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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鮫人泣淚

    2014-05-14 10:13:31
    花火A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星海國父王

    作者有話說:《花火》的老讀者應(yīng)該會發(fā)現(xiàn)我很久沒有上過《花火》的校園稿欄目了。事實上從2011年開始我一直在尋找轉(zhuǎn)型和突破,直到2013年我開始寫仙俠,才重新回到你們面前。我從來都不怕被你們遺忘,我只是怕你們看不到我的進(jìn)步!2014年我會出一本個人的合集,收錄我在《花火》寫稿七年的一些經(jīng)典的校園稿子,這是第一本合集,或許也是最后一本,為了紀(jì)念那些曾經(jīng)陪伴過你們的故事,紀(jì)念我們共同的時光。以故事陪伴過的青春,希望你們還記得。

    入夜來尋星映海,浮光淡影若河汀。銀空錦瑟留不住,唯有淚色漫一夕。

    ——《洛詩集》

    壹·『海域密室』

    我從來沒有想到,再見到阿星,是在洛海國的海域密室中。

    這是一個被打造成巨大容器的密室,密室中注滿海水,四周布滿鐵鏈,我的族人此刻每個都被捆綁嚴(yán)實,浸泡在海水里。

    一身戎甲,鐵靴銀劍的男子走到密室的岸邊,將我從水中狠狠拖過來。他的眉宇狠戾,看著我的眸子似寒潭,粗糙的手頃刻就要撫上我的臉。我別過頭,不讓他的手靠近我。

    “都說河鮫美貌,沒想到還挺有性格?!蹦悄凶有α诵?,轉(zhuǎn)頭對著身后人群中一抹白色道,“二弟,這次為哥哥找到了河鮫的所在,真是功不可沒,我定會在圣上面前給你請功?!?/p>

    我在幽暗的光線中看過去,是熟悉的那張臉。一個月前還溫柔含笑地陪我在沙灘邊丟瓶子許愿,而此時此刻卻與生擒我族人的惡魔站在一起。

    答案不言而喻,他開了這個局,引我們?nèi)刖W(wǎng)。

    “忘了和你介紹,這是我們洛海國鎮(zhèn)北王家的二公子段臨風(fēng),我的二弟?!蹦凶拥男β暦滞獯潭告傅莱隹膳碌恼嫦?。

    密室的門被緩緩拉上。鐵窗外透出一點零星的光,像是銀海上空璀璨的星光,永遠(yuǎn)照不到邊際。

    貳·『曾經(jīng)』

    段臨風(fēng)是在一個月前的一場海難中被吹到銀海沙灘上的。

    我們河鮫一族千百年來為了逃避人類捕殺,常年棲身在這座無影海島,不遠(yuǎn)的銀海是一道天然阻隔屏障,凡人很難找尋。

    那天我剛從甄選夫婿的歡宴中逃出來,徒步跑到銀海沙灘邊欣賞月色。

    隱隱地看到沙灘邊有一抹白,在銀色的星河下顯得那般醒目脫俗,我走上前去,才發(fā)現(xiàn)是個人。

    他渾身濕透,緊閉雙目,一張蒼白的臉仰面而上,沙石在沖擊下刮傷了他的臉,看不清真正的容顏。

    我拍拍他的臉,看他沒有動,觸及他的鼻息,卻感覺不到一絲氣息。

    我咬破手指,將自己的血滴入他的口中,頃刻之后,他緩緩地睜開眼,面目全非的一張臉卻有著一雙墨黑透亮的雙眸,如天上的璀璨繁星。

    “你是人嗎?”我低頭問他。

    他那雙墨黑的眸子突然一頓,有種被我的問題雷到的感覺。

    后來他病好之后和我談起這一幕,總是會笑著揶揄我說:“那時候我想這個姑娘好生可愛,我不是人,難道是鬼嗎?”

    他醒來后告訴我,他叫阿星,是洛海國一名桑農(nóng)的兒子,今年剛中了舉人,突然聽聞老父重病,大夫說要鮫人的淚做引子才能救治。為了父親,他一介書生隨船出海,想找鮫人淚,不曾想在海上遇到海難,陰錯陽差下被海浪打到銀海沙灘。

    我被他的孝心感動,于是將他救回族中。

    父王對于我救回一個人類的事情勃然大怒,幾番想將他殺死,都被我阻攔了下來。

    段臨風(fēng)的傷勢沒好之前,我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邊,給他敷藥,喂他吃飯。

    他睜著一雙墨黑好看的眼看著我道:“阿汀,你真是個好姑娘?!?/p>

    他的聲音輕輕柔柔,與我們族中那些粗獷的男子完全不同,每次總能說得我心潮蕩漾,手里的玉碗差點拿不穩(wěn)。

    初識的那段時間,我對段臨風(fēng)不是沒有防備。我們河鮫一族千百年來遭受臨近洛海國人的捕殺,導(dǎo)致如今僅剩區(qū)區(qū)數(shù)百人。我自幼見多了族人被擒,聽聞他們被人以天價販?zhǔn)郏\多舛。

    段臨風(fēng)卻溫柔、細(xì)致,連注視我的目光都顧盼流連,真叫人無法抵擋。

    隨著他的傷勢一天天好轉(zhuǎn),那張早前被沙石吹傷的臉也逐漸恢復(fù)。

    直到完全恢復(fù)的那一天,他自陽光中走向我,墨發(fā)明眸,盡數(shù)光影落拓在他身上,我才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男子,竟比以貌美著稱的河鮫男子都好看。

    伺候我的明珠尖聲道:“阿星公子原來長這么好看??!”

    我從恍惚中回過頭,斜眼對明珠說:“瞧你那點出息,不就是個美男嗎?”

    段臨風(fēng)走到我面前笑道:“阿汀,你好像不喜歡我的樣子?!?/p>

    我心里一跳:“你長什么樣與我何干?”

    他湊近我瞧:“我卻很想長成你喜歡的樣子呢?!?/p>

    我嚇得甩開頭朝屋外走去,四下無人的時候摸了摸手掌心,全是汗?jié)n。

    現(xiàn)在想想,段臨風(fēng)從初遇我的那日起就已經(jīng)計劃好了一切,美男畫局,一步一步將我引入無底深淵。

    叁·『鮫人淚』

    段臨風(fēng)的傷勢好了之后,父王勸我將他送走。

    可是他沒有拿到鮫人淚,怎么也不肯離去。

    他在父王書閣中求見,真誠地對父王乞求:“我只想救我父親一命,希望陛下成全。”

    “你們?nèi)祟?,尋著眼淚的氣味便能找到我們藏身之所,狡猾陰險,怎可讓人相信?”父王眼中有了怒氣。

    “我發(fā)誓,只求眼淚治家父疾病,定不會有別的企圖?!?/p>

    “休要多言,本王絕對不會答應(yīng)。”

    “若陛下不答應(yīng),我便在此長跪不起?!倍闻R風(fēng)的眼中閃出了一絲篤定。

    “你愛跪便跪吧?!备竿醴餍涠?。

    我站在門外,看見段臨風(fēng)那一抹白色跪在地上。父王書閣的地面是由碎石鋪就,平日赤腳走在上面是為了活血,可是常人若跪在上面,疼痛感定是加倍。

    我想著段臨風(fēng)細(xì)皮嫩肉,肯定受不了這種苦,定會知難而退。

    可他從陽光和煦跪到暮色漸起,直到雙膝滲血,臉上汗水濕透衣衫,都沒有起身。倒叫我看著不忍。

    我本想上前規(guī)勸幾句,還沒走到他面前,玉樹身姿搖搖晃晃便往后倒去。

    我慌忙一把接住他,他靠在我的懷里,輕得似柳絮。霞光照在他俊美的容顏上,我細(xì)細(xì)為他擦去汗?jié)n,嘆了一口氣:“傻書生?!?/p>

    段臨風(fēng)肯定想不到,我們河鮫一族沒有眼淚已經(jīng)二十年有余。

    在二十年前,由于我的母后被人類捕殺,父王為了避免人類尋著淚的氣息找來,請海神做法將鮫人流淚的能力收走,放在一個琉璃瓶中讓人好生看管。

    因此,鮫人淚,只是一個傳說。

    段臨風(fēng)終日愁眉不展,卻又無計可施,只好孤身去往銀海沙灘許愿。

    鮫人族喜歡將自己的心愿寫成字條放在玻璃瓶中,拋向海里,希望在海神的庇佑下夢想成真。

    段臨風(fēng)聽到了這個傳說,日日在銀海沙灘邊許愿。

    我總是陪著他去,看他在樹葉上寫下我看不懂的字體,裝入瓶中,丟入海里,虔誠閉眼的樣子頗有些可憐。

    我問他:“你相信這種傳說嗎?”

    他淡淡地?fù)u頭:“來之前我并不相信,可是為了我父親,我只能一試?!?/p>

    可憐天下孝心人。每次我與他并肩回去,在路上我問他:“如果你沒有拿到眼淚,會恨我父王嗎?”

    “不會。”

    “為什么?”

    他停下來,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看著我道:“至少這一場旅途,我認(rèn)識了你。阿汀,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收獲。”

    十幾歲的我從未聽過比這句話更動人的情話,很努力地想流出點眼淚表示下感動,可是還是擠不出。

    從那天開始我就想幫段臨風(fēng)取得眼淚,于是在入夜之后,趁著守備不嚴(yán),潛入藏著靈力的小閣樓,那些流淚的能力裝在黃色的琉璃瓶中熠熠閃光。

    我悄悄地將它打開,沾了一些吞了下去,甜得讓人覺得溫暖。

    有了流淚的能力,我有些激動,趕忙拉著段臨風(fēng)到沙灘邊,想給他個驚喜。

    于是我開始對自己掐、打、捏、揉,各種殘酷對待,企圖通過疼痛來讓自己落淚。

    段臨風(fēng)對我的行為哭笑不得:“阿汀,你在干嗎?”

    “醞釀眼淚給你呀?!蔽一卮鸬美硭?dāng)然,繼續(xù)對自己施加毒手。

    當(dāng)我還想給我自己重重一拳的時候,段臨風(fēng)一把抓住我的手,注視著我說:“阿汀,別打了?!?/p>

    “不打流不出眼淚啊?!?/p>

    “不要了,我不要眼淚了?!彼Ьo我,“若要你受傷換來眼淚,我寧可不要?!?/p>

    “書生,別說這種傻話?!蔽液呛堑匦α艘幌隆?/p>

    “阿汀,我喜歡你?!倍闻R風(fēng)突然說道。

    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我是河鮫,不是人?!?/p>

    “我不介意。”

    “我脾氣很差?!?/p>

    “我包容你?!?/p>

    “我只能活五十年。”

    “我陪你終老?!?/p>

    心里像是被一股股濃濃的溫暖緊緊地包裹,明明知道我與他并不可能,可是那些拒絕的話噎住喉嚨,卻怎樣也說不出口。

    我感到自己鼻子微酸,有濕濕的液體落下來,晶瑩明亮的銀色淚光,如寶石般璀璨。

    我突然意識到我哭了,原來鮫人要在幸福的時候才會落淚。

    我趕忙拿過手里的瓶子,將淚對著瓶口。

    一滴兩滴三滴,小小的瓶中漸漸充斥著淚水。最后,我將瓶子塞上活塞,遞給段臨風(fēng):“書生,終于有眼淚了。你可以救你父親了。”

    段臨風(fēng)握著那瓶眼淚,在星光下起誓:“等我治好我父親的病,我就回來找你,守著這銀海星夜,我們不離不棄?!?/p>

    明明覺得這句話不靠譜得要死,可是聽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點頭。

    那時候我真覺得,如果這是個謊言,也過分美好珍貴,我寧愿深陷其中,萬劫不復(fù)。

    肆·『許諾』

    段臨風(fēng)在三日后啟程回洛天大陸,臨行前的三日,他日日陪我去沙灘邊許愿游玩,學(xué)習(xí)鮫人的情歌唱給我聽,玩累的時候,我們就倚靠在一起看星星。

    波光粼粼的海面,繁星的倒影墜在上面,像一顆顆耀眼的珠寶。他的懷抱溫暖,讓我這個初嘗情愛的姑娘感到了許多的幸福與甜蜜。

    他走的時候,我站在沙灘邊目送他離去。小小的一條船,揚起桅桿,他迎風(fēng)而立,白色長袍被高高吹起。他不停地沖我揮手,邊揮邊喊:“阿汀,你一定要等我,要等我回來?!?/p>

    我目送他的船縮成一個白色小點,最后淹沒在海中,感覺有種巨大的悲傷涌上來。

    我在海邊撿起一個空瓶,丟入海中。明珠在旁邊問我:“公主,阿星公子會回來嗎?”

    “會的,他答應(yīng)過我,他一定會回來?!彪m然我和他只相識一個月有余,可是我是那么堅定地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我,會回來實現(xiàn)他的誓言。

    我開始拒絕父王給我安排的男子,每日都在沙灘邊眺望遠(yuǎn)方,放許愿瓶祈愿。

    每次我都希望,在我不經(jīng)意抬頭間,能看見銀色的海域上出現(xiàn)一艘小船,那樣一抹白色,將我抱在懷中,告訴我:“阿汀,我回來了。”

    父王知道我將鮫人淚給了段臨風(fēng),大呼我好糊涂,將我毒打了一頓,關(guān)在房間里閉門思過。明珠心痛地說:“公主,你這是何必呢?阿星公子如果不回來怎么辦?”

    “不,他一定會回來!”我顧不得疼痛,從榻上一躍而起。

    我深深地相信段臨風(fēng)不會辜負(fù)我,誰都不許質(zhì)疑他對我的情感。

    傷好了之后,我還是天天往沙灘邊跑,父王看管不住我,索性就隨我而去。

    日子一天一天在過,三個月后的某一日,銀海上突然風(fēng)波乍起,海鳥成群飛過,我以為是段臨風(fēng)回來了,欣喜地跑到銀海邊。

    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一艘巨大的船,待我看仔細(xì)了,發(fā)現(xiàn)后面跟著幾十艘船,上面掛著段家軍的旗幟,在風(fēng)中刺目地飄搖。

    我嚇得往回跑,想通知族人,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幾萬的水軍從船上下來,對我們開始了一場可怕的抓捕。

    他們有備而來,帶著鐵鏈腳銬,長長的磁釘扎入河鮫的手腕腳腕里,讓我們無法動彈。

    所有的族人在他們的獵捕下,一個一個被送上大船下面的船艙里。父王為了保護(hù)族人,被帶頭的將軍一刀刺死,取了首級握在手中。

    族人們睜著猩紅的眼,卻無力反抗,幾百號人被鎖在暗無天日的船艙下面,大船在海上顛簸了半個月,才到了洛海國。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我們是怎樣遭遇了這一場可怕的橫禍,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錯,會讓洛海國的大軍找到我們。

    明珠問我:“是不是阿星公子出賣了我們?”

    “不可能?!钡侥且豢涛叶疾幌嘈攀嵌闻R風(fēng)出賣我們。

    可是當(dāng)我到達(dá)洛海國看到那一張熟悉的臉站在人群中,我有片刻的眩暈。我的阿星,窮書生,他一直都在騙我。

    就連名字,都是假的。

    當(dāng)真相像個可怕的重錘砸得我體無完膚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錯得多么離譜。

    對我山盟海誓的人,讓我癡心付出的人,竟是他將我的族人全部推向了死亡。

    伍·『如今』

    翌日,我被人裝在玻璃缸中帶到金華大殿上,為了避免我逃脫,他們只在玻璃缸的頂端留了一個呼吸口。

    由于長期泡在水里,我的雙腿變成了魚尾,頭發(fā)披散,狀若瘋婦。

    文武百官齊聚一堂,像是參觀物品一樣視線在我身上來回巡視,我絕望地看著這些可怕的人類。段臨風(fēng)的身邊站了一個貌美的女子,一身草綠煙波的輕紗,淡掃峨眉的婉轉(zhuǎn)神色。

    她湊近了看我,上下將我打量,一臉不屑:“都說河鮫貌美,我看倒也還好?!彼D(zhuǎn)過頭一把拉過段臨風(fēng),“風(fēng)哥哥,你說呢?”

    “這河鮫怎及你?!彼卣f,視我為無物。

    “聽說鮫人淚可治重病,鄭貴妃重病多日,不如讓她哭幾滴與我?!弊谡蒙系膰髡f道。

    段臨風(fēng)的大哥段臨云一把掀開玻璃缸的蓋子,拿著一個瓶子遞到我面前:“陛下要你幾滴淚?!?/p>

    我尋到了空隙,迅速地一躍而起,激起一陣水花,瞬間朝國主撲去。

    只是我還沒撲向他,段臨云已經(jīng)拉住了釘住我的鐵鏈,我疼痛得掉落在殿中。段臨云把我按在地上:“居然想行刺陛下,好大的膽子?!?/p>

    “陛下,我呸,明明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我雙目猩紅地看著眼前的人。

    段臨風(fēng)身邊的女子卻疾步上前,重重在我臉上扇了幾個耳光:“你這鮫人,真不識好歹,竟然敢辱罵我父皇?!焙C花尖底鞋頃刻踩在我的手腕上,順著鐵鏈的疼痛,穿透心底。

    我痛得忍不住打起滾來。

    段臨云一把扭過我的頭,想看看我有沒有落淚。

    “想要鮫人淚,別做夢了?!蔽乙а览湫Γ澳銈冞@群劊子手,我全族人就算是死,也絕不會為你們落一滴淚?!?/p>

    “你……”那女子伸手還想打我,卻被段臨風(fēng)一把抓住,我望著他,心存希冀。

    他卻只是柔聲地對那名女子說:“琴兒,這鮫人不會因為疼痛哭泣,你打她也只是疼了自己的手?!?/p>

    他一席話將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來了。

    洛海國國主有些著急:“聽二公子這么說,好像有讓他們落淚的辦法?”

    “臣沒有?!彼坏鼗貞?yīng),“只是治療貴妃的病不一定要鮫人淚,鮫人血也是很好的藥引?!倍闻R風(fēng)的眉目平靜,抿著嘴,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我,隔著透明的玻璃,像那日從日光中走來一般。可是那時候他是個溫存少年,而如今變得可怖殘忍。

    他走到我面前,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一把拉過我的手,在手臂上重重地劃上一刀。

    我看著這個熟悉的臉孔、陌生的舉動,冰冷的匕首劃過我的肌膚,一股腥味飄散出來,他將那些血裝入瓶中,然后不帶一絲感情地把我的手重重甩下。

    他將那瓶盛著鮮血的瓶子端到洛海國國主面前。

    “都說段二公子是個文弱書生,我看決斷聰慧,一點也不輸你大哥?!眹鞲吲d地接過血液,很滿意地夸贊,“看來我將琴兒交到你手中,應(yīng)該放心了。”

    “臣斗膽,求陛下賜婚?!倍闻R風(fēng)突然說道。

    殿中的人皆是一驚,他跪下來:“臣與素琴公主兩情相悅,望陛下成全。”

    國主先是愣住,片刻之后反應(yīng)過來,笑道:“少年才俊,是門好親事。不過二公子沒有功名在身,說出去總是不好。即日起,寡人封你為南候爵,與你大哥一起守著寡人的天下,你可愿意?”

    “臣愿意?!倍闻R風(fēng)聲音洪亮,他在殿前叩拜,重重的一聲,落在我耳朵里,像一個可怕的音節(jié),穿透至心底深處。

    陸·『對談』

    由于沒有自然的海水,很多鮫人都難以存活。族人的數(shù)量在漸漸減少,每天我都能看到他們將瀕臨死亡的族人帶出去,不知道販?zhǔn)鄣侥膫€地方,年輕一些的鮮血被人用來做藥引子,重金賣給有需要的人。

    他們每一個都被傷害得傷痕累累,卻無力反抗,我心如刀絞。

    我好恨,我恨段臨風(fēng)的薄情寡義,恨他的虛情假意,恨他讓我的族人死于異鄉(xiāng),身首異處,可是我沒有一點辦法。

    我絕望地躺在水中,任全身的傷痕遍布,疼痛襲滿周身。

    僅僅只是半個月,我已經(jīng)從天真無邪的鮫人公主變成了仇恨絕望的階下囚;僅僅只是半個月,洛海國人的到來結(jié)束了簡單安逸的生活。

    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太可怕,我來不及思索,也來不及相信。

    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可怕的真實。

    借著那么一點點從鐵窗照入的微光,我將自己浸潤在蒼白的月色下。密室的門被拉開,還是那抹白色緩緩走進(jìn)來,他手里燃著一支火折,照得他的俊臉影影綽綽。

    段臨風(fēng)走到我面前說:“阿汀,我來看你了?!?/p>

    他終于來看我了。我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次他來找我的畫面,白衣俊顏,帶著溫和的笑臉,卻沒有一次是這樣一副場景,冰冷的密室散發(fā)腐爛的氣息,鐵鏈與水波碰撞,永遠(yuǎn)暗無天日。

    “你這個騙子,你還有臉來?!泵髦槠瓶诖罅R。

    我阻止明珠,并不靠近段臨風(fēng),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遙望他:“難得段二公子還記得我,我當(dāng)你是忘了呢?!?/p>

    “阿汀,只要你肯再落鮫人淚,陛下說會放你離去?!彼纴?。

    說穿了,還是惦記這無法取得的鮫人淚。雖然有成百的鮫人被他們捕獲,全身上下盡數(shù)掠去,卻怎樣也無法得到鮫人淚,貪婪的他們怎會甘心?

    我游到段臨風(fēng)一尺遠(yuǎn)的位置,仰著面看他:“放我離去?段臨風(fēng),我就那樣傻嗎?讓你一騙再騙?”

    “阿汀,我……”他停頓了一下,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你說呀?說你有苦衷,說不是你拿著我的眼淚泄露了我們的行蹤,說你和我說的那些海誓山盟都是真心的。你說呀,你敢說嗎?”我逼近他,看他一步一步被我逼得后退。

    段臨風(fēng)兩片雙唇抖動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是啊,你不敢說了,你做出那么殘忍卑劣的事,你當(dāng)然不敢說了。父王和我說你不懷好意,我不相信,我將你當(dāng)作好人,為你取來鮫人淚,日日站在銀海沙灘邊等你回來,結(jié)果我等到的是你們段家軍的抓捕。是我自己傻,一腔癡心錯付了你這么個忘恩負(fù)義的人。我愧對父王,愧對鮫人族?!蔽移喑匦α耍@便是我深愛過的男子,溫言暖語不過是為了騙我。

    我的渾身都在劇烈地疼痛,笑著笑著便咯出一口血來。段臨風(fēng)靠近我,伸手要為我擦去血漬,卻被我一把打了回去:“不要再裝了,段臨風(fēng),這里不是無影島,你也不是那個為父求藥的書生,何必繼續(xù)演戲?!?/p>

    段臨風(fēng)抽回手,幽幽地看向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取鮫人淚,最初真的是為我父親治病。我知你恨我,生無可戀,可你若死了,你們鮫人一族從此再無皇嗣血脈,就要真正地滅亡了。給我鮫人淚,我會說服陛下放你們出去?!?/p>

    他說完這些話,吹熄火折消失在密室中。

    長夜寂寥,我望著密室里僅剩的二三十人,心里涌起一陣苦楚。

    柒·『再一次欺騙』

    我知我不應(yīng)該再相信段臨風(fēng),可是我不得不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取淚換取自由,或許是一種奢望,卻也是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

    我作為鮫人族里唯一一個會流淚的鮫人,拿著空瓶努力了許久還是無法落淚。

    明珠問我:“那時候你是如何落淚的呢?”

    我仔細(xì)回憶那日的場景,星空璀璨,段臨風(fēng)擁抱著我,對我說,要陪我終生。

    我迎著月光去回憶那些美好的一幕,眼淚簌簌地便落了下來。每次我想起當(dāng)時的段臨風(fēng),我都會落淚。

    這曾經(jīng)是幸福的眼淚。

    我望著瓶子里晶瑩的淚光,為自己擁有這樣一場愛情而感到悲哀。

    段臨風(fēng)在第二日取走裝淚的玻璃瓶子,他的眼底露出欣喜的神色:“阿汀,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p>

    段臨云從他身后走過來,夸贊地拍了拍段臨風(fēng)的肩膀:“二弟,你果然沒有辜負(fù)陛下和大哥對你的期許,弄來了鮫人淚,等明日你的婚宴一過,就可以陪大哥將這群鮫人送到荒蕪島去了?!?/p>

    “什么荒蕪島?你不是說只要我給你鮫人淚,你就還我自由嗎?”我嘶叫著,不相信段臨風(fēng)又一次欺騙了我。

    “你好天真,我們怎么可能會放你們離去,我們還需要用你們鮫人的血肉作為藥引制成丹藥高價賣給其他國家,這一定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倍闻R云笑著,捏住我的臉道,“你一定想不到,這個法子可是我二弟想出來的,陛下對這個處理鮫人的方法頗為滿意。”

    段臨云拿著裝著鮫人淚的瓶子高興地離去。段臨風(fēng)卻沒有走。

    我嘶吼著朝他撲過去,他一動不動地任我將他抓緊,我的牙齒用力地咬在他的肩頭,不帶一絲余地地發(fā)瘋,皮肉相連間,我嘗到了血腥的氣味,白色的衣衫漸漸染紅。

    我用力地打他,所有人都拉不住我,我的手在他臉上狠狠扯出一道一道的印子,幾乎將他那張完美的臉打得面目全非。

    曾經(jīng)那么怕疼的他,竟然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最后我停了下來,漸漸地松開了他,黑暗里,他的聲音淡然而憂愁:“咬吧,罵吧,阿汀,把心里的痛放出來?!?/p>

    我轉(zhuǎn)過頭,不再看他,他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將我一遍一遍踏至深淵,再也無力反擊。

    捌·『送離別』

    段臨風(fēng)的婚期定在三日后。

    在靜謐的密室依然可以聽見喧天的聲響,我已經(jīng)連續(xù)三日滴水未進(jìn),明珠怎樣也給我喂不進(jìn)食物,昏昏沉沉之中,我卻依然聽見喧嘩的聲音。

    鮫人聽力極好,可是此刻我恨不得將自己的耳朵捂起來。

    明珠讓我靠在她肩上,哭著說:“公主,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啊?!?/p>

    可是我的難過無法抑制,只好用唱歌來撫平我的悲傷。

    我想起段臨風(fēng)在無影島的時候讓人教他唱我們鮫人的歌,明珠為了逗他,教了他一首鮫人的情歌:此生憶,長相依,銀星飛絮,曲飄夜漫地;你若在,我心里,朱盤漫天,情深永相記。

    他以前那般喜歡這首歌,覺得里面的情深之人說的就是我們,可是為何轉(zhuǎn)眼他就變了模樣?為何轉(zhuǎn)眼他就將我置于死地?

    我默默地抽搐,卻流不出淚,鮫人最大的悲哀是在悲傷之時無法落淚。

    我感覺我自己快要在這樣的黑暗中死掉,意識模糊思想混沌,在水中飄來蕩去。

    我感到有人將我抱在懷里,溫柔卻又熟悉的感覺。他在我的耳邊說:“阿汀,我回來了,對不起,讓你等了這樣久?!?/p>

    那是我數(shù)月來聽到的最動人的聲音,像是我期望已久的一樣,溫暖的懷抱,熟悉的話,他對我說:“阿汀,我回來了?!?/p>

    我躲在那個懷抱里,一遍一遍地問道:“阿星,你為什么要騙我?我那么相信你,等了你那樣久,難道你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嗎?你為什么要這么殘忍……”

    “對不起,對不起?!蔽衣牭剿剜穆曇簟?zé)岬哪樫N著我的臉,我感到我手腕腳腕的鐵鏈被人打開,他把我背在身上。

    夜里的風(fēng)奇大,吹開了我的夢境。我微微睜開眼,星光下是那個熟悉的少年,他穿著大紅的喜袍,背著我,我觸碰他的臉,是真實的溫度。

    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夢,這是真的,我正趴在段臨風(fēng)的身上,我轉(zhuǎn)頭,身后的馬車上是僅剩的幾十個族人。

    我徹底地清醒過來。

    出了城門,他一路帶我們來到海邊。

    到了碼頭,岸邊已經(jīng)停了一艘巨大的船只,段臨風(fēng)對我說:“這條船會帶你們遠(yuǎn)離洛海國,以后找個偏遠(yuǎn)無人的地方,重新來過。”

    “你為什么要救我?”我問他。

    “我不想再失信于你。”他抿著嘴,將我長長的發(fā)撥到耳后,“阿汀,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

    我還想說什么,他卻沖著掌舵的人喊道:“開船,要出發(fā)了?!?/p>

    他將我推到了船上,我卻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終于問出一句:“你還會來找我嗎?”

    他一愣,卻很快漫出一絲歡愉的表情,像是我們初遇那日一般。他說:“我被你打得這么丑,你還要我嗎?”

    他臉上的傷痕還沒有痊愈,一切都好像數(shù)月前沒有改變,他仿佛還是那個叫阿星的窮書生,巴巴地跟在我身后,表達(dá)愛意。

    可是我們都知,一切早已改變,一切早已回不到從前。

    大船開動,他終于正色起來,隔著風(fēng),他沖我揮手說:“阿汀,再見了?!?/p>

    我跑到甲板上,想再與段臨風(fēng)說句話,可是墨黑的夜色中,我望著那一抹耀眼的紅矗立在岸邊,迎風(fēng)而立。

    隔著千丈遠(yuǎn),我還是看到段臨風(fēng)眼中晶瑩的眼淚。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卻怎樣也道不出聲。

    玖·『等你來』

    大船開了一夜,開到了一片新的海域,地勢險峻,卻非常安全。

    我們就在這里住了下來。

    族人重新找回了自由,離開了那個可怕的深淵。

    我卻開心不起來,我日日擔(dān)心段臨風(fēng)的安危,終于在一個月后,獨自踏上了去洛海國的路程。

    我找了易容師將我易容成一個婆婆的模樣,從到達(dá)洛海國的船上下來。

    大家都在說,鎮(zhèn)北王家二公子因私放河鮫又不交代河鮫的去處,惹得陛下龍顏大怒,將他賜死,將于今日午時三刻在城中行刑。

    “他不是公主的夫君嗎?陛下怎會對他下得了手?”我忍不住問道。

    “你一看就是外鄉(xiāng)來的吧。這段家二公子在新婚當(dāng)夜迷暈眾人趁著守備松懈之際放走了鮫人,又親自到圣上面前領(lǐng)罪悔婚,把素琴公主氣得肝腸寸斷。不知道他是著了什么魔?!?/p>

    我撥開人群,看到段臨風(fēng)被人押在刑臺上,他大哥站在他身邊勸說:“你若說出鮫人的下落,我還可以為你向陛下求情。”

    “不需要?!彼χ?,“當(dāng)初我從鮫人族手中取了眼淚回來救治父親,你趁我不備偷了剩余的眼淚讓天狗尋氣味找尋鮫人的所在。你將他們?nèi)坎秮?,在圣上面前領(lǐng)功,故意在阿汀面前說是我故意騙她,讓她恨我誤會我。功名利祿對你來說是如此重要,我怎會有你這樣利欲熏心的兄弟?”

    “所以大婚之日故意將眾人迷暈,是你一早就布好的局?”段臨云面色鐵青。

    “為了讓你相信我是真的想在皇上面前表現(xiàn),我娶公主,爭上位,為陛下獻(xiàn)良策,取鮫人眼淚,你一定想不到吧,這些都是為了讓你對我放松警惕?!?/p>

    “你!”段臨云氣得說不出話,段臨風(fēng)卻笑得開懷,雖然滿身是傷,卻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只要阿汀能自由,我死了又算得了什么?”

    “你這個瘋子,瘋子!”段臨云松開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

    晌午的太陽炙烈炎熱,段臨風(fēng)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墨黑的瞳孔微微地瞇起,卻毫無畏懼。

    劊子手揚起手里的大刀,我卻不敢再去看。

    我轉(zhuǎn)過頭,推開人群用力朝城外跑去,一步也不敢懈怠。

    我很怕我回過頭,會忍不住沖上去,抱起他??墒俏抑牢也荒苓@么做,他用他的生命和忍辱換來了我的平安,我不能辜負(fù)他。

    風(fēng)吹過我的眉眼,吹入我的眼睛,手指的骨節(jié)已經(jīng)被握得泛白。

    我一路坐船回去,在路上呆呆的說不出話來,像個快要死掉的老太婆。

    船經(jīng)過銀海的時候,我突然跳入水中。這片銀色的海域自我們被捕抓之后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死海,我卻在這片死海里游來游去,游到夜空來臨。

    我不知道我在找尋什么,我望著寂靜的星空,并不知道自己內(nèi)心缺失的東西是什么。

    一個巨浪打了過來,一只一只的漂流瓶圍繞在我眼前,透明的瓶子內(nèi),是族人曾經(jīng)許的愿望。

    像是冥冥中的某種驅(qū)使,我撿起了身旁的一只,慢慢地將瓶蓋打開,將里面的樹葉拿出來。

    有一行歪七扭八的小字,用我們鮫人的文字費力地寫著:“阿汀,雖然你的生命如石火風(fēng)燈,我卻想增你百歲歡年?!?/p>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心里缺失的那一塊是什么,是段臨風(fēng)與我錯失的幸福,是我們來不及堅守的感情。

    我想起段臨風(fēng)喜歡唱的那首歌:此生憶,長相依,銀星飛絮,曲飄夜漫地;你若在,我心里,朱盤漫天,情深永相記。

    我來不及給他唱一遍這首曲,來不及再對他多說一句話,哪怕只有一句。

    阿星,我一直忘了和你說,無論你叫什么,無論你在哪里,我總會在這銀海星夜的最深處,等你歸來。

    等你找我。

    編輯/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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