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那時候窮,窮得像秋田雨雀的俳句所說的和尚那樣:“手里握著三粒豆子,不知是煮了好還是炒了好?”手邊只有八角錢時,卻有兩個迫切的愿望:理發(fā)或是買木刻板。我決定買木刻板!任頭發(fā)長到三千丈去吧!
可愛的女朋友說:“如果又買木刻板又理發(fā)呢?”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跟一個女孩子搞“投資合營”,我覺得這個辦法實在好。我滿臉緋紅,不讓她跟我一起上理發(fā)店,坐上理發(fā)椅,心里又怕她說話不算數,到時候不出木刻板錢怎么辦?我們才“開始”不久,認真得很,不像40多年后的現在,我天天看著她那樣也無所謂。不料一走出理發(fā)店,她早已等在門口,笑瞇瞇地交給我一塊用粗紙包好的梨木板。
那塊木刻刻出來之后,題目是“春天,大地的母親!”
雕塑家前輩劉開渠先生在北京的一次便餐上,對人談起我少年時代畫速寫人像從腳畫起的故事。但只是一次,因為跟版畫家王麥稈打賭,碰巧被劉先生看見了??梢娢夷菚r的“狂”,總能得到原諒。
有經云:“不重久習,不輕初學?!蔽覂深^都占上了。
我?guī)缀鯎Q了一個人。自覺長大了。
回北京時,我才28歲,很快被安排在中央美術學院教書。院長徐悲鴻先生、書記江豐同志都是我景仰的人。
我進學院的時候,恰好徐悲鴻先生提議:所有的教授、講師都畫一畫素描。冬天還沒有過去,畫室里生著大煤爐子。一位裸體男模特兒或女模特兒,老的或年輕的,輪流坐在我們的畫室里。徐悲鴻先生由夫人陪著來看我們畫畫。我的天,他那時候才57歲,比我現在小多了!
一次他來看素描,我站起來,他坐在我的板凳上,從容而親切地告訴我:“靠里的腳踝骨比外邊的高?!睕]想到他對畫的“結構”竟如此關注,我虔誠地道謝。我們還談了一些零碎的事,他問我的家鄉(xiāng)、我的生活。
模特兒是個70多歲的老頭兒。這老頭長髯,近干瘦,精神矍鑠,尤其是他紅潤的臉龐讓人產生好感。老人知道坐在對面的是徐悲鴻,有幾分緊張。當徐先生說他像希臘神話中的酒仙時,老頭兒摸摸胡子呵呵笑起來。
“老人家,您高壽了呀……請坐,請坐,不要客氣,不要站起來……”徐說?!昂?!好!74了……”“噢!您以前是干什么活計的呀?”“廚子,大廚房的廚子?!薄班蓿N房大師傅??!了不得!那您能辦什么酒席呀?”老頭兒眼睛一亮,從容地說:“辦酒席不難,難的是炒青菜!”
徐悲鴻聽了這句話,肅然起敬?!袄先思已?!您這句話說得好呀!簡直是‘近乎道矣!是呀,炒青菜才是真功夫。這和素描、速寫一樣嘛!”他真是個做學問、用功夫的人。他多聰明!他有一個勤奮、敏于反應的腦子。我?guī)缀跏且蛔植宦┑貙⑦@段對話記了下來,廖靜文女士想必也還記得,那是一番很精彩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