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蔚,筆名蔚然,多年來堅持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200余萬字,作品30多次獲獎。著有《失戀的村莊》《相思樹下》《春種秋收》《中原農(nóng)民婚姻調(diào)查》等多部。現(xiàn)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開封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開封市紀實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鄭州市小小說學(xué)會會員。
汴堤灣有個巧木匠,名叫張文福,人稱張木匠。
張木匠人品好,手藝精,收徒也講究。家里窮困,小孩仁義的,優(yōu)先考慮。
村東頭的王彪,還沒落地就死了爹,被村里人稱為“墓生兒”,王彪的娘寡婦熬兒,把王彪養(yǎng)大成人。小伙子個兒高一米有八,生得膀大腰圓,虎頭虎腦,像剛上套的小牤牛。王彪十八歲的時候,他娘掂了兩瓶光肚兒酒找到張木匠,想讓兒子跟著張木匠學(xué)手藝。說起這些年的不易,彪的娘哭得琉璃喇叭的樣子。張木匠一拍大腿,說,弟妹,啥也不說了,明兒個讓彪過來吧,我當(dāng)親兒子待。
不久,張木匠又收一徒,是后街的李棟梁。李棟梁小名糞叉,家境更賴。糞叉不到一歲時,他爹他娘偷扒火車去洛陽拿大米換面,結(jié)果雙雙命喪火車輪下,是瞎了一只眼的爺爺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撫養(yǎng)長大。糞叉?zhèn)€矮,一米六多一點,人顯得干練而精瘦。那日,半瞎的爺爺?shù)嘀鴶€了一冬的雞蛋來到張木匠家,也是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張木匠見不得人流淚,一拍胸脯,說,老叔,啥也別說了,明兒個讓糞叉過來吧,我當(dāng)親兒子待。
張木匠信守承諾,在傳藝上對倆徒弟一碗水端平。拉鋸,使斧,推刨,耍錛,用鑿,這些基本功張木匠手把手一對一地教。倆徒弟出身寒門,不怕吃苦,叫著勁跟師父學(xué)手藝。張木匠接到活計,師徒三人一路前往,師父披衣抱膀叼煙在前,徒弟扛錛背鋸掂斧隨后,儼然村街一道風(fēng)景。村人幽默,叫大個王彪王小個,喊小個糞叉李大個,張木匠聽了嘿嘿一笑。
木匠的巧,體現(xiàn)在劃線下料上。啥料用到啥地兒,啥樣家具啥尺寸,是很有講究的。這需要木匠的眼力頭兒,還需要木匠的細致勁兒,好木匠賴木匠的區(qū)別也在這里頭。你看,師父張木匠放線劃料的麻利勁兒,就足夠徒弟們學(xué)一陣子了。一段圓木擺在師父面前,師父注目凝神,嘴唇若張若合,很快算好了該截多少薄板,多少厚板。然后,量尺分割,用鉛筆劃上記號,墨斗打線。鋸好板材,師父又拿起拐尺左量右劃,將板材分割成腿料撐料,之后再標(biāo)出鑿眼的位置。在徒弟眼里,師父量尺劃線的樣子,就像廠子里的高級工程師。
教倆徒弟放線劃料,張木匠也是不偏不向,一替一天學(xué)。老話說,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不無道理。同樣的教法,徒弟王彪王小個卻領(lǐng)悟快,放線劃料手腳麻利,且用料精當(dāng),少有差錯。糞叉李大個看著精明,實則心悶,輪到由他放線劃料,不是誤工就是廢料,好幾回惹得主家兒掉臉子,師父沒面子。師父罵他,生就的篷子棵,成不了棟梁材。細分活干不了,以后就好好給我拉大鋸?fù)婆僮影?。就這樣,人高馬大的王小個成了放線劃料的好手,瘦不溜秋的李大個卻只能干拉鋸?fù)婆俚奶土?。村里人都說,有智吃智,沒智吃力,看看張木匠的倆徒弟就全明白了。李大個卻不這樣看,他認為是王小個愛逞能,耍小聰明,搶了他的風(fēng)頭。李大個暗地里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時,有了木工手藝的王小個和李大個,都已娶妻生子,過得也都滋滋潤潤的。只是木匠班的分工格局還沒變,這成了李大個心頭的一個結(jié)。這年開春兒,村西頭的春花嬸要起三間大瓦房,木工活交給了張木匠的施工隊。動手前,張木匠做了簡短的動員,說春花家日子過得不易,東挪西借的才弄夠了蓋房的東西,一定要精心細致,不能出一點紕漏。大個小個心里明鏡兒似的:春花嬸和師父相好可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
蓋瓦房,關(guān)鍵在架梁,大梁、二梁、立柱、斜梁、檁條、方椽,再加門窗,哪一項都不敢馬虎。那天,王小個正在兩架并排的大梁上劃線記號,他的黑臉老婆跟狼攆著似的跑了過來,說是老母豬要下崽,快點回去接生。王小個給旁邊正拉鋸的李大個打了個招呼,就匆匆忙忙走了。回家后,王小個從老母豬肚子里一口氣拽出十一個崽兒,洗了洗血手立馬又回了工地。
兩架大梁扎好,墻也壘夠了高。蓋房上梁是件喜慶事,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招來一村的人看熱鬧。結(jié)果,熱鬧真的來了。西梁吊上來,要往墻垛上放,短了,一頭懸空。再吊東梁,仍是一頭懸空。人全看傻了,嘴張得像油葫蘆。撲通,有人栽了下去,一看,是王小個。再看張木匠,一路哀嚎著離開了。
王小個醒來后,折了拐尺,砸了墨斗,自此不再做木匠,一心一意種田養(yǎng)豬。李大個接替師父做了村里木工隊的頭領(lǐng),自然,也接替了王小個放線劃料的行當(dāng)。后來,李大個就成了村里有名的巧木匠。
又十幾年后,王小個舊傷復(fù)發(fā),不到六十歲就交了面本兒。李大個聞訊,一路哭號著趕到王小個家,對王小個的黑臉老婆說,我和彪哥師兄弟一場,我要親手給彪哥打一口四獨木棺,讓彪哥走得風(fēng)光排場些。
李大個挑燈夜戰(zhàn),第二日中午時分就打好了一口四獨棺木,油漆繪圖后,即可入殮。第三日,王小個家嗩吶哀鳴,哭聲震天,入殮儀式正式舉行。猛然,小院靜了下來,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棺木做短了,任怎么也裝不下一米八多的王小個。
報應(yīng),只一聲喊,李大個就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王小個死后的第五天,兩口棺木,一大一小被抬出汴堤灣。小點兒的棺木里成殮著李大個,那棺木正好裝得下他。村里人都說,李大個是自己給自己打下了一副棺材。
責(zé)任編輯 楊麗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