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在環(huán)航世界的船上,一位外國醫(yī)生邀我到甲板上喝咖啡。他說自己是專為癌癥晚期病人做臨終治療的,業(yè)務非常飽滿,有些病人直到死都沒掛到他的號。
我說,癌癥晚期,基本上回天乏力。您可有什么絕招嗎?
醫(yī)生搖著花白頭發(fā)說,我沒有任何秘方,只是陪著他們,這種陪伴并不容易,人們常常以為親人的陪伴是最好的,人們彼此心照不宣,一起對那個瀕死之人虛妄地保守著即將天下大白的秘密。
我跟他們說,在最后大限到來之前,您可還有什么心事?我能幫您做些什么?我會盡力的。這句聽起來很不美妙的話,藏有堅定的力量。我從不虛偽地安慰他們,瀕死的人,有一種屬于死亡的智慧。
我說,講個故事吧。
白發(fā)醫(yī)生沉思了一下說,有個年輕的女廚師求醫(yī),談到最后的心愿,是再做一桌菜。長期化療,她的味覺器官已經全部毀壞了。胳膊打了無數的針,肌肉萎縮,已經舉不起炒勺。不能出醫(yī)院,無法親自采買食材和調料。最重要的是沒有廚房,再者有誰會來吃癌癥晚期病人做的食物呢?不是只給自己的親人嘗嘗,而是真正的食客享用。
幾天以后,我鄭重地對她說,已經和醫(yī)院的廚房商量好了,他們會空出一個火眼,專門留給您操作。您可以隨時使用那個爐灶。我為您指派了一個助手,他完全聽從您調遣。
女廚師很高興,但仍不放心,說,我體力不支,一次做不出整桌宴席,只能一道道來做。
我說,一切以您的身體承受力為限。女廚師凄然一笑說,可是,食客在哪里?誰會來赴宴?
我說,我已經找到了食客,他會長久地等待,耐心地吃下您所做的每一道菜。
白發(fā)醫(yī)生講到這里,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說,女廚師做的菜肴能吃嗎?
醫(yī)生說,食客的真實感覺是:剛開始,女廚師做的菜還是好吃的。雖然她的味蕾已經損毀,但她憑著經驗,還是把火候掌握得不錯,調料因為用的都是她指定的品牌,她非常熟悉這些東西的用法用量,盡管不能親口品嘗,各種味道的搭配還是拿捏得相當準確。不過,她的體力的確非常糟糕,手臂骨瘦如柴,根本就掂不動炒勺,食材受熱不均勻,生的生,煳的煳。到了最后幾道菜,女廚師的身體急劇衰竭,菜肴的味道就變得十分怪異了。她也無法按照上菜的順序來操作,把復雜的主菜一拖再拖,留到了最后。助手說按照單子到市場上去嚴格采買。拿回來之后,女廚師毫無理由地硬說完全不對,讓人把原料統(tǒng)統(tǒng)丟了,讓助手重新再買。助手一次又一次勞而無功之后委屈地問,這個人的癌癥是不是轉移到腦子了?這個工作要持續(xù)多久呢?我都要堅持不住了。
我說,也許不要很久,也許要很久。不管多久,請你都要堅持。當然,我也要堅持。
我問,究竟堅持了多久呢?
醫(yī)生說,21天。那是一個周日,她丈夫來找我,說女廚師在清晨的睡夢中,非常平靜地走了。女廚師昨晚臨睡前說非常感謝您,并轉交一封信。
我打開一看,那其實不是一封信,只是一個菜譜,就是那道沒有完成的主菜菜譜。女廚師很抱歉,因為她已經沒法把這道菜做得非常美味,心有余而力不足。為吃菜的人考慮,還是不做了吧。為了成人之美彌補遺憾,就把這道菜譜奉上,讓食客得以自行湊成完整的一桌。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問,那些菜肴都是誰吃下的呢?
白發(fā)醫(yī)生答,我。
醫(yī)療和死亡,原來可以這般溫和優(yōu)雅。大海在耳邊永無歇止地擊打著或疾或緩的節(jié)奏,音調豐富到無以言表。據說這種包含了萬千頻段的白噪聲,具有強烈的安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