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瑞士人馬丁·翁特內(nèi)爾(Martin Unternāhrer)初到索馬里首都摩加迪沙時,有些不知所措。這座滿目瘡痍的城市里,沒有軍隊,沒有警察,但是有槍,到處是槍。
走在大街上,突然間,一個皮膚黢黑的年輕人跳出來,面無表情地站在面前,手里攥著槍。他不在乎面對的是誰,來自哪里,也不會多說一句話,他只是伸出手,要錢、要車子、要你身上的一切。
1991年1月,索馬里聯(lián)合議會推翻了獨裁、腐敗的政府,結束了總統(tǒng)穆罕默德·西亞德·巴雷20余年的統(tǒng)治。但隨之而來的,是各派別、部族勢力為了爭奪統(tǒng)治權,各自培植武裝力量,軍閥割據(jù),這個非洲大陸最東端的海濱國家,陷入了事實上的無政府狀態(tài)。只要有槍,誰都可以成為手無寸鐵之人的“統(tǒng)治者”。
馬丁抵達索馬里時,內(nèi)亂已持續(xù)一年有余。那是他到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下稱ICRC)工作后的第一項任務。從風景如畫、優(yōu)裕富足的家鄉(xiāng),來到世界的另一面,每一天,他都活得小心翼翼。
“沒人知道下一分鐘會發(fā)生什么。你必須時刻警惕?!?h3>“跨前線行動”
提心吊膽的日子,在走出機艙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那是一個滿眼荒涼破敗,到處殘留著毀損痕跡的小機場。馬丁一眼就看見了遠處緩緩駛來的皮卡,車斗里站著幾個當?shù)厝耍持鴻C關槍。有些驚慌之余,馬丁安慰自己:還好,這些人是來接我的?!澳呛喼碧偪窳??!被叵肫?0多年前的一幕,他笑著說,感覺那既像一場特殊的“歡迎儀式”,又像一個下馬威。
50歲的馬丁身高1米75,瘦瘦的臉上眼窩深陷,鼻子高高聳起。現(xiàn)在,他暫時結束了戰(zhàn)地工作,在北京ICRC東亞地區(qū)代表處擔任傳播主管。如今,他與索馬里唯一的聯(lián)系,大概就是他家中的一件索馬里紀念品:一尊小小的大理石雕塑,一個小人,背著一支AK47,站在一輛皮卡上。
這個雕像的現(xiàn)實版本,每天都在摩加迪沙上演。只要馬丁或同事走出辦公室,至少會有兩輛車同行。前面一輛坐著ICRC的工作人員,插著紅十字旗,在充滿暴力的亂世呼喚人道與同情;后面一輛坐著雇傭的武裝人員,車窗搖下,掛著AK47的肩膀伸出窗外,在危機四伏的街道上展示力量。
“別的機構,比如聯(lián)合國,可能只需要一輛車?!瘪R丁說,可ICRC不行,“因為武裝、暴力違背紅十字運動的理念,所以插著紅十字旗的車上不能有槍?!?/p>
之后的十幾年,馬丁先后在扎伊爾(現(xiàn)剛果民主共和國)、車臣、以色列、巴勒斯坦、斯里蘭卡、印尼等沖突地區(qū)工作,但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在別的地方,我們不需要武裝,紅十字的標志就是安全保障”。因為當?shù)氐陌踩謩莺途薮蟮娜说佬枨?,使索馬里成為唯一的例外。
索馬里的一年,最讓馬丁揪心的是“跨前線行動”。當時,摩加迪沙被政治與部族斗爭劃分為兩個區(qū)域,馬丁住在南區(qū),但ICRC管理的醫(yī)院在北區(qū)。南北之間那條無形的邊界,是這座20多平方公里的城市中最危險的地方。而“跨前線行動”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把南區(qū)的傷員送過邊界,到北區(qū)去接受救治。
如果是在其他沖突地區(qū),ICRC會在事前與交戰(zhàn)各方達成協(xié)定,建起一條安全通道,這條特定線路,會在約定好的時間里沒有戰(zhàn)火、沒有襲擊。但在索馬里,這個方法行不通,因為無數(shù)派別與散兵游勇混戰(zhàn)一團,“你不可能和每個人都談一遍”。
那條“前線”,既真實又模糊,具體位置隨著戰(zhàn)勢變化飄忽不定。來自南、北兩區(qū)的車子,只能摸索著,緩緩開向心目中認定的那個位置。但距離邊界還有一段距離時,車子就不能前進了,因為當?shù)氐乃緳C也分屬南、北兩區(qū),一旦跨界就極有可能被殺。余下的路程,馬丁和同事們只能步行,彎腰弓背,每一根汗毛,都緊張到豎起來。
那種惶恐,馬丁記憶猶新,“因為完全沒有經(jīng)驗可循,任何情況發(fā)生前都沒法預測”,那是最可怕的。每走幾步,就要稍作停頓,用對講機互通消息,保證安全。
多數(shù)時間,平安無事。但也會忽然傳來幾聲槍響,所有人下意識地迅速趴倒在地,雙手抱頭。數(shù)分鐘后,一切歸于平靜。馬丁從干燥的土路上抬起頭,四下環(huán)顧?!皠偛诺降装l(fā)生了什么?”“誰知道,莫名其妙?!?h3>“除非戰(zhàn)爭結束,否則永遠不要回來”
加入ICRC前,馬丁曾聽過不少戰(zhàn)地故事,只是沒有置身其中。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在瑞士管理一家避難所,專門接收世界各地的難民。當時,南斯拉夫、斯里蘭卡和一些非洲國家沖突不斷,數(shù)萬難民通過避難申請,涌入歐洲。
馬丁的工作復雜而瑣碎,為難民租房子、找工作、向政府申請保險,不忙的時候,他就和難民聊天。聊得多了,他開始想去那些地方看看,“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讓這些人離鄉(xiāng)背井?他們?yōu)槭裁床荒芰粼诩依?,就像我一樣?!?/p>
1996年,馬丁來到斯里蘭卡,那是避難所里很多人的家鄉(xiāng)。斯里蘭卡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于1983年,反政府軍叫做泰米爾伊拉姆猛虎解放組織(下稱“猛虎組織”),主要由當?shù)厣贁?shù)民族泰米爾人構成。19世紀30年代英國占領斯里蘭卡后,用人口比例不足20%的泰米爾人鉗制超過70%的多數(shù)居民僧伽羅人,矛盾開始形成。1948年斯里蘭卡獨立后,僧伽羅人掌權,原本在工商、政治等領域占有巨大優(yōu)勢的泰米爾人受到削弱和壓制,雙方夙怨日益加深。最終,一場小規(guī)模的軍事沖突引發(fā)了長達26年的內(nèi)戰(zhàn)。
不斷地接觸戰(zhàn)爭與武裝沖突,馬丁開始理解難民們的選擇,“因為沒人可以逃避,不管你是政府軍、反政府軍還是平民”。
馬丁還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無論哪種武裝力量,真正參戰(zhàn)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子。那些生在戰(zhàn)區(qū)卻不屬于任何一方的年輕人,也很難保持中立,不被卷入。因為只要一個家族里有一個人參戰(zhàn),這個家庭就會被視為整體參戰(zhàn)。至少別人這么想。
有時,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就可能被某一方抓走,從此人間蒸發(fā),不知死活。家人知道他可能參戰(zhàn)了,卻不知道他屬于戰(zhàn)爭的哪一方;有時,交戰(zhàn)的一方試圖把一個人從大路上拉走,極力游說他加入自己的陣營,不管這個人是否接受了“邀請”,他重新回到路上時,埋伏在左右的另一方已經(jīng)把他視為了敵人。
戰(zhàn)爭中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個哲學悖論:只有參戰(zhàn),才是最“和平”的生活方式。
“一個家里有一個孩子這樣突然消失后,如果你是父母,你會怎么做?”馬丁說,這是當?shù)睾芏嗉彝ッ鎸Φ膯栴}。他的回答是,“我想我會告訴其他孩子:跑,跑得越遠越好。除非戰(zhàn)爭結束,否則永遠不要回來?!?/p>
只要戰(zhàn)爭存在,親人們的分別就會不斷上演。1995年寒冬,車臣戰(zhàn)爭爆發(fā)不久,馬丁正在俄羅斯一家紅十字會商議救援問題。冰天雪地中,一對五六十歲的夫婦走進紅會辦公室,個子不高,胖胖的。他們從厚實的衣服里掏出一張男孩兒的照片,眉清目秀,大概十八九歲。這是夫婦二人的獨生子,一名俄羅斯士兵,戰(zhàn)爭開始后便與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夫婦倆找過俄國軍方,沒得到任何消息。無奈之下,長途跋涉來到當?shù)丶t十字會。
這對夫婦不吵不鬧,聲音細小柔弱,安靜地訴說著他們的請求。但在沉靜背后,馬丁感受到的,是一股強大的絕望氣息,那是只有哭過很久、心碎至極的人才有的氣息。他們已經(jīng)絕望到連悲傷的力氣都沒有了。
夫婦二人的情緒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直到他們離開,誰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為他們登記。馬丁轉(zhuǎn)過身,走出辦公室。他躲在門外一個人哭了?!拔蚁氩怀鰜硭麄兊降鬃隽耸裁?,要遭受這樣的命運。”
絕望,也曾降臨在馬丁身上,那是在車臣首都格羅茲尼,戰(zhàn)爭最初打響的幾個星期。距離ICRC分代表處一公里外,俄羅斯空軍拋下炸彈,“就像漫天的蝗蟲俯沖下來”。
“如果是地面作戰(zhàn),你可以趴下,匍匐前進??赡鞘强找u,你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嗖——哐!就什么都沒了,你也沒了?!瘪R丁坐在北京的辦公室里,陷入了沉默。他的辦公桌上立著幾張與家人的合影,他、妻子和三個孩子微笑著?!澳莻€時候你會想到家人,他們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然后就是等待。等著厄運過去,希望一切都好?!?/p>
更多時候,馬丁會被包裹在內(nèi)心的掙扎里,會糾結、會被撕扯,也會思考在戰(zhàn)爭中保持中立的意義。
在索馬里時,一名當?shù)赝聠栠^馬丁這樣一個問題:我應該繼續(xù)留在ICRC做一個中立者,還是加入戰(zhàn)斗為家人報仇?
原來,這名同事的哥哥是個平民,但不久前被殺害了。馬丁怔住了,想了許久,他一字一頓地回答:我想,繼續(xù)留在這里工作,或許是個更好的選擇。
馬丁說,給出這個答案前,他想了很多:卷入戰(zhàn)爭就像一個“冤冤相報何時了”的循環(huán),想要跳出來,并不像你以為得那么容易;如果我是他,我會怎么做?我不會參戰(zhàn),我不相信暴力能夠解決問題;可是如果我的家人真的被殺了呢?我還能像現(xiàn)在這么冷靜、這么理性嗎……馬丁不停地自己同自己辯論,期待能幫這位同事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
但他最終放棄了,“天哪,我不要陷入那樣的境地,太可怕了?!彼詈蠼o出他的建議,但沒做任何解釋,“因為那么說,最容易”。
一直以來,馬丁對那些戰(zhàn)區(qū)的當?shù)赝聭延猩钌畹木匆狻>滞馊?,在?zhàn)爭中孑然一身,惶恐時隨時可以離開;但當?shù)厝耍麄兊恼麄€家族、全部生活都在那里,他們無處可逃。那名同事最終留在了ICRC,但馬丁不知道,他的族人、家人會對他如何評價,因為在戰(zhàn)爭中保持理性是極為艱難的。
1993年10月,在馬丁結束索馬里任務的一個月之后,美軍在摩加迪沙遭遇慘敗。在那場著名的戰(zhàn)斗中,索馬里武裝人員利用平民向美軍射擊,一名槍手甚至趴在婦女的胯下向美軍開火。在這樣的戰(zhàn)場上,誰是平民?馬丁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說:“戰(zhàn)爭中,人的狀態(tài)可以被分成很多個緯度,戰(zhàn)斗和無所作為只是兩種極端,在它們之間還有很多不同的狀態(tài)?!?/p>
真正的平民,或許是最無辜、最無助的。
1992年,索馬里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ICRC最重要的一項工作,是為饑餓者提供食物。在馬丁的印象里,當時索馬里全國有超過100萬人靠ICRC的援助勉強過活。
每天早上,馬丁4點起床,帶著一支由越野車、卡車和武裝人員組成的車隊駛出摩加迪沙。50多公里的路程,塵土飛揚,處處封鎖。一些十八九歲的孩子睡在路邊,看到紅十字的車隊近了,就跑到馬路中間搬開堵路的石頭。
城外一片空地上,有幾條簡易的飛機跑道。上午,來自加拿大、澳大利亞、法國、比利時等國的飛機會在這里降落,卸下貨艙中的面粉、豆子、大米、油。下午,馬丁把這些物資運回城里,分發(fā)給有需要的人。
最初,馬丁和同事們像在其他國家一樣,把食品用盒子或袋子裝好,以便人們領取、搬運。但災民們往往還沒到家,糧食就被帶著槍的人搶走囤積,以便日后販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ICRC搭建起600多個臨時廚房,用超大尺寸的鍋灶、最簡易的方法烹煮食物。在炎熱的非洲,食物沾水后,過不了一天就會腐敗,這些“過了水的食物”因此不會再被打劫、成為商品。不過,相對于近百萬的饑民,600多個廚房只是杯水車薪。
由于家人的反對,在沖突地區(qū)工作了十余年后,馬丁結束了戰(zhàn)地一線工作,轉(zhuǎn)到后方服務。
有的人從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回到平靜生活,會向周圍的人不停地講述所經(jīng)歷的一切,興奮,激動,滔滔不絕。人們也很好奇,急迫地湊過去,認真地傾聽。但時間長了,他依然沉浸其中,像上癮一樣,不斷重復著同樣的故事。
馬丁沒有這樣的問題,但他對此十分理解?!拔kU是一種很純粹的東西,有時,可以很有魅力。它會涌動在你的血液中,像是一種刺激,讓人停不下來?!?/p>
那么戰(zhàn)爭呢?“戰(zhàn)爭實在太復雜了,它遠遠不是人們想象中那樣非黑即白。那里有很多故事,這些故事共同構成了戰(zhàn)爭。”
(實習生江周彬子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