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我的小學老師不喜歡我,因為我常常在不舉手示意的情況下問她:“為什么會這樣?”她的回答常常是我聽慣了的話:“為什么是這樣?就是這樣!”
同學們都看著我,不,是瞪著我。他們心里在某種程度上想什么我知道,他們在責備我為什么敢質(zhì)問老師。
他們忘了老師該教懂我們什么。老師的話就是真理?老師說出的話我就不能懷疑?
老師不回答我的困惑,開始在我不舉手示意就說話的問題上窮追不舍:“我教同學們一百遍、一千遍了,想說話就舉手,你為什么不舉手?”
我解釋道:“老師,我只顧著想要問的問題,忘了舉手了!”
老師的回答很干脆:“以后要先想到舉手,再問問題!”
我說:“我現(xiàn)在能問問題了嗎?”
“不行!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先學會舉手!”
“老師,舉手比問題重要嗎?”
老師的聲音像煙霧,在教室里彌漫:“在我這里,舉手最重要,比你要問的問題重要一百倍!”
我傷心了,非常非常傷心地問:“為什么會這樣?”
老師喊道:“你說什么?大聲點,讓我和同學們都聽見!”
我說不出話來。一瞬間,她不像是女老師了,像是……
“為什么會這樣?”我問自己。
當我跟媽媽說起這件事情時,媽媽看著我,目光嚴厲,問:“你為什么在提問題時不先舉手呢?”
聽見媽媽的話,我真的非常非常傷心。
我等著爸爸回來。爸爸回來了,我跟他說起了白天發(fā)生的事情。“為什么會這樣?”我問。這句話我說了幾十遍了,除了問老師,就是問自己了。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媽媽,最后說出了跟媽媽一樣的話:“你為什么在提問題時不先舉手呢?”
我不想傷心,但是,我還是傷心。所有的人都不問我提了什么問題,卻糾纏于“為什么不先舉手”。
我不知道。
我的天真發(fā)問:“為什么會這樣?”
從一年級開始到現(xiàn)在,我都有一個愛好:一本發(fā)下來的新書或者是剛買來的本子,我都會在上面畫很多畫。我的畫別人看不懂,看一眼就扔給我了。我喜歡自己的畫,太喜歡了。要不是挨了兩次媽媽的打,我肯定會在我們家的墻上大有作為的。
女老師看見我的畫,她突然很生氣——其實,她看見我就會生氣。
她走到我面前,把作業(yè)本摔在我桌上,說:“你的作業(yè)一塌糊涂,你的畫倒是一筆一畫的。把你書包里的書和本子都掏出來,讓我看看,你把精力都用在哪里了?”
我的手在書桌里死死摁住書包,不掏出來。我知道一掏出來,我在書本上精心畫的畫就會慘遭厄運。
老師看出了我的執(zhí)拗,伸出手,把我的手連同書包一起拽了出來,然后把我的書和本子倒在課桌上,對同學們說:“都看看,同學們都看看,這些書和本子都被搞成什么樣了?這是一個專心學習的學生嗎?”
我的書和本子,我畫在上面的畫,紛紛從桌面上滑落到地上。
“我喜歡,不行嗎?”我說。
老師一愣,半天才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我喜歡,不行嗎?”
“你喜歡?不行!”
聽到老師的回答,我的眼眶里全是淚水。
我的心里一直在重復著這句話:“我喜歡,不行嗎?”
我不想上學了。我不敢跟家里人說,因為面對我這樣一個學生,學校、家長、老師都會站在一個立場上,一起用手指指著我說:“是你錯了!”這樣的場景,噩夢一樣近百次把我驚醒。
我不愛說話了。有一天,老師把同學大友從教室里拎了出去,因為大友跟同桌起了爭執(zhí)。老師不讓大友進教室,從里面鎖上門。大友覺得很委屈,就用腳在外面踢門。老師火了,她一把拉開了門,反身把門關上。我們都聽見走廊里傳來一記耳光聲,然后就聽到大友的哭聲。
我被傳來的那記耳光聲驚嚇住了。那一巴掌像是打在我的臉上一樣??匆娎蠋煔鉀_沖地走進教室,我說:“老師根本就不愛我們!”
同學們都看著我。
老師聽到了,她走過來問:“你說什么?”
“老師根本就不愛我們!”
“你……”看見老師舉起的手,我閉上眼睛。
老師的手沒落在我的臉上,她吼道:“你再說一遍?!?/p>
我說:“我說的是真話?!?/p>
“你把話給我收回去!”
“我說的是真話,收不回去!”
“你給我從教室里出去!我不教你這樣的學生!馬上離開教室!”
我拎著書包,離開教室,離開學校。我還記得走出教室時,站在走廊里挨了耳光的大友,捂著自己的臉,用不舍的目光送著我。
我站在大街上,面對著車水馬龍,喃喃自語:“我說的是真話?!?/p>
對今天在學校發(fā)生的事,我不想跟家里人說。我要一直等到放學時回家,這樣,才不會引起家人的懷疑。
我想逃學。
放學的時間還早,為了不引起家人的懷疑,我一個人跑到了公園,遠遠看見了大友。他孤獨地坐在老年人常坐的椅子上發(fā)呆。他沒看見我,我也不想跟他說什么,就默默地看著他。他很茫然地看著公園里的設施,他老是抬起手來,撫摩自己那張挨了一耳光的臉,這事他肯定不敢跟家人說。
我難受極了。我沖著他大叫:“大友!大友!大友!”
奇怪的是,他聽不見我的聲音。
我摳了一下自己的嗓子,很疼,這說明我的嗓子還好啊!我繼續(xù)叫著大友的名字,大友依舊聽不到。他已經(jīng)從老人常坐的椅子上站起來,向公園里一片矮小的植物走去……大友挨了老師的耳光,他的耳朵就聾了嗎?還是我根本就發(fā)不出聲音了?
想到這兒,我急了。
我看見公園里一個擺小攤賣棉花糖的阿姨,我問她:“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阿姨問我:“你買棉花糖?”
我又問:“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阿姨生氣了,說:“這孩子,阿姨問你話,你怎么不吭聲???誰家的孩子這么沒禮貌?”
我知道了,大人永遠聽不見我的聲音了。
大人拒絕像我這樣的孩子的聲音,為什么大友這樣跟我一樣大的人也聽不見我的聲音?是因為我說的話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嗎?
我哭了,哭了很久很久。
那天,我悄然安葬了自己的心,一個四年級的男孩子的心。
深秋到了,樹葉黃了。夜里來了一場風,早上時,滿地落葉,樹變成了禿頭,我的聲音變成了落葉。
冬天時,降雪了。雪把大地覆蓋了,但是蓋不住城市的樓。我的聲音很輕易就被雪淹沒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春天是美好的季節(jié),竟然有人想起了我的聲音,這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不想說話時,人們才知道世界上缺少了一個孩子的聲音,他們開始收集、尋找、收藏。
那個清晨,媽媽面對無言的我,拿出一個精美的小本子,上面只有一句話:“為什么會這樣?”媽媽說:“我收集的這句話,對嗎?”
我望著媽媽,心存感動。我的表情被媽媽捕捉到了,她快樂得像一個孩子,對我爸爸說:“兒子說我收集對了!我要接著收集兒子的聲音?!?/p>
爸爸在一個晚上,也給我看了他收集的一句話:“我說的是真話!”
我依舊無言,但是,我笑了。爸爸見狀,也像一個孩子那樣快樂地走了,告訴我媽媽:“我也收集到了兒子的一句話?!?/p>
同學大友突然找到我,有點羞澀地說:“老師不好意思找你證實,讓我替她找你,看看她收集的你的話對不對!”
我的老師用的也是精美的咖啡色本子。她收集到我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我喜歡,不行嗎?”
“老師收集得對嗎?”大友問。
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