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話不投機,兒子曉光轉(zhuǎn)身離去。
亞鳳呆呆地坐在床上,一時不知所措。
曉光也并非無理取鬧。他的母親剛過50歲,容貌也還清麗,如今要嫁個瞎子,他跟媳婦無法面對親友同事:這是奉養(yǎng)不起了,還是咋的?兒子質(zhì)問:“您跟他有愛情嗎?媽,同情和恩情都不會是愛情,這您懂吧?”
兒子剛離開,老法就來了。老法這回是攙著她走出房間的。她靠在老法的肩膀上,心里軟軟的、暖暖的。離開這副肩膀,她真不知道怎么辦。這會是愛情嗎?
老法說:“鳳子,別瞎想?!?/p>
亞鳳沒吱聲。
“我挺知足的?!崩戏ㄕf,“見天攥著你的小手,你整個身子趴我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這輩子值了。我從來也沒想三想四的。聽話,別惹你兒子了。”
聽話。老法第一次要把她抱到室外鍛煉時,她不信奇跡會發(fā)生,更有些扭捏。老法當(dāng)時說的也是這倆字。亞鳳鼻子又酸了。
就是那一覺睡醒,她渾身失去了知覺。醫(yī)生搖頭。單位垮了,她不可能總在醫(yī)院里耗費兒子的錢。為兒子的今后著想,她更不敢自殺。于是,兒子便送她來了這家幸福院。一間潮濕的小房間,三個會喘氣的:她、對面精神有點錯亂的大媽、側(cè)面那位總抱怨不休的老姐。服務(wù)員把她掀起來靠在被垛上,這一倚就是一上午,就是一下午。每回她在床上小便,大媽就扯著嗓子叫,老姐則拼命地向旁邊扭著身子,好像這潮屋子里所有的異味全是她一人制造的。
幾天后,老法來了。那個大她三歲的盲人,自打把她搬出室外之后,早晨、上午、下午、夜晚,一天四回強制帶著她出門。如果天氣不好,就在走廊里活動,竟然一次也沒誤過!
亞鳳也驚奇:“你難道就不感冒啥的?”
老法也詫異:“剛進來時,倒是經(jīng)常有過。這會兒大概是病得膩了,沒事。”
是緣分?
五年多,老法先是抱、背,接著是架,后來改成了扶。沒有人敢信,亞鳳這種病人,不但沒死,還能扶著墻自己邁出幾步了。邁出第一步時,老法哭得那個兇啊——他是感動的、欣慰的。如今,她奇跡般看到了康復(fù)的希望,只說一聲“謝謝”,或者送點酒、錢,就把老法滾燙滾燙的心給打發(fā)了?
亞鳳說,我要尿。老法就扶她進了廁所。頭一回,亞鳳特別不習(xí)慣。老法扶她在馬桶上坐好,安慰她:“我是個瞎子,啥也看不見。”如此說,她也還是好久才尿出來。漸漸地,亞鳳習(xí)慣了。老法再說“我是瞎子”,亞鳳就抗議道:“以后少說這話。你看見了才好,我不怕?!闭f這話時,亞鳳的臉騰地?zé)崃恕?/p>
這就是愛情?
可兒子勸誡她,同情、恩情都不是愛情。兒子有大學(xué)問,他的話對著呢。那么,她對老法是什么?
離這兒不遠(yuǎn),有老法一處平房,入院后托他妹子照管。亞鳳跟老法去看過。看過那房子后,亞鳳就堅定了信心:以后她就是老法的眼睛。她有退休金,老法有低保,怎么就活不出個人樣來?
下午,老法扶著亞鳳鍛煉。老法幾乎沒說什么話,亞鳳心里就隱隱作痛。
兒子央求她:“媽,你有什么要求跟兒子說。只是別跟那瞎子攪在一塊兒?!?/p>
亞鳳點點頭:“媽知道那瞎子丑得嚇人。媽還知道,這世上沒誰能比兒子更親的??墒?,誰又能風(fēng)雨無阻地幫媽站起來?也就瞎子了吧?
兒子只能嘆氣:“媽,兩回事的?!?/p>
第二天早晨,大雨。
亞鳳老早梳洗完了,老法咋還沒來呢?喊服務(wù)員問,才知道曉光夫婦特地起了大早,給老法送了一萬塊錢。那錢讓老法狠狠地擲在了曉光臉上。老法說:“你這么會罵人!我一個瞎子,有可能打你媽的主意嗎?我打從抱她出門,到昨天,一共7636次,往后由你繼續(xù)吧。別害怕,我明兒一早走?!?/p>
老法一大早離開了幸福院。
晚上,幸福院里不見了亞鳳。
院長大驚,她是什么時候失蹤的呢?沒見有外人進來,一個瘸子如何會失蹤?
院長急忙帶人冒雨尋找。
在向東那條馬路對面,發(fā)現(xiàn)亞鳳倒在泥水里。她是扶著墻前行的。穿過這條街,再往前走一段距離,就是老法的家。然而,這條窄窄的馬路對于亞鳳,無疑是難以逾越的鴻溝,她沒有可以扶靠的墻了。亞鳳顯然咬著牙硬要過這條路,只差幾步就可以抓住那只郵筒歇一陣,然而,她沒能堅持到……
“阿姨,您這是干什么?您剛剛能站起來……”待亞鳳睜開眼,院長抱怨。
“我寧可這輩子不要站起……只盼望永遠(yuǎn)癱下去?!眮嗻P幽幽地說,“我這種年紀(jì),不說愛情,說良心?!?/p>
忽然見一個人影,正張著兩手,冒雨往這邊摸索過來——是淋得濕透的老法!服務(wù)員趕緊沖過去攙扶,問他做什么。老法說,剛才夢見亞鳳摔倒了,這才想起,離開前沒跟她道個別呢。
雨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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