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藥

李永生

太虛觀是淶陽最大的道觀，坐落在縣城北側(cè)，占地足有百畝。觀內(nèi)座座殿宇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太虛觀興盛了數(shù)百年，香燃罄鳴，聲動四方?？上Ш髞磉B年戰(zhàn)亂，逐漸冷清下來，連道人也越走越少。到了清朝末年，就只剩下一位姓彭的道長獨守空觀。

彭道長六十歲開外，體態(tài)清瘦，三縷長須已近花白。他那土布道衣總是洗得干干凈凈，鞋襪也一塵不染，人顯得格外精神利落。彭道長是位書畫名家，而且頗懂醫(yī)術。他最擅長兒科，特別是小孩子常得的痄腮（腮腺炎）之類。藥是他自己采來的，曬干后研成粉末。這些藥他并不裝進藥瓶藥罐里，而是倒進裝滿墨汁的硯臺里，攪勻了，使墨汁和藥末合二為一，道長管這叫“墨藥”。彭道長就用這墨藥治病，也用它作畫，所以彭道長的書畫聞起來既有墨香，也有藥味，很特別。彭道長主要作人物畫，也畫動物和山水，寒江釣叟、捉鬼鐘馗等各色人物無一不精。道長作畫，神情專注，一畫就是大半天。這時若遇父母帶患有痄腮的孩子來看病，他便提筆在孩子腫脹的小臉上面輕輕勾畫涂抹幾筆，細看，畫的竟是鳥兒或貓兒狗兒之類的小動物。父母看了，呵呵一笑；孩子對著銅鏡一照，也呵呵笑。這一笑，病就好了一半?；丶也贿^半天，臉蛋便消了腫，再睡一覺，保管好利落。那些年，常見孩子從太虛觀走出來，臉上黑乎乎地畫著貓兒狗兒。誰見了，都扳過孩子的頭瞧瞧，瞧了便笑，笑過便說：“道長看病作畫兩不誤，真是絕哩！”

彭道長用的筆是他自己制的。

彭道長人聰慧，干什么琢磨什么。制筆最好的原料是狼毫（黃鼠狼的尾巴毛）。太虛觀年代久遠，院內(nèi)自然少不了蟲鼠之類的野物，彭道長發(fā)明制作了一個專門捕捉黃鼠狼的竹夾。竹夾四四方方，以竹板作框，竹條作彈簧機關，疊放時邊長半尺，支開來便長一倍。竹條竹板上都用棉絮纏繞，目的是不夾傷黃鼠狼的骨頭。彭道長把竹夾放在黃鼠狼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熬半夜，便有獵物上鉤。道長提了黃鼠狼，并不傷害它，只用剪刀剪幾縷尾毛，便打開竹夾放生。道長心善，之所以自己制筆而不買筆，自有他的道理。他說：世人取狼毫，總要傷害黃鼠狼的性命，從市上買筆，那是助紂為虐。彭道長用他自己制作的狼毫小楷飽蘸墨藥創(chuàng)作了許多書畫精品。這些作品柔中帶剛，古樸大氣，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而且墨藥奇特的香氣有驅(qū)蚊蟲之功效。所以彭道長的書畫極受歡迎，懸掛他的畫在當時淶陽成為一種時尚，許多作品墨跡未干便被人求去。

這一年，袁世凱復辟當了皇帝。這一鬧劇激起了全國人民的一致憤慨，反袁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淶陽百姓也口誅筆伐融入反袁洪流，那幫文人們，將自己的討袁檄文貼滿了大街小巷。

那天，彭道長起了個大早，洗漱完畢后，閉門謝客，研了一缽的墨藥，又搬出大摞宣紙，將狼毫放入清水浸泡，接著從身上掏出一塊“袁大頭”?！霸箢^”銀圓屬新幣，圖案是“袁大總統(tǒng)”的頭像。道長這枚銀圓簇新溜光。道長指捏“袁大頭”，伸直胳膊望一眼，屈指將銀圓彈出，那銀圓飛向水盆，“當啷”一聲沒入水中。

彭道長吮筆理紙，蘸墨懸腕，筆走龍蛇，勾畫點描，旋即便勾勒出一幅圖案，再題上兩行字，一幅書畫作品便完成。此時道長并不歇息，抻紙再畫，須臾又是一幅……如此，那大摞宣紙逐漸由厚變薄，至薄暮時分，已用去十之七八。道長伸腰舒臂，吃兩塊面點，掌燈，復又伏案。此時，道長那清瘦的身影被燈光映到墻上，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空靈而又飄逸……終于，百張宣紙用盡，一缽墨藥也剛好用干。道長放下筆，拍拍手，頗有些興奮，隨意抽幾張畫排列開來欣賞一番──那畫面竟是一樣的圖案，一水的袁世凱頭像，竟如同一塊刻版印出的。不過奇怪而又滑稽的是，袁世凱那光溜溜的大腦袋竟長在了烏龜身子上，旁邊還有兩句詩：淹死袁大頭，治病不用愁。

第二天早晨，淶陽數(shù)百戶人家都在自家院子里撿到了一張“袁大頭”畫像。官府聞訊，立馬去抓人，然而太虛觀早已人去樓空。

官府挨戶搜尋，大部分袁大頭畫像被收繳，但也有少許僥幸保留了下來?！把退涝箢^，治病不用愁”，淶陽百姓逐漸悟出了這詩句的道理。誰再得了痄腮，他們便把畫像泡到清水里攪爛，直到清水變成黑色，用這黑水涂在腫臉上，竟是治一個好一個。

其實，“淹死袁大頭”的意思還不僅僅是為了治病這點。后來，蔡鍔組織護國軍討袁，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凱在全國人民的唾罵聲中一命嗚呼。袁大頭怎么死的？還不是淹死的。啥淹的？全國人民的口水唄！

未卜先知，彭道長實在是高！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