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絕暗夜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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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小安的親情文很真實(shí)，看完讓人從心底涌上一股酸澀的疼痛感。故事中的男生在面對生活中最孤冷絕望的困境時，仍然保持著悲憫、善良和一顆愛慕的、柔軟的心。這是整個故事中最讓人感動、也最讓人心疼的地方。

【怎么又等在這里】

記憶里，那天夜里有雪，但并不冷。

一棟樓的大門口。

破爛的樓墻用白色的涂料刷了個“拆”字，在月光下明晃晃的。

女孩只穿了一件毛衣，孤零零地坐在臺階上等人。

阿旋知道，再過幾分鐘，那逼仄的巷子里就會傳來男孩輕快的腳步聲。

“命運(yùn)就算顛沛流離，命運(yùn)就算曲折離奇……”男孩瘦削高挑的影子映入眼簾，他嘴里正哼著荒腔走板的粵語歌。

阿旋站起身迎上去，歡喜地叫了聲：“齊瑞稀?！?/p>

“怎么又等在這里？”男孩皺皺眉，卻沒急著拉她進(jìn)樓道。他放下斜斜背著的書包，把身上穿著的呢子大衣脫下來塞給她。十六歲年紀(jì)的男孩都愛裝酷，齊瑞稀穿得不多，看著阿旋把他發(fā)舊的外套穿上，自己一件單衫站在雪里強(qiáng)撐著卻面不改色。

“我和我媽吵架了?！卑⑿е?，伸手想去焐男孩凍得發(fā)紅的手，卻被反包住了，溫度居然比她的手還熱。

男孩一拉她，兩人并肩坐在了臺階上：“又吵？你期末不是沒出年級一百名嗎？”

“我媽說這個成績考不上省實(shí)驗(yàn)?！?/p>

“嘁，去省實(shí)驗(yàn)干嗎，市里高中挺好的?！蹦泻⒃捳f到末了，眉尖上掛著淡淡的緊張。

“那我考去你們學(xué)校好不好？”女孩沒心沒肺地逗他。

男孩抿著嘴沒說話。

樓道里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聲控?zé)粢呀?jīng)壞掉，女人穿著棉睡衣，拿著手電筒，正好照在他們身上。

男孩和女孩同時轉(zhuǎn)過頭來。半晌，阿旋訥訥地喊了一聲：“媽?！?/p>

“你皮癢了是不是？大雪天不在家寫作業(yè)，竟然和亂七八糟的人單獨(dú)坐在這兒……”

女人橫眉豎目地說完，變臉般噙著虛假的笑，好像剛剛被她說成“亂七八糟的人”不是齊瑞稀似的，對他說：“我們家阿旋就是纏人，瑞稀你少理她，下次她再找你，你就直接讓她回家……”

說罷，她手一伸，把阿旋一扯，拎上了樓。

女孩回頭想把外套脫下來還給他，女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硬是把女兒的身子扳了回去。

齊瑞稀站在雪里，嘴唇凍得發(fā)白，他只有那一件厚的外套，被這么一攪和，明天都不知道穿什么御寒。他站了一會兒，聽到樓上關(guān)門聲后，他才慢慢地拎著書包打開一樓的家門。

一樓很冷，齊瑞稀換了鞋，看到爸爸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吸著廉價的旱煙。

“爸，我回來了。”

佝僂著背的中年男人沉默了一會兒。

“瑞稀，咱們這幾天就要搬出去了，樓馬上就要拆?！?/p>

齊瑞稀心里一沉：“搬去哪兒？”

“爸爸打算給你辦住校。再過兩年你高考完，你就走了，不用擔(dān)心住的問題?！?/p>

齊瑞稀只覺得嗓子發(fā)緊：“那你呢？”

“我有地方住，租個房子就行了。聽話，明天我去給你辦住校。”說完，男人溫和地看著他，“吃飯吧，上完晚自習(xí)肯定累了。今天就別熬夜學(xué)習(xí)了，我去給你沖杯牛奶。”

男孩慢慢地坐在飯桌前，凍僵的感覺慢慢地緩和了過來，心卻還浸泡在麻木之中。

【你不要耽誤自己】

第二天齊瑞稀是穿著秋天的外套去上學(xué)的。

住校手續(xù)晚上才辦好，他的行李很少，被分到上鋪，爬上去，幾分鐘就收拾妥當(dāng)。他稍微站了一會兒，四周沒有椅子，他只好坐在下鋪休息。

“你誰啊，褲子臟不臟啊就坐在我床上！”推門進(jìn)來的男生濃眉大眼，看到齊瑞稀臉都抽搐了，走進(jìn)來就把他拽起來。

齊瑞稀被拽了個趔趄，眉一挑也有點(diǎn)火。

“不就坐一下嗎？你少塊肉??？”

“比少塊肉還嚴(yán)重我告訴你！”男生斜瞟著他，一副您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床單多少錢你知道嗎！潔癖聽說過嗎？”

齊瑞稀懶得理他，鞋一甩要爬到上鋪去，腳腕卻被人扯住了，差點(diǎn)沒滾下來。

“你有完沒完？睜大眼瞧瞧你床單臟了嗎？”齊瑞稀跳下來，沉著臉問。

男生摸摸頭倒笑了：“還別說，你衣服挺舊，倒還干凈，我說你冬天穿這么少冷不冷啊，耍帥??？”

齊瑞稀沒理，男生輕輕地在他的肩頭推了一把：“你不是吧，我剛才是急了點(diǎn)，說話太沖，你別往心里去，以后我們一個屋住呢！我叫張仲宣，你呢？”

“齊瑞稀。”

張仲宣像沒看到他面無表情的臉?biāo)频模骸澳蔷退闶钦J(rèn)識了??！我高二文科一班的，以后多關(guān)照，我打球去了?！?/p>

沒幾分鐘張仲宣又回來了，一開口就讓他輕輕地皺了一下眉。

“樓下有人找，挺甜的一個妹妹，你小子……”

齊瑞稀沒理擠眉弄眼的張仲宣，直接下了樓。

阿旋在樓下用鞋尖踢著石頭玩，見到男孩后，蹦蹦跳跳地走過去，把手里的袋子遞給他。

“衣服我已經(jīng)洗過了，還給你。”阿旋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張了張嘴，“你怎么穿得這么少？！”

齊瑞稀沒答。

女孩的心思何等細(xì)膩，立刻明白過來，眼眶有些紅，卻沒點(diǎn)破，故意打趣他：“耍酷是吧？！”她伸手打開袋子，有些顫抖地把外套拿出來，“快穿上吧，你就算?？嵋册灢坏矫琅?，早點(diǎn)死心吧你……”

齊瑞稀依言把衣服穿好，兩人站在寒風(fēng)里面面相覷。

“我以后住?！彼?，不要再在那里等我了。

“我知道。我去你家找你的時候，你爸爸告訴我了?！?/p>

“以后別和爸媽吵架賭氣……”不是每次都有我陪著你。

“嗯——這兩天我們也要搬家了。”阿旋低著頭，無意識地用鞋蹭著地面，“我搬到新家后請你去玩。”

“好……”雖然你爸媽都不喜歡我。

“那我走了?！卑⑿v騰地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

男孩果然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

她一顆心就像被浸泡在酸澀的水里，忽然委屈地說道：“瑞稀，我媽說她花錢也要讓我念省實(shí)驗(yàn)，我想……”

“去省實(shí)驗(yàn)?！饼R瑞稀打斷她，“我考上的時候，因?yàn)闆]錢所以去不了，你不要耽誤自己?！?/p>

阿旋白著臉，怔怔地看著他。

這次他沒有目送她走，說完就轉(zhuǎn)身上了宿舍樓。

【萬一他跑了，你下次又遇到他怎么辦】

那天阿旋一個人回的家。

她認(rèn)識齊瑞稀的時候是小學(xué)三年級。

她每天經(jīng)過一樓時都會聞到溫?zé)岬呐Ｄ涛?。有一天一樓的哥哥開門時，正巧和她迎面撞見，她很沒禮貌，怔怔地盯著一樓哥哥手里的保溫杯。

第二天她去上學(xué)，發(fā)現(xiàn)一樓哥哥站在門口等她。他手里拿著兩個保溫杯，遞給她一個。

他說：“我叫齊瑞稀?！?/p>

那時她家剛剛搬到這座城市，爸媽的生意剛開始，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更別提給阿旋熱牛奶了。她很沒骨氣地被熱牛奶收買了。

阿旋的爸媽后來知道女兒和一樓的男孩走得很近，誘哄著和她說了好幾次，要女兒離齊瑞稀遠(yuǎn)點(diǎn)——“一樓那家孩子不吉利，聽說他媽死得早，當(dāng)?shù)挠譀]本事，你看他天天獨(dú)來獨(dú)往的，說不定心里在打什么壞主意呢！阿旋啊，媽就你這么一個女兒，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可是，阿旋表面上唯唯諾諾，暗地里照常行事。

無數(shù)次，不諳世事的少年少女并肩走過同一條路——逼仄的巷口，破舊的大鐵門，還有聲控?zé)魤牧撕芏嗄陞s從沒人修過的樓道。

阿旋一個人踩著記憶里的兩雙腳印，抬頭看著巷子墻壁上斑斑駁駁的痕跡，有鐵銹、泥土、劃痕，還有深紅色的痕跡。

阿旋伸手摸上去，好像還能摸到齊瑞稀的體溫。

那是她剛上初中那年。

小學(xué)升初中的考試，她沒能進(jìn)入市里前一百名，被一直很在意成績的媽媽狠狠地罵了一頓。她生氣地跟同學(xué)一直玩到下午，剛好快到齊瑞稀放學(xué)的時間。她和同學(xué)道別，一個人在巷口等他。

等了一會兒，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她也有點(diǎn)怕了，轉(zhuǎn)身朝家走。

狹窄無人的巷子里有潮濕的味道，昏暗的光線下，盡頭處仿佛有人影踉踉蹌蹌地朝她走過來。阿旋停了停，背靠在墻壁上，給來人讓路。

一步、兩步、三步……近了……阿旋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期待著陌生男人快點(diǎn)經(jīng)過。

然而男人抬起蒙眬的眼，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將手落在了阿旋的肩頭。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阿旋想退開一步，卻被那人拽住了外套。驚恐之下，她看到了巷口出現(xiàn)的熟悉身影，如蒙大赦般高聲喊了一句：“瑞?。　?/p>

接下來的事情，卻恍如噩夢。

齊瑞稀沖著男人大吼一聲，作勢要打他，結(jié)果自己沒站穩(wěn)不小心頭撞到了墻上，男人也被嚇得后退了一步，轉(zhuǎn)身逃出了巷子。

阿旋慘白著臉，蹲下身子去抓齊瑞稀的手臂，卻被他一把推開。

她愣住了，接著她看到搖搖晃晃的男孩竟鍥而不舍向男人逃走的方向追過去。萬幸的是，這時候有鄰居出來，把那個男人制止住了。

這段記憶是那樣失真，以至于阿旋只恍惚地記得，最后是齊瑞稀跌跌撞撞地朝她走過來，卻搖晃著倒地的樣子。

之后，仿佛有什么在她心里轟然炸響。她雙腳發(fā)軟，卻怎么努力也不能喊出聲音。

人在極度恐懼時，根本連聲音都發(fā)不出。

齊瑞稀被送到醫(yī)院，縫了五針。因?yàn)樽〔黄鹪?，他很快就出院回家了?/p>

阿旋去看他，在他空曠簡陋的臥室里亂轉(zhuǎn)，伸手翻著他的東西。

見她伸手去拿書架上的一本厚厚的筆記本時，男孩變了臉色，下意識地走過去，伸手按住了女孩的手背。

阿旋詫異地抬起頭來。

男孩剛好低頭去尋她的眼神，湊巧，嘴角輕輕地擦過她額頭。

阿旋著了慌，狠狠地踩了他一腳，抽出手，把那厚厚的本子帶了下來，砰的一聲砸在男孩的肩頭。

齊瑞稀吃痛，悶哼一聲。

“阿旋！”女孩推門要走，卻被他搶先走過去，將她堵在了門板上。

溫?zé)釋捄竦氖职丛谒珙^，男孩的呼吸有一下沒一下地吹動著阿旋的發(fā)絲。原本驚慌失措的齊瑞稀，此刻反倒有種自暴自棄般的鎮(zhèn)定，等著阿旋的反應(yīng)。

秋天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疏疏落落，時間被無限拉長——

“你后來為什么要追著壞人出去？”

齊瑞稀沒料到得到的答案是一個不相干的問句。

齊瑞稀怔了一下：“我想讓他進(jìn)監(jiān)獄，可是我抓不住，幸好后來有大人來了……”

“他比你大好幾號！你沒長腦子吧！”阿旋緊緊地皺著眉，又氣又后怕。

“萬一他跑了，你下次又遇到他怎么辦？”

齊瑞稀似乎沒意識到自己情急下脫口而出的話，只是孩子氣地反駁她。

女孩愣住了。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人，在隱約窺見對方秘密的幾分鐘后，她的眼里噙著淚花。

【現(xiàn)在還不是】

阿旋搬了新家，邀請齊瑞稀去做客。

齊瑞稀第一次開口求了張仲宣。張仲宣蹺著腿躺在下鋪，懶洋洋地說：“我又不認(rèn)識什么阿旋，你干嗎要我陪你去?。俊?/p>

“就是那天來找我的女孩。你去不去？”

“去！”張仲宣一個翻身起來，爬到上鋪，扒著床朝他笑道，“你怎么不早說啊，你怕人家爸媽誤會吧？說真的，她是不是你小女朋友?。俊?/p>

齊瑞稀看著天花板，想了很久，答道：“現(xiàn)在還不是?！?/p>

他還不夠好。所以，現(xiàn)在還不是。

阿旋見到張仲宣后明顯不高興，冷著臉問齊瑞稀：“他是誰??？”

張仲宣極其自來熟，長袖善舞八面玲瓏，逗得阿旋的不悅?cè)チ似叻?。阿旋的媽媽聽說齊瑞稀要來，本來一萬個不歡迎，但因有張仲宣，她媽媽的態(tài)度完全扭轉(zhuǎn)。

“小同學(xué)，你嘗嘗這個?！眿寢尩目曜右恢辈煌５卦趶堉傩筒吮P之間挪動，卻從頭到尾沒有看過齊瑞稀一眼。

“張仲宣是吧？瑞稀的舍友啊……你家是做什么的啊……哎！我就說，瑞稀那孩子居然能交到你這么好的朋友……”

阿旋看著媽媽和張仲宣聊得歡暢，在桌下伸出手，輕輕地拽了一下齊瑞稀的衣角，親昵而溫存。他們臨走時，女孩眨著清亮的眼睛，拽著他的手分享感受：“你那個室友真有意思！笑話一籮筐，我媽都被他逗笑了。”

男孩跟著笑起來，只是那翹起的嘴角有不易察覺的僵硬。

后來張仲宣纏著他問了好幾次阿旋的個人信息，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最后張仲宣脾氣一上來，喊道：“你不是說她不是你女朋友嗎！行行行！都給你留著，陪我騎自行車去吧！這個總行了吧？”

齊瑞稀難得答應(yīng)他，算作還禮。

兩人租了山地車，一路從學(xué)校騎到郊區(qū)，你爭我搶誰也不讓誰。

“嘿！前面有個坡！”張仲宣剎住車，伸手指過去，“咱倆比誰沖下去快！”

齊瑞稀剎了車，看著坡道微微一愣，沉默了半晌，剛要搖頭，卻被張仲宣一把搭住了肩頭。

“你怕啊？”

挑釁的眼神戳在心底，齊瑞稀心一橫，把車停在坡道的左側(cè)。

“輸了別后悔。一、二、三，走！”

兩輛車并駕齊驅(qū)地沖了下去，而下方幾米處，一個挖掘好的大坑，赫然在目。

張仲宣正對著大坑中間，這時候想要調(diào)轉(zhuǎn)車頭已經(jīng)晚了。

哐當(dāng)幾聲，齊瑞稀剎車不及，擦著那大坑的邊緣連人帶車地摔倒了。他掙扎著爬起身來，眼光尋找張仲宣，卻因眼前的慘狀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張仲宣的車子還停在坑里，整個人卻飛了出去，沿著坡道滾到下面去了，血順著他腦袋汩汩地流了出來。

“喂！”齊瑞稀不顧身上的傷，爬起來跑到張仲宣旁邊，慘白著臉喊道，“喂！張仲宣你醒醒！”

然而，回應(yīng)他的只有對方微弱的呼吸。

【為什么騙我】

張仲宣傷了脊椎骨，送入醫(yī)院，阿旋和齊瑞稀一起去看他。

從醫(yī)院出來，阿旋又請他去家里玩，這一次，阿旋的媽媽直接將他攔在了門外。

“我說過多少次讓你離他遠(yuǎn)點(diǎn)！”女人一把將女兒扯到身后，毫不避諱地指著臉色難看的男孩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他有??！他媽媽就是得的精神病，之前整棟樓都知道！你初中那會兒遇到那個壞人時，他自己受了傷還要追出去，你知道當(dāng)時看見的鄰居怎么說？他們說這小孩眼神嚇人！他那時候才多大，怎么下得了手？要不是因?yàn)樗昙o(jì)小，他就是防衛(wèi)過當(dāng)了！”

阿旋越過女人憤怒的身軀，看見男孩微微地顫抖起來。

“媽，”阿旋小聲地打斷了她，“他是為了我?！?/p>

媽媽怒極，抬手給了她一個巴掌。

這個巴掌，打得三個人都愣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女人轉(zhuǎn)身望著男孩，無奈而哀痛地開口：“瑞稀……我就這么一個女兒。你要是安安分分當(dāng)阿旋是妹妹，做朋友，阿姨半句話都不多說。但你問問你自己，你是抱著什么心思？你們家那樣，你和我們阿旋合適嗎？你們家連租房子的錢都沒有……樓拆了之后，你爸爸還要去租地下室住……”

男孩的表情隨著利劍般的言語漸漸地失去了血色，仿佛有不知名的傷口裂開，把他從里面抽空了，他僵硬著退了一步。

“瑞?。　卑⑿龓е耷缓傲艘宦?，她的聲音里分明有著恐懼。她知道如果他轉(zhuǎn)身，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女人一把將阿旋推進(jìn)門里，轉(zhuǎn)身警告地望了一眼男孩。

齊瑞稀沒有再看阿旋一眼，只是慢慢地轉(zhuǎn)身走了。

他第一次覺得，樓道這么靜，而他這么冷。

男孩拿出已經(jīng)磨損嚴(yán)重的手機(jī)撥號。

“瑞稀?。渴裁词?？”

他感覺到自己的喉嚨發(fā)緊，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克制住哽咽：“你在哪兒？”

“我在租的公寓里啊，你忘了拿什么？我給你送過去……”

“爸！”他再也控制不住，低聲喊出來。

他抬起手掌，機(jī)械地推開樓道門，迎面是絢爛的陽光，耀眼得幾乎讓他掉下淚來：“你住在地下室！你為什么要騙我？”

那頭驟然沉默下來，男孩怔怔地看了手機(jī)一會兒，忽然啪的一聲按了掛斷。他顫抖地繼續(xù)走著，他怕自己下一刻會忍不住把那些質(zhì)問通通丟回去，而他明知那將換來兩敗俱傷。

因?yàn)槟切┵|(zhì)問，本就沒有答案。

【我沒想過會這樣】

張仲宣在一個月后出院，除了有點(diǎn)腦震蕩的后遺癥，并無大礙。

齊瑞稀正在自己的床上坐著背單詞，推門而入的男孩打了一聲招呼。齊瑞稀轉(zhuǎn)頭看見對方腦袋上纏著的白色紗布，只覺刺眼。

“你……還好嗎？”

“大難不死！”張仲宣吊兒郎當(dāng)?shù)刈刈约旱南落仭?/p>

宿舍只有他們兩個人。沉默了片刻，張仲宣忽然開口：“其實(shí)是我活該?！?/p>

齊瑞稀拿著單詞書的手一僵，聽到下鋪繼續(xù)傳來聲音，那是低啞而自嘲般的聲音：“我知道那里有個坑，本來想教訓(xùn)一下你來著，看你摔個狗啃泥……結(jié)果我沒瞧準(zhǔn)地方，把自己摔出去了?！?/p>

齊瑞稀合上手里的書，打斷他：“都過去了。”

“我喜歡她?！睆堉傩吡艘宦?，“你也喜歡她對吧?！?/p>

上鋪的男孩沒再說話，跳下來，一言不發(fā)地推門出去了。

齊瑞稀坐在樓下的臺階上，看著人來人往，只覺一顆心終于從高處落地。幸好，幸好張仲宣沒出事。

一雙熟悉的鞋映入眼簾。

“我進(jìn)來的時候聽人說張仲宣出院了？”

阿旋掛著舊時的笑容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仿佛之前的事沒有發(fā)生過。

“嗯！”男孩見她要坐，把外套脫下來墊在臺階上，等女孩坐好了，才說道，“我和他騎自行車路過永明路那個坡時，他非要和我比誰沖下去快，結(jié)果撞進(jìn)坑里……人就飛了出去?！?/p>

“永明路？”阿旋重復(fù)。那是離原來拆遷的小區(qū)不遠(yuǎn)的地方。曾經(jīng)有好幾次，她和他一起散步到過那里。有次夜深，她還差點(diǎn)掉了進(jìn)去。她驀然驚覺，眼前的男孩比張仲宣更清楚那條路上的每一寸曲折，每一條溝壑。

“就是舊樓附近……”男孩話說了一半，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緊緊地抿著嘴。

而阿旋那死死地望過來的目光卻令他連微末的冷靜都不能維持，他猛地站起來：“你想什么呢！不是那么回事！”

阿旋的指甲用力到幾乎摳進(jìn)掌心，慢慢地反問了一句：“那你告訴我，你明知道那里危險，為什么還答應(yīng)和張仲宣比？為什么比完了，你沒事，他卻摔到住院？”

一連串的問題讓他啞口無言。是啊，他當(dāng)時明知道……卻還是答應(yīng)了。

男孩徒勞地解釋著，卻連自己聽了都覺得語句蒼白：“我只是想惡作劇一下……”最后他近乎絕望地伸手抓住對方。

“他會死的，瑞稀?！迸⒉豢芍眯诺?fù)u頭，掙脫他的手，“他如果死了，你就是兇手！”

“我沒想過會這樣！”齊瑞稀終于被這聲逼問壓碎了最后一點(diǎn)冷靜。

阿旋被這聲吼嚇了一跳，她緩緩地起身，退開兩步，平生第一次像看陌生人一樣看他。

似乎過了很久，這些事林林總總地在她心里繞了一圈。阿旋心頭涌起的除去無盡的失望，還有內(nèi)心深處割舍不斷的隱痛，只是這一刻，連那痛，都夾雜著憤怒。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她的瑞稀，怎么會連愧疚和悲憫都讓她感覺不到了？

阿旋脫口說道：“我媽說，精神病會遺傳三代。”

這一句輕描淡寫，卻恍如利劍，刺得齊瑞稀鮮血橫流。但他卻如被點(diǎn)穴一般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這是多少年來，他珍放在心底的、從來都待他小心翼翼的女孩第一次出口傷他。

原來，這么痛……

【我也是么】

單薄的男孩靜靜地坐在地下室的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咚咚咚地響起。微弱的手電筒的光照在齊瑞稀的臉上，他抬頭，看到中年男人驚詫的眼神。

“瑞?。俊蹦腥搜陲棽蛔◇@訝，“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男人不知道，他去學(xué)校給齊瑞稀送過東西之后，男孩曾一路跟了過來。那是齊瑞稀第一次看到父親住的地方。

隔著半開的門，男孩捂住嘴，險些哽咽出聲。

中年男人依舊駝著背，在狹小的地下室里用不銹鋼的飯盒吃著冷了的飯菜。冰涼的地面，像是年久失修的倉庫，腳一踩，就顯出一灘灘水跡。男孩沒敢出聲，而是靜靜地退了出去，好像沒有來過一樣。

男孩像迷路的流浪貓一樣守在父親的家門前，安靜地看著男人，近乎絕望地問：“爸，媽媽是精神病，我也是嗎？”

男人倉皇地蹲下來，攬住兒子的肩。唯有血脈牽連的安慰是他孤獨(dú)歲月的最后?？浚腥思鼻械匾獮樗?，連音調(diào)都變了。

“不是！瑞稀，你不是的！”

男孩聞言，仿佛得到救贖一般，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夜色里，父子倆誰也沒有看見對方發(fā)紅的眼眶。過了很久，男孩說：“爸，我搬出來和你一起住行嗎？”

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言辭，在這一瞬間都只剩下顫抖，良久，男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

齊瑞稀的心里曾壓抑著許多秘密。

年少的隱秘戀慕、對貧窮的敏感、對美滿家庭的嫉妒、對肆無忌憚笑容的憤怒，可他在面臨最孤冷絕望的困境時，仍然保持著悲憫、善良和一顆愛慕的、柔軟的心，對待阿旋的心。

只是如今……

他默默地想著，那顆心已經(jīng)不被允許停泊在屬于她的海域里。

【沒關(guān)系】

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孩徘徊在熟悉的宿舍樓下，不知等了多久，才有人下來。

阿旋抬頭，微微愣住了。

張仲宣笑容燦爛地看著她：“一猜就是你！你找瑞??？他不住宿舍了，說是回家了。”

“回家？”女孩皺了皺眉，“他家在哪兒？”

“看你問的！”張仲宣大大咧咧一笑，“連你都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

阿旋臉上的淡笑已經(jīng)快不能維持了，在垮掉的前一刻，張仲宣說道：“對了，他搬東西的時候把一堆本子扔在陽臺了……有個日記本……”話沒說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撓著頭繼續(xù)道，“我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翻著看的?！?/p>

未料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當(dāng)年險些被她窺見真容的本子最后還是到了她的手上。

深夜，女孩窩在床上，一頁一頁地瀏覽著男孩的年少心跡，淚如雨下。她給他打了電話，很久沒能打通的電話，這次居然有人接。

快到零點(diǎn)，齊瑞稀睡得迷迷糊糊。伴隨著地下室?guī)乃暤未鸬未?，他只聽到那頭傳來低啞而甜美的聲音，他是這樣熟悉那聲音，可這一瞬間，他的頭腦卻是出奇地冷靜，冷靜得近乎殘酷。

“對不起?！彼f。

他靜了一會兒，說：“沒關(guān)系?！?/p>

然后，掛斷。

他知道她一定從張仲宣手里拿到了他的日記；他知道她還有很多話要說，要解釋；他知道，她一定在哭。

她現(xiàn)在的心情一定就如那日他從父親那里出來，再次鼓足勇氣找到女孩的家，敲門卻不得入時一樣絕望。

那日，阿旋隔著防盜門輕輕地說：“瑞稀，我們?yōu)槭裁磿叩竭@一步呢？”她說著，卻不肯為他打開哪怕一個門縫。

她怕他！她當(dāng)他有精神??！他僵硬地、不敢置信地盯著門板，好像要透過厚重的鋼鐵，看看里面的女孩此刻的表情。他退到樓梯口，搖搖欲墜，忽地，他轉(zhuǎn)過身，跌跌撞撞地跑下樓。

每一聲喘息都如同哽咽，而他還必須逞強(qiáng)，裝作若無其事。哪怕他自己也在自問：我們?yōu)槭裁磿叩竭@一步呢？

阿旋曾是他灰色天空里停駐的流星，光芒奪目而令他著迷。他不由自主地傾注了所有的熱度，直到枯竭。

阿旋不會知道，她早已在那扇門背后永遠(yuǎn)地失去了他。

而這一切并不是錯過，至少齊瑞稀不覺得是錯過。只因他們是彼此生命里的稀客，短暫相遇的那唯一一次，便足已耗盡全力。

【零落鴛鴦，雨歇微涼】

那天齊瑞稀做了一個夢。

夢里，舊樓的墻壁上沒有涂上拆字，他穿著舊衣服走過巷口、鐵門，而視線的盡頭，是女孩溫暖的笑容，她唱著一首不知名的老歌：“在最后都化作烏有，但那天曾實(shí)在華麗地邂逅，早發(fā)生過，好等你繼續(xù)走……”

他在夢里，與她擦身而過，繼續(xù)行走，只記得，他曾于年華的最美時光里，與心愛的女孩華麗邂逅。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