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quán)
歸家倉是黑王寨人對八月十五的另一種叫法。只是這種叫法在老輩人嘴里出現(xiàn)的頻率要高些,年輕人還是習慣叫中秋節(jié)。畢竟是正名,如同一個孩子,取個諢名也不是不行,但成了家立了業(yè),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叫大號了,顯得尊重人。
在這點上恰好相反,黑王寨人成了家立了業(yè)后倒把歸家倉放在了頭里。按老輩人傳下來的講究,八月十五以前,地里的莊稼、樹上的水果、園里的蔬菜,都得歸到家里入了倉庫。
人都曉得要團圓,莊稼不也得團圓一回?當然,這時歸家倉只是一個形式,象征性地每樣收一些回來。把半生不熟的莊稼收回來,老祖宗不敲扁你的頭才怪,敗家的行為呢!
黑王寨最不敗家的女人是小滿。打從過了八月初十,小滿就開始到北坡崖巡查,很有成就感地巡查。
小滿的成就感建在她的勤勞上,男人東志出門打工了,地里家里就她一人扛著。爹過世了,娘癱在床上,日子就顯出了難,不然東志也不會出門打工。
娘癱歸癱,卻要強,娘這會兒就沖巡查回來的小滿發(fā)了話,說,小滿,今兒初十了吧?
小滿說,是初十了,我這就到店里買月餅吃。小滿以為娘想吃月餅了,也是的,娘癱得臉上沒了血色,過了這個中秋恐怕就沒下個中秋了。
這么想著,小滿就抬頭望了一眼院子里的柿樹,一片柿葉在風中掙扎了幾下,像時光嘆了口氣似的,惶惶地飄落下來。
娘也嘆氣,娘說花那冤枉錢干啥!我吃了月餅就算過中秋啊?我是問東志有信兒沒?
小滿搖搖頭,她知道東志的脾氣,早先兩人在一個廠里打工時,從來就沒年啊節(jié)的概念,他腦子里除了掙錢還是掙錢,能加的班從不放過。
娘就有點兒不高興了,貓兒狗的都曉得要歸屋的,他個當?shù)娜肆?,咋不曉得歸家倉呢!
小滿說那娘您先躺會兒,我把樹上的柿子給下了,拿到集上可以賣個好價!
別!娘一下子急了,摘不得的!
小滿說,咋摘不得,都八成熟了,用溫水一浸,紅燈籠似的,好賣呢!
娘說,小滿你咋不曉事呢?
小滿說,我咋不曉事呢,這不歸家倉嗎?
娘說,別的先歸,這個等東志回了歸!
小滿說,東志只怕回不來呢,跑來跑去要路費!
娘好端端地突然火了,娘說,掙錢為什么,不就為一家團圓過幸福日子?眼下團圓日子到了,兩邊扯著算個啥?
小滿嘟囔了一聲,您兒子啥脾氣您不知道??!
娘就不說話了,躺那兒呼哧呼哧喘氣,說,反正,那柿子你等東志回來了下,我準保他八月十五一準回來歸家倉。
小滿不吭聲了,出門,望望滿樹的柿子,柿子又大又圓,黃皮上已開始顯紅了,等不到十五,準像一串串紅燈籠掛在樹上。
掛就掛吧!
小滿有的是活兒,小滿就又上了北坡崖,黃豆該收了。
以往收黃豆,都是東志和小滿一起,有說有笑的,那活兒就顯得輕。干累了,倆人站崖頂上朝自己屋里望,一樹紅柿子就招招搖搖掛著,小滿常說,嘴饞了就回去摘了吃??!
東志往往就攔了她的話頭,別,留著給歸家的人照路吧!
照路是黑王寨的說法,黑王寨人出門,喜歡選月頭月缺為離家日,歸家則選月中月圓為團圓日,又大又紅的柿子就是給歸家人指路的紅燈籠呢!
只是今年……小滿嘆口氣,東志只曉得給別人照路,咋沒想到自己家里也有條路照著等他回來呢。
晚上,娘再問小滿,東志還沒信兒?
小滿點點頭,一口一口喂娘飯。
娘那天精神頭很好,吃完了又添了一碗。一般娘都吃得少,人癱著,吃多了屙尿不方便,娘就忍了口。
娘吃飽了,似乎很滿意,還要小滿替她摘了一個柿子。完了娘沖小滿說,放心,東志十五那天準能歸家倉的,我拿燈籠引路呢!
小滿心說,娘的腦子躺出毛病了,歸家倉,幾千里外說歸就歸?。“褌€柿子真當燈籠了。
第二天,小滿掃完院子里的落葉進屋去喊娘,一喊娘不應,兩喊娘還是不應,三喊小滿就帶了哭聲。娘手里的柿子啃了一半,人卻奄奄一息了,只是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咬了一半的紅柿子。那柿子才八成熟,澀得能讓人喘不過氣,娘的病是沾不得這東西的!
小滿忽然明白娘昨晚的話了,娘是拿自己當燈籠了。
東志接到小滿電話動的身,東志緊趕慢趕,在十五那天傍黑回到了黑王寨。遠遠地東志看見自家院子里紅燈籠一樣掛著的柿子在風中搖了幾搖。
啪!就在他推開屋門的同時,樹頂上最向陽的那顆柿子掉了下來。
東志剛要彎腰撿,驀地,從里屋娘床間傳來小滿的一聲長嚎,娘哪,你咋把給東志引路的燈籠給丟了??!
東志雙膝一軟,撲進里屋,半個紅紅的柿子正好滾到他的腳下。
歸家倉呢,今天!東志耳邊響起每年這個時辰娘最愛說的一句話來。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