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落花生的女兒

編者按：許地山，筆名落花生，著名作家、學(xué)者，其作品《落花生》曾被選入小學(xué)語文課本，《我是落花生的女兒》是許地山的女兒許燕吉的自傳，她以自己的人生體驗，寫就真實得近乎殘酷的20世紀中國史。我們從中節(jié)選了其回憶父親許地山的精彩片段，和大家一起分享。

爸爸死了

爸爸猝然死在家里了，那是1941年8月4日下午2點15分。

暑假期間，爸爸總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時間，安心寫他的《道教史》。這一次，他回來已幾天了。回來的那晚，他沖了個冷水澡，睡覺時又受了風(fēng)，感冒發(fā)燒，躺了一天。后來雖然已經(jīng)退燒了，但還在家里休養(yǎng)著。這天，媽媽出去給他買東西，袁媽、劉媽正管著我和哥哥吃午飯，爸爸出來到飯廳拿走一沓報紙。袁媽說：“您別看報了，還是睡午覺吧。”爸爸說：“我不看，我把報紙放在枕頭下面才睡得著。”他總是愛說笑話。說完他就回臥室去了。我們飯還沒吃完，媽媽就回來了，她拿著東西徑直去了臥室，忽然聽到她大喊一聲，叫著：“快來人！怎么了？”我們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見爸爸面色發(fā)紫，躺在床上沒有反應(yīng)。也不知誰說了一句“快請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樓去，我在后面緊跟著。

到了胡惠德醫(yī)院，哥哥就大喊：“我爸爸快死了，你們快去??！”護士長和我們很熟，看哥哥急得直跳，慌慌張張地拿了藥和器械跟我們跑到家里。

我和哥哥被領(lǐng)到房門外，過了一會兒，媽媽走了出來，哥哥一下?lián)渖先ゴ罂薮蠛埃骸鞍职炙懒税。“职炙懒税?！”媽媽張開胳膊摟著他說：“不要緊，還有我呢！”事后，媽媽回憶說，爸爸的死如晴天霹靂，讓她的腦袋一片空白，聽見哥哥哭喊，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責(zé)任，頓時清醒鎮(zhèn)定。這一幕，我記得特別清晰，終生不忘。

爸爸死了，我自始至終沒有號哭，也沒有掉眼淚。媽媽說我沒有感情，屬無情無義之類！其實，我記得爸爸愛我，從我記事到他去世，6年的時間，樁樁件件我都記得很清。

記憶中的爸爸

媽媽監(jiān)督我和哥哥讀書，或清算我倆的錯誤，都是在爸爸下班回來之前。爸爸一進門，我們就馬上“結(jié)業(yè)”，我倆就像放飛的小鳥一樣聚到爸爸身旁，快樂無邊。爸爸大概不會打聽我的“劣跡”，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會嫌棄我，因為他喜歡孩子，而且見任何一個孩子都喜歡。公公說他是“孩子頭”，媽媽說他“不分大小”，的確，我們和他一起玩時，一點兒也沒覺得他已是四十幾歲的長輩。

抗戰(zhàn)時期，香港是淪陷區(qū)與內(nèi)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親戚好友路過暫住。小客人也常有，我們就結(jié)成了伙，跑啊，蹦啊，玩捉賊，玩捉迷藏……爸爸總是自告奮勇當(dāng)捉人的。我們藏得嚴嚴實實，大氣都不敢出。爸爸過來，先轉(zhuǎn)上兩圈，假裝找不到，然后趁我們不備，猛地捉出一個，“小俘虜”被他舉得高高的，大家就一哄而出，圍著爸爸拽他的衣服，攀他的胳膊來救“小俘虜”。喊聲、叫聲、笑聲，吵得熱鬧非凡。他在釋放“小俘虜”前，必須盡情親吻一番。他留著三撇胡須，挺扎的，凡被親的，都兩手捂著腮，以做抵御。有時到朋友家去，門一開，那家的孩子們一看是我爸爸，就會一擁而上，歡呼嬉笑，比圣誕老人來了都高興。大人們自然有正經(jīng)事要談，但爸爸一定會提前抽身出來，和孩子們“瘋”上一陣。

爸爸愛旅游，到農(nóng)村去也能招來一幫村童，把帶來的食品分給他們，和他們交談?wù)f笑，還和他們一塊兒做游戲。有一次，爸爸帶回家一個流浪兒，是個男孩兒，比我大一點兒。袁媽給他洗干凈，換上哥哥的衣服，爸爸把他送到收養(yǎng)孤兒的學(xué)校去了。那所學(xué)校爸爸也帶我去過，孩子很多，都穿著藍色的制服。他們看見爸爸，也是歡呼著圍上來，可見爸爸是他們的老朋友了。爸爸到新界青山的寺廟里度暑假寫文章，我們也去住過幾天，發(fā)現(xiàn)小和尚們也喜歡我爸爸，到時候就來送水、送羊奶、掃地、抹桌子。完事了，爸爸給他們講故事、說笑話，頂小的小和尚還沒有我大。他們帶了我和哥哥滿寺院玩兒，還教我們唱“南無阿彌陀佛”。

寒假暑假，爸爸在家里的時間多，他教哥哥下棋，給哥哥講時事。至于愚頑不通竅的我，他也會發(fā)明些玩法來哄逗我。他把背心擼上去，光膀子躺在竹席上，告訴我每個痦子、每個疙瘩都是電鈴機關(guān)，一摁就有反應(yīng)。我看他那兩粒奶頭倒真像兩個門鈴，一按，他就發(fā)出“叮咚”的聲音，再摁別處，他就發(fā)出另一種聲音，高高低低，也有好聽的，也有怪聲的，惹得我“咯咯”直笑。也許摁了一下，他就會猛地坐起來，捉住我親嘴，我捂著腮抗拒，他說誰叫我摁了“親嘴”機關(guān)呢。他還張開嘴叫我看，說：“你看我的上顎是平的吧！你舔舔你的上顎?！蔽衣犃耍蛱?，他說：“不平吧，要想長平就得多親嘴?！蔽倚乓詾檎?，只好擠上眼睛讓他的胡子扎。

有一次我吃橘子，不小心咽下去兩個橘核，正在發(fā)愣。爸爸問：“你怎么了？”“我把核咽下去了?！薄皫讉€？”“兩個?！彼酚薪槭碌卣f：“明天你肩膀上就會長出兩棵橘子樹了?！蔽蚁?，樹要從肩膀上鉆出來，得多疼啊，咧著嘴要哭。爸爸說：“不疼，不會疼，以后你可以一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吃，多好！”我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將信將疑。不過那天晚上，我還是不住地摸肩膀。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的床上，要他給我們“演戲”，他總是應(yīng)允。他把照相機的三腳支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單當(dāng)劇場，再在床上放一個小盒子當(dāng)桌子。我和哥哥盤好腿坐在一邊，爸爸也盤腿坐在對面，他說“嘔哐”就開戲了。上場的就是他的兩個大拇指，雖然這兩個“演員”只會點頭和搖晃身軀，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場”也很熱鬧。常演的劇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烏盆記》等，一直演到媽媽催我們睡覺時才散場。幾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劇《烏盆記》，就覺得像看過，細一想，恍然大悟，爸爸的“拇指戲”里演過。

爸爸還真有藝術(shù)天賦，有一年圣誕節(jié)在合一堂開聯(lián)歡會，爸爸表演小腳女人打高爾夫球，博得全場叫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會樂器，會吹笙，還會唱閩南戲。爸爸的臺灣同鄉(xiāng)柯政和先生是一位音樂人，爸爸和他合作譯過許多外國名歌，也寫過許多歌詞，有時候也自己譜曲。那時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

夏初，在家里的頂棚上乘涼，也是我們和爸爸的快樂時光。他給我們講故事，講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總總，隨口道來。沒準兒還是他現(xiàn)編的。他也教唐詩，我記得他教我認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也不給細講，自己領(lǐng)會去。我想著，一個人黑天半夜地帶著大刀，想偷人家的馬又膽小，不敢過去，總之，怪可怕的，就記住了。其實意思大相徑庭。我不記得爸爸對我們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訓(xùn)過話，大概是通過這些故事、談話，潛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觀念傳遞給了我們。等我人到中年，有機會讀父親的作品，發(fā)現(xiàn)他闡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筆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死時，我只有8歲多，若是老天能再多給我?guī)啄旰桶职窒嚯S的時間，我對爸爸的記憶會更多、更廣，受的教誨也會更深、更切。也許是爸爸給我的基因傳遞，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學(xué)來，僅爸爸的樂觀豁達這一點就是最大的寶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潤澤了我的生活，讓我受用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