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菱歌
【前言】 作為一只有理想的母雞,她想要的不多,就一顆蛋而已,盼星星盼月亮的,老天終于也給她賜了一顆……等等,怎么會是一顆龍蛋?!
一、先有雞,后有蛋
某年某月某日,我居住的樂游山滾來了一顆蛋,這讓寂寞了很久的我很是欣慰。
常言道,沒娘的孩子像根草,沒蛋的母雞算條毛。我作為樂游山上唯一的一只母雞,傳宗接代顯得尤其任重道遠,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給我賜了一顆雞蛋。
縱然這顆雞蛋不是我親生的,但我對它比親娘還要親,天冷了給它添棉被,天熱了給它泡冰水,為了讓它體會到我濃烈的母愛,我還常常化出原形來用屁股孵著它,可謂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就這樣過了十個月,我夜觀星象掐指一算,覺得我的娃差不多該破殼而出了。
于是那夜我睡得特別不安慰,沒想到這一不安穩(wěn),卻睡出大事兒了!
我寶貝的蛋被我一腳踹飛了!
蛋飛了,我的屁股馬上就著了窩,將我驚醒了個透徹,我睜開眼,恰恰看見蛋兒在空中劃出一條矯健的弧線,然后“咻”的一聲落在草叢里,沿著山路頭也不回地往下滾。
我急忙去追:“蛋蛋!你別走啊蛋蛋!”
兩只爪子的終究跑不過沒有爪子的,蛋兒滾得飛快,在我瞪大的眼眸中,一鼓作氣地滾下了懸崖。
我癱坐在地上,四面涼風徐徐,崖底傳上一聲清脆的“噗吱”,我覺得蛋碎的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
我抽了抽鼻子,正欲嚎啕大哭,卻感覺到四周的風刮得更凜冽了些,天上霜云怒卷,九霄長天里透下萬丈霞光,隱隱聽得悠遠的仙樂自天際奏起,我當了雞妖九九八十一年也從未見過此等陣仗,瞬間便忘了淚崩。
狂風自崖底起,迷離的視線中我看見一名少年緩緩升起立于崖尖,風鼓蕩了他的衣袖,漫天飛舞的香蘭草絮撲進他的袖口,遠遠的似乎也能聞見那絲冷香。他半瞇著眼,微抿著唇,比起如畫眉目更讓我驚異的是,他的頭頂居然長了一對鹿角!
即使是從未見過的容顏,我也能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我的蛋!
我馬上撲了過去,急切問:“你沒事吧?擔心死娘了!”問的同時我將他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尤其在那雙鹿角上幾番流連,“蛋蛋為什么你會有角?難不成公雞都是長角的?”
山上只有我一只雞,別的雞具體長啥樣我不太認識。
蛋蛋格開了我的手,淡淡問道:“誰是蛋蛋?”
我將他抱了個滿懷:“蛋蛋是你啊,我是你娘,用了十個月來孵出你的比親娘更親的娘……”我禁不住踮起腳尖蹭蹭他的臉,瞧瞧,自己親屁股孵出來的蛋就是好,多么英俊多么挺拔。
他將八爪魚般的我扯開,擰起眉心看我:“你就不能為我取個文明點的名兒?”
我牽起他的手拍了拍,慈愛地笑道:“是娘疏忽了,如今你已經(jīng)孵了出來,自然不可以再喚你蛋蛋……”清清嗓子,我續(xù)道,“娘想過了,我是雞你也是雞,我年紀比你大,所以,我叫大雞雞,你叫小雞雞。”
他眼角一抽,忍無可忍地甩開我的手:“爺是龍!”
二、龍大爺,要吃肉
管你是雞還是龍,只要是在我屁屁底下孵出來的,都是我家崽子。
小雞雞他一出生就步入了叛逆期,明明我取的名字又客觀又直觀,他卻高貴冷艷地否掉了。他為他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涯若,在我眼巴巴的目光下,他順手也為我取了一個,叫聽暖。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有何深意,至于我的這個,約莫是他覺得我孵他的時候很暖?
我頓時被這個猜想感動到不行,覺得他一定是個吃水不忘打井人的好孩子,我的養(yǎng)老有保障了。
只可惜,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我這個想法第二天就被推翻了。
不體諒我產(chǎn)后需要坐月子,涯若一大早就把我從窩里搖醒,抿著薄唇冷冷道:“爺餓了。”
我閉著眼睛,從雞窩旁捧了一掌谷粒給他。
一陣壓抑的沉默,我聽見他咬牙切齒道:“爺是威風凜凜的龍!是肉食性動物!”
我“唔”了一聲,眼睛睜也不用睜,換個方向再伸手一摸,這次捧起了一掌小青蟲給他。
室內(nèi)頓時寒風驟起,氣溫降到冰點以下,我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涯若的低嗓驀地貼近,在我耳畔冷颼颼的:“我說過了,爺是龍,你就拿這種低級食物來打發(fā)爺?”
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睜開眼:“龍大爺,你娘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雞,你要吃老虎吃豺狼吃豹子,也要看你娘有沒有那個戰(zhàn)斗力?!?/p>
“也對?!?/p>
他不說話,只細細地將我打量了個上下。
這種餓狼看獵物的目光下,我身上的汗毛一根接一根地豎起,手不自覺地一抖,里面肥肥嫩嫩的小青蟲撒了一地。
涯若微微一勾唇,勾起一個邪魅的弧度,嗓音放得低且柔,聽起來卻讓我莫名感到危險:“小暖,你忘了?你也是有肉的動物?!彼讣庥幸鉄o意地撫上我的腰側,輕輕一掃而過,我打了個哆嗦,“而且,看起來口感也不錯?!?/p>
我立馬從床上彈跳而起,一把勾住他的肩,干笑道:“哈哈,兒子,娘突然覺得自己戰(zhàn)斗力爆滿了,來來來,咱們打獵去?!?/p>
三、蛋不教,雞之錯
活了九九八十一年,這是我第一次打獵。
打獵很容易,我只需要往樹下一站,搔下首弄下姿就好了;打獵很危險,因為我是誘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每當有山獸發(fā)現(xiàn)我,想撲過來吃了我的時候,藏身于樹上的涯若就會及時跳出來,飽餐一頓。
這個機智的方法是涯若想出來的。
初初開始時我極力反對,嚴正譴責他這種置我于險境的做法是大逆不道的,是不利于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的,是傷害雞族與龍族感情的,但每次一見到他吃得愉悅,身體長得倍兒高倍兒棒的時候,我就氣不起來了。
唉,罷了,蛋不教,雞之錯。
是以,我每日都會哆嗦著兩條小雞腿,眼里包著兩泡淚站在樹下,涯若為了讓我看起來美味點,還在我身上噴了醬油和蜜汁,向各路山獸宣告著只要將我抓回去一烤,馬上就是一只奧爾良烤雞。
這日,我剛擺好姿勢,就聽到灌木叢里傳來一陣窸窣聲響。
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憑我多日來抓獸的經(jīng)驗,我清楚地知道,又有獵物上鉤了!
不同于我的冷汗直冒,樹上的涯若一派清閑,他翹著二郎腿躺在樹枝上,手執(zhí)一本佛經(jīng)蓋住了臉面,銀白的袍角隨意垂下,在風中飄蕩宛如下了一場銀雪,又如初生的白鷺正要展翅而飛。
我“咯”了一聲,示意敵人已經(jīng)靠近,我很危險,兒子你悠著點。
他的回答是翻了個身,又落下烏發(fā)幾縷。
我更加凄厲地“咯”了幾下,嗚嗚嗚我是真的很危險??!我都已經(jīng)能感覺到灌木叢中那緊盯的目光,以及一觸即發(fā)的殺氣。
涼風中書頁倏倏地翻響,我兒子還是很淡定。
我的天,他該不會是真的睡著了吧?
我蹬了蹬,想跳上去看看他,不料我才一有動作,平地猛地刮起一陣寒風,塵土混著干草揚起,一個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灌木叢中躥出,我驚悸地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翅膀就被一口叼??!
“咯咯咯——!”
我痛得放聲尖叫。
涯若這才宛若驚醒了般坐起身,佛經(jīng)掉落后的一張俊臉有些驚訝,在看到我的境況時臉色剎那刷白,等他飛身掠過來時眸子卻變成了無底的幽黑,與此同時,我已經(jīng)快要被拽進灌木叢里去!
他不知從哪里幻出利劍一把,電光火石間我只看見他執(zhí)劍往我身后揮去,寒光驟閃,一聲獸類受傷的低吼響起,隨即咬著我的口便松了。
直到此刻我才感到鉆心的痛楚,我的翅膀被咬了個對穿,開了幾個血肉模糊的齒洞。太痛了,我喉間溢出一聲聲低嗚,疼得一會兒變成人形一會兒變成原形,一會兒捂的是翅膀一會兒捂的是手臂,唯一不變的是掌心早已被鮮血濕膩。
涯若快步趕了過來,右手扶起我左手掌心蘊出一道白光,白光罩上我的傷口,稍微減緩了那股疼痛,我的變化停在了人形。
我睜開迷蒙的雙眼,這一刻竟在他眼中看到了自責。
一道陰暗的嗓在不遠處響起:“涯若!你貴為天族龍子,怎會淪落到在這種破落山頭和小山雞為伍!”
我總算看清了偷襲了我的獸是什么來路——饕餮,身為四兇獸之一,在妖獸界也算有些小名氣的饕餮。
涯若將我護在懷中,射向饕餮的視線簡直可以結冰:“爺愛在哪里做什么關你屁事?!痹捯粢宦鋭庠俅闻诉^去。
饕餮險險避開,釀蹌著翻了個跟斗道:“老子聽說天帝為你指了個鳳凰當老婆,在天宮等著你回去拜堂呢,哈哈,沒想到你被一只小母雞迷在這了。”
饕餮張嘴小山雞閉嘴小母雞,雞怎么了?雞也是有尊嚴的。
我怒了。
我念訣,使出一個烏雞白鳳爪,五道銀光順著我的護甲飛射出去,哐哐哐地將饕餮釘在了樹干上,其中恰有一個護甲釘住了他的昏穴,饕餮兩眼一翻,昏死過去了。
涯若一愣,低頭看我,神情有些古怪:“你沒事了?”
我動了動胳膊,唔,還是痛。
“我……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四、上九天,翩翩飛
涯若用了術力幫我療傷,我的傷口一天天地好起來,心情卻一天天地糟下去,因為我敏銳地嗅出,涯若他可能要離開我了。
這不,為我療傷完最后一次,涯若坐在我的床沿沒有起來,靜默了良久,他忽然開口道:“小暖,我要走了?!?/p>
我立刻跳起來,顧不得傷口被撕裂的痛,撲過去緊緊捉住他的袖子,“走?走到哪里去?我是你娘,這樂游山就是你的家!”
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推開我,而是淺淺地嘆息一聲:“你不是我娘,我也從未把你當成我娘。小暖,我的母后是九重天上的天后?!蹦艘荒?,他坦誠道,“那日之所以躺在樹上沒來得及救你,是因為母后正開了心音和我對談,她說……我在下界也歷練得差不多了,天宮還有事情等著我回去處理?!?/p>
“事情?”我失魂地喃喃,捉住他袖子的手也不知不覺松開,“是饕餮所說的要回去拜堂成親么?”
我的心忽然揪了揪,眸底沒來由地泛上一股酸澀,我趕緊吸了吸鼻子,把滿眶的淚意壓下去。其實我孵蛋的時候是有策劃過我兒子的一生的,為他娶媳婦養(yǎng)孫子之類,那時想得歡喜,然而不知為何今日聽他一說,我卻覺得無法承受。
大抵,婆媳問題都是這樣引發(fā)的。
涯若輕輕擁住了我,語氣輕柔宛如落花飛散在風里:“小暖,你好好養(yǎng)傷,我會再回來的。”
養(yǎng)了他這么久,他難得對我溫柔一次,然而,說完這句他就拂拂衣袖離開了。
門外九萬里蒼穹宛如清澈的海洋,他騰身一飛,化出原形在其中游弋,龍于九天雞鳴于野,我一下子就被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后地下。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的原形,乃一條極其俊美的銀龍,所經(jīng)之處灑落細碎的銀色星芒,留下一條日光下的銀河。
等他回來?
不!作為新時代的辣媽,我怎能怨婦般任由自己被兒子拋棄,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龍不帶我,我去追龍!
“兒子,等等我啊!”
我登時扇動兩只小短翅膀,其中還有一只纏了厚厚的紗布,撲撲撲往上飛。
我自然是暫時追不上涯若的,遙望著他流暢矯健的背影,再反觀我自己一只鄉(xiāng)村土肥圓,唉,龍飛上天叫做飛龍,那我雞飛上天,大概是叫做“飛雞”?
我要飛得更高!
五、龍鳳配,是一家
南天門前霧氣裊裊,我一手撐在腰后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許多年不做運動了,如今飛一次就覺得全身骨頭都要散架。
兩名守門的天兵弓腰朝我行禮:“見過聽暖上神?!?/p>
我“咦”了一聲,這天兵怎么會認識我?隨即又“哦”了一聲,想必是我照拂涯若的壯舉已經(jīng)傳遍天上地下四海九州了,思及此,趕緊又抬頭挺胸“嗯”了一聲,以顯示自己不是沒有見過大世面。
天兵恭敬地退至一旁,將我迎進了金鑾大殿。
金玉石階的頂端坐了三個人,中間那個必須是天帝,左側那個該是天后,至于右側那個,不是我苦苦追隨的涯若又是誰?
見到我的剎那,涯若的神色有些意外,只是極快的一瞬,他眸里閃過一句“爺就知道”,等他開口時已是無可奈何的笑:“小暖,你還真的追到這里來了?”
我說:“當然,一日為母終身為母,我好歹將你拉扯大,你二拜高堂的時候是不是該將我也拜一拜?”說到這里,心尖又是一揪。
明明是這么母子相認的煽情時刻,天帝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聽暖上神,涯若成親時的確要拜你一拜,只不過,不是二拜高堂?!蔽衣勓?,疑惑地瞅著天帝,天帝止住了笑,問,“都回到九重天了,你還想不起來嗎?”
話落他袖口一揮,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射向我的眉心,我身子晃了一晃,剎那間記憶如潮水倒流,全都涌了上來!
丫的我壓根兒就不是什么母雞,我是神圣的鳳凰!
我還是比涯若虛虛大那么百來歲的,我修煉成神,自梧桐丘來天宮竄門子時,恰恰逢上天后產(chǎn)蛋。我一看那圓滾滾的蛋就喜歡得緊,一天到晚抱著玩,反正天帝已經(jīng)下旨,說這顆蛋孵出來后如果是條公龍,就許給我做夫婿,不抱白不抱,胎教很重要。
然而,有一天,我在南天門外賞蓮花的時候,不小心一個手滑,把龍蛋拋下凡間了。
這一手滑可真真不得了,我急忙去追,不料禍不單行,我一個腳滑,栽了誅仙臺。
我掉落在樂游山上,誅仙臺消去了我大半修為和記憶,使我堂堂一只鳳凰看起來和母雞無異。而天帝知情后只掐指一算,說這是我和涯若大婚之前要歷的劫,便不管我們了,決心讓鳳凰成為傳奇,讓子蛋飛。
直到今日,可謂幾番蹉跎!
我頓時有些氣郁,指著大殿上的涯若低低吼道:“你又沒有栽了誅仙臺,那時你雖然是一顆蛋,但也是有記憶的一顆蛋了,既然明知道是我,那這次回來為什么不捎上我?”我臉色猛地一白,“難不成……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涯若下了金玉階走到我身前,盯著我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終耳郭一紅,無奈道:“笨蛋!哪有人不經(jīng)迎娶就自己跑回婆家的?”
——2013年10月17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