我動心。我們不能為您做些什么,但您卻為別人表達了仁愛。
上海向明中學百年校慶(校址是馬相伯當年捐出八塊地皮之一),徐匯中學的馬相伯銅像揭幕,復旦大學百年慶,都邀請馬玉章做嘉賓,老人都要帶錢捐助。她說:“我爺爺這樣做,我也應該這樣做?!?/p>
三、“毀家”新解
對馬相伯散盡千金辦學,被史稱為“毀家興學”。然而馬玉章認為“毀家”最主要的還不在于捐出全部家產(chǎn)。爺爺在北京一心撲在教會工作上,1903年創(chuàng)辦震旦大學,1905年又創(chuàng)辦復旦公學,無暇顧家,妻子賭氣帶著長子離開上?;厣綎|老家,不料出吳淞口遇到風浪遇難。馬相伯心煩之極,把次子馬君遠送到西貢教堂的孤兒院里,把女兒馬宗文交給弟弟馬建忠撫養(yǎng)。還是馬建忠的長女知悉堂弟在外嘗盡艱苦,落得終身疾病,才接來和自己一起生活,直到幫他娶妻成家。由于馬相伯身無分文積蓄,只靠一份政府顧問的薪金勉強維持家計,兒子馬君遠帶著妻子馬邱任我到上海謀生,在復旦公學當了美術(shù)教員,生下女兒馬玉章。不料馬君遠病亡,拋下妻子和不滿六個月的女兒。由于馬相伯再無繼嗣,族人以為,老人能有三千畝地捐出,一定還有可觀的財產(chǎn)留給媳婦孫女,便引發(fā)了家族睨視老人遺產(chǎn)的紛爭。恪守傳統(tǒng)婦道的兒媳馬邱任我,決心終身守寡,伺候老人,帶大孩子。馬玉章認為這家破人亡的景象,遠比捐盡家產(chǎn),更近乎“毀家”。
事情發(fā)展還不止于此。1955年,上海發(fā)生了天主教教區(qū)“龔品梅反革命”案,累及大批天主教徒。出身天主教世家的馬玉章和他母親馬邱任我,因為參加過教區(qū)的常規(guī)活動,被送進改造學習班。在反右時,本來要給馬邱任我?guī)嫌遗擅弊?,但念其年老體弱,就讓女兒來“頂替”了,剝奪中學教師的資格,后下放到上鋼三廠勞動,工作是在黃浦江碼頭搬鐵塊,工資降三級。這位大家閨秀,何以能承受這般特重體力活兒?每天12小時的勞動,居然也能熬得下來。一次下班前搬最后一塊鐵塊,一陣頭暈,跌倒在江邊,不省人事。幸虧被一個還沒有下班的女工發(fā)現(xiàn),把她救了起來。要不漲潮了,性命就此結(jié)束。當時母親重病在家,玉章每天下班回家還得熬藥,照顧母親。馬玉章說:幸虧媽媽重病臥床,要不也一樣,去勞動改造的。
馬玉章的丈夫謝文輝,清華大學工科畢業(yè),在抗戰(zhàn)后由馬相伯的學生于右任介紹,到了哥倫比亞工作,從事冶金專業(yè)。1949年大陸解放,從此不得而歸。但馬玉章依然收到了丈夫寄來的生活費。為了收件方便,直接寄到了學校的總務處,1961年,丈夫在南美遇暴徒刺殺,馬玉章也就此守寡。
“文革”爆發(fā),學生紅衛(wèi)兵查出馬玉章的爺爺捐出三千畝地辦大學,那可是個“特大地主”!那孫女就是大地主崽子,不由分說,就把她揪出來批斗,還要她交代如何享受剝削生活的罪行。那國外寄來的美元,就是“特務經(jīng)費”。 老人有口難辨,一個重拳打來,當場前排門牙斷了一個半,牙床骨變形。到了晚年,飲食全靠半流質(zhì)。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師,被學生打得皮開肉綻。兒子馬紀齡當年是體校的學生,籃球隊員,被抓進監(jiān)牢,也要交代揭發(fā)媽媽的“罪行”。每當老人述及這段往事,神情十分平淡,微微的搖搖頭,說了一句:“這也屬于毀家啊? ”她認為,幸虧母親在1965年去世,算是逃過了“文革”災難。
四、新時期的“復活”
改革開放后,馬相伯的研究熱了起來。作為健在的最重要的見證人,馬玉章并沒有像許多名人后代那樣,忙著寫回憶錄,為先輩樹碑立傳。她總是說,“爺爺是個普通的人,爺爺自己也認為只是四萬萬人中的一個”。 只是由于復旦大學百年慶以及媒體的要求,約請老人以自己的名義寫一點回憶爺爺?shù)奈淖?。她推托?了,才聲明“復旦是我的老師,師命難違”,寫過有限的短文。那幾十年平靜的陋室,曾一度門庭若市,接待了絡繹不絕的來訪學者、記者和馬相伯有關(guān)的單位,如復旦大學、復旦中學、徐匯中學等,還有影視創(chuàng)作單位的采訪和邀請活動。因為她的臉相和爺爺極為酷似,雕塑家塑馬相伯的像,邀請她做模特兒。老人對此感到非常的不習慣,但她都盡其所能,提供一切?,F(xiàn)在我們能見到的許多有關(guān)馬相伯的史料細節(jié),有些是很重要的事件情節(jié),就出自老人的回憶。
在馬玉章的晚年,迎接了爺爺另一種意義的魂歸故里。現(xiàn)今的徐匯區(qū)蒲匯塘路55號董恒普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正是土山灣孤兒院的舊址。那第三層樓西端大約四到五間,是馬相伯最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舊居。2007年9月4號,徐匯區(qū)人民政府在學校新學期開學的一天,舉行隆重的馬相伯舊居揭牌儀式,馬玉章被邀請到場。上海市文廣局和復旦大學的領(lǐng)導、馬相伯研究專家、許多教育文化部門的官員,都紛紛向這位世紀老人問候祝福。
“文革”結(jié)束后馬玉章來過故地多次。有關(guān)專家學者和政府部門,對馬相伯舊居做了許多考證工作,早有恢復故居的設(shè)想。當時的客廳、臥室、書房、廚房以及秘書的居室,除了當年馬相伯友人有一些原始的文字記載,就是靠馬玉章回憶辨認了。有關(guān)于右任特意為先生定制了一臺室外電梯,經(jīng)過馬玉章多次辨認方位,大致確定了位置。因為尚有征集文物展品等工作還有待時日,政府部門先正式掛牌,以作為永久的紀念。
2007年,徐匯區(qū)在土山灣馬相伯舊居一側(cè)建立土山灣博物館,征集展品。馬玉章決定把留下的最后的紀念物:爺爺百歲壽慶時做的兩個壽碗,一件爺爺?shù)慕z綢錦緞棉襖一道捐出。領(lǐng)導向老人贈送證書和慰問金,老人收下證書,但慰問金堅決不收。 大女兒馬百齡說:“我們不會把老太公留下的任何物件換成錢,所有的捐贈都是無償?shù)?。這是馬家的一個原則?!?/p>
“唉!我這輩子,總是離不開爺爺?shù)挠白?。所有的好事壞事,開心的事倒霉的事,好像都是爺爺派給我的。你說,為來為去,不都是爺爺捐了三千畝土地,辦了震旦大學,做了一件好事么?”老人多次有過這樣的感慨。這恐怕是老人想了大半輩子,既明白又不明白的話題。
責任編輯 沈飛德 章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