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
5歲時,有一回我一個人在屋子里,我注意到了墻,雪白的墻,我覺得很美,我就睡著了。我醒來時,慢慢睜開眼睛,墻就像一陣霧氣,白色的水汽,向我透過來,墻里邊有一些眼睛看著我。我定下神來看,燈光依然照在墻上,墻依然是白色的。我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每個人都可能要死,但是我沒想到我要死,我知道人死了會變成一種灰,白色的,我沒想到這灰燼就離我這么近。我看著白色的墻,心里忽然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好像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我是要死的,第一次看見死亡離我這么近……
我可能永遠沒法用語言說清那個時候的感覺——你知道時鐘在走,每時每刻像是一只絕不放過你的手,把你推向這面墻,你到那里就變成灰燼……我就跑到外邊去,坐在一些草中間,我想我在這個世界上還要干什么?有什么值得做的事情?時間這么短,我可以算出來,我活了一千天,兩千天,沒有幾個幾千天的,時間非常短,我覺得不應(yīng)該做我不愛做的事,我就坐在草中間看那些昆蟲爬上草葉,又掉下來,這時候我忽然覺察到了一種安慰——在這個很大很大的天地間,我就像這些昆蟲一樣,走我的路,我不知道我爬上去的是哪片草葉,然后到哪里去;但是天看著我,天知道,就像我看著這些爬動的小昆蟲,我知道一樣。這像是一個可憐的安慰。
后來我有機會讀書,讀了一本法布爾的書。我打開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我第一次忘了這個世界,這本書里全部講的是我熱愛的昆蟲們的事情。這些小昆蟲各式各樣,有夏天在樹上叫的知了,有瓢蟲,有推動一個圓球的蜣螂,它們在這個世界上不停地做它們的事情。最打動我的是這書里的一句話:“它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歡迎它,石頭是搖籃?!薄恢恍∠x子,一生下來,就在無情的巖石中間,但是生命本身有一種力量推動著它,使它不斷地爬,很多很多的它們,在陽光曬熱的巖石上爬著,被曬干,死去,但是仍然有少數(shù)爬到了一個地方,爬到了蜜蜂的窩里,吃了蜜,變成了一種飛蟲飛走了。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故事,它們這些昆蟲在做它們的事情。有一種知了,法布爾說,夏天,它在樹上唱歌,它的聲音不好聽,但是我們?nèi)藨?yīng)該原諒它,因為它是很不容易才爬到樹上唱歌的,它在地底下做了好多年苦工,譜寫一支歌曲,就是為了有一天在夏天的樹枝上歌唱。
法布爾說他小時候,碰到一位牧師,拿著一只鳥蛋,我讀到牧師告訴他鳥蛋的名字時,心里微微一動,很奇怪,我第一次想到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有名字,都有一個字代表它們的存在——所有的東西都有名字,我也有名字;所有東西都有他們的死亡和命運,我也有。這使我感到了一種同病相憐,一種惺惺相惜,一種含著凄涼的親切和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