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映春衣

白澤

第一章

秦淮河十里煙花地，流鶯花魁遍地都是，本來作為坊間女子的后代，初七長大后也會成為這其中之一，可奈何她的長相委實只是平凡中帶了一點兒清秀，因而只能在青樓中做最臟最累的丫環(huán)活計。

不過好在她也沒有其他的野心，生平最大的夙愿不過是存夠了體己為自己贖身，然后嫁一個不嫌棄她的老實漢子，他耕田來她織布，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直到遇見孟弦。

那天，她恰好干完一天的活計準(zhǔn)備歇息，誰知剛進(jìn)屋便聞到了撲面而來的血腥味，而這廂她還未來得及尖叫或者逃跑，那廂孟弦便一把扼住了她的脖頸，用清澈好聽但卻沒有絲毫情緒的聲音威脅道：“若膽敢出聲，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p>

在初七的印象中，只有江湖人士才會經(jīng)常受傷，而但凡有他們出現(xiàn)的地方，就必定會出現(xiàn)一兩樁讓官府頭疼的流血事件，為了自己的小命，初七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修長如玉的手順勢而收，初七狠狠換了幾口氣，好不容易等到手腳不再顫抖，這才借著月光緩緩抬頭小心打量眼前人。

男子一身玄衣，黑巾覆面，僅余如畫的眉目露在外面，從右肩到左腹有一道猙獰的刀傷，皮肉外翻，鮮血不停地滴落在地，此時他右手艱難地?fù)卧趬ι?，左手費力地從懷里掏出傷藥想要往傷口上撒，可卻不知是不是傷口太疼的緣故，他連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拔開瓶塞。

這種情況按理說大多數(shù)人都應(yīng)該抓準(zhǔn)時機拔腿就逃才是，可初七看著他已經(jīng)被汗水濡濕的額角，躊躇片刻，終是鼓起勇氣走上前拿過了他手中的藥，有些忐忑道：“公子，我來幫你吧。”

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在她接過藥的瞬間，右手翻轉(zhuǎn)間便又把一把匕首擱在了她脖頸旁：“不要妄想耍什么花樣?！?/p>

“……”

究竟要歷經(jīng)多么殘酷的人生，才會對他人戒備到如此地步，初七并不知曉，可是這般她連正眼都不敢看的傷口，他卻能面不改色地任由她上藥包扎，足可見她面前的人不管是誰都絕不是她可以想象和招惹的。

許是由于在青樓這樣人心復(fù)雜的地方長大，初七從很小便懂得，要想活著就必須記得，不要對危險的東西好奇，不要去妄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因此在給對方包扎好傷口之后，她便徑直走向了一旁的稻草堆。

剛準(zhǔn)備躺下歇息，誰知那人卻又突然把一錠她只在花魁房里遠(yuǎn)遠(yuǎn)瞧過一眼的雪花銀砸到了她腳邊，理所當(dāng)然地吩咐道：“僅上藥不足以根治，明日一早你替我去藥房抓藥，藥方你找紙筆記一下……”

他語速不快，字正腔圓，吐字清晰，可直到他說完，初七都只是呆若木雞地站著，好半晌才在他越發(fā)不悅的目光中，怯生生地應(yīng)道：“公子，我沒有紙筆，也不識字?！?/p>

他似是一愣，如水目光從初七瘦削的臉蛋一路掃到綴滿補丁的衣裳，最后落在她布滿老繭的雙手上，這才恍然大悟，先前他忙著逃命只想著這樣的地方足夠安全，卻沒想過這里的姑娘除卻特別培養(yǎng)的花魁外，大多目不識丁。

“那你過來，我說你記，背熟了再去藥房?！?/p>

初七點了點頭，乖巧恭順地走了過去，知道這是他用來救命的藥方，便聽得十分仔細(xì)，只可惜她委實不太聰明，直到對方頗為不耐煩地連說了五遍，她才堪堪記住。

一來擔(dān)心對方的傷勢會加重，二來白日里她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恐老鴇不會放她出去，所以便踏著暮色去藥房給他抓了藥，又在那里借藥鍋熬好了之后方才帶回來。

而后因為實在太累，初七把藥和剩余的銀子擱在他身旁后，便倒在草堆上沉沉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屋內(nèi)除了她以外就再無其他人。

昨日種種，恍然如夢。

第二章

日子仍然忙碌而勞累地繼續(xù)，偶有時候她也會想，那個聲音好聽的公子，他受了那樣重的傷，是否已經(jīng)安好。

然而就當(dāng)她以為這輩子興許都不會再碰見他的時候，他卻又帶著一身比先前更重的傷于深夜闖進(jìn)了她的屋內(nèi)。

見她依舊如上次一般呆呆傻傻，既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逃跑，男子覺得有些好笑，見她走近，便忍不住便想逗逗她：“你可知自我走后便一直有人看著你，如果你膽敢與他人多說一句有關(guān)我的事，早就沒命活到今天了?！?/p>

任憑是誰在知曉自己施恩不圖報反而還險些被那人殺掉后，想來都應(yīng)當(dāng)會生氣才對，可初七卻僅僅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便低下頭繼續(xù)給他上藥，悶聲道：“就算公子不派人看著我，我也不會亂說啊，要是被你的仇家知道了怎么辦？”

顯然沒有意識到她會說這樣的話，男子恍然了好一會兒，方才別開臉，將一錠跟上次一樣的雪花銀丟到她腳旁：“這次我傷得甚重，恐要在這里好些天，除了跟上次一樣的藥以外，你還須得給我弄一些干凈的衣裳和吃食?！?/p>

自從上一次她把多余的銀兩一分不少地還給他，他便知曉面前這個姑娘是個難得一見的老實人，在這樣的地方養(yǎng)傷他很安心。

因這次待的時間比較長，所以他亦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叫初七的姑娘比他想象中還要實誠太多。

比如他讓她替他買什么東西，她便只會替他買什么東西，他說他傷重需要睡床，她便真的把唯一的殘破木床讓給他，自己每天都在茅草堆湊合，眼看天氣漸冷，她擔(dān)心他身上的傷，便把唯一的被子讓給他蓋，自己蜷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

白日的時候她總是很忙，天不亮就要起來砍柴，偶爾他看著她用細(xì)弱的胳膊掄著斧頭去砍那些比她腰還要粗壯的木樁時，他就會想起族中那些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妹妹，在這般早的時刻她們應(yīng)當(dāng)還在溫暖的被窩，每天醒來之后也只會把大半的時間用在毫無意義的打扮上，把奢侈當(dāng)習(xí)慣，把傲慢當(dāng)天性，只偶爾會在一些世家公子面前抱抱兔子什么的偽裝善良，可是轉(zhuǎn)眼卻能兇殘地責(zé)罰無意間弄斷了她們一根頭發(fā)絲的侍女。

因著厭倦了周圍那些表里不一的虛偽，對于老實姑娘初七，他便難得產(chǎn)生了一絲憐惜，在心情好的晚上，他還會心血來潮地教她認(rèn)幾個字，每到這個時候少女平淡無奇的臉上總是會迸發(fā)出非常熾熱的光，看著他的眼里充滿了高興和感激，好似受了天大的恩惠。

他素來無定性，想到什么便會教什么，有時候是晦澀難懂的一段佛語，有時候也僅是簡單的幾個常用字，可不管他教她什么，她總是會非常認(rèn)真地去學(xué)，她從來不會過問他的一切，卻唯有在此時才會大著膽子問他那些文字的含義。

在他傷快要痊愈，就快離開的前夕，他教她寫了兩個字——孟弦，他告訴她這是他的名字。

初七很認(rèn)真地記下，一遍又一遍地拿著樹枝在地上練習(xí)，他頗有些欣慰地點點頭，本打算直接離開，卻不承想到剛走到窗前便被她拉住了衣擺。

他有些不悅，以為她通過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身份，便冷著聲音問她，兩次相救，究竟想從他那里得到什么？

許是他的語氣太過冷硬，初七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受傷，雙眸很快便凝了一層霧靄，可就當(dāng)他以為她會哭出來的時候，她卻彎著嘴角微笑著對他搖了搖頭：“公子誤會了，我并不想在公子這里得到什么。這段時間公子能夠教我認(rèn)識這么多字，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只是勞煩公子這么久，很是過意不去，這……算是謝謝公子這段時間的教導(dǎo)?！?/p>

很普通的玉質(zhì)簪子，可卻是她能給予的所有。

他記得有一次他曾恰巧看見過她領(lǐng)月錢，僅僅十來個銅板，也不知她是用攢了多少年的銀錢，才換了這么一根素日里連他的婢女都不屑佩戴的玉簪。

他回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玉簪，最終卻依舊沒有收下：“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要攢錢贖身的，這樣貴重的東西往后還是不要買了?！?/p>

并非他嫌棄，而是若他收下這樣明顯不屬于他的東西，他人便很容易通過這根簪子推測出他的行蹤，他不能去冒這樣的險。

至于老實姑娘是不是會傷心這樣膚淺的問題，則從來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

第三章

于初七而言，孟弦就好似一團美麗神秘的煙花，只偶爾會在午夜夢回里出現(xiàn)，成為她平凡人生中最絢爛的風(fēng)景，而她卻只能是在地面仰望他的蕓蕓眾生，連飛蛾撲火都沒有辦法辦到。

盡管于私她很渴望能再一次看見他，可礙于他每次來找她都是帶著一身的傷，因而另一方面如果可以，她又寧可哪怕一輩子也不用再遇見。

春去秋來，轉(zhuǎn)眼便又是一年，就在這樣矛盾的思念中，初七也到了可以嫁人的豆蔻年紀(jì)。

雖然那玉簪他最后沒有收下，可初七卻不曾把它拿去退掉，因此原本今年便可湊齊的贖身錢，便又生生往后推了三年工夫。

除夕夜難得秦淮河兩岸都齊齊歇假，為犒勞自己的一年到頭的辛苦，初七難得奢侈地打了一壺清酒，準(zhǔn)備去找院子里其他做雜活的姐妹一起守歲，誰知剛換好干凈衣裳還未來得及出門，孟弦便帶著一身的寒氣和刺鼻的血腥味再度破窗闖了進(jìn)來。

“初七，過來替我上藥?！彼硭?dāng)然地吩咐。

話音未落，她便已經(jīng)從他手里拿過傷藥小心翼翼地替他處理，好不容易待到包扎妥當(dāng)，卻在抬頭看向他的瞬間，愣住了神。

屋內(nèi)一燈如豆，沒了黑巾覆面，孟弦清雋如畫的臉終于完全顯露出來。

她曾經(jīng)有很多次在夢中想象過他的模樣，可卻沒有一種，有現(xiàn)在這般風(fēng)華無雙，縱使只是一襲簡單的黑衣，也依舊難掩半分貴氣。

“看夠了嗎？”伸手點了點初七的額頭，孟弦笑容格外愉悅，那感覺就好似他身上根本就沒有受傷，而她也不是滿手血地替他包扎，兩人只是在種滿楊柳的堤岸閑庭漫步一般。

心跳得格外厲害，有什么一直苦苦壓抑的情感隨著他的觸碰從心底破土而出，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樹，在這般美好的夜晚，她見到了最想念的人，如果可以，她多想告訴他她心中的歡喜，可當(dāng)她抬頭，看見他眼底平凡無奇的自己，又想到自己卑微到塵埃的身份，話到嘴邊卻又生生變成：“既然公子有傷，那便早些……”

卻不承想，“歇息吧”三個字還未說出口，便猛地被他擁入懷中以極快的速度沖出房門躍出了庭院，待她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十里秦淮早就被拋在了遙遠(yuǎn)的身后，孟弦神情肅穆地與她并肩在一片密林，周圍是數(shù)十個黑巾蒙面各執(zhí)刀劍的黑衣人。

“早就聽聞孟家公子在煙花之地有了一個相好，每次受傷都會去其身邊避禍，本王還以為是什么絕色佳人，卻不承想竟是如此平庸的貨色?！?/p>

略帶輕浮和鄙夷的聲音從旁側(cè)傳來，初七微微轉(zhuǎn)過身，這才發(fā)現(xiàn)竟有一個頭帶玉冠、身穿華衣的玉面公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那里。

如果說孟弦這個名字她還略有些陌生，但孟家公子的大名她卻早就如雷貫耳。都說京城一磚頭下去能夠砸中三個當(dāng)官的，而這三個官員其中有兩個肯定出自孟太師門下，孟家是伴隨太祖開國的功勛之臣，到如今家族中已經(jīng)出過三朝皇后五朝太師，可興許是富貴太過鼎盛讓老天都妒忌，孟家的嫡系始終子嗣單薄，到如今除卻主中宮的孟家大小姐孟頎以外，孟家便僅有一個繼承家業(yè)的嫡系男丁。傳聞孟家公子三歲能文，七歲能武，十五歲便高中金科榜首，曾被當(dāng)今陛下親口夸贊為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是京城所有未出閣姑娘的夢中人，就連宮中的好幾位待嫁的小公主也經(jīng)常為他爭風(fēng)吃醋。但就當(dāng)世人皆以為他會入朝出仕的時候，他卻毅然選擇了為皇家貢獻(xiàn)他絕對的忠誠，成為了皇帝專屬的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人，雖然在普通人看來這樣的行為簡直愚蠢至極，可是那些經(jīng)常來樓里的朝中老狐貍們卻對他贊不絕口，畢竟孟家已經(jīng)到了進(jìn)無可進(jìn)的榮華巔峰，而孟家公子此舉卻恰好化解了皇室對孟家的猜忌，可保孟家今朝無憂，之后又因著連續(xù)替皇室辦了好幾件大事，例如科舉作弊案、國庫貪污等等，把一大批包括孟家門徒在內(nèi)的貪官污吏都統(tǒng)統(tǒng)拉下了馬，至此孟家公子之名便徹底名震天下，朝野內(nèi)外無一不拍手為其叫好。

直到那時初七才知曉，為何孟弦會三番四次在受傷之后找到她，想來不過是為了給他人留下一個公子多情的假象，引對他別有居心的毒蛇出洞罷了，一來青樓女子識趣，向來不會多問，自不會對他有任何威脅;二來青樓女子性命卑賤如螻蟻，就算因此喪命，也不會驚動官府。

也直到那時初七才明白，孟家公子工于心計、強于算計到了怎樣得心應(yīng)手的地步，而她不過是他玲瓏棋局中最重要卻也最微不足道的棋子罷了。

所謂的引蛇出洞，其精髓就在于絕對不能打草驚蛇。

是以孟弦并沒有帶多少屬下，畢竟只要確定了是哪條蛇，之后的捕捉便簡單了許多，而初七的了悟和敵人的震怒也統(tǒng)統(tǒng)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以他的功夫外加兩個絕頂?shù)陌敌l(wèi)，要想從這里逃脫并不是什么難事，可如若帶上初七，他百分之百的可靠計劃便會出現(xiàn)變故。

沒有用的棋子，就應(yīng)該馬上處理拋棄，比起一個青樓姑娘的性命而言，他自己的命委實重要太多，這是他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fēng)。

被利用的女人最終會對他由愛生恨，這樣的過程他也經(jīng)歷了不少，但他卻唯獨沒有想到，她面前的姑娘在明知道這一切的算計之后，看著他的眼里依舊沒有半點兒仇恨怨念，她只是擔(dān)憂地問他：“公子能平安逃出去嗎？”

他點了點頭，她便松了口氣，似十分釋然地對他輕輕笑道：“公子，能遇見你，我很高興?！?/p>

哪怕，這遇見的代價，會是她的命。

第四章

孟弦的離開如他所言的順利，只讓初七沒有想到的是，之后氣憤至極的玉面公子卻并沒有要她的命。

他說，相比直接讓她便宜地去死，倒不如讓她生不如死，都說青樓的女子生性放蕩，想來就是那樣欲仙欲死的滋味才能留得住萬花叢中過的孟家公子。

沒能留下孟弦，那她便成了對方所有怒氣的宣泄對象。

那一夜，夜涼如水，星沉月閉，她被點了穴道丟進(jìn)了軍帳，不能動彈也不能言語，只睜大了眼無聲落淚，直到痛到極致，直到再無力睜眼，直到那生不如死的過程終于結(jié)束，才被人如碎瓷破布一般隨意丟在了荒郊野外。

而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她的失蹤從而連累孟弦，她幾乎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支撐自己站了起來，腦袋里一片渾噩，只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既然她沒有死，那就絕對不能在這里倒下，否則說不定便會連累他。

不算很長的一段路，可是待到她回到青樓的時候，天已經(jīng)將至破曉，沒有時間休息，甚至連哭泣都來不及，她把身上凌亂不堪的衣衫換下燒掉，大致整理好自己的傷之后，便又匆匆開始忙碌地做工。

不能暴露他的行蹤，所以縱使再傷心她也無法對他人訴說;不能讓樓里的姑娘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所以縱使傷口再疼她也不能去醫(yī)館就診。

傷心要忍著，疼也要忍著，還要揚著唇嘴角跟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笑，除卻她身形越發(fā)瘦削以外并沒有讓人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只有在大家伙兒聚在一起訴說贖身以后該尋什么樣的男子托付終身的時候，她再不會如往常一般比畫著跟她們說，她要找一個老實的莊稼人，有一兩畝田地，他去勞作的時候她就在家織布縫衣，一邊曬著暖洋洋的太陽一邊聽著孩子在身旁搖頭晃腦地念書。

至于念什么，她以前并沒有概念，而遇見孟弦之后，她的夢里偶爾會出現(xiàn)清脆的童音在念他教過她的詩詞：南阜小亭臺，薄有山花取次開。寄語多情熊少府，晴也須來，雨也須來。??隨意且銜杯，莫惜春衣坐綠苔。若待明朝風(fēng)雨過，人在天涯，春在天涯。

而如今她依舊會微笑，只是卻再不會神采飛揚地插言，每晚也依舊會做夢，只是卻再沒有了溫暖的太陽和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咿咿童音，唯有那不堪回想的一夜在夢中不斷地重復(fù)，一幕接著一幕地告訴她，她永遠(yuǎn)不會再有兩個人的未來。

花魁姑娘從良靠的是艷如嬌花的顏色，普通姑娘從良則靠的是潔身自好的清白，而如今她卻什么都沒有了。

也正是因為一來沒有得到及時的診治，二來忘不了那些噩夢，入冬之后初七的身體開始越發(fā)不濟，待到孟弦再來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瘦得好似隨時都會隨風(fēng)而去。

那天剛好風(fēng)停雪止，難得出了些暖和的太陽，她便抱著一大盆衣裳蹲在水井旁清洗，由于水涼刺骨，所以她難得精神沒有渾噩，以至于孟弦剛剛走進(jìn)院子她便隔著重重長廊看見了他。

這一次他沒有穿著她熟悉的玄衣，而是一襲孔雀藍(lán)的織錦長袍，衣領(lǐng)和袖口用銀線繡著繁復(fù)的花紋，如墨青絲用烏玉環(huán)高束，他緩緩向她走近，步履輕快，姿態(tài)高華，最終在離她最近的一棵堆滿落雪的香樟樹旁堪堪止步。

“初七?！彼p輕開口，視線從她瘦削的雙肩掃過，最后落在她被井水浸泡得發(fā)紅的雙手上。

她有些局促地退后了兩步，慌忙將自己紅腫的手藏在背后，方才有些微瑟問道：“自那一別，公子可曾安好？”

他有想過她會憤怒地控訴，也有想過她會絕望地哭泣，卻唯獨沒有想到，在歷經(jīng)那樣的殘酷之后，她所想的卻依舊是他的安危。

作為孟家的嫡系繼承人，他這一生在注定要享這世間富貴的同時，便也必須得背負(fù)起孟氏一族的責(zé)任，他首先是孟家公子，其次才是孟弦自己，所以從小到大，他所做所想事事都皆以孟家為先，為了保住孟家的繁榮昌盛，這些年他做了很多他幼時壓根都不會聯(lián)想到的齷齪事，雙手也早就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鮮血，利用與被利用于他而言就跟吃飯睡覺一樣的簡單，拋棄個別沒用的棋子，對他來說也不會有任何的負(fù)罪感或者壓力。

雖然初七是個老實姑娘，可她若死了，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些許不忍，可她卻在經(jīng)歷了地獄之后依舊堅強地活了下來，甚至還一直用她的方式默默地保護他，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傷害。

心底最柔軟的一角開始被這樣的堅強所觸動，每天在聽著屬下對她做有關(guān)的匯報時，胸口也開始悶悶地疼。

他從來便不是什么不知曉風(fēng)月的傻瓜，甚至還深蘊這風(fēng)月之道，且利用這樣的感情換取了很多他所需要的東西。

“是我對不住你，從現(xiàn)在開始我會盡我一切對你補償。”

動情于他人而言，或許是這世間最美好不過的事，可是對他而言卻是這世間最可怕的事，一旦動情便會影響思考，從而被人抓住弱點，所以倒不如從來便不要開始，既然對她的一切關(guān)心都從愧疚開始，那便不惜一切地補償，然后徹底把這個人這件事從心底剔除。

她怔怔地看著他，好半晌才別開眼，低聲問道：“是否必須要補償了我，公子心里才會好受一些？”

“是?！彼敛华q豫地點頭。

第五章

最終初七還是拒絕了孟弦價值不菲的銀票，她只向她要了一座小宅子，和一紙脫離賤籍的公文。

其實一開始她亦準(zhǔn)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想著同在京城總歸還能聽到他的消息，躊躇許久，終究還是留了下來。

安置穩(wěn)妥之后，孟弦便離開了，走的時候他對她說，只要有困難便可去孟家旗下的當(dāng)鋪給他傳遞消息，這樣他就能知道然后出手幫她。

初七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之后，方才關(guān)上院門，捂著臉淚如雨下。

如果可以，她多想留在他的身邊，跟他一起面對所有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而不是永遠(yuǎn)只能在地面仰望高高在上的他，如果可以，她亦多想告訴他，她不想要這些補償，那是她心甘情愿為他抵擋的傷害，可是她不能，從他這般迫切地想要為她做些什么，她便能感覺到他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牽扯，所以這一次，便是她最后見他，往后他走陽光道，她過獨木橋，兩人窮其一生也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她在青樓閑余時間最擅長的便是刺繡，所以略微閑置幾日之后，初七想著總歸這一輩子也不能再嫁人，倒不如以寡婦打扮去做生意，一來這樣的身份安全，二來年紀(jì)大了之后也可以避免街坊鄰居的閑話。

只不承想，饒是她只想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卻由于手藝太好生意往來不斷引起了同行的嫉妒，對方是大繡房，要為難陷害她簡直輕而易舉，因此她還沒有來得及推卻那些讓人眼紅的生意，便被他人以私藏大戶家的贓物和企圖謀害繡房老板而壓入了公堂。

因著審案官員收受了不少賄賂，所以她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便在被用刑打暈之后，強行畫了押，認(rèn)了罪。

待她醒來的時候，自己早已身處到處散發(fā)著酸腐氣息的牢房，且為了避免她翻案，在后來的幾天里，獄卒一滴水一點兒吃食也沒有送來。

牢房里有大把的空閑時光，有的時候她會想，她只是想要活著，想要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雙手活著，為什么就那么難呢？然而更多的時候她卻會想起孟弦，想起他們相處的點滴，和后來聽說的那些與他有關(guān)的傳聞，再后來，她連想他的力氣都漸漸失去，腦袋里渾渾噩噩地就只有那日他站在堆滿雪的香樟樹下，輕輕喚她的名字，初七……

其實只要她把孟弦給她的信物隨意給一個獄卒看過，她便可以輕松地走出牢獄，甚至以后都不會再有人膽敢輕易找她的麻煩，可是如若那樣的話，眾人便會皆知驚才絕艷的孟家公子居然曾跟一個下賤的青樓女子有過瓜葛，她可以忍受所有的侮辱和嘲笑，卻舍不得他被人看低半分。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dāng)孟弦終于從蜀中回來，聽聞屬下的匯報接連趕到牢獄中的時候，初七已經(jīng)快到了瀕死的邊緣。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摟入懷中，想著當(dāng)初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曾是那樣生機勃勃的姑娘，想攢夠了錢便替自己贖身，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可是卻因為遇到了他，而被他摧毀了所有的未來。

他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乩闷渌媚铮且驗樗齻兓蚨嗷蛏俣贾浪膬r值，亦想要通過他得到很多夢寐以求的東西，卻唯有他懷里的姑娘，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時候，便因為他心血來潮的教導(dǎo)而默默上了心，之后知曉了他的身份，卻也從未對他有過任何幻想，她始終記得自己的身份，連喜歡都那么虔誠小心，甚至連他心甘情愿的補償都不曾逾越過一分。

如今她已經(jīng)昏迷，她的掌心卻緊緊地攥著他給的信物，可她卻從未想過麻煩他。

快出牢獄的時候，由于他不斷給她灌入內(nèi)力刺激經(jīng)脈，初七總算稍微醒轉(zhuǎn)，見到他先是驚訝，而后便開始掙扎著推他：“公子，你不應(yīng)該來這里?！?/p>

孟家的人對他重視是因為他能扛起孟家的所有重?fù)?dān)，皇室對他重視是因為他能替他們做很多別人力所不能及的事，可她那樣喜歡他，而他帶給她的卻僅是數(shù)之不盡的災(zāi)難。

胸口酸澀得厲害，他緊握著她的手卻始終不曾松過半分：“初七，你現(xiàn)在病得很重，我必須帶你回府上，找最好的太醫(yī)替你查看?！?/p>

他的掌心如玉般的暖，她知道這不是夢，可是想到皇帝最寵愛的六公主青睞他的傳聞，想到街頭巷尾都在談?wù)撍麄兘鹜衽幕槭拢跗邠u了搖頭忐忑道：“外面的醫(yī)館便可以了，公子，這樣會連累你的。”

是矯情還是真心，沒有人能比他分得更清楚。

緊了緊摟住她肩膀的手，已經(jīng)思量清楚的孟弦彎著眉眼微微笑道：“牢獄之外，有等待我的下屬，有前來阿諛奉承的官員，若我就此抱著你出去，想必整個京城都會嘩然。”

見懷里的人越發(fā)緊張，他便索性直接推開了牢獄之門：“可是，如若堂堂孟家家主連自己懷里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又如何面對孟家的列祖列宗？”

尾聲

雖然在回孟家的一路上，初七由于身上新傷舊疾太過疼痛而暈了過去，可是僅從她醒來后周圍丫環(huán)對她的態(tài)度，她也能十分明確地感覺到她是不受任何人歡迎的。

就算拋開孟家公子這樣的身份，僅以孟弦個人的樣貌能力而言，也是非常出色的，但她想破腦袋卻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一點兒是可以和他相配的。

對于她的惶恐不安，孟弦則十分淡然地表示，以孟家如今的權(quán)勢并不再需要任何錦上添花的婚事，相反若能與她在一起，說不定當(dāng)今圣上還會更放心于孟家。

孟弦說她為了他已經(jīng)受了太多的苦，所以余下的時光他會用一生來作為補償。

他說，他要娶她，讓初七成為孟弦唯一的妻。

他讓她安心養(yǎng)病，其他什么事也不用操心，可他越是待她好，她便越有一種美夢即將到頭的迫切感。

臘月剛過，北羌來犯，孟弦被命為軍師隨大將元穆出征。

在那之前初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每日連起身都只能算勉強，可他要走的那日，她卻難得有了精神頭，很早便起床為他洗手做羹湯，然后隨他一起走到了城門。

那里有無數(shù)等待他的將士和百姓，可他卻不懼任何人的目光，神色溫柔地替她攏好了皮帽和披風(fēng)，直到有士兵吹起了行軍的號角，他方才松開了懷抱，伸手摸了摸她冰涼的額頭，微微笑道：“初七，我已經(jīng)讓人挑好了日子，待我歸來，便娶你過門?！?/p>

她點了點頭，幾番張口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可最終卻只化為兩行清淚緩緩墜進(jìn)風(fēng)里，直到他走出很遠(yuǎn)，直到最后一個士兵的背影再也看不見，她方才緩緩蹲下身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對不起……”

對不起，她連累他被人恥笑了大半年。

對不起，她連累他被鐘情于他的公主遷怒，讓孟家蒙羞。

對不起，她答應(yīng)了他，卻不能再等他了。

手中的白玉瓶精致玲瓏，可那里面卻裝滿了世間最毒的藥，是前一天孟氏一族的族長給她的藥。

他說，若她真的喜歡孟弦，便永遠(yuǎn)不要讓自己成為他最大的弱點。

她嫁給孟弦，是一朝飛上枝頭便鳳凰，可是若孟弦娶了她，則一世都會被京中權(quán)貴所詬病。所謂的才子佳人的佳話，是建立在雙方出身對等的情況下，反之則只會淪為他人笑談。

除了孟弦，誰都覺得他們不相配。

可那樣好的孟弦，又怎能被她拖累一生？

藥全部入口，眼前的視線也漸漸模糊，面容平凡的少女努力朝著大軍離開的方向伸出了手，模樣虔誠而小心，似努力想要抓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可最終卻只能無聲落幕。

人隨風(fēng)走，夢隨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