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何時龜

長耳兔

明月又照火焰山

一

火焰山終年炎熱，山體青紅如火焰，方圓幾百里，寸草不生。

每年的盛夏，火焰山的氣溫簡直能把人逼瘋。

化出原形縮進(jìn)殼里，我舒舒服服地待在一方小小天地里，總算涼爽些許。

沒錯，我是一只旱龜，一只土生土長在這茫茫戈壁上的烏龜。

突然有離地的騰空感。我被人連殼抱住，倒提著在空中上下?lián)u晃。

“紅孩兒，快放我下來！”不用猜我也知道來人是誰，在火焰山這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也只有這個小魔頭有此惡趣味。

混世魔頭紅孩兒，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的寶貝疙瘩兒子。打從他會走路起，稱霸火焰山至今三千兩百年。

紅孩兒至今的人生經(jīng)歷寫下來就是一代山霸成長史。

他剛學(xué)會走路沒多久，見到路邊沙丘里的沙蛇很感興趣，拎起沙蛇精的尾巴掄圓了就是一通狂甩。嘻嘻哈哈笑了猛一撒手，可憐的沙蛇暈頭轉(zhuǎn)向中化作天際流星。至于把蜥妖綁了做彈弓，拿跳鼠當(dāng)靶子則是他每日必備消遣。

方圓幾百里的小妖見了他無不聞風(fēng)喪膽，往往是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的身影一群小妖便四散驚逃：“紅孩兒來了！快跑！”

作為熊孩子中的典型代表，脾氣發(fā)作起來連他老子也拿他無可奈何。

有一年我住的山頭實在太熱，懶洋洋趴在洞里都不愿動彈。永遠(yuǎn)活力充沛精力旺盛的紅孩兒跑來邀我去附近的綠洲捉魚摸蝦。我不耐煩地?fù)]揮手，示意他自己一邊玩去。

遭到拒絕的紅孩兒瞅著癱在床上呈爛泥狀的我唏噓一聲，跑去偷了他娘的芭蕉扇，一個風(fēng)頭就把我家附近的炎熱扇盡了，終于得到片刻涼爽的我欣悅之下夸了他兩句。

得意忘形的紅孩兒接連猛扇，風(fēng)勢太猛刮倒山頂巨石，正中當(dāng)時在山腳下跟人比武斗法的他老爹頭頂。被砸得眼冒金星的牛魔王本來勝利在望，被這一下子就給整輸了，不得已按照賭約發(fā)了三聲牛叫。

那天他老爹提著狼牙棒追了他整整五個山頭，最后被逮到一頓暴揍的紅孩兒梗直了脖子就是不肯低頭認(rèn)錯，還不怕死地跟他老爹嚷嚷：“有本事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呀！”把他老爹氣的兩個鼻孔直冒煙。

當(dāng)然他老爹不可能真的打死他。但這熊孩子的脾氣由此可見一斑。

二

在他的眾多蹂躪對象中，紅孩兒尤其熱愛消遣我。不為別的，就因為我禍害過他。

那一年的火焰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居住火焰山多年的牛魔王夫妻倆終于喜得麟兒?；鹧嫔接钟屑t山之稱，夫妻倆一合計，干脆取名紅孩兒。

作為火焰山稀少的原住民之一，我家離紅孩兒他家只隔了一個小山包。作為多年的老鄰居及鐵扇公主的閨中密友，我娘帶著當(dāng)時尚且年幼的我前去道賀。兩個女人聊起八卦來渾然忘我，留下百無聊賴的我和屋內(nèi)的嬰孩大眼對小眼。

小小的嬰孩裹在紅色襁褓里，烏溜溜的大眼珠骨碌碌轉(zhuǎn)個不停。尚是個小屁孩的我瞅著懷中雪白粉嫩的一團(tuán)煞是可愛，心中歡喜，遂極為大方地掏了一顆珍藏已久的松子糖給他。又香又軟的糖塞進(jìn)他嘴里，紅孩兒咯咯笑出聲來。

看著他咂巴咂巴嘴三兩下就把糖吃完了，又眨巴著大眼睛期待地望著我。我忍不住又剝了一顆給他。不知不覺間所有的糖都被他吃完了，我實在是沒東西給他吃了。眼見著面前一雙大眼含了兩泡熱淚就要號哭出聲，焦頭爛額中我瞥見桌上小小錦盒內(nèi)盛了數(shù)顆糖丸。盒面上模模糊糊有著幾個字。

悲劇就此發(fā)生。

紅孩兒他娘和我娘進(jìn)來的時候，我正往紅孩兒嘴里塞著所謂的糖丸。他娘看看她寶貝兒子，又看看我手中錦盒，隨即爆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很多年后我學(xué)會了認(rèn)字，才知道那盒子上寫的是“青春駐顏丹”。

那天他娘把他倒著提了半天也沒能讓他把丸子吐出來。我則被我娘吊起來一頓暴打，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地。青春駐顏丹是鐵扇公主從玄天老祖處求來。女人食之可保容顏萬年永駐，青春不老。可是紅孩兒不是女人，他吃了這玩意的唯一效果就是影響身體發(fā)育。我娘提議去找玄天老祖討要解藥。鐵扇公主嘆息道：“玄天老祖云游不定，我也是偶然機(jī)緣才遇到他。如今叫我上哪兒去找他要解藥？”又是一陣愁苦。

我娘一咬牙，把我往鐵扇公主面前一推：“要不然這樣，既然是阿蠻闖出來的禍?zhǔn)拢妥屗齺沓袚?dān)。如果紅孩兒以后真的不能長大，就……就讓阿蠻照顧他一輩子！”鐵扇公主一雙秀眉深蹙，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長嘆道：“也只能如此了。”

我跟紅孩兒就這樣莫名其妙拴在了一起。

青春駐顏丹的副作用最終還是出現(xiàn)了。

在他一千八百歲的成年禮上，紅孩兒沒能變成成人模樣。牛魔王兩夫婦急了，帶著他訪遍了四海各路神仙，一路求到落伽山。南海觀音憫他，用了凈瓶水替他凈化身體，卻也無法完全消除影響。紅孩兒只能夜晚變作成年形態(tài)，白天仍是幼童模樣。

第一次見到紅孩兒成年形態(tài)的時候，著實把我驚艷了一把。紅孩兒喜著紅色，一溜衣服全是紅的。平心而論，一身紅衫子穿他身上端得是妥帖無比。

紅衫獵獵的少年身姿挺拔站在夜晚的涼風(fēng)里，紅色發(fā)帶束住長長青絲，真是鬢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遠(yuǎn)遠(yuǎn)望去似一朵搖曳的紅蓮，恣意張揚著奪目的美麗。

我突然就有了滿心愧疚，如果不是當(dāng)年那件事的話，眼前的少年在那明亮的日光下應(yīng)該會更加的耀眼吧。

知道了事情緣由的紅孩兒起初真是恨透了我，處處跟我過意不去，千方百計地折磨我。

我自知有愧，也總是百般忍讓。每天卑躬屈膝地討好他，知道他喜歡吃零嘴，我每天巴巴跑到幾百里外的集市上買回來給他送去。但他從不領(lǐng)情，一大包蜜餞直接摔我臉上，完了中氣十足一聲大吼：“滾！”

在他一千零一次當(dāng)著我面摔了我給他端去的點心之后，我終于忍不住發(fā)作了。渾身發(fā)抖的我指了他鼻子眼淚直掉：“至于嗎你？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你現(xiàn)在也不是不能長，晚上不也挺正常的嗎？”

千年難得暴發(fā)一次的我講到激動處拍得胸脯啪啪響：“你放心！要是以后你真因為這個找不到媳婦，我會負(fù)責(zé)到底！不會讓你們老牛家絕了后！”

紅孩兒一下就愣住了，一張稚氣面孔從青到紅刷了幾重色，半晌憋出一句：“誰要你負(fù)責(zé)了？小爺我才不會找不到媳婦！找不到也不要你這只縮頭烏龜！”

嚷完耳朵就可疑地紅了，莫名其妙一個人跑開了。

那天以后紅孩兒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轉(zhuǎn)變，不再拒絕我的討好。轉(zhuǎn)而發(fā)展出捉弄我的惡趣味，天天以戲弄我為樂。

三

一日我特意尋了個隱蔽的地，居然還是被這小魔頭發(fā)現(xiàn)了，又跑來消遣我。

不放是吧？我突然伸頭就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紅孩兒冷不丁吃痛條件反射把我甩開。

我看他齜牙咧嘴就要沖過來，嚇得我一激靈立馬縮進(jìn)龜殼。

外面?zhèn)鱽砑t孩兒氣急敗壞的聲音：“有本事你不要躲，別老在那殼里做縮頭烏龜！”

傻子才出去呢！再說我本來就是烏龜，雖然沒啥戰(zhàn)斗力，防御力卻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任他叫了半天我也不理他。外面沉寂下來，我在里面正揚揚得意，忽聽紅孩兒道：“你到底出不出來？”

“不出?！?/p>

“哼?！?/p>

小小空間突然變得灼熱無比，內(nèi)壁滾燙。

我被燙得哇哇大叫，忙不迭伸了頭出去。

紅孩兒口中吐出赤色火焰，正對著我的龜殼猛烈加熱。沒想到他會來這么一手！打這廝三百年前煉得了三昧真火，氣焰越發(fā)囂張狂妄！

見我出來，紅孩兒收了火勢，笑道：“你不是不出來嗎，烏龜蠻？”

我沒空搭理他，龜殼被燒得通紅，我隱約聞到肉被烤焦的味道。

看我燙得不停跳腳，紅孩兒也慌了。

一桶冷水給我兜頭潑下。

背上有細(xì)微嘶嘶聲響起。扭頭一看，龜殼上絲絲裂紋浮現(xiàn)。

我眼淚當(dāng)場就飚出來了：“嗚哇哇，我的殼要碎了！我要死了！紅孩兒你這個白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紅孩兒手足無措，笨拙地安慰我：“我也不是故意的，誰讓你一直不出來！好了好了烏龜蠻你不要哭了?！?/p>

越哭越傷心，紅孩兒牙一咬，大聲道：“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欺負(fù)你就是了，這樣總行了吧！”

淚眼迷蒙中我抬起頭來：“當(dāng)真？”

“我紅孩兒說話算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紅孩兒臉上浮現(xiàn)鄭重神色。

我的龜殼最后沒有碎，只是上面從此多了一些酷似花紋的東西。

四

當(dāng)我三千五百歲的時候，被母親派往無量山拜師學(xué)藝。

無量山有一個神仙開設(shè)的學(xué)堂，專門招收各路初等神仙妖魔學(xué)習(xí)道法。

我辛辛苦苦背了兩百年的書終于通過了入學(xué)選拔考試。

至于紅孩兒，從小就厭惡書本的他到現(xiàn)在連學(xué)堂的門都沒進(jìn)過。

我離開火焰山的時候，紅孩兒跟他娘來送我。我眼淚花花地摸摸他的頭，依依不舍道：“我不在你要多吃點飯，說不定還能再長點個。也不要三天兩頭跟人打架，打到別人不好，自己也疼?！?/p>

紅孩兒不耐煩地?fù)]揮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可真煩，都快趕上我娘了！走吧走吧，走了就別回來了?！?/p>

接著他被他娘賞了一記栗暴。

去了無量山，入了智賢尊者門下，修行生活過得波瀾不驚。每天聽尊者講講經(jīng)法，跟師兄師姐們切磋一下道術(shù)，日子倒也算悠閑。唯一不習(xí)慣的是沒有紅孩兒在旁邊作弄，聽不到他惡作劇似的笑聲，心里居然有些空蕩蕩的。

我便給他寫信托了青鳥送去，我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跟他講學(xué)堂里發(fā)生的趣事，今天又學(xué)了什么法術(shù)，中午吃了什么好吃的仙果。十幾封信寄出去，十天半月才回我一封，回信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安好，勿念。我甚至能想象他咬著筆桿皺眉苦思的模樣。

無量山的樹木開過五十個春秋的時候，學(xué)堂休假放學(xué)生們回家探親。我?guī)е欢衙垧T、果脯歡歡喜喜回了火焰山，一到紅孩兒他家就把零嘴塞給他。

我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他。

“看什么？”紅孩兒把一塊梅脯塞嘴里，嘟嘟囔囔地問。

青天白日下紅孩兒個頭還是小小。

我失望地嘆口氣，沒長。

晚上兩家人聚在一起吃火鍋。

火焰山晝夜反差極大，白天熱得讓人恨不得直吐舌頭，晚上又冷得人瑟瑟發(fā)抖。

紅孩兒埋頭呼嚕嚕大吃，我則跟大家講我的修行生活。最后他吃飽了，放下碗筷斜了眼看我：“你這書念得挺悠閑的嘛，什么時候我也去看看。”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沒想到學(xué)堂新一輪招生的時候，紅孩兒也報名參加了。

看到那個紅色身影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你不是說念書最沒意思嗎？跑這兒來干嗎？”

“在家待著也沒事，我娘念叨得慌，你又這么蠢，我不在別人欺負(fù)你怎么辦？”紅孩兒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

我都懶得理他。

不得不說這廝腦子確實好使，什么術(shù)法一學(xué)就會。

品修課上夫子在前面搖頭晃腦：“立品定須成白壁，讀書何止到青云……”他在下面呼呼大睡。

術(shù)法課上，大家汗流浹背地練習(xí)道術(shù)、練功對打。他爬到樹上繼續(xù)睡覺。

智賢尊者終于忍無可忍，拿了拂塵就把他掃下來，罵道：“劣根的頑童不學(xué)無術(shù)你就這么念書？大移山陣、念震神雷，你都會了嗎？”

紅孩兒笑嘻嘻道：“早會了！不信尊者你瞧?！?/p>

轟隆一個神雷打在尊者頭上，生生把尊者氣倒。

“紅孩兒，紅孩兒你出來。”有嬌俏女聲在學(xué)堂外面呼喚。

我頓時白眼一翻，又是這個昌夜。

夜游神昌夜。

今年的試煉大賽上紅孩兒出盡了風(fēng)頭，一把火云槍挑落了同窗無數(shù)。

有平時看不慣紅孩兒囂張氣焰的小仙笑他白天幼童模樣，當(dāng)場被紅孩兒一頓海扁。

沒想到當(dāng)天晚上對方就帶了幫手來尋仇。這個幫手就是去年試煉比試中拔得頭籌的夜游神昌夜。杏眼鳳目的女子眉間有著女子少見的英氣，見了紅孩兒就笑道：“你就是紅孩兒？白天是幼童，晚上是成人的紅孩兒？”一句話就戳到紅孩兒痛處。

廢話不多說直接開打。兩人算得上不打不相識。昌夜最終沒能敵過紅孩兒的火云槍，性情爽朗的女子痛快認(rèn)輸，臨走之前約好來日再戰(zhàn)。自那以后三天兩頭就來找紅孩兒比試，每次都輸，屢敗屢戰(zhàn)。

紅孩兒也從不拒絕，有人愿意當(dāng)靶子，正好合了這個精力過盛人士的心意。

我覺得那昌夜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有正常人每次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滿臉喜悅眼中含情脈脈的？擺明了是對紅孩兒有意思嘛！

果然，某一日紅孩兒跟我說：“昌夜跟我表白了，說要跟我結(jié)百年之好。”

我呵呵干笑兩聲：“這是好事啊。她是夜游神，專門晚上出來晃蕩，正好符合你身體變化規(guī)律。你們一紅一黑的也挺般配的。你娘也不用擔(dān)心你們老牛家絕后了?！?/p>

“你果真這么覺得？”少年面色掩在夜色里，語聲里似暗藏了一絲惱怒，“你以前……跟我說的要負(fù)責(zé)的話都是騙我的？”

這么久遠(yuǎn)的事沒想到他還記得。

我定定神強(qiáng)笑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還不是怕你家絕后嗎？”

許久之后我聽到少年聲音靜靜響起：“你果然改不了烏龜本性！”

他走了以后我攬鏡自照，鏡中人眼皮耷拉，雙目無神，一臉呆滯表情連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我想昌夜其實說得很對。這個氣勢逼人的女子白天直接跑來找我，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你跟紅孩兒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也不是一般人能比。但是你們并不般配，你不覺得他跟我在一起更合適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和，既不盛氣凌人也尖銳刻薄，事實上她只是在陳述事實。

這樣的我，普通到甚至有些平庸的我，怎么能配得上那團(tuán)跳躍的火焰？

五

當(dāng)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的是多年以前我跟紅孩兒去到當(dāng)?shù)夭柯涞囊淮渭瘯?/p>

當(dāng)?shù)夭柯涞募瘯譄狒[，明亮的篝火旁圍滿了歡樂的人群。各式小攤上擺滿了販賣的琳瑯物事。紅孩兒嘻嘻哈哈拉著我在街道上瘋跑。

一路東瞧瞧西看看，前面有蒙了輕紗的舞女在人群中間跳舞。身上銀鈴金片叮當(dāng)作響，妖嬈身姿曼妙舞動，連我這個同性也忍不住看呆了。尤其是腕上一只銀鐲，隨著纖細(xì)五指舒展微微晃蕩。

“真美。”我忍不住贊嘆出聲。

“你喜歡？”說著他就要朝那舞女走過去。

“你干嗎？你不是要搶吧？那是人家的東西！”

紅孩兒翻了個白眼：“我就是問問她在哪兒買的?！?/p>

就見他走過去同那舞女說了些什么，舞女朝我這邊望過來，對著我微微一笑。忽見她脫下銀鐲遞給紅孩兒，又說些什么。

紅孩兒走回來把銀鐲遞給我：“喏，鐲子給你?！?/p>

“你們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

“那她怎么……”

紅孩兒撓撓頭：“不知道，她只說要我送給你……給了你就戴著唄?！?/p>

“咦，這里面好像有字?！?/p>

紅孩兒好奇地湊過頭來：“寫的什么？”

當(dāng)時我緊緊攥了鐲子不讓他看見，卻在回去之后躲在被窩里細(xì)細(xì)撫摸。

銀色鐲子內(nèi)側(cè)刻了蠅頭小字，寫的是當(dāng)?shù)氐囊皇浊橹{：枕前發(fā)遍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稱砣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現(xiàn)在那鐲子還擱在我枕頭底下，伴我度過無數(shù)好眠。

回去的時候紅孩兒在我面前俯身蹲下：“上來。”

“??？”

“快點?！彼剖怯行┎蛔匀?，紅孩兒別開頭。

慢吞吞趴到他背上，我臉上有些發(fā)燙。

下一刻紅孩兒騰空而起。耳邊風(fēng)聲呼嘯而過。

紅衣黑發(fā)的少年背著我在戈壁上空飛行，天邊明月仿佛觸手可得。

此情此景，永生難忘。

第二天我給昌夜下了戰(zhàn)帖。約她三日后的正午時分到無量山旁的海邊決斗。如果她輸了，就再也不能去糾纏紅孩兒。反之亦然。

我承認(rèn)我有些卑鄙，昌夜是黑夜之神，日光之下法力施展會大打折扣。我又特意選了有銀色沙灘的海邊，正午日光最盛，再加上沙粒反光，還沒開打我就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不過情愛之事本來就無所謂公不公平，這可是關(guān)系到我的終身幸福，就讓我且做一回小人。

本來沒有十足把握她會答應(yīng)，沒想到昌夜答應(yīng)得很是痛快。

戰(zhàn)斗開始之前我信心滿滿，結(jié)束之時我灰頭土臉。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戰(zhàn)斗力真的很渣，小人都做了居然還是以慘敗收尾。

“我輸了。”我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了失敗，女子面上一喜。

“不過我還是不能把紅孩兒讓給你?！?/p>

似是沒想到我會反悔，昌夜臉色一變，很沒風(fēng)度地大叫出聲：“你想反悔？戰(zhàn)帖上可是白紙黑字寫了的！”

我無奈地攤攤手：“我知道，不過我不會認(rèn)賬?！?/p>

“你！”可憐的昌夜，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我這種無賴，一張俏臉都?xì)獾米兞诵危崃藙拖蛭覜_來。

我當(dāng)然不會傻站在那兒等她來砍我，果斷轉(zhuǎn)身閃人?？墒俏胰f萬沒想到，人倒霉真是喝涼水都塞牙。不知道哪個缺德的扔了塊香蕉皮在沙灘上，偏偏我好死不死地踩了上去，當(dāng)下身體就失了平衡一頭栽進(jìn)水里。

水花四濺的那一刻，我不由得唏噓著感慨：真是機(jī)關(guān)算盡反誤己身啊。

六

作為一只土生土長在沙漠里的旱龜，我理所當(dāng)然不會游泳。盡管紅孩兒曾試圖教我此項龜類常見技能，我還是秉持了本性，游個三米必然沉底。

四腳在水中亂蹬，咸腥苦澀的海水灌進(jìn)我口鼻。我從來沒有如此希望自己是一只海龜，至少不會淹死在水里。

緩緩沉入海底，無邊無際的黑暗漫進(jìn)眼底之前，視線里紅蓮在水中徐徐盛開，少年雪白面孔向我蕩來。

溫暖干燥的銀色沙灘上鋪滿柔柔的月光，我愜意地瞇著眼享受重生的喜悅。紅孩兒盤腿坐在旁邊，手中抓了把沙子撒在我身上，翻了大大白眼：“早跟你說認(rèn)真學(xué)游泳了，哪有烏龜差點被水淹死的？說出去都能笑掉人大牙?！?/p>

月光之下我昏昏欲睡，突然想到什么：“對了，昌夜呢？”

“回去了。我已經(jīng)跟她說了，我跟她是不可能的。”

我爬起來嚴(yán)肅地看著他：“你做得很對，我說過我會對你負(fù)責(zé)，就一定會負(fù)責(zé)到底?！?/p>

紅孩兒不說話，然后他突然向我靠過來。

少年在這溫柔月色之下吻我，灼熱氣息噴灑在我脖頸。我仿佛置身火焰山的熾熱巖漿中，少年愛意正如那座山所賦予他的顏色，熱烈又決絕。

半晌后少年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響起：“阿……阿蠻，回去以后我讓我娘去你家提個親吧?！?/p>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阿蠻”，而不是“烏龜蠻”。

我臉上適時地浮上兩朵紅云，低垂了頭扭了衣角：“嗯?！?/p>

學(xué)業(yè)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一起回了火焰山。定親下聘，兩家的大人緊鑼密鼓準(zhǔn)備大辦喜事。

某日我聽一只小妖說在火焰山北面見到了玄天老祖，激動之下我也沒來得及通知紅孩兒就匆匆忙忙趕去了小妖說的門頭溝。本來只是去碰碰運氣，沒想真讓我得幸遇見。趕到那里的時候須發(fā)皆白紅光滿面的老者正在優(yōu)哉游哉地啃著桃仁。

三天后我歡歡喜喜回了火焰山。

路途中突然有人駕云落到面前問路。嬉皮笑臉的一猴頭瞅了我笑道：“小烏龜，你可知這火焰山怎么走？”

我心中飛快盤算，眼前這猴頭不像個善茬，火焰山多年來也少有外人經(jīng)過，難不成又是來找紅孩兒尋仇的？唉，這熊孩子從不讓人省心。

我眨巴眨巴眼，面上茫然道：“火焰山？那邊最遠(yuǎn)的那座就是了?！鄙焓忠恢赶喾捶较?。猴頭手搭涼棚眺望一番，嘻嘻一笑：“多謝！”堪堪去了。

我腳下步子加快，得趕緊去通知紅孩兒，讓他早做準(zhǔn)備。

哼哧哼哧爬到半山腰一口大氣還沒喘勻，眼前黑影從天而降，剛才那猴頭去而復(fù)返。

“你這小妖敢誑俺老孫！吃俺一棒！”手中棒子變長，作勢向我打來。

我迅速四肢收縮，鉆進(jìn)殼里骨碌碌滾下山。連著磕到好幾塊石頭，我在里面撞得鼻青臉腫。

突然有人堪堪接住我，耳邊熟悉的聲音響起：“你是何人？好大的膽子敢在小爺?shù)乇P上撒野！”

紅孩兒怒氣沖沖，見到我臉上的青紫更是勃然大怒，火尖槍當(dāng)即喚出。

“你給她道歉！”長槍一指，稚氣面孔陰云密布。

“嘿，黃毛小兒，敢跟俺老孫叫板，我偏不道歉，你能奈我何？”

我看紅孩兒脾氣就要發(fā)作，趕緊拉住他衣袖勸道：“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什么算了？你臉都腫成這樣了還叫沒事？”紅孩兒瞪大雙眼，沒好氣甩開我的手。

兩人都是好戰(zhàn)分子，正是針尖對上麥芒，當(dāng)即就打起來，你一棒我一槍打得好不熱鬧。我心急火燎看著眼前混亂局面，只覺頭大如斗。

兩人打了半天也分不出勝負(fù)，最后紅孩兒放出三昧真火結(jié)束戰(zhàn)局。熊熊火焰當(dāng)即燎上了猴頭的毛，吱哇叫著騰云而去。紅孩兒還要追上去，我趕緊拉住他：“算了算了，差不多就行了?！奔t孩兒冷哼一聲：“算他跑得快，否則看我不燒光他的毛?！闭f話時腮幫子一鼓一鼓，模樣煞是可愛。我忍了笑附和道：“那是那是，圣嬰大王本領(lǐng)非凡，自不是尋常人可比?！?/p>

紅孩兒面露得意，又冷了臉沒好氣地說：“你去哪兒了？找你幾天都不見人影?！蔽乙膊桓嬢^，從懷中掏出白玉小瓶，笑瞇瞇地遞給他：“快把它吃了。”

“什么東西？”

“駐顏丹的解藥啊。以后你白天再也不是小孩子啦?！?/p>

“你就去找這個呀?！奔t孩兒耳朵詭異地紅了，撇嘴小聲道，“趕緊回去吧，娘叫你去試嫁衣呢?！?/p>

七

沒過幾天猴頭又來了，揮舞著棒子在空中叫罵。

紅孩兒氣不打一處來，騰了云就上去了。

“又是你這猴頭！上次沒把你變成烤猴子你不得勁是吧？想過火焰山？先過我這關(guān)！這次我非要你嘗嘗小爺?shù)膮柡?！?/p>

又沖我搖搖手：“烏龜蠻你躲遠(yuǎn)一點。進(jìn)你殼里去。”說完掄槍曳步，兩人戰(zhàn)作一團(tuán)。

戈壁上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附近山頭被兩人氣勁震動，滾下碎石無數(shù)。

我目光緊緊跟隨半空中的紅色身影，緊張得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猴頭被三昧真火逼得無法靠近，突然拔下數(shù)根猴毛，吹一口氣變出無數(shù)小猴。

“紅孩兒，背后！”我慌忙出聲提醒。少年聞聲不假思索，扭頭就是一口火焰噴出。

幻影瞬間破碎，猴頭又被燎著了毛。紅孩兒清亮的笑聲響徹四周。

我這邊剛松一口氣。頭頂巨石突然松動，滾落而下。

然后他的笑聲凝住了。少年抖著聲音叫了一聲：“烏龜蠻！”眼前紅影一閃。

還是那句話，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

昨天我還在想著成親的時候穿什么花色的衣服，今天我就被一塊大石頭從天砸中。

痛，全身都痛。我懷疑我的骨頭是不是全都被砸碎了，要不然我怎么會連動彈一下都不能。

“怎么會這樣？你為什么不躲？不是叫你進(jìn)殼子里去嗎？你不是最喜歡鉆進(jìn)你那個殼子嗎？”紅孩兒連珠炮似的發(fā)問，語聲急促慌亂。

我想開口安慰一下他，嘴里卻有咸腥液體不斷涌出來。少年驚慌失措地捂住我嘴，像是想堵住那些紅色的液體。

摸到我軟軟的后背，紅孩兒臉色一下變得難看極了：“你的龜殼呢？”

我不敢告訴他，我不是不想躲，而是找不到地方躲。我真正的龜殼已經(jīng)給了玄天老祖，現(xiàn)在這個只是我撿的一個普通殼子。

性情古怪的老祖拈了長長胡須，笑得不懷好意：“要青春駐顏丹的解藥也可以，你拿什么來換？當(dāng)年鐵扇公主用八百年道行換這駐顏丹，你呢？先說好，你這小妖的道行我可看不上?！?/p>

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番，又忽然笑道，“我看你那龜殼還不錯，也算是個寶貝，不如就拿它來換?！?/p>

我咬緊下唇，摸摸我背上硬殼。那是陪伴我?guī)浊甑膶氊悾嫖艺趽踹^無數(shù)風(fēng)雨，是我害怕恐慌時最溫暖安全的避風(fēng)港，我一向愛惜它如珍寶。

而現(xiàn)在我必須舍棄它。

烏龜沒有殼還算什么烏龜？

可是……可是我突然想起那個少年絢爛的眉眼，我從未告訴他他笑起來是多么美麗，那朵如火般炫目的紅蓮即使是在夜色里也能讓人骨驚心折?？墒沁@還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還可以更加美好。

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問我要求什么。

我要什么？

我要那耀目紅蓮也能綻放在日光之下。

八

有水滴不停滴落在我臉上，伴有少年隱約的哭喊。我很想抬手替他拭去眼淚，身體卻沉重不聽使喚。

不要哭啊，你可是紅孩兒。我還記得你在襁褓中的樣子，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眨也不眨，一張口就是清脆的笑聲。

朦朧中白光大盛。

“菩薩！”少年語聲驚喜，“菩薩你來得正好，求求你救救她！”

半空傳來一個溫和肅穆的女聲：“紅孩兒，你性情頑劣犯下許多過錯，此次又阻礙西行取經(jīng)。如今你可知錯？”

嗚咽風(fēng)聲里我聽見少年咬牙：“紅孩兒……知錯了。請菩薩救救她。我愿隨侍菩薩左右，反省自身過錯?！?/p>

“那我就封你為善財童子跟隨我左右。愿你潛心修行，待到功德圓滿，再恢復(fù)自由之身。至于這小烏龜，我會再賜她一副龜殼，保她無礙?！?/p>

“謝……謝菩薩。”

有溫暖白光包裹身體，背上熟悉的墜感又回到身體。最后的記憶里有人摸摸我頭頂，手指溫柔隱含眷戀：“烏龜蠻我走啦。你乖乖在火焰山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啦?！?/p>

火焰山長年不息的火焰后來被芭蕉扇撲滅。那個少年離去的同時也帶走了這座山的所有色彩。

紅孩兒曾經(jīng)說我是縮頭烏龜，我也曾痛恨自己如此懦弱膽小，可如今我又如此慶幸。烏龜?shù)纳葎e的妖怪都要漫長，這樣我就有足夠的時間用來等待。

親愛的少年不要焦急，我會耐心等待。

時間足夠我們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