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兒

李冬鳳

老城棚戶區(qū)即將改造，盤踞在東街一百多年的向家大院將徹底消失在歷史的煙塵里。我沒有在向家大院住過，自然談不上傷感，但大院里的一些瑣事還得要我去處理。

我剛跨進斷垣殘壁的大院，就聽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上廳罵到下廳，從廳里罵到廳外。罵的話都是不堪入耳的穢言，行人路過都是繞道而行。三嬸說她就是巧兒奶奶。向家大院最俊俏的媳婦巧兒怎么會瘋成如此？倒是令我感嘆噓唏。先前我聽到的關于巧兒奶奶的碎片在腦子里很快拼成了一個完整的形象。

公公的父親有兄弟三個，巧兒奶奶是細叔的老婆。

細叔的父親和大哥早些年已先后逝世，二哥忙于仕途，母親不管閑事，整天走東家串西家。細叔到了成婚的年齡，冬嬌長嫂當母，細叔的婚事是冬嬌一手操辦的。

“有錢人可以娶三妻四妾，我們也是有錢人哈！”細叔母親說不管事卻又喜歡湊熱鬧。

細叔母親的得意全因有源公用十塊排餅換來的冬嬌。有源公不是把冬嬌為奴為婢，而是做了兒媳，算是有良心。恰恰就是這個冬嬌把興發(fā)餅鋪打理得風生水起，好心換來了好報。

細叔母親門牙掉光了，說話不關風，這都是吃多了甜餅。老太太翹著二郎腿，瞇縫著眼繼續(xù)說：“我們雖然不娶三妻四妾，但一定要選個漂亮的?！?/p>

老太太還算是個豁達開明的女人，從她同意冬嬌嫁二叔的事就能看得出來。

細叔看看大家，沒有吭聲，心卻活絡開來。小城很早就流傳一句話：吳老虎，邵半街，鄭家把門莫進來。邵家富甲一方，占據(jù)了小城半條街。吳家出了一個吳秋生，如狼似虎，居三大家族之首。鄭家盤踞在小城北門，勢力也不小，屈居第三，在北門收些買路錢。世態(tài)炎涼原是看兩個字：一是“勢”，二是“錢”。 向家不在小城歌謠里，算不得一個大家族，但也算得上是一個殷實戶。家殷實了，細叔的眼界就高了，凡夫俗女豈能滿他的意。

“長相無所謂，聰明賢惠要像我們家的冬嬌！”振中是第一次當大家的面夸自己的老婆。

“還是找個排場的，不要像我五大三粗?！倍瑡杀徽裰锌涞糜悬c不好意思，看看丈夫，又看看小叔子。實在的女人往往會夸大自己的缺點而喜歡別人的優(yōu)點。

“那就麻煩嫂子多留心，嫂子覺得合適，我都滿意！”冬嬌的話正中細叔心。

冬嬌好不容易訪到了離小城不遠的磯山王家有女年方十八，明媚皓齒臉蛋俏，婀娜多姿屁股翹，未曾開口先是笑，蘭心蕙質(zhì)手兒巧。冬嬌屁顛屁顛地拿出多年積蓄，托小城最有臉面的邵家祖爺爺去說媒，包上沉甸甸的聘禮，到小城最好的金鋪打了最漂亮的金耳環(huán)金手鐲。結婚用了八人大轎，王家姑娘巧兒風風光光嫁進了向家大宅院。

巧兒人如其名，臉蛋小巧嘴兒巧，身材小巧腰肢巧。剛嫁進向家，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跟著冬嬌屁股后面，一口一聲：“冬嬌姐?！倍瑡蓸返煤喜粩n嘴，重活粗活從不讓巧兒粘手。巧兒人巧心更巧，眼睛滴溜溜地看冬嬌如何配料如何發(fā)餅，甚至看她如何拿捏糕餅的成色。

巧兒除了會哄冬嬌，還會哄婆婆。婆婆從房門前經(jīng)過，巧兒總要神神秘秘地把她拉進去：“我知道娘喜歡吃冬瓜糖，糖就擱這抽屜。我給您房門鑰匙，想來就來。冬嬌也是，娘吃糖也管?！?/p>

巧兒哄丈夫的本事也是一流。她說話嬌滴滴，叫一句荷生，荷生立刻就會停下手里的活來伺候她。餅鋪里的進賬出賬一直是由荷生掌管，巧兒管住了荷生就管住了餅鋪的經(jīng)濟命脈。

冬嬌是一個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的女人，巧兒卻是一個巧舌如簧滿腹心機的女人。這樣的妯娌就像狐貍和老牛。

一年冬天，天出奇地冷，餅鋪里的酵母粉都凍得像石頭。冬嬌發(fā)狠地搓粉團，期望能讓身體熱起來。冬嬌的手凍得像枯樹皮，鮮紅的裂口處隨時都有可能滲出血來。

突然，一聲尖叫從巧兒房里傳來?！疤炷?，您把賬本燒著了，完了，完了！”是巧兒在喊。

“冬嬌姐，娘把賬本燒了！”巧兒跑出來拉著冬嬌進了她的房里。

“我，我不知道屁股下有賬本！”婆婆像犯錯的孩子站在妯娌倆面前。

原來是巧兒燒了一缽炭火，擱在暖桶里，硬拉著婆婆來烤火。炭火燒得很旺，婆婆屁股熱得受不了，一擦一擦，就把賬本擦進了火缽。平常賬本都是放在抽屜里。

冬嬌臉氣得通紅，真想開口罵人。巧兒搶著說：“都怨我，娘是我拉來烤火的?！鼻蓛核闶强赐噶硕瑡伞?/p>

“不怨巧兒，巧兒是一片孝心，是我太笨?！逼牌炮s忙護著巧兒。

冬嬌已不能說什么了。

燒賬本以后，冬嬌慢慢把帳本的事放下了，巧兒卻把家里的事?lián)炱饋砹恕?/p>

“冬嬌，王老板來收麥子錢了，說我們欠他三千塊大洋！”巧兒臉陰沉沉的。

冬嬌放下手中的面團，愣了一下，覺得巧兒哪兒不對。她想了半天才回過味來，巧兒是頭一回直呼其名。

“討來了就把錢給他?！倍瑡伤斓貞?。

“說得輕巧。賬本燒了，欠我們的錢沒有憑證，討不回來。我們欠人家的一分錢賴不掉?！鼻蓛合癯粤算|藥，吐出來的都是火藥味。

冬嬌眼珠直翻：“你的意思是餅鋪該關門了？”

“不關門你還有錢還債么？十塊排餅換來的女人能做什么事！”巧兒丟下一句話走了。

“你，你……”一向不善言辭的冬嬌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撕破了臉皮的妯娌開始三天兩頭吵。荷生雖然知道理在嫂子那，卻只能順著自己的老婆，分家已經(jīng)沒有懸念了。

餅鋪里的家具存貨抵了債務，分家也沒什么分的。冬嬌是凈身出戶，苦心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餅鋪沒有給她帶來半點財產(chǎn)。振中勸冬嬌：“多虧你有遠見，我們還有國家工資可以維持這個家?！?/p>

分家后，巧兒也把燒賬本的事放下了，笑經(jīng)常掛在臉上。

一次，冬嬌無意中聽到巧兒夫妻的談話，算是明白了燒賬本的奧妙，但已經(jīng)是木已成舟。

“娶到我你是上輩子修來的福。一個童養(yǎng)媳還想跟我斗。你知道箱子里的錢為何越來越多嗎？實話告訴你，你在算賬時，我都會從里面抽出幾張來放這箱子里?！鼻蓛荷らT壓得很低。

“是你在偷錢？怪不得每次核對賬目都有出入。幸好冬嬌嫂嫂從不過問賬目?！焙缮蟪砸惑@。

“還告訴你一個秘密，那賬本根本沒有燒，是我藏起來了。我隨便找了一個舊賬本墊在暖桶里，故意讓娘蹭進火缽。出賬抵了，進賬成了我們口袋里的錢?！鼻蓛涸秸f越得意。

冬嬌氣得握緊拳頭，提起一只腳想踹開房門?？赊D(zhuǎn)而一想，家都分了，他們死不承認，錢還能要得回來嗎？算了吧！人不清楚天清楚！

巧兒獨占了餅鋪的財富，又偷學到了冬嬌的做糕餅技術，餅鋪重新開張，錢仍像從前一樣滾滾而來。巧兒生了四個兒子，她就蓋了四棟小洋樓，四個兒子兒媳都是金銀滿身。

前些年，我聽說巧兒奶奶被車撞斷了尾椎骨，躺床上兩年，積攢的保命錢用得一干二凈，才能勉強行走。后來又聽說，巧兒奶奶機關算盡，兒子都住進了她蓋的小洋樓，卻沒有一個兒子領受她，她和荷生爺爺住在三進大院旁邊還沒有倒塌的小側(cè)屋里。冬嬌奶奶曾經(jīng)在那里養(yǎng)豬。

向家大院衰敗至此，并沒有讓我吃驚，草木尚有枯榮，何況一棟房子。巧兒奶奶這樣的結局讓我感嘆，命運竟然是如此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